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沧江，一眼望过去，碧海连蓝天，风起卷浪涌。
江常胜和卢肖所在的客船上，加上船夫等人，一共有二百六十多人。
不算顶大的船，也不算小，船舱内虽然做不到一家一室或是五人一堂，但也容得下过道处放一张小桌子，供四五个人围坐在一起闲聊玩耍，吆喝来去。
所以只要有人走进舱内转一圈，不论是上两层还是下两层，都会觉得倍感热闹和亲切，即使是在这茫茫万里的沧江上，上不能着天，下不能落地，单靠着船上的人间烟火气足矣抹平游子们的离别之殇或是背井离乡之人的孤独彷徨。
江常胜和卢肖已经在船上呆了一天一夜了，卢肖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读过很多书又很喜欢读书的原因，不论他到了哪里，在何种环境下，总是能静下心来。
这一点江常胜就做不到，用卢肖的话来说便是，“常兄，我觉得很多时候都是你想太多了。”
而江常胜每次都会不屑地看一眼这个爱结巴的书生道，“我看是你太愚钝才对，哼哼，像你这样的木头疙瘩，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从东土走到这里的。”
睡了一觉过后，江常胜和卢肖俩人一起来到甲板上松口气，在看向茫茫沧江之后，卢肖忍不住感慨了起来，一句又一句朗朗上口的诗词频频出口，借此来表达看到大海之时的开阔情感。
甲板上的人很多，有抱着孩子的妇人，也有相偎的情侣，调节桅杆的船夫们正在马不停蹄拉着缰绳，有老人开口道，“多好的天气，照这个速度，咱们明天夜里就能靠岸啦。”
就在众人欣赏着风景之时，忽然有一个十来岁大的娃娃忍不住叫了起来。
“快看吶，有大鱼。”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是一条望川鱼正在水面上起伏着。
望川鱼是一种非常稀有的鱼种，约莫有七尺之长，每条大约近二百斤，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几乎难以抱得起这种鱼。
此鱼体型较为奇特，相比起来普通的鱼，它的背上多出了三道鱼鳍，每到夜晚的时候，望川鱼就会浮出水面透气，而每在这个时候，它背上的三道鱼鳍都会绽放出淡绿色的光芒，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川字。
加上这种鱼很怕人，人们看到它的时候相隔都比较远，于是乎，这种鱼就被人们起名为望川鱼。
此时此刻很多没见过的人看到这条望川鱼后都有点稀奇，望川鱼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它两边的鳍拍打起来十分优美，总是能划出一道又一道优雅的线条，引来了一阵阵惊呼。
“快看啊，好漂亮啊。”
“它游的好快啊，要去哪啊。”
人们只见这条望川鱼竟然没有丝毫畏惧人们的模样，竟然游着游着游到了船边，跟着船一起前行起来。
这一下子人们更热闹了，全部都挤到了船边来看。
这条望川鱼看起来并不大，像是一个鱼崽子，显然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种，它跟着船也就算了，竟然还不时地在水面上翻出两个浪花，不断发出叫声。
望川鱼的声音较为低沉绵长，听起来就像是那种苍劲有力的小号。
“爸爸妈妈，这条大鱼在看着我呢。”
一个孩童开心地叫了起来。
正当人们在观赏这条望川鱼的时候，忽然当空有一只漆黑粗大的铁箭当空射出。
“噗。”
望川鱼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众人只见它被这一箭当场射中了右边的鱼鳍。
谁都没有想到突然会来这么一出，这一箭可不是普通的箭，显然是猎人们的捕鱼箭。
箭头上还带着小机关，射到猎物之后，立刻就伸出四条铁线，分别四爪，当场就勾中了这条小望川鱼。
顿时人们纷纷神色大异，只见四个穿着麻布背心的大汉正使用着渔箭捕鱼。
“我抓住它了！”
“好，快拉它上来。”
“呦呵，这鱼看着不大，劲挺大，快帮把手。”
众人只见这四个人齐心协力，当场就将这只不断挣扎的小望川鱼从水里抓起来了。
“好啊，这鱼可值钱了，浑身是宝，能看，能吃，这鱼的鱼油可是大补，取了鱼桑还能做鼓，今天真是运气好啊，一出来就抓一条，可惜就是有点小。”
小望川鱼从水里抓起来后，不断地在空中挣扎起来，它的身体早已被固定住了，于是乎鲜血开始不断地飞溅出来，看起来十分惨烈，更是不断的发出呜咽声。
船上围观的众人们都有些于心不忍，当场众说纷纭了起来。
“唉，太残忍了。”
“望川鱼多可爱啊，好好的，为什么要捕杀他们啊。”
有心地柔软善良见不得这种场景的人当场跟猎人们争吵了起来，想要让他们放了这条望川鱼，但是被猎人们几句呵斥和反驳给击退了，一时之间，众人围观着小望川鱼被捕捉的画面都有些沉默起来。
一个老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唉，望川鱼本来就很稀有，现在都快被杀光了，这些人吶…”
另一个男人感慨道，“别说望川鱼，多少鱼都被捕杀绝种了啊，现在沧江里稀有的鱼种几乎都没多少了。”
卢肖和江常胜看到这一幕也觉得很是稀奇，一时之间卢肖忍不住开口说道。
“常兄，你听到他们的议论没？你说，这些人捕杀望川鱼，是对是错呢。”
江常胜瞥了卢肖一眼。
