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常胜听别人评价过说,这个叫做金不焕的家伙现如今说白了就是文不成,武不就,高不高低不低,好像除了会卖弄点文字写点小说,其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据说他二十出头的时候,不顾家人反对非要跑出去闯荡。
年轻人嘛,总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
夏衍镇区区弹丸之地,怎么能让那样一颗年轻的心甘心呢?
他在外面到底混的怎么样没人知道。
许多人只知道他在外面闯荡了大半年就回来了。
开始人们都以为他去京都了,这可不,那些穷秀才酸文生不都经常吹嘘京都么。
可是后来人们都知道了他只是去郡里蹦跶了一阵就回来了。
这下子,大家都纷纷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和话语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回来挺好的,夏衍挺好的。”
听他那些狐朋狗友说。
他出去的大半年里,他的爷爷奶奶可没少发功,老人家嘛,总希望自己的孙子平平安安的就行,不吃苦。
这可不,一大家子人动员起来,硬是花了各种各种的手段把他给折腾回来的。
后来他那些狐朋狗友提起他家里的那两位老人家就头疼。
“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们家的人找了我多少次,跟我说了多少次,在我这做了多少工作,我可是天天躲,恨不得从没认识过你。”
他笑笑不说话。
眼神里总是会闪过一丝孤单和落寞,更夹杂有不甘心的颜色。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跟人说过他想出去闯荡之类的话了。
到底是因为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的呢?
还是因为各种各样带着功利或是亲情的捆绑回来的呢?
也许其一,也许其二,也许一二都有。
终归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久而久之,每当跟别人聊起有关生活或是未来的话题时。
以前那个比谁都骄傲比谁都富有野性的他变得只会点点头跟着说一句。
“恩,夏衍挺好的。”
自打回到夏衍镇以后。
人们只觉得他变得比以往更邋遢了,更不修边幅了。
周遭的人总说他有些破罐子破摔了,他自己也不在意。
夏衍镇虽然不大,但也算是五脏齐全。
他在只有六十来个人的正院里工作,当一个小文书。
乍一听还挺不错,比较受人尊敬。
其实并没有进入体制里,算是一个工人。
每个月拿着很低的俸禄,干着忙忙碌碌的工作。
有时候人们都为他的前途着急,他自己心里也着急,但又一边宽慰自己。
还年轻,先学习。
正院的工作虽然忙,但挺有意思,因为在这里,你每天都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各个阶层的,有豪气无比的大富商,有权柄过人的大官爷,当然,最多的自然是芸芸老百姓们。
总而言之,你可以在这里见到各种各样的故事,水深火热的人之疾苦,勾心斗角的利益置换,笑里藏刀的人性之恶,太多太多了。
当然,也有那些维持着这个世界运转的正义与美好。
正院的工作让他在人之阅历的积累上又有了质的飞越。
话说回来了。
这家伙,是真的一直都没放弃过他那所谓的梦想。
白天工作,晚上写他那些少有人看的小说。
这年头,大家的娱乐方式太多了,看书的本来就少,他又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作者,写得好了,也许还会有那么几个读者,写得差了,估计更是自取其辱和自得其乐。
究竟他写的东西有没有人看,江常胜在先前跟别人聊天的时候发现夏衍镇里几乎没人知道。
说到底,有几个人会真的在乎他写的是什么啊。
不论是谁看到他都会先夸他一句。
“你真有才华啊。”
然后再会问一句。
“你能赚多少钱啊?”
是的,大多数人关心的,只有他能到底能赚多少,到底有没有名气。
至于真的写的是什么玩意,要是哪天他真有钱了真成名了,大概人们会簇拥着去买两本,翻几页吧。
所以在后来,他很讨厌别人张口就问他能赚多少钱。
他有时候很想对那些人说,“我能赚多少钱关你屁事啊。”
但是他又不能。
他不能编造一个假大空的数字,更不能把数字说高了,那样别人会觉得他是在炫耀。
他也不能说的太低,显得那股穷酸可怜劲更明显。
所以在后来,每当那些人问他能赚多少钱的时候。
他总是会笑笑说,“这个吧,我未来的媳妇知道。”
人们听到他回答总是会一笑,有好奇,有不屑。
究竟他真的能赚多少钱,有人说他一年挣老多了,有人说他其实根本赚不了多少,否则也不会每天在那里削尖了脑袋去吆喝买卖了。
每个人的境遇到底如何,终归还是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吧。
他喜欢喝酒,却又喝不了多少,以前喝酒喝到差点就死翘翘了,还好运气好被亲戚发现果断送去抢救回来了,否则要是真被他那些最佳损友们给扔到床上睡一觉,恐怕就彻底睡过去了。
话又说回来,自打回到夏衍镇以后。
自打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飞逝而过后。
青年时代的他,和这个年代里的许多年轻人一样。
再也没有了那些“不一样”的东西。
更多只有那些相同的名为“迷茫”,“彷徨”,“欲望”之类的东西。
一事无成、踌躇满志、空洞浮躁。
多么充满贬义,却又真真实实的一个他啊。
那些日日夜夜里和同龄人在一起的时光,常以梦想与理想为自己正名的佳话,但说起来无非就是友色情愁爱与好。
那些酒杯里碰撞的自以为是无人能懂的芳华,其实不过是回头就忘记的笑声与遮遮藏藏的孤芳自赏。
那些豪情万丈的高谈阔论与心比天高的关怀慰藉,自以为是良药,其实只是不苦口也不好的假药罢了。
是的。
他再也没有了那些所谓的“不一样”了。
也许说,他从来就没有和其他人不一样过。
那些在他看来只属于他自己的春来夏往秋收冬藏,到头来,哪有什么颜色不一样的烟火?还不是和大家都一样,是万众砂砾中的那一颗。
生而自由,却又处处枷锁,一边肯定,一边否定,一边自傲,一边自卑。
末了不忘记平心静气毫无波澜极为中肯的说一句。
“恩,夏衍挺好的。”
“真的,这是实话,挺好的。”
此时此刻的他在做什么呢?
