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过去。
一夜过去。
江常胜睁开眼睛的时候,老孙头穿着一身大袄子,正抱着个不知从哪里锵来的雪梨啃个不停。
瘦弱佝偻的他那眯着眼睛笑嘻嘻的模样把江常胜吓的一激,酒醒了过来。
“小常,可以啊,藏的够深的啊。”
“昨天那一手也太过惊天动地了。”
“雪地中的那一战,你倒是打的轻描淡写。”
“我们这些看客可都看傻了眼。”
“老头子我更是看的热血沸腾,都有些想要跃跃欲试了。”
江常胜坐起身来。
看了一眼窗外。
风停了,雪歇了,偶有孩童的嬉笑声从远方传来。
正午的阳光穿透下来,照在江常胜有一丝疲惫的脸颊上。
老孙头一边啃着梨子,一边嘟嘟囔囔个不停。
“现在几乎整个水乡镇的人都知道你啦。”
“你就是那个拿到春之大帝传承,拿到铩羽箭的传奇人物常玉。”
“前阵子香湖上杀人烧船的也是你。”
“啧啧啧,你今天没有睡醒的时候。”
“好多街坊邻居都跑来看你。”
江常胜走下床去,一言不发开始洗漱。
老孙头紧跟其后,像是一只咋咋呼呼的老马猴。
“小常我跟你讲,你现在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了。”
“不出意外啊,一会儿就有官府的人来找你。”
“可能还会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望风而来。”
“反正以我的江湖经验,你现在会有很多麻烦事情。”
“好心提醒一句,水乡镇你已经不能再呆了,必须得早点离去。”
江常胜开始收拾起那一头及冠黑发。
“对了,咱们昨天的打赌怎么算?”
“你小子,自己喝舒服了就睡了。”
“结果大家最后吵得不可开交,一群人围住不放,是我把整家火锅店桌面上的酒钱付了,这才能够脱身离去。”
“啧啧啧,昨天花了我多少血汗钱你知道吗?”
“你人更是我扛回来的,可累死我这把老骨头了。”
老孙头的嘴巴一刻也闲不下来,说到尽兴之时,把没吃完的雪梨只管一扔继续说个不停。
“哦对,我想起来了一件事。”
“那位秋水姑娘在离开之际让我向你带话。”
江常胜终于肯从宿醉之后回过神来搭理老孙头了。
看向他的眸光里满是认真,等待着下文。
但是老孙头狡黠一笑,往椅子上一坐,故意闭口不提起来。
满是神气的模样,翘着二郎腿。
“她说什么了?”
老孙头把脑袋一撇,哼起了小曲。
“呀喝,老孙头你还跟我故弄玄虚起来,快说说。”
“哎呦,肯回头跟我说话啦?”
“我以为你还醉着没听见我说话呢。”
江常胜一推搡。
“就你爱贫,别绕圈子了,快跟我说说后来怎样了。”
“咳咳,这个嘛,哎呀,你都不知道,我昨天花了多少钱才把火锅店内起哄的人给摆平…”
江常胜直接一锭雪花花的大白银扔了出去。
正中老孙头的怀心。
老孙头嘿嘿一笑,收起银子开始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讲了乱七八糟一堆。
好不容易讲到重点了,只是淡淡一句。
“秋水姑娘说,希望在京都里,还能够再遇见常玉先生你。”
听到这句话的江常胜坐在了椅子上。
呆呆出神了许久,阳光再洒下来,外面街道上跑着的是小孩子,坐在这里的他是大孩子。
老孙头一幅过来人的模样。
“从昨天碰到她们起,你这幅样子可真是不得了。”
“我看你呐,是真的对人家秋水动了心。”
“想不想听老头子我再说一句话?”
“什么话?”
老孙头一幅神神秘秘的模样,凑到江常胜的耳边。
“有戏。”
简单的两个字,让江常胜下意识笑了出来,满是寒冬里的阳春之色。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忙又迅速端正起来,只回一句。
“你懂个屁。”
江常胜开始收拾包裹行李。
江常胜走出客栈之后,明显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到处都有投来的异样目光。
大多数是惊奇,小部分是畏惧。
有大人拉着自己的孩子就像看到了洪水猛兽一般连忙避开离去。
“小常啊,驿摘上说你是一个半人半魔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大家现在都有点怕你。”
“我也怕你。”
“怕你那支箭啊。”
“更怕你会不会突然就变成一个吃人的魔君,吃了我这个老头子。”
“我的肉可酸着呢,还攒了一屋子的银子还没舍得花呢。”
江常胜被老孙头逗的笑了出声。
“走,找家好馆子吃茶去。”
老孙头一笑。
“俺们就喜欢你这大方劲。”
来到一家装潢精致,格调温柔的茶肆里,叫上些许不错的点心,香湖特产的上佳茶叶一磨一碾,沸水几遍滚过去。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雪景优雅的茶肆中。
江常胜和老孙头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而起。
“老孙头啊,你也该交点底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
“我交什么底?”
