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一座号称装有十万八千本文札的山海阁,阁中有一座无数文人墨客才子佳人都趋之若鹜的观史台,那个从东土远道而来说话会结巴的小书生,在这阁中一坐就是一天一夜。
坐于席上观书的他偶尔会在累了的时候停下来休息片刻,站起身来或是看看池塘里拥簇在一起的锦鲤,或是偷听同堂中人的说话,每逢听到人们议论什么稀奇怪事或是逸闻趣事时,他总会装作一副认真看书的模样,竖直了耳朵。大抵对他来说,京城里那些光鲜亮丽高谈阔论声色犬马的人们,何尝又不是一本本自己没读过的书呢?
小结巴在读书的时候常常会想起那个她,那个从小与自己有婚约的姑娘,京城一个大太监的养女儿,小结巴每每想到这里都会忍不住摇摇头,自己那老爹因为给自己定了这枚亲事,打小起没少受乡里人冷眼,总会被人们看成趋炎附势的小人。
小结巴想起了那姑娘留在自己心里的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这趟来京城,定要寻她问个清楚,何为无用?
小结巴每每看书看到精彩的地方时,都会忍不住拍一下大腿,有好几次都忍不住自言自语的叫了出来,可是当他发现回头空无一人不能分享的时候,又会连忙偷偷地咽了一口口水缩回脖子继续看起来,一到这个时候,小结巴就会心想,常兄这会儿在干吗呢?等他回来自己一定要跟他讲讲这书中的精妙之处。
终于,当小结巴发现整个山海阁里几乎已经没有几个人的时候,他才看到外面的天黑压压的,已是深夜时分了。
小结巴来到山海阁外的街道上,街口处正巧有一片夜市,虽然已是深夜,但京城里这个点的夜市似乎依旧人满为患。小结巴寻到一处座位,叫上了一笼包子,一碗粉丝汤,微风吹过,他缩了缩身子,搓了搓手,心想自己似乎穿的有点单薄。
小结巴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夜市里大快朵颐的人们,这些人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在这个漆黑的深夜里,大家或是因为疲惫的赶路,或是因为彻夜狂欢后的疲倦,又或是因为日夜颠倒的工作,相聚于此,吃一顿饭。
隔壁桌有一个喝醉的姑娘嚷嚷大叫,被两个看起来黑着脸的男性给拖走了。
远处桌有一个正在撸串的大哥,光头凶相满背刺青,一看就是江湖人氏,拍着桌子正在跟他的同伴们吹牛逼。
“老板,来三碗胡辣汤,跟平时一样,不要洋芋。”
“好嘞。”
不断有人离座,同时也有人入座,小结巴很惊讶,在他的记忆中,东土之上没有任何一座城池会在深夜时分还有这么多的人驻足在夜市前,就好像,可以源源不断直到天亮。
就在卢肖刚捧起粉丝汤喝起来的时候,有两个裹着长衣看起来有些普通的男人来到了自己这一桌。
说是普通,倒不如说是世俗,这两个男人和世上大多数男人看起来都一样,其貌不扬,身上带着一股不足够市侩却又带着点油腻感的沧桑,约莫是因为其中一人的头发看起来几天没洗所以才会感觉这样。
这俩人和小结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其中那个看起来胡茬有些重的家伙,朝摊位老板吆喝了起来,“老板,来一碗炒河粉,多辣。”
“你吃什么?”
“我吃炒拉条吧。”另一个脸颊颇为干净利落没有半点胡须的家伙说道。
卢肖吃着包子和粉丝汤,听这两个男人在自己面前闲聊起来。
“老金,你的书写的怎么样了?”
被询问的胡茬男子似乎有些不愿启齿,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不怎么样。”
“能赚多少钱啊现在。”
“嗨,赚不到什么钱,慢慢写着。”
“好好写,等你出名赚大钱了,包我。”
“我跟你说这都不是什么事!”
当被称呼为老金的胡茬男子意气风发地说完这句话后,卢肖能看到他眼睛里稍纵即逝的落寞。
“你这本书我看了一些,我觉得你这本书写的还不错,真的有戏,好好写。”
沉默,像是那夜狮子桥下的乾佑河水,卢肖安静地吃着东西,桌子上一时间没有人回声。
卢肖心想,自己天天看书,没想到今天碰到了一个写书人,卢肖正思考着要不要跟这胡茬男子拜会拜会,只听他忽然间吃着东西头也不抬地说了句。
“这本书可能要结束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小,可能又是因为嘴里吃着东西,吐字有些含糊不清,他的同伴啊了一声,问他你说什么?