在下班之后的路边摊前,摆弄着他那些少有问津的小说。
江常胜饶有兴趣地翻着。
他也不搭理,任他翻看,因为他知道,像江常胜这样一时兴趣看上两眼的总会有许多。
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
有人指指点点教他写作。
有人二话不说直接开骂。
各种各样的,太多了,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也就沉默多了。
江常胜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一小会儿后问道。
“你怎么起了这样一个笔名啊,难道不该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那个换吗?为什么是这个焕?”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江常胜后想了想说了起来。
声音有些低沉,感觉鼻音有些重,江常胜心想应该这就是他那先天残疾的后遗吧。
“焕是光的意思。”
江常胜听到这里来了兴趣,笑了起来。
“不焕,也就是不再发光咯?”
“金子不再发光了?这个意思嘛?”
他撇了撇头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江常胜叹了一口气,翘着二郎腿。
“哎呀,以前我可是半点书都看不进去的,烦死这些东西了。”
“后来碰到了一个人之后,变得有些喜欢看书了,也不忌荤素,啥书都看。”
“我随便看了一下,你写的还算差不多吧,可惜了,今天小爷我实在是身上没带多少银两,不然非得赏赏你不可,这可是个技术活,该赏。”
他听到江常胜的话衷心地笑了笑。
“谢谢了,能喜欢就行。”
“你碰到的那个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该是个女子吧。”
江常胜砸了砸嘴抖了好一会儿腿。
许久过后才挠着脑袋说了句。
“好像是吧。”
江常胜又问了起来。
“你写的够多的啊,这些书都是你写的,卖的怎么样啊?”
他支支吾吾起来。
“写的都很差,卖的也不好,见笑了。”
江常胜心想你在我这里怎么不像跟别人那里一样说“究竟卖多少只有我未来的媳妇知道”了呢?
他并不知道,这个叫金不焕的,每次说那句话都是为了敷衍那些一上来眼中只有功与利的人。
对于那些看过书的,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只要是真正有看的。
他都愿意毫无保留地有什么说什么,能聊什么聊什么。
“诶,好好写,我看好你,以后成名了可就发达了,我听说啊,那些有名的大家名流们,都是一字千金呢。”
江常胜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了一句。
“谢谢。”
他笑了笑,很开心。
成名,该是多么遥远的一件事啊,远若咫尺天涯,近如水月镜花。
天知道他究竟要写多少本,多少字,多少年,才能发光发亮呢。
还好,人生总归是需要点梦想和奔头的,人生若是无一方向,那该是多么地无趣啊。
江常胜在翻了几页后忍不住又咂舌道。
“哥们,我听说你现在白天工作,晚上来吆喝你这些书,挺辛苦的啊,后悔不?”