江常胜吹了吹茶碗。
“我和宋秋水的底细,你想必已经琢磨的差不多了吧。”
“跟你呆了这么些天,要不是昨天,我还真被你蒙在鼓里。”
“以为你就是个又吝啬又爱吹牛打怂条的糟老头子。”
老孙头听到这话一急眼,滚烫的茶水来不及吹就把他烫的合不拢嘴。
“嘶,烫死我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老孙头再怎么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老爷们,有你这么污蔑人的吗,你和他们都一样,不懂我。”
“少跟我贫了,赶紧,麻溜点,有什么说什么。”
“难不成你要逼我把箭拿出来对准你。”
“你这只老狐狸才肯露出一点尾巴来?”
老孙头嘿嘿一笑。
“别别别,那支箭我可惹不起,你身上的那股气机,我更惹不起。”
“哎呀,这人老了老了,本来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大帝了。”
“没想到在这水乡镇里还能见到一个,而且还是一个意志与气机完整留存下来的大帝,春之大帝成知威真他娘的了不起。”
老孙头这番话一说完。
江常胜下意识眉心一跳。
果然不是什么普通臭老头,是只老狐狸。
“那股意志和气机绝非寻常之辈可以承受。”
“那支铩羽箭虽然已经是你的东西了,但是上面还有着春之大帝浓重的个人烙印,里面蕴含着的血煞之气一旦放出来,老头子我都不敢多看一眼。”
“还有那匹踏仙马,寻常人的福缘根本不可能配得上它。”
“老头子我一辈子阅人无数,懂一点刺青,所以也就还懂一点皮相之术。”
“宋秋水看不出来,但是我能看得出来。”
“你这张脸,应该是假的吧。”
“常玉绝对不是你的真身。”
“臭小子,你先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江常胜内心满是惊骇,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个臭老头子面前竟然无所遁形。
江常胜沉思了片刻。
“我姓江。”
老孙头听到这句话神色变幻了片刻,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更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拍着桌子。
“哎呦,难怪,难怪你昨天看人家宋秋水时那模样,就跟人家欠你一大笔钱还打伤过你一样。”
“笑够了没有,说正事。”
江常胜脸色一囧,满头黑线。
“既然你开诚公布,那我也就跟你说一点。”
“老头子我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以前的那些事就不跟你提了,随风来随风去的,你也不用打听,打听了也没几个人听说过我。”
“我就叫孙劲洲,没改过名,懂点刺青,就这么简单而已。”
江常胜打人的冲动都有了,说了半天,老孙头还是这般故弄玄虚的模样,竟然连牛都不吹了,完全不像平时的他自己。
强忍着怒意又问了一句。
“老家伙,你到底是哪里人?”
“昨天你跟我们说刺青也算是三千大道的一种,甚至可以改气运,写命格,我现在别的不问,就想知道你是不是就可以?”
到嘴边的茶没喝,放了下去,老孙头脸上难得出现严峻认真的模样。
“既然你有兴趣,我也没什么不能跟你说的。”
“老头子我以前是龙国的人。”
江常胜神色不改,意料之中。
“我们这一行的人,也许战斗力不强,但是境界可都不低。”
“三千大道,我们是行走在羊肠小道上的人,平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
“但是,这个世界上,但凡知道我们的人,听说过我们的人。”
“除了老天爷外,几乎人人都有求于我们。”
江常胜微微一愣,继续恭听。
“刺青这一行,十个人里,八个人其实都只是懂得皮毛功夫,基本也就是正常人普通水准。”
“还有两个人,一个走的很远,活的很久。”
“另一个死的很早。”
江常胜眉心一跳,一言不发。
“改气运,写命格这种事,在我们这一行里其实是个忌讳。”
“因为这触碰到了天地的规则,违背了苍天和青天的意志。”
“我可以实话跟你说。”
“我就是因为替人改了一次命格。”
“为了躲避天谴,才跑到了这里。”
“一呆就是十多年。”
江常胜满是讶然。
“那人是谁?”
“不可说。”
“你还能活多久?”
“不可说。”
“难怪我看不出来你身上有任何元力波动还有气机,你应该是学习了非常厉害的刺客之法,或者是身上有某种至宝,才能将气机隐蔽的如此完美吧。”
“不可说。”
江常胜满头黑线。
“你…”
“我很想知道,你替人纹了什么,刺了什么,竟然后果如此严重?”