他抬起头来眼睛乱瞟,“我说这本书要结束了。”
声音有点大,可惜在这喧嚣热闹的夜市里,除了自己这一桌人,无人听得到。
“你这本书写得好好的,干嘛要结束啊,这才写了没多久,就要结束了,你这不是坑爹吗?你对得起那些看你书的读者吗?”
胡茬男子没敢回他这句话,只是神色一黯自言自语道,“真的要结束了。”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沉默,像是那夜杂乱摊位旁散落在地上的肮脏酒杯。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茬男子吭了一声说道,“两个月前,我的编辑告诉我,这本书要停了,该放弃了。”
“啊?为什么啊?”
“他说,这本书已经尽力去推了,可惜不管是订阅抑或是版权,最后都没推出去,不如人意。”
“说直白点,就是卖不出去,没人喜欢。”
胡茬男子说完这句话开始吃东西,他的同伴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你编辑让你停你就停?你编辑让你放弃你就放弃?我去找他说理去…”
胡茬男子连忙摆手,“我这个编辑对我真挺好的,这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写的确实不好,也写的很慢。”
“他还给我多留了两个月的时间,让我能再多写一点。”
同伴:“两个月?”
胡茬男子:“恩,两个月。”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笑了笑,满是自嘲的感觉。
“你知道么,这本书应该会有八卷的,可惜我现在第二卷还没写完,就要结束了。”
“我第二卷都没写完…”
“我想好了特别多的人物,特别多的故事,好多自己想想就会激动的情节,可惜这本书里不会再实现了。”
他的同伴:“你想好了,你真要结束?”
“这…”
“你这…”
“唉,其实我觉得你写的真的挺不错的,虽然许多地方有不足,有缺点,但你这本书的优点也真的很不错的,是很多书都没有的。”
“我特别喜欢你书里的许多人物和故事,都很有感觉,有些地方总能够直击人心,有些地方初看吧,没嚼着味,再看,好像总有些特别的东西。”
胡茬男子喊来了一瓶酒,和他的同伴喝了起来,俩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起来,卢肖吃得很慢,在一旁听着。
“你当初写这本书为了什么啊?”
“不为什么,想到了,就开始写。”
“其实我想说,你这本书有一个缺点,就是受众太窄了。”
胡茬男子一笑:“这你也懂?”
“懂啊,当然懂啊,我觉得你这书适合给16,26,36岁的人看。”
“呦,为啥?”
“我自己感觉的。”
俩人一笑,相碰一杯。
“我看过你书的评论,有时候骂你的好多,都说你是抄人家的,说你模仿人家。”
胡茬男子一笑,笑的有些苦,也不说话。
“说真心话,光看开头,是挺像的,不过我觉得你不比他差。”
“谢谢。”
“谢谢我有什么用啊,继续写啊,干他丫的,你就这样放弃了?”
“说不定你以后能成为第二个他呢。”
胡茬男子依旧一笑,笑的还是有些苦,想了许久才说话。
“我和他真不是一个类型风格的。”
“我也比不了他。”
“我不如他。”
“我也不会是第二个他。”
他的同伴一叹气,“你写的真挺好的,就是太慢了。”
“写得慢,节奏也慢。”
“我们现在活在一个快的时代,一个感官变‘笨’的时代,一个只愿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和听到的时代,你太慢了,会被淘汰的。”
胡茬男子:“谢谢。”
“说真的,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有一天会写出很多人喜欢的作品。”
“谢谢。”
卢肖很不解,他不明白,这个胡茬男子为什么老是说谢谢,看起来有些敷衍,却又不像是在敷衍。
“那你以后还写吗?”
胡茬男子一笑:“当然写啊。”
“写到什么时候?”
“把我脑子里所有东西都写完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聊天喝酒去了,这俩人的炒河粉和炒拉条吃的都不多,被大风一吹眼看已经凉了,这廉价食物上的油渍混扎着辣椒粉,看起来凝固在一起有些腻歪,在夜色和灯火下闪闪发亮,让人难以入口。
他的同伴喝了口酒,被远处的争吵声吸引了目光,看向了他方。
卢肖起初也被远处的争吵声所吸引,忽地一回头,只见那胡茬男子的脑袋正埋在碟子前,用筷子夹了一口有些僵硬干瘪的炒河粉狼吞而咽,忽地就偷偷哭了。
“你知道么,我真的不想结束,我想把这本书写完。”
“我每天睡觉做梦都想把他写完。”
他一边吃,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梗咽着,几句简短的话说的含糊不清,哽哽咽咽,可惜他的同伴正看热闹看的乐呵,凑巧没听见。
“我想写完。”
胡茬男子的同伴回过头来时,他撇过头去吐出了喉咙里没有咽完的另一半,恢复如初。
“你说啥?”
