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泽当坝子和雍布拉康
坛城制作到一大半的时候,看制作出来的彩沙图,会发现有四个门,它们的外侧有门,门外有寺庙的屋顶,显得很高。有很长的时间,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方式去表述那些建在高处的寺庙,我想用影像去表达,尊崇也好,遥远也好,至高无上也好,神秘也好,我没找到合适的方式。直到有一天,我看见雍布拉康背后的月亮,在望果节的夜里升起来。
我时常想念夜色中的雍布拉康。
上午9点我便从拉萨出发,选择今天出发的原因是我仔细查了Sky Map(星空地图)这个软件,这一两天,正值十五圆月之时,天气看上去很晴朗。
我曾经在山南市的泽当镇,断断续续住过两年。因为在泽当有工作上的需要,所以经常往返,从泽当到拉萨,车开得快也要一个半小时,跑得次数太多了,风景再好也开始烦。我和助手试着去寻找我们在拉萨之外的落脚处,很偶然,我们找到了一个院子,这个院子在泽当镇东侧的半山坡上,在一个村里。院子从外观上看已经破旧,房子是传统山南农区的建筑,只有一层,传统土夯墙,用木梁混以树枝加上泥土夯实的屋顶,客厅里有两个木质的柱头,天花板就是用蓝色和红色涂过的木椽,小院共有5间房,因为久无人居,所以有些破旧,采光不好。我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在春夏之交,进到这个院子,进门后只几秒钟我就决定住下来,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院子里有一棵大大的苹果树,去的时候,花开一树。树下长着一棵几十年的蔷薇,花也正开,是繁密的粉色。侧面围墙内有一小块田地,地里长着四棵蟠桃树,没看错,就是蟠桃,它们正开出粉红色的花,房东在边上一直说:“它要结那种扁扁的桃子,熟透了又香又甜的。”
我喜欢院子,喜欢接地气,更喜欢有生机的院子。我们火速简单翻修了这个院子,我记得花了好几千块钱,之后,我很快就带着嘎呐(我那条苏格兰牧羊犬,因为黑白相间的毛色,用藏语“黑白”给它起了名)从拉萨搬来了泽当,我们住进了村子。嘎呐开始夜里陪我写字,早晨陪我爬到山顶散步,我们站在那里,远远看着泽当在晨曦中的炊烟里醒来,村子太安静了,以至嘎呐经常就趴在窗台下打瞌睡,它渐渐丧失了一只牧羊犬应有的警觉。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我居然从一个IT工程师变成了一个职业摄影师,这比较神奇,之前摄影只是我的爱好,我曾经也放弃过,有好几年的时间停下来没拍,在那几年里,我卖掉了所有的相机和镜头,因为我举起相机的时候拍不下去了,我不得不停下来反复思考,这个过程让人痛苦也幸福。
从会使用相机拍摄,进阶到拍出好看的照片,这个过程并不难,显得相对容易。然后呢?大多数时候,拍摄结束之后没有了然后,所拍摄的、记录的其实就像一碗淡糖水,寡淡无味。在时间空间上失去了相对意义,这样的行为,前人、后人,人人都比你更擅于此,发现这个事实后,我停止了拍摄。直到后来,时常在夜里抬头望天,我好像在月光下顿悟了。
一个全新的思考方式,会向你展现全新的视场,甚至开启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在泽当的那两年,每个月十五的前后,只要天晴,我就会带着相机,一个人去到门中岗村,去那个只有一个老人看守的萨迦派小庙,小庙里有一位老人,他是从四川阿坝来的游脚僧人,我们已经非常熟悉了,我们会先聊会儿天,然后,我就在寺庙前的空地上,静静等候月亮从雍布拉康后方升起。我脑海中的场景是大大的月亮从雍布拉康正后方升起,此时雍布拉康应是月亮中的剪影。这个场景我设计并拍摄了多年,这是我一直试图去完成的一个梦想,直到今天也没能完全成功。