老孙头喝了一口茶,眼睛里满是凝重。
“如果有一天,你去了龙国。”
“能够有缘见到一个人,且那个人的背上。”
“半壁江山,半壁伯虎。”
“你要记住,那个家伙真的很可怕,超乎想象的可怕,是一个偷天的疯子。”
江常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半壁江山,半壁伯虎!
偷天的疯子?
“也许你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也许你见到了也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总而言之,如果你见到了知道了,一定要小心他。”
“如果可以的话,顺便替我带一句话。”
“什么话?”
平日里的老孙头是精神饱满的,但是这一刻的他,看起来苍老无比,仿佛全身都被抽干了力气。
“江山已送,伯虎已奉。”
“我老孙,不欠他。”
江常胜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过来,老孙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老狐狸而已,更是一个自己根本无法琢磨透的存在。
老孙头的境界到底有多高,江常胜已经懒得去打听了。
老孙头以前到底有过什么经历,江常胜也懒得去追问了。
有些人,有些事,当自己没有达到那个层次的时候,即使别人讲出来了,一切也都是迷茫与彷徨的,只会徒增烦恼。
只有到了那个阶段,所有的东西才会在眼前浮出水面。
安静的茶肆里一片安静。
窗外的光与雪看起来十分美丽。
半晌后有一言响起。
“老孙头,今日分别之后,你我还有缘再见么。”
茶水间无人回应。
江常胜靠在椅子上,喝着茶看着远处街角中的人来人往。
“老孙头,下次回来找你吃火锅的话,还有机会听你吹牛吗。”
老孙头还是没有说话。
江常胜站起身来就要朝外面走去。
没有回头,有些不敢不愿更不想去看他。
因为江常胜在这一瞬有些怕,害怕自己回头看到的是一张沧桑疲倦难掩暮气的面容。
江常胜不想看到这个模样的他,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自己脑海里的他,永远都停留在那个又吝啬又爱吹牛喝酒打了无数怂条且没心没肺的模样上。
这江山与江湖百花齐放,人来人往。
没有不散的筵席与说不完的过往。
就当江常胜走到门槛之际。
身后响起了一个有些认真的声音。
“小常,你等一下。”
江常胜没有回头,站在原地等他。
那人没有起身,只是如长辈般叮嘱出声。
“我知道,你背着一个人。”
“就算你天赋异禀,体质特殊。”
“但他终究是传奇大帝。”
“他的意志和气机五千年不灭,是你难以抵抗的,你撑得了一时,却撑不了一世。”
“我有些担心你。”
“怕你还没走太远,就迷失了自己,成了他的替代品。”
江常胜身体微微一震,撇过头去没有说话。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帮你制住他。”
“但是很难,更会有极大的代价,每一步稍有不慎,你便会烟消云散人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你怕吗?”
江常胜矗在原地,依旧一言不发,像极了门外冬日里那株孤傲的雪松。
他背后坐在椅子上的老头笑了笑。
露出了一口黄牙。
“我的一身刺青功夫,都是出自龙国蒋家。”
“如果蒋家现在还有懂刺青的人活着。”
话到这里时,平日里只有嬉笑怒骂的老孙头竟忽然有些哽咽,满是难盖的悲痛之感。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抽了抽鼻子。
“倘若还有懂刺青人活着的话…”
“如果那人愿意为你刺青的话…”
“你只需提五个字,便可解决你身上的所有问题,但是你也会走上一条孤僻艰险百死无一生的路。”
“闯过去,海阔天空四海升平万疆统领。”
“闯不过去,那就是命。”
“我本不该把这个东西告诉你,因为对你没有好处,我不希望你走上那条路,最后惨死人间,祖辈福禄毁于一瞬,后生气运归于虚无。”
“你江家的千门万户,更是会化为齑粉。”
“我见过这世上太多不得善终之人了…”
“如果你能有别的办法去制住你背着的那个人的话,是最好的。”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试这条路,可以吗?”
说到这里,老孙头的神态语气里,满是悲凉与善终之意。
江常胜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
几个呼吸后。
站在门槛上的他,一低头,再一抬头。
“哪五个字?”
坐在茶肆间的他,一闭眼,再一睁眸。
“九龙拉棺图。”
简单的五字,话音不大,却犹如晴天霹雳,让人失声。
江常胜默默记下了这五个字,可能会改变自己命运的五个字。
九龙拉棺图。
不知道过了多久。
江常胜离开了茶肆,门槛上有脚印留下,湿漉漉的雪水久久不能融化。
他只甩下一句话。
“三年后的今天。”
“我还在胖嫂火锅店里请你喝酒。”
坐在原地的老孙头听到这句话,失神许久。
悄然一声低语响起。
“只怕喝不动了。”
空荡荡的茶肆里满是空落落的寂寞。
无人回应他。
门窗外的雪地上看上去尽是格格不入的繁华。
又是半晌后。
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不如喝茶?”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