“没什么,我问你那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嗨,没什么,就是一个姑娘搁那跳舞一群人围着起哄呢,我他娘还以为是打架呢。”
“哦。”
“来,碰一个。”
“你现在工作咋样?”
“就那样,还行吧。”
一杯酒下肚,胡茬男子和他的同伴兴高采烈地聊起天来,闲扯着一些卢肖从没听过的东西,卢肖虽然听不懂,但大抵是能琢磨懂一些的,他看到那胡茬男子似乎兴致挺高的,再也没有了之前红着眼眶哽咽的模样,甚至一度说起一些又荤又臭的老段子,笑的挺傻的,恍惚之间,卢肖心想之前的那一幕兴许是自己看错了呢。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卢肖的包子还没吃完,粉丝汤也没喝多少,这俩人倒先离开了。
他们是分开而行的,在分别前他们互相认真地看了一眼,约好明天见,像是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就在那胡茬男子离开之后,卢肖也准备站起身来离开,他忽然发现了胡茬男子有东西落在一旁的凳子上,是一个包裹。
他走过去捡起包裹想要追上去送还给那男子,可刚一抓起来,那似乎泄了气的包裹中,零零散散的白纸黑字猛然飞了漫天。
原来是那人的稿件,卢肖想到。
有的散落在地上到处乱跑,有的飘到了烤架上烧成了黑烟,摊位老板娘因为这杂乱的纸张乱飞发起火来,也有人捡起稿纸看了起来,发出一些评头论足的声音。
卢肖有些着急,他开始努力地去捡这些飘个满天的稿件,也不管那些稿件到底有没有看。
他捡到一半,发现有人顺手用那横空飘出来的旧纸擦了擦满是污渍的桌子,他没来由地有些心疼,凑上前去,问了一声,“你这纸别扔成么,能给我吗。”
那人一愣,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将已经揉成的团递给他,卢肖收在怀里,说了谢谢两个字,连忙继续四处寻找了起来。
卢肖发现那些稿件就像是长了翅膀会飞一样,怎么也抓不住,怎样也捡不完,他累的气喘吁吁,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即将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愣了很久,发现周遭不断有人离开,发现那男子自己已经寻不到了,这才缓缓地摊开自己收集起来的稿件。
里面有着数不清多少字的大纲,还有许许多多自己从没见过的故事与人物,多是标注,看起来原本应该都是用在这本书里面。
太多了,卢肖一时半会儿竟然看入了迷,完全没有发现夜市已经开始收摊了。
当他看到纸上那句“被误解是表达者们的宿命”时,他忽然想起了那张一边吃一边梗咽着发声的脸,卢肖用力揉了揉眼睛,可能是因为太久没睡,不仅仅看得有些模糊了,同时也开始有些想不起来那人的脸了。
就在这时,江常胜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你在这干嘛呢?”
小结巴抬起头来,“常,常兄,你来了。”
“你快,快看…”
卢肖很努力地想要去表达一些东西,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结巴了起来,可能是因为今天在山海阁里看书看得太多了,想要跟江常胜讲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这会儿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语无伦次,找不到北。
他伸着手递着那些拾起来的稿件,努力想要跟江常胜说点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从来都没这么结巴过。
江常胜带着疑惑的脸抄过那些白纸黑字看了一眼,随即眉头微微一皱,“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走,回客栈,该休息了。”
江常胜拉起卢肖朝来时的路走了回去,卢肖抱着那些有些逐渐模糊的稿件,在路上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回头看着夜市的方向,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卢肖忽然眼睛一亮,他似乎发现了那个有点熟悉身影,他连忙不管不顾地抱着稿件冲了过去,留在一脸不明所以的江常胜站在原地。
当卢肖终于冲到那人的面前时这才发现自己看错了,原来不是那人。
天是忽然亮的,雾是悄悄起的。
江常胜跟了上来,他发现卢肖这小结巴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抱着一堆写的乱七八糟的破纸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尝试着想要拍一拍卢肖的肩膀,这才发现那些看似毫无章法的白纸黑字不知何时已经四散开来,铺满了整个地面。
江常胜正准备说话,忽然发现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纸与字甚是熟眼,他的脸色忽然凝固了起来,趴在地上抓着那些稿件乱看起来,越看脸色越复杂。
终于,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看见卢肖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纸,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
那是一张横空裂开的皱纸,上面的字也不知几人可闻,几人能见。
“人并非不知道江山易改的道理,也熟读沧海桑田的故事,然而面对繁花似锦的世间,人忍不住要去争取,去唱和,人仍然有一丝憧憬,以为江山已改了千万次,不会恰好在我身上改动,沧海已换了千万回面目,怎会恰恰好在我身上变成桑田?”
龙象演义---完。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