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常胜欣喜若狂地奔回别苑中,蹬蹬跑进屋内,只见邱少商正呆若木鸡坐在桌子前,仍旧和之前一模一样,不为所动。
江常胜试探道,“前辈刚才可是在喊我?”
半晌过去,邱少商没有吭声,江常胜顿时泄下气来,确认自己是听错了,再次离去,可他那前脚还没有踏出门槛,又闻弱弱的一声。
“你想明白什么问题?”
江常胜回过头来,邱少商那一双眼睛相较之前多了一点什么,正紧紧地看着自己。
江常胜入坐,邱少商的这句话说得极难揣摩,让江常胜许久无言以对,在认真思考了半刻之后,江常胜这才开口道。
他认真且赤诚地看着邱少商的双眼道,“前辈,我很苦恼。
因为我不知道我应该问什么问题。
想来在我之前,这天下间定有过无数人向您请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和想要的答案。”
“我在来这里的路上时,心里其实也想到过很多问题,不怕您笑话我,晚辈江常胜,您也可以叫我常玉,其实和这世上大多数俗人都一样,脑子里想的最多的不外乎是希望能在您这里弄明白些有关于功名利禄,美人香车之营生。
如若说的再高雅点,或是气吞天下些,也就是些人们老生常谈的雄心勃勃,宏图霸业。
前辈,这些问题恐怕您也听过不少了吧。
可真当我此时坐在这里认真地想了许久,看到今天的您,忽然发现这些问题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前辈,不瞒您说,晚辈时常很迷茫。
我既对自己当下与未来的选择无比坚定。
却又对这一生暂所走过与尚未走过的道路无比彷徨。
刚开始的时候,我想要的东西有很多。
后来,我想要的东西逐渐变少了,似乎只有那么一个东西罢了。
直至今天,我时常挂在嘴边与心中所想的不过也就四字,问心无愧。
前辈,我很苦恼。
因为我不知道我应该问什么问题。
真的,不骗您。”
江常胜忽然笑了,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江常胜低了低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他的眸光干净无比,有江海在里面流淌。
“前辈,我说完了。”
“我没问题了。”
江常胜深呼吸了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看起来此时的他真的很惬意,很轻松。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闷在心底里太久都未曾吐出过的话,终于说出来之后的样子。
这些话,他没有对好兄弟李唐或是赵龙凤说过,他没有对好朋友小结巴卢肖说过,也没有对红颜知己倪虹说过,自然更没有对他的父亲西蟒王江业说过。
是的,这段话,他从来都没有跟其他任何人说过。
唯一说了一次,只在今天,冲着这个不知是真痴假痴,真傻假傻的邱疯子说了。
说完之后的他,感觉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了,轻松到他现在只想躺在榻上睡一个长长的懒觉,醒来之后再去认真看看这人间的太阳。
邱少商终于有反应了,这一次的他,不再像是之前那般的呆若木鸡,双眼空洞。
而是笑了。
难以置信邱少商竟然笑了,而且笑的很开心。
他和江常胜就像两个心照不宣的孩子一样,各自看着对方忽然开怀而笑。
江常胜接着站起身来,他帮邱少商点亮了房间里的灯,轻声道,“前辈啊,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可别不把自己当回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在京城里呆很久。”
“我会常来看您的。”
“您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想喝的?下次我给您带着?”
邱少商摇了摇头,忽然又砸吧砸吧了嘴,难得再次发出声音道。
“你今天带的酒就不错。”
声音有点沧桑,却又干净利落,听起来很舒服。
“好的,没问题,现在的您先喝,过几天就来给您添上。”
“那今个晚辈就不打扰您了,您早点休息?”
邱少商点了点头,江常胜关门离去。
从邱少商所离开后的江常胜,看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骑着马高兴地在路上狂奔起来,像极了一个志得意满的轻狂浪子,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和习习的晚风一样。
他回到了医庐里,一言不发就开始收拾行李,小结巴卢肖看到他这番模样,连忙跑过来问他,刚才去见那传说中的稀奇怪人有什么收获没?
