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接到次仁罗布打来的电话。
他们一家,在色林错的西北侧放牧。
我们每一次的对话都很简单,翻来覆去其实就那几句话:
“卡布,你在哪里?”
“我在拉萨。你们呢?”
“我们在色林错。最近你好吗?”
“我挺好的,你们呢?”
“我们都挺好的。那,你什么时候能来?”
“我,我最近有点忙,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能来。”
“那你要来哦。”
“好。”
那曲尼玛县诺尔玛错
我们总会被各种生活杂事所影响,我们总是轻易地改变各种想好的计划,我们总以为明天还很远,我们永远在计划着下一次,我们一直忙着计划未来。
色林错的夏天,天时阴时晴,云层在大风里开开合合。湖湾处的狼毒花开了,远远看上去一大片都是,它们正一年年执着地顺着湖湾往前拱。
狼毒花开起来的时候,是一丛大花球,大花球由众多的单支花球组成,这一片的狼毒花开起来的时候是红白色的,我在其他地方见过蓝白相间的,对,还有一些是粉紫色,它们开起来的时候都很艳丽,可是,它们的名字暴露了它们的本性,狼字代表了它们的攻击性,狼毒花会无限地扩张领地,凡有此花的地方,用不了多久,草地上就会只余下它们。它们有毒,且是剧毒,不过人们利用了它们的毒性,将它们的根茎从地底挖出后将之捣碎,以这种浆汁制作出一种特殊的藏纸,用这种纸张印制出来的经书,可以避免虫蛀,故长久。
远远的草地深处有一辆车开了过来,车后拖着长长的白烟,尘土飞扬,我快步走到草地的另一侧,很明显这一侧是上风口,车开近了,是一辆专线班车,它从我身旁快速开过去的时候,我瞥了一眼插在风挡玻璃后的路线牌:双湖一班戈。我喜欢夏季在班戈和双湖之间溜达,夏天云层低,云就吊在头顶。我已经远离了我的车,回头望过去,它变成了草地上的一个黑点,孤零零在草地的洼处,我转身扛起三脚架,背着相机,继续往落日前的湖边走去,走了差不多有三个小时了,感觉有一点累。远处有一大群水鸟落在湖面上浮浮沉沉,阳光在这个时候很彻底地倾泻在湖面上,弄得湖水波光粼粼的,这些漂浮在水面的鸟儿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有点像五线谱上的小黑豆,太阳正快速从它们身侧绕过,往正西方迅速落下,阳光几乎就要与地平线平行了,这时候的光线很刺眼,我眯起了眼睛,一只藏野驴出现在左侧的山坡下,它支棱着的耳朵一个高一个低,看上去有点滑稽,它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吃草。我再一转头,一个人影混在一大群牦牛中向我扑面而来。
我们招呼着,草地上的人们相互招呼起来嗓门很大,我一直觉得是因为草地太空旷,声音在这里不容易聚集且很容易就会被风吹散,招呼的内容简单,无外乎你是谁,你来自哪里以及天气。来的牧人叫罗布,他个子和我差不多,走得近了,我暗地比了一下,他比我要矮一点点,他的打扮比较时髦,上身穿着一件质地很厚的皮夹克,腰上扎着袍子,脸上还戴着一副可以变色的水晶眼镜,我们聊完了哲学终极三问后,顺利转换到聊生活,生活比较简单,罗布直接邀请我去他家喝茶,这个邀请太是时候了,我当然不会在走了三个多小时以后拒绝。
我们抬腿便走。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他家,准确地说是他家的帐篷,我们与牛群一起,轻松迈过了面前的小山坡,在坡顶,我已经能看到帐篷,我看到的第一眼,愣了一下,巧了,想什么来什么。