“怎么了，你也见不得这种场面，善心大发了？”
卢肖摇了摇头。
“我倒不是善心泛滥，只是以前在书里看到过说，两千年前的时候，水生族类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鱼还有不下八千多种，再往前八千年的时候，苍天大陆和青天大陆更是万族林立，百花齐放。”
“而到了今天，世上几乎已经没有外族了，放眼苍天青天大陆，除了人族，就是妖族了。”
“水里的那八千多种鱼类，到了现在几乎没有多少了。”
“其实我挺想看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族类，可惜啊，当今世上注定是看不到太多了。”
“常兄，你难道，就一点不觉得可惜吗？”
江常胜听到卢肖的话，沉吟了片刻。
“可惜，但是不可叹。”
卢肖：“可惜可叹啊，常兄，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应该对望川鱼的捕杀，进行适当的节制吗？”
江常胜白了卢肖一眼。
“你啊，就是书生气太重，我就说你善心泛滥了吧。”
“猎人们捕鱼，捕回来还不是给人吃的。”
“搞得好像你没吃过鱼一样。”
“这种问题，有什么讨论的必要吗？”
卢肖摇了摇头，“常兄，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说捕鱼就不对，而是想说万物既然生于世上，便有其存在的意义和理由，而我们应该理性地对待其他生物的存在，不应该毫无节制的视为栈板之肉，只顾着自己的欲望去杀害。”
江常胜眉头微微一挑，“你这话说的，吃与被吃是生存法则，岂是你我能改变的？”
“在我看来，你真的是书生气太重了，净想些没意义的事情。”
卢肖叹了一口气，“常兄，在下认为你此言差矣。”
“物竞天择的确是天地的规则，但是生命的存在绝对是有意义的，对其他生命的保护，更是大有意义的。”
“常兄，难道你想看到的是世界上只剩下了人类一族吗？”
“那这个世界岂不是会很单调和枯燥？”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天底下只剩下了人类一族，那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江常胜楞了一下，看了卢肖一眼。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卢肖的问题。
“我说你个小结巴，你一天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你这种生命论调有用吗？
“你既然通晓历史，就该知道，在很久以前，人类孱弱，也是万族之中的食物，就像今天这些被捕上来的望川鱼一样。”
“优胜劣汰，这是自然的意志和规律，望川鱼被杀光了，是你我能改变的事情吗？”
卢肖认真地看了江常胜一眼。
“能。”
“我相信，只要你能想明白生命可贵，族类虽异但可处，人类不可孤的意义，就一定可以。”
“也许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但我相信，从前到现在这样想过的都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只要有越来越多的人想到这个问题，就一定可以改变这种事情。”
“而且那一天，看似远，其实并不远，也许就在一点点改变的今天。”
江常胜当场笑了。
“我说你一天心思真是够多的啊。”
“这是你我应该操心的事情？”
卢肖又问了一个问题。
“常兄，打个比方，如果有一天你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处决权和量世权。”
“那你会不会灭了妖族？”
江常胜心里咯噔一响。
这真是一个几千年来的上古难题。
江常胜一时间心里想到了很多。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问问嘛，随便聊聊呗，如果是你，你会灭掉妖族吗？”
“我…”
“很难说…”
“我想，我应该会站在人族这一边吧。”
“那意思就是灭掉莽荒里的那些妖人妖兽了？”
“恩…”
“不是…我…哎呀，你这个问题问的真没劲，我倒要问问你，换做是你，你怎么做？”
卢肖看向远方，目光坚定缓缓说了起来。
“我相信人族和妖族有一天可以完全共处。”
江常胜冷笑出声，“呵呵，说得简单。”
卢肖：“常兄，我知道这是个在所有人看来都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相信一定可以的，如果有人要问我该不该杀死他们的问题的话，我一定会坚定地回答他，不该杀。”
“不仅仅因为生命可贵平等。”
“更因为这个世上不能只有人类。”
江常胜以前其实是很少想过这些问题的。
他虽然可以化身常玉，像是一个游侠一样遵循内心云游八方，碰到石头时，又像是一个勇者一样崇尚古来教之的忠孝礼义，但他终究是一个俗人。
他是一个被西北世子头衔所笼罩着，小小年纪就阅遍千奇百怪花样人生的“俗人”。
他并不像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潇洒侠士一样可以做到闲云野鹤，超然脱俗。
是的，他虽有幸早早地阅过百俗，却并没能免俗。