江常胜先是站着愣了一会儿,紧接着一笑,也不说话。
卢肖急眼了,不断地追问起江常胜和邱少商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看起来这么开心自在。
江常胜懒得理他,只是一拍这少年的脑袋道,身子还疼不?不疼了就出发。
卢肖问去哪,江常胜回了两个字,进城。
卢肖顿时脸色微微一滞,紧跟着连忙一同收拾起行礼来。
这一夜。
江常胜带着卢肖,告别了医庐里的周清子和小松姑娘,朝远方那头被迷雾笼罩的巍峨巨兽口中漫漫走去,没有回头。
如果后来小结巴没有记错的话,这一天应该正好是夏末秋至之日,也就是俗称的立秋。
同样是在这个夜晚,在一座少有人问津的别苑里,有一间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房里有一个活了八十多岁的老头。
这个老头的头发花白,袒胸露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灯下翻了小半夜的纸。
老头的身上可以看到有很多伤疤,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伤疤的缘故,让他变得有些呆呆傻傻,所以才会一个人自个跟自个说话说了一宿。
他一会儿翻箱倒柜找找东西,一会儿又趴在书桌上蘸蘸画画,墙上还挂着一幅地图。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张挂满整面墙壁的巨大地图的话,一定会惊讶到无以复加。
因为这是一幅包含着苍天大陆和青天大陆的两陆图。
云龙风虎,山川地形,城池关隘,应有尽有。
甚至是在无数人眼中神秘无比未曾了解过一星半点的莽荒之地,在这幅饱经风霜的地图上,每一处也看起来有迹可循。
这个老头他口中含着一只笔,一会儿向左两步站着,一会儿向右两步站着,明明是自己在跟自己在说话,却像是在同时扮演着两个人,疯疯傻傻,好不寂寞。
第一人:“邱少商,你怎么能确定今天这个家伙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人?”
第二人:“说了你也不懂,我这叫直觉。”
第一人:“直觉?你的直觉从来就没有对过。”
第二人激动叫道:“可我不会算错,这世上没有我邱少商做不出的难题,没有我邱少商算不到的人事和天命!”
第一人:“哼哼,你忘记了,上一次你的直觉出错的时候,那个人是怎么对你的?你既然这么聪明,为何就算不到那个人会使得你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为何当初就算不到你自己的天命?”
第二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落寞:“那一次,也不全怪他,要怪就怪我自己,虽得其时,不得其志。”
第一人:“哼哼,好一个虽得其时,不得其志,你又怎么知道今天这个年轻人,恰好就能让你既得其志,又逢其时?”
第二人眉头紧皱,不耐烦道:“你烦不烦,我说了直觉就是直觉!”
第一人冷笑:“邱少商,你就等着在临死前带着无尽的痛苦和遗憾吧,想当初你那么处心积虑地替那个人谋划天下,为他定下了那么波澜壮阔且又事无巨细的江山大计。到头来非但被那个人杀鸡取卵不说,连你自己也…。呵呵,我真是懒得骂你了,你连自己的命运都算计不了,算什么狗屁天下第一策士,看看你的身边吧,你不过就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老不死狗贼而已!”
第二人:“也许吧…”
第一人:“哈哈哈哈哈哈,邱少商,没想到你居然还不死心!你难道还想同样的错犯第二次吗?”
第二人苦笑:“错了就错了吧,反正我也没有多少年,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去错了。”
第一人怒睁:“你…”
一片寂静之后,房间内有一人长叹一声,“邱少商,今天的那个年轻人,到底哪里打动你了?难不成就因为他的良心发现,还有那一星半点聊胜于无的可笑真情和关心?”
立于广袤地图前的邱少商轻轻掷下手中画笔,他的思绪与眼神忽然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后了,莞尔一笑道:“他今天说那番心底话时,挺像二十多岁时的我。”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