那阵子我很痴迷于一件事——拍西藏各地的星空,我脑子里一直盘踞着一个画面,画面的主体一定得是黑帐篷,必须是手工牛毛编织,在夏季的晴夜里,帐篷里一定要燃起牛粪火,这样的火光一定会是那种带着温度的红色,牛粪火燃烧的时候火苗要舔到帐篷上方的透气口,这样会将其染为红色,在它的上方是天穹,天空在这个时候应该是蓝色的,偶尔还应该有几颗火星从透气口飘出来,灿烂的银河此时正高悬于这顶帐篷上方蓝色的天幕之中,在温暖帐篷的四周还一定要卧满牛羊,最好此时帐篷里有一位阿佳正在制作酥油茶,她劳作的动作被火光投射在帐篷上,成为剪影。这是我设想的美妙画面,为了证明它的真实存在,我开始在牧区四处寻找这样的场景。我要寻找一户牧民,更准确地说,是找一顶帐篷,这种帐篷在草地上已经快要消失了,就算是从前,牧民们也只是在夏季才使用这种由两种材质拼接起来的帐篷。
最近这些年,草地上牧民们的生活变得太快了,笨重的黑帐篷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基本上都是轻便的,可以快速拆卸方便运输的帆布帐篷,甚至还出现了各种新材料的登山帐篷,以及蒙古包式的快捷帐篷,人们已经用上了太阳能电池板和蓄电池,夜里不再生起牛粪火,帐篷里开始有了电灯,还有了电视,在游牧人的帐篷门口都放着一个配发的卫星锅盖,锅盖扯着长长的线,这些线钻进了帐篷,入夜后,草地上会传来一些遥远统一的声音。
罗布家的帐篷立即决定了我的去留,我猜他家的帐篷在夜里升起牛粪火后一定会有一半是透明的,这让我如获至宝,我立即要求去把车开过来,我请求在他们的帐篷旁边搭帐篷。
行走在这么大的西藏,最奇妙的事情就是超乎想象。
我从堆着一些杂物的狭窄的帐篷口钻了进去,空间拥挤会显得人多,我坐下来数了数,加上我,帐篷里有七个人,这确实有点挤。我与罗布一家,在蓝色的色林错湖水边正式相遇。
夏季的游牧,帐篷里不会有太多固定的家什,顺着帐篷四周扔着一些卡垫,我知道这些卡垫多半来自青海,用屁股坐上去试了一下,是棉质的垫子,我仔细看铺在上面的毛垫子,有两张像是他们自己用羊毛织出来的“尺不戒”,其他的都是那种机器做出来的化纤毯,这些垫子白天用于坐,夜里会用来睡,我仔细揣摩这顶帐篷下几个人的关系,帐篷里有两位女性,四位男性。我猜其中最年轻的那一位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妹妹,看上去最年长那一位应该是姐姐,这几位男性,应该是罗布的兄弟,他们几个的排行不大好猜,我得问。
我开口问他们是不是这样,答案是我基本猜对了。
这是一顶传统的黑色牦牛毛帐篷,全部以牛毛编织,牛毛编织的帐篷虽然笨重,但最适合游牧。下雨的时候,编织帐篷的每一根牦牛毛都会遇水而膨胀,这样,那些编织出来的洞眼会因此缩小变密,会更挡雨;天晴时,牦牛毛被阳光晒透了以后会一根根地舒展开来,此时,编织的洞眼开始变大,越热越大,帐篷里会变得比平日里更透风,温度下降,又会收缩起来挡风。牦牛毛也只有在牧区才能显示出它神奇的一面,更神奇的是牦牛毛墨镜,牧民们居然会在大雪初晴的阳光下,用牦牛毛手工编出墨镜来,这副墨镜的镜片,是用若干牦牛毛穿插编织而成,编织手法特别,绝不是密不透风,有着恰到好处的网眼。织成之后,效果绝佳,完全可以防止眼睛被雪反光弄成雪盲。
黑帐篷的支撑物是多根木棍,人们用木棍和编织的牛毛绳子以及牛皮绳拉扯着把帐篷撑起来,牛毛编成的绳子在这个时候非常重要,它们负责拉扯着这些木棍和帐篷,这些木棍被人们牢牢钉在了地面。仔细看这些木棍,它们在多次反复的搬迁过程中变得异常光滑,包括上面的树瘤,用手摸上去,每一根木棍都会轻轻告诉你时间和历程。这些木棍,它们绝不属于这里,要知道整个羌塘里就没有能长到超过50厘米的植物。这种黑帐篷有大有小,大的那种可以住下几十个人,小的也能住下十个八个,而罗布家的,是小的里边更小的,估计挤得下五六个人。