反而，他那些生而知之的东西，那些生而有之的东西，更加实实在在地束缚了他，注定了他今生今世要很久很久背负着“俗人”的眼光和态度，还有“俗人”的梦想和愿望。
当卢肖很是坚定地跟江常胜说这些话的时候，江常胜虽然嘴上发表着自己的不屑和冷态。
但是此刻内心之中很受触动。
他扪心自问，他完全没有卢肖的那个思想境界，他从来不会去考虑这些“无聊”的问题，偶尔想到过，也不会想那么多。
卢肖最后那一句，“更因为这个世上不能只有人类。”让江常胜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霎时，江常胜想到了春之大帝成知威，想到了青帝石玉杰，这两位五千年前就存在的万古两帝。
江常胜忽然很佩服卢肖起来，并不是佩服卢肖这些比较独特前卫的想法，而是佩服卢肖那种明知路难，却心思纯正且无比坚定的态度。
这种感觉就像是。
你明明知道这个世界的模样，明明知道世界也许是永远不可改变的，但你却永不放弃自己可以改变世界的理想和信念。
这种信念如果说出来，几乎每个人听到都会在内心里笑话。
但真的拥有它，又是那么的强大。
江常胜看了卢肖一眼。
“好吧，我服了你，你说得对。”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生命的存在，族类的存在，真有其意义，不完全是吃与被吃的关系。”
卢肖笑了出来，笑的像个孩子。
“常兄，能让你服气，我很自豪。”
江常胜哈哈一笑。
此时的江常胜并不知道，卢肖的存在，对自己又有着怎样的意义。
卢肖对江常胜的价值和意义，还有卢肖对这个世界与历史的价值和意义，现在的他，都不知道。
今天的他们，都太年轻。
而又正是因为年轻，所以年轻的他们拥有着永不改变的改变。
如果是在以前的话，江常胜并不会因为一条望川鱼被捕杀而有所动容，不会把这当回事。
但是今天，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一反常态了。
他拍了拍卢肖的肩膀，露出牙齿冲着卢肖开怀一笑说道。
“走，小结巴，跟我去拯救生命，拯救其他物种，拯救世界去。”
卢肖一愣。
只见江常胜大摇大摆地就朝那些捕手们走了过去，他也连忙跟上。
“几位小哥，这会儿在忙什么呢。”
江常胜靠到捕手面前问道。
只见他们正在处理这条小望川鱼。
其中一个人正在说，“这条鱼太小了，现在杀了不值钱，可以当观赏鱼卖，京城那边有的是大户人家养这种鱼。”
当他们看到江常胜后都是一脸防备的问道，“你谁？”
“你干嘛？”
江常胜笑嘻嘻地说，“我西北人，以前很少见到这种鱼，想来瞅瞅。”
“你们这鱼怎么个卖法啊？”
“你要买？”
“活的二十金，鱼肉一斤五十两，鱼油一斤二百两，鱼桑三百两一个。”
江常胜顿时忍不住咂舌道。
“这么贵？这简直是天价了好吧，二十金可以买多少东西你知道吗？”
“嫌贵就别买，知道这鱼现在有多稀奇么？你没钱，多的是人有钱。”
江常胜摸了摸身上，全身上下一共就十金，已经算是巨款了，但仍旧不够买下这条小望川鱼。
他转了转眸子，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他把卢肖那套理论搬出来跟众人讲了起来，而且还润色了一番，讲的比卢肖还要深入浅出那么一点，最后补充道。
“几位哥，要不便宜卖给我，你们也为拯救濒危鱼类献份爱心？”
几个人围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答应把鱼卖给江常胜，江常胜在买下这只小望川鱼后，还特地用自己的手法帮小家伙处理了一下伤口，紧跟着便和卢肖一起，当着许多人的面把小望川鱼给放生了。
两人的此番举动，引来了许多人的掌声，也有很多人耻笑江常胜和卢肖，觉得两人很傻。
江常胜听到那些话不为所动，他的心里不知不觉也开始有了像卢肖一样的念头。
“只要坚信自己的信念，哪怕是无用功，一次，两次，三次，不管失败多少次，只要相信，一定可以一点点改变这个世界的。”
放生了小望川鱼后，江常胜和卢肖在外面停留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舱内。
到了这天夜里的时候，忽然船里响起了一阵阵惊呼声，所有人都在往外面跑，显然发生了什么事。
江常胜和卢肖赶出去后，船上已经挤满了人，很是热闹，响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快看吶，好多望川鱼。”
“天呐，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望川鱼。”
“太漂亮了。”
江常胜俩人定睛一看，当场痴在这了这里。
太多了，数百条望川鱼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包围了船只。
天上的弯月倒影在海面。
数百条望川鱼，每一条鱼背上的‘川’字都在闪闪发光。
淡绿色的光芒闪耀在这个夜晚，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像是一幅以天为框，以海为纸的画卷。
“呜呜呜…”
整齐的低吟声响起，像是富有力量的角鼓，震撼人心。
真是太好看了，江常胜永远都忘不了这幅瑰丽的画面。
月下有沧江。
江上有鱼。
名望川。
百川汇聚。
是为江上绿山。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