我的助手郭毅在那几年里一直以为我已经走火入魔,不务正业,他明显不能理解爱好快要占掉了一个人的工作时间这样的执着,这明显是疯狂而且不靠谱的。就算我在院子里,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让他爬上屋顶,然后用手托起月亮,我给他拍出一张这样的照片向他解释,他仍然不理解。他更不能理解,一个人可以为了拍摄星空而独自在夜里开着车去到几百千米以外的错那县,在拿日雍错湖边,被几匹狼围攻,最后狼狈逃回来。2010年的冬天,我甚至拖着朋友们在深夜里一起去拍冬季的双子座流星雨,流星雨真的很漂亮,我们都没想到,满天的星空居然倒映在了车窗玻璃上。
很久以后的夜里,当我独自一人,当我开始抬起头关注宇宙和时间的时候,我相信,这无疑是我自我定位的开始以及关于生命的思考。
又一次,从傍晚起就开始准备拍摄雍布拉康,当夜,果然晴天。我和石上飞、余宣、浩哥一起扛着设备,在雍布拉康南偏西方向的青稞地里四处寻找机位,我试图找到月亮与雍布拉康以及我们自己三点一线的准确机位。眼看着月亮就快要升起来了,石上飞还在用他手机上的破APP试图指引我们,APP不知道脚下的路,它就知道往前往前继续往前。我们一行人在他的带领下在青稞地里手忙脚乱,高一脚低一脚地胡乱穿行,最后居然来到了村里晒场。看上去这并不是最佳机位,可是雍布拉康的身后已经很亮了,再精确定位已经来不及,必须开机。这一次,仍然没有按我的设想拍摄到我心中最完美的雍布拉康剪影和月升,但基本正确的机位,也让我们拍摄到了比较震撼的画面,雍布拉康确实在长焦镜头中,一轮满月,在寺庙南侧的佛塔处冒了出来,月亮升得很快,不到两分钟,已经升到了雍布拉康南侧的天空里。当夜,月升后,天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月晕,在流光溢彩中星河满天,这一夜堪称精彩。算上这一次,我拍这里的时间已经超过六年了,六年里,我自己早已经记不得抵达的次数,因为每一次的感受都是全新的,所以,我从未失望,且永远充满希望,摄影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大自然之神奇,不可预估。那些稍纵即逝的是想象,而梦想,则是经年累月的思考与坚持。守在这座寺庙下,观察以及拍摄这样的场景,那一刹那,从几亿光年之外射来的一束光,正好被我手中的相机所记录,那一瞬间,是试图去表述关乎个人与宇宙,人与世界,空间与时间的执念。相对面前星宇苍穹、山川、河流、大地,年代久远的寺庙、我、我们,何其渺小,这种在时光中的交错感,发人深思。
满月升起来的时候就到了夏末,雍布拉康下的农田里,青稞在月光下成熟了。清晨,阳光洒在青稞田上,远远望过去,微风一吹,麦浪开始翻涌,一片灿然的金黄。雍布拉康脚下的田地很有名,那是西藏的第一块农田,青稞成熟的时候,望果节就来了。藏语望果,“望”为田地,“果”为转圈,顾名思义,在田里转圈。
望果节,简单理解就是农人们绕田地转圈的一个祈福活动,在绕转每一块田地的过程之中,农人们身负经书,口中不停地咏诵经文,赞美神灵、祈求丰收。转回到村中,人们会把手中已经附有神灵意志的麦穗和小旗插到谷仓之中。时至今日,“望果”演变成了一次全村的巡游典礼,人们为节日加注了赛马、射箭、唱藏戏、跳舞等活动。
我喜欢农人们简单而质朴的生活仪式。生活,原本就需要强烈的仪式感。