“怎么不去认认真真整点实在的东西呢?说不定比这靠谱多了。我没别的意思,随便问问。”
他听到这两句话苦笑了一下。
“嗨,有什么好后悔的,自己喜欢的东西呗。”
“要是以后我儿子长大了,我一定反对他走这条路,折腾文字是这世上最辛苦最累的事情,这就算了,还容易找骂。”
他顿了顿又说道。
“但要是他要真能一直坚持下去,我也会为他自豪和骄傲的。”
江常胜看到他这个模样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个金不焕还真如人们说的那般,算是个有理想有梦想的人儿。
“对了,我听人家说,你以前还出去闯荡过,什么情况啊。”
他愣了愣,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他于这一瞬间,忽然想起了那段有些“荒里荒唐”的时光,住在一间只十多平米的小屋子里。
夏天热的要死,一觉睡起来全身难受,房间里总是有一股潮湿发霉的感觉,不过好处就是便宜,租一个月也只不过要三两银子。
最大的坏处就是在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里,总能听到楼上或楼下那惊天动地的女人叫床声。
有时候,那叫床声就在隔壁,就在自己耳朵边上。
他奶奶的,有的好听也就算了,有的就跟个野猫似地嗷嗷乱嚎。
真可谓是一嗓惊醒梦中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闹鬼呢。
出去闯荡的日子虽然不好过,没有夏衍镇那么舒服与安逸,但最大的好处便是有很多妹子。
太多太多了,随处可见。
那些美好的肉体们,还有那些好吃的食物们,让他愿意孜孜不倦乐此不疲终生为之奋斗。
回过神来。
他冲着江常胜咧起嘴笑着回答道,“嗨,没啥情况。”
“仔细一想,夏衍镇其实真挺好的,就回来了,起码能有时间安静地捣鼓这些书啊,外面时间可就少多了。”
江常胜忍不住又问道。
“我听人家说,你好像去过的见过的看过的挺多的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讲一讲啊。”
听到这话他顿时就来劲了。
一幅欲图要讲个三天三夜绘声绘色连绵不绝的模样。
但是他刚提了一口气,又松了下去。
江常胜难得会对一个小人物来兴趣,今天纯属闲着没事干才会跟他搭话。
看到他这番模样,心里有些好奇,但又懒得多问,不愿意说作罢。
江常胜并不知道。
此间面前的他于这一瞬又想到了很多,之所以最后没有开口。
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年代里,就算亲密无间也鲜有互诉衷肠,更何况是跟一个陌生人初次见面就说许多话呢,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稍微话多一点,难免会有矫枉过正的矫情嫌疑,未免也太奇怪了。
你也知道的,交新朋友很累的。
所以此时的他突然想着,要不要以后写本书,最好能拍部影戏。
好好跟人讲讲他曾经看过的那五千多公里风景,龙卷风刮起的沙漠,山涧中哭泣的少年,大草原上的风筝群,孤独的江落寞的桥,还有那一座座先有路再有人满是车水马龙的城市。
更想与人好好说说那时光飞逝友色情愁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和已经记不清那一张张画幕的北方女王南方姑娘。
但他最后想了想,摇摇头,望了又望。
江常胜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
忽然眼睛一亮,“你现在写的这本书是什么?”
“我就要上路了,反正没事干,买一本看看呗。”
他愣了愣,笑了笑。
“这本书现在正在写,还没写完呢。”
“什么时候能写完啊?”
“不知道啊。”
江常胜想了想。
“已经写好的部分能卖吗?”
“可以啊,给,有印好的。”
江常胜拿了一本。
“好好写,不敢太监或是烂尾啊,否则我一定要骂死你。”
“写好了,本大爷有重赏。”
他听到这里哈哈一笑,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了起来。
江常胜买了一本他现在正在写的新书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不忘记扬了扬手摆了摆。
“祝你大火,后会有期。”
“谢谢,祝你,祝你身体健康吧,身体最重要咯。”
“谢谢。”
“再见。”
“再见。”
走了一段路之后,江常胜忽然发现这书质量很差,好多地方看不清楚,还有一点错别字,打算回去找他麻烦换一本新的。
刚走到他的摊位不远处。
只看见有许多人正在他的摊位前和他正在争吵。
声音都很大,形色各异。
“你这是什么破书啊?”
“你写的也太烂了吧。”
“你踏马是不是模仿抄袭人家啊,人家书里写王公之子,你也这样写?”
其中更是有好几个人说话声音最大。
“你能不能一天不要再不务正业了。”
“好好找一份事踏踏实实做着不好吗?”
“你有空写这些东西,还不如好好读书,考一个正经编制,你现在这工人身份的薪水能养活起自己吗?”
“我不反对你写东西,但你要把自己收拾好行吧?”
“你看你邋遢不邋遢,胡子这么长了也不知道刮?”
“现在这年头,你没个好的身份和工作,谁肯嫁给你啊,你能买得起房子吗,你靠你那些小说养活你以后的孩子吗?”
“你写那些小说能赚钱吗?”
江常胜远远地看着这嘈杂纷乱的一幕许久。
捏了捏手里的书,想了想,没有再走上去。
又摸了摸肚子,算了,去吃饭吧。
去吃饭前,江常胜清楚地记得那个被各种话语声包围的他。
在自己的摊位前,也不与那些人争吵,也不与那些人说话。
有些安静,有些落寞,更多的是沉默。
偶尔听到一些实在忍受不了的话时,瘦瘦的他会跳起来很激动地争辩几句,脸上的胡茬在那个时候总会看起来更明显了。
争辩几句过后,转眼又会被汹涌的浪声覆盖。
紧接着又是沉默。
走在路上百无聊赖的江常胜忍不住随便翻了翻书,看了看。
只见那泛黄的纸页中写有这样一句话。
你知道吗?风往哪个方向吹,草就要往哪个方向倒。曾经,我以为我是风。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
原来我们都是草。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