9.王夫人的七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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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的七宗罪
荣府内政,最高权威自然是养尊处优的董事长史老太君,第二阶梯便是邢王二位夫人。邢夫人不管事,王夫人才是总经理,只因无能,故而提拔了自己的外甥女王熙凤来管家,也就是执行经理。但王夫人又不甘心把权力下放,而且对凤姐的功高盖主不无猜忌,所以并不是一味垂帘,而不时要亲政一番,以提醒众人注意谁才是荣国府真正的行政长官,同时也暗暗弹压凤姐的志气。
表面上,王夫人吃斋念佛,菩萨言行;实际上,荣府里最冷漠无情城府深沉的人莫过于她。细数下来,王夫人至少犯了七宗罪:
一、逼死金钏。
王夫人掌掴金钏的理由是:“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话说金钏儿也的确是有点轻浮的,宝玉被贾政召唤,刚到门前,金钏儿便拉住了顽笑:“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宝玉同金钏儿这样熟络,可见不只一回顽笑。如何今天便戳了王夫人的肺,这样雷霆震怒的起来?
前面关于“赵姨娘为何嫁贾政”一文中曾经分析过,金钏在这里是做了赵姨娘的替罪羊,同宝玉调情倒没什么,只是提起“环哥儿同彩云”才犯了王夫人的忌,令她登时想起贾政和赵姨娘来,“此乃平生最恨者”,故不念多年主仆之情,立即撵了金钏儿去。
后文贾政听说有丫鬟投井,十分震惊:“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由这几句话可见王夫人的行为有多恶劣严重,简直是令祖宗蒙羞。
二、提拔袭人
袭人和晴雯都是贾母给了宝玉的,这两个人的身份本是平等的,起点是统一的。但因袭人率先上了宝玉的床,两人情份非同一般。
这本来应该是王夫人“平生最恨者”,然而因为宝玉捱打后,袭人有表忠心之功,遂令王夫人一片感激,赶着喊“我的儿”,且说从此把宝玉托付给她了,接着又从自己月银里每月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袭人,并吩咐凤姐:以后周、赵二位姨娘有的,袭人也都要有。
也就是说,在王夫人这里,已经正式认了袭人是宝玉的姨娘了。可是给宝玉娶妾是大事,正如薛姨妈给薛蟠娶香菱,“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
这才是正理——娶妾大事,自然要“摆酒请客”,才可谓“明堂正道”。
因此凤姐建议:“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然而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既然明知老爷不许,如何又私下行事?且对老太太也不曾交代一声,直到两年后抄检大观园,才一并先斩后奏。上背婆婆,下瞒丈夫,这行为与王熙凤私造文书有何异?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虽然那袭人看在二两银子的份儿上从此对宝玉更加尽心,但是别的丫头们看着不明不白的成何体统?
也正是因为袭人没有名份,后来遂有改嫁琪官之事,真是置祖宗颜面于无存了。究其源,还是王夫人之过。
三、重用宝钗
因为凤姐生病,府中内务交由李纨管理,探春协理。王夫人又特地请了宝钗来:“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又一次先斩后奏,既怕“老太太问出来”,又怕“他们不听”,那又何必为难宝钗,请亲戚来管家?
同时,王夫人虽然重用宝钗,抄检时却对李纨、宝钗、探春等也一丝未露,分明是对众人不放心。这就难怪宝钗坚决要避嫌搬出大观园了,临走之前,且说了一番大道理,驳得王夫人无话可说,连凤姐也笑道:竟别劝的好。
宝钗虽是王夫人最喜爱最看重的外甥女,然而以她之明晓理智,也深知王夫人行径之荒唐;其迁出之举,也同探春打在王善保家的脸上那一巴掌相同,都是对王夫人的寒心与不满。
四、弹压凤姐
或许因为有了宝钗这样的后备军,所谓有恃无恐,王夫人对凤姐的冷淡越来越明显起来,遂有了借邢夫人打压凤姐气势的言行,气得凤姐暗哭忍气,病情加重,平儿悄向鸳鸯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且说:“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淅淅沥沥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
凤姐已经病得这般沉重,却不肯向王夫人说明,一则固然是因为“恃强”,二则也可见两人关系越来越疏远,凤姐明知王夫人不会因为关心自己而体谅维护,也就懒得事事说明了。
而王夫人因为绣春囊事,不问情由,第一个就向凤姐大兴问罪之师,更可见其愚不可及,奸不可恕。抄检之议,更是让凤姐心力交瘁,当天夜里“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再次病倒下来,连仲秋夜宴这样的大事都未能出席。
换言之,如果凤姐从此一病不起,就是王夫人直接害死的。
五、抄检大观园
探春说得好:“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流下泪来——这真是为大观园提前流下的悼亡之泪。
王夫人是荣府当家人,竟然亲自下令抄检儿女们居住的乐园,其目的竟是为了搜查淫邪之物,所谓“捉奸”!这非但可笑可耻,而且可惊可怖,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所以书中在“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这句后面,庚辰本双行夹批:“实注一笔。”明确断言抄检之举乃是“丑态”。
而尤氏亦与李纨私下叹道:“咱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见的虚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勾使的了。”正说着,宝钗便进来辞行。亦足可见众人皆以为王夫人此举之大失体统。而凤姐更是因为这夜辛苦,病情益发沉重,从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这之前,宝玉捱打也罢,二尤之死也罢,所有的惨事、祸事都发生在园外,而大观园里还是一片香风暖雾。然而抄检之举,却是将现世残酷带到大观园里来了。大观园悲风惨雾由此而始,却是出自当家人之手。当家人如此,荣国府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六、撵群伶
在梨香院解散时,王夫人亲自安排了十二官的去向,愿意回家的就各自回家,愿意留下的便拨给各屋使唤,还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似乎很体谅的样子。
然而抄检之时,却翻脸无情,不但把一干人撵出,且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
这翻出而反而的嘴脸,这种欲加之罪的指责,跟赵姨娘骂芳官时有何区别?芳官儿说得不错,十二官又非生来的戏子,原是好人家女儿,被贾府买来学了戏的,又没往外面唱去,横竖只在园里伏侍罢了,如何就成狐狸精了?