在雅拉香布山脚下,在南侧的山谷之中,一大早,人们已经排好了队。队伍还是按照从前的惯例,在最前面,还是我多年来看到的那位老人,他还戴着从前那顶黄色的圆盘毡帽,手上拿着一个钹。他身后的男子,戴上了皮毛帽子,他们的身上披挂起了红色的绶带,手上还举着高约3米的八宝吉祥的旗帜以及伞和幡。这一天女人们都着盛装,她们把自家的金银珠宝,极尽复杂地全部穿戴在了身上,有人用了大帽,有的扎上了巴珠,她们的背上,都背上了用彩带和木板包裹的经书。在队伍尾部,还有几个武士打扮的男子,头戴插着红旗及羽毛的黑盔,手持刀剑。一大票人列队完成后,一名喇嘛翻身乘坐于白马之上,人们开始按序走向田地,鼓号有节拍地响了起来,人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高喊:“恰古修——央古修。”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绕行在即将收割的青稞地中,逶迤前行。我在一处青稞田边等着大队人马到来,我站了太久都只闻声响而不见人,实在站不住了就蹲下去,蹲下才发现世界马上不同,我发现田里长满了好吃的甜豌豆,我开始在田里埋头吃,吃着吃着一抬头,麦浪深处,一队古人,自雪山而来,由远及近,他们在鼓乐声中迤迤然走来,这场景,有画面感,更有年代感。
转完了村里所有的田地,人们在附近的树林中就地以石垒灶,开始熬茶,享受在田边地头的野餐。休整结束后,绕行田地的人们再次转到了雍布拉康宫殿的脚下,在这里大家按仪轨开始转行,这中间还有八字形的绕行,数圈后,全部人列队,手持糌粑粉,相互站立,一旁的僧人们吹响了长长的法号,众人在恰古修、央古修的叫喊声中,将糌粑粉一把把地往天空抛洒出去,人人的头脸身上落满了糌粑粉,在一片白色的粉雾之中,人人喜气洋洋。
次日上午,要赛马,农区的赛马和牧区不同,牧区是真比速度,农区的赛马是半真半假,玩耍绝对是真的,但人们能玩出诸多花样。农人家的门口,马被牵了出来,家家都在仔细装点马和赛马的小伙子。骑手们多是半大的小伙子,他们打扮成了古代的武士,头上戴着扁平的帽子,帽檐上有红缨,腰上挂着装饰了羽毛的弓和箭,显得特别英武。马更是被装饰得无比花哨,装上了复杂而精美的马鞍,戴上了绑着花布的笼头,马额头上居然还绑着一束彩色的塑料花,马身上披着彩布,最好看的是马尾巴,在今天,马尾巴被人们梳成了长长的辫子,扎上五色彩带。这些马不高,藏区的马,拿我家老爷子的话说,就是草肚子马,跑不太快,不过耐力奇好;农区参加赛马的马,多是家里用来干活的马,它们平日里其实就没做过赛跑的训练。
赛场,就在村后山坡下的一块土地,人们对这块地简单做了平整,赛道长约200米,今天的重点是比赛捡哈达,这是有技术含量的比赛。在跑道之中,有两条赛道,比赛组织者在每隔二三十米处都放上哈达,一直放到终点,一次出发两名骑手,捡哈达多者为胜。比赛开始,观战的人们挤在了赛道的两侧,骑手出发,人群开始欢呼呐喊加油,骑手们策马扬鞭,行至中途,侧身将身体挂起来,弯腰下臂,在马蹄扬起的灰尘之中,一路拾捡地上的哈达,过程快如闪电,看的人胆战心惊,捡的人全神贯注。最后,获胜的骑手们,将赢得人们献上的哈达,他们会被洁白的哈达包裹起来,与此同时,还有捧上来的青稞酒。
入夜,村里的大坝子里,燃起了篝火。在篝火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大大的铜质酒缸,村民的果谐(一种舞蹈)即将开始,前来的人们,左臂抱着一捆柴,右手拎着一壶酒,他们将带来的柴添进了篝火之中,把酒倒入大酒缸,然后手拉手,一起跳起了果谐。这里的果谐是男人和女人分成两队面对面站,跳之前,先唱歌,男女轮流对唱,人们在唱的时候会沿着逆时针方向行走,领舞者在人们唱完之后会发出“咻咻咻”的提示,这三声之后舞蹈开始,只见男女舞者相对而舞,他们以极快的节奏轮跳,这似乎是男女舞队之间的速度比赛,这些互舞的人还会故意集体冲向对方的队伍,这一大幅度的动作非常具有挑逗性。青年男女,当然是这一场挥洒荷尔蒙的主角,人们在这里会遇到爱情,我想,这一定让人期待紧张而兴奋。
人们跳舞,人们饮酒。篝火烤得人暖洋洋的,青稞酒让人热血沸腾,热烈的舞蹈、欢快的歌声,把节日里的欢乐推向高潮。田间地头的人们,雍布拉康下的人们,无论劳作,无论生活,无论信仰,都在各种各样的仪式之中延续。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