帐篷的中间有一个火塘,夏季雨水多,拾捡来的牛粪不会特别干燥,火生起来后会冒烟,这种带烟的火会熏眼睛,需要一点点时间来适应。火堆上有一个铁架,架子上放着一个黑乎乎看不出来年龄的壶,那是用来煮茶的壶,帐篷四周还散落着酥油桶、大锅,以及装着牛奶的木桶、塑料桶,角落里堆着各种纸箱,上面印着各种方便面的名字,我发现了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还有营养快线,有一些没有印字的纸箱,看上去装着一些生活杂物。时至下午,帐篷里来了客人,女人们开始烧茶,我盘腿在帐篷的角落里找了块垫子坐下,我给所有在场的男人递了一圈烟,我们都开始静静地吸烟,好像大家暂时没什么可以聊的。
我就是这样,时常会盯着一件物品走神,我盯着那个煮茶的壶在想,生存智慧这件事,往往在不熟悉的空间里才会突然彰显。
很快,做好的酥油茶就摆在了我面前,茶熬得比较淡,所以倒出来的酥油茶看上去清汤寡水的。阿佳倒好茶转身用一个铁汤匙从一个小塑料罐里挖出来一坨酥油,她把它抹在了我的碗边。夏季,风干肉稀少,牧民们在夏季吃奶制品的时间会多于吃肉。我捧着茶碗开始怀念两个月前在改则县多玛村的日子,我半躺在嘎尔玛家中的火炉旁,天天就着热气腾腾浓浓的酥油茶,泡着一刀刀削下来的风干羊腿肉一直吃到饱。
我低着头啜了口茶,茶里的盐放得有些重,是的,差不多草地上的牧民们都这样。这时候最小的妹妹走到我身边伸手递给我一个袋子,那是方便面的袋子,她撕开了口子,我接过来,她拎着茶壶就往我拿着的袋子上凑,我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可这种吃方便面的方法,我还是第一次见,我捏着一个装满热茶的方便面袋子,思考着如何把它们全部吃进肚子里去,因为我在思考如何吃,所以我吃得很狼狈,管他的,吃饱再说。
游牧生活,在人们想象中的画面一定是牧民们逐水草丰美而居,人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高声歌唱,骑着马日出而牧,日落而归。事实上,牧民们常常就着清淡的茶加一些糌粑度日,帐篷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就算把通气口的布拉过来遮挡,帐篷里仍然会下小雨,雨水多了垫子就会潮,牧民们长年睡在这样的环境中会得一种病,叫大骨节病。色林错附近,海拔已经接近5000米,这是所谓的生命的禁区,在这里有着长达半年左右的枯草季,在光阴流转的来去之间,牧民们平均每半个月需要搬一次家。在这一大片草地上的生存法则是不停地迁移去寻找可供牲畜们栖息的草场,所以,这是一种动荡的游牧。牧民们在四季中,在游牧着的春天里给牲畜们接生,在游牧着的夏天里帮它们催肥,在游牧着的秋天里为它们配种,在冬季草场耐心等待冰雪消融以及新生命的孕育,这是周而复始的一种动荡的艰辛,一直在路上的人与家畜相依相存的生活。牧民们与左邻右舍的人家最近的距离往往也会超过几十千米,活在这片大地上,更多需要面对的是寂寞。相比而言,罗布一家,看得出来人口众多,他们应该没有全部出动,我猜得出来孩子们和老人们应该留在了定居点,年轻力壮的他们在外放牧,他们兄弟姐妹人多,家里牛群羊群也大,在平时的分工合作中可以说说笑笑,这会抵消掉很多寂寞时光。事实上在别的人口不多的牧民家中,一个牧民,背着干粮,日出牧羊而去,日落牧羊而归,一整天,就游荡在草原,他没有机会和任何一个人说上任何一句话,而留在家中的,留在帐篷之中的另一个人,或许正背着孩子,她也许就在帐篷周边不超过500米的范围内,翻晒着牛粪,为牲畜们垒圈,制作酥油,她一直弯着腰劳作,也是整日无语。