探春骂王善保家的背地里调唆主子,然而王夫人岂非也是最爱听是非受调唆之人?若非背地里有人告状吹风,她又如何知道芳官欺倒了干娘,以及四儿私下里说的调笑之语?
众干娘听得群官放出,喜得打伙儿来给王夫人磕头,可见此举实是“亲者痛,仇者快”。而芳官、蕊官、藕官三人以死相逼,哭着闹着要出家,可以想见众干娘对她们的安置有多卑劣,以至于誓死不从。其罪魁祸首,仍是王夫人!
七、杀晴雯
王夫人在书中犯的至大罪状,莫过于抄检大观园。而在抄检之中,直接受害者包括了晴雯、四儿、芳官、入画、司棋以及贾兰的奶妈等人。
其中最惨的就是晴雯。
表面看来,晴雯受辱的直接原因是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陷害了她:“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善保家的是谁?乃邢夫人陪房也。邢夫人得了绣春囊,也就是抓住了王夫人的错,如今特地打发这个王善保家的来打听消息,趁机下药,着眼点自然是从宝玉房中开始。而王夫人居然轻易中计,真就依方抓药,给儿子来了致命一击,真正愚不可及矣。
林之孝家的因宝玉管袭人喊了一声名字而不是叫姐姐,都要义正言辞地劝:“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林之孝家的懂得的道理,王夫人不懂?
晴雯是老太太给宝玉的人,王夫人也曾说过要回了老太太再撵她的,后来却仍是一意孤行,先斩后奏地把晴雯现打炕上拖下来架出去,连衣裳也不许带走。这非但是没有宽柔待下的祖宗遗风,而且是不懂尊老敬上的大家礼仪,连个下人都不如。更残忍的是,事后王夫人不但向贾母进馋说晴雯离开是因为害了痨病,又懒又调歪;还吩咐多浑虫将其焚烧,连个全尸也不留。
难怪宝玉会在诔文中咒骂:“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把王夫人和王善保家的相提并论,直指王夫人是悍妇。
整个抄检过程是全书中最明显也是最彻底的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晴雯捏谎说宝玉被唬着了,从而引起贾母查赌,最后害死的却是自己;王善保家的直接献计查抄,结果发现罪魁竟是外孙女儿司棋;王夫人身为当家人却自抄自检,又怎能避免将来真正被抄的命运?
上述是书中已经写明的王夫人七宗罪,然而对于整本书来说,王夫人最大的罪过自然是阻碍宝黛的木石前盟,这却偏偏是书中没有明写的。
前八十回中,似乎从未见过王夫人对黛玉有什么明白的褒贬之词,更不见她有直接阻硬宝黛感情的举动,只是通过常理推论:王夫人不会喜欢黛玉。一则黛玉病弱,王夫人骂晴雯“病西施”,又特地点出她眉眼像黛玉,可见厌憎之情;二则自黛玉来了,宝玉便失魂落魄的,不只一次地砸玉,吵闹,甚至疯疯傻傻,哪个做娘的又能安心呢?书中惯以正笔写王夫人,所以每每宝黛吵架时便不提王夫人表现,正为藏其真意矣。
然而黛玉吃燕窝时,宝玉曾说:“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为何不便跟王夫人要燕窝,而要通过贾母向凤姐说?只能是宝玉深知其母不喜欢黛玉矣。
抄检之时,凤姐因宝钗是亲戚,所以不抄,如何又抄潇湘馆呢?自是王夫人此前下了令,凤姐不敢违背。然而凤姐也是有心维护黛玉的,因此王善保家的在紫鹃箱中搜出宝玉之物时,凤姐拦住说:“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凤姐左右为难之心可知。
如若八十回后有下文,宝黛危机浮出水面,则王夫人阻挠之意自当明显出招,只可惜后文遗失,我们也只有凭借前面的草蛇灰线来揣测了。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宝黛悲剧的原因不只一个,但王夫人的阻碍,绝对是其中非常致命的一击!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