他们的青春,爱情,生老病死,都在这一大片草地上,在四周被大山围起来的中间的这块空地上,在这片北方的空地里。他们的歌声,已经极具穿透力,可是,唱着唱着,最后仍然会落在这一大片看上去特别荒凉的土黄色的地上,或者根本就没有飘过那些看上去又遥远又大的湖。他们生活的这片大地太单调了,只在短暂的夏季才会有一点点色彩,而夏季,太短暂了,仿佛前天刚下过一场雨,草原上的草才刚绿,一场雪就落了下来,一瞬间又恢复了原本的土黄色。在大片大片的土黄色中,远远的,当你看到醒目的一点红色,那一定是在羊群之侧裹着红色头巾的牧羊女。牧民们极其热爱鲜艳的色彩,华丽的首饰。姑娘们总会以各式最鲜艳的头巾、腰带、头饰、首饰,极尽各种之能地把鲜艳的色彩装点到自己的身上,她们更会以这样艳丽的装束出现在一年一度的赛马节里。
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遥远的不可触及的角落,那些所谓的角落也无外乎手机信号暂时还没有完全覆盖的地方,而牧民们,可以在偶尔随天气飘来飘去的一点点手机信号里重新与这个世界接轨。牧民们仿佛不受这样时有时无一点点信号的影响,这一点在你与他们聊天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不断的新的话题,内容涉及乡里谁家什么时候买了新的卡车,最近宗申出了新款的摩托,以及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有什么聚会,等等。我很奇怪牧民们传递信息的方式,我经常听见他们打电话,信号听上去断断续续,人们在简单的几句话中来回叫喊。而叫喊的结果明显是正在沟通,他们在彼此的叫喊中可以传递那么多的信息。我慢慢知道,这里和外界其实一直有联系,显然是我断了联系。我看了看我的手机,手机信号不好,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已经改名叫它139拍照机。夜里,我在火塘边听来的信息,会让我更加困惑,比如老三会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昨天晚上他起来撒尿的时候,见到了三只熊在湖边向他招手,他说他昨天放羊的时候还碰到了狐狸,是火红色的,等等。我早已经学会了在这种时候不接话,如果我接话的话,他们会一直说下去,我还必须用适当的表情甚至肢体动作表示相信,因为如果我不配合他们,他们也会一直说下去,一个接一个地说,能一直说到外星飞船,我估计。老四话少,这种时候,他一多半拎着手上的纺锤在纺线,一直笑眯眯地低着头纺,你没看错,男人在纺线。
我开始试着和他们一起去放牧,牦牛和羊群,我坐在小山坡上,羊群在我脚下的缓坡上一点点地往上啃草,我抬头看着天,天空中的云朵看上去一动不动,四周的景观很久没有任何变化,我甚至试着打了一个盹,我醒过来,羊群并没走远,它们还在我的脚边,远远地我看到湖水还是蓝色的,大地依然是黄色的,天空是蓝色的,云朵是白色的,我自己是灰色的。我放了好多次,放了好多个大半天,以后,我就歇工了。我总结出来了,羊群特别傻,牛会聪明一些,羊群吃草会打着转地吃,就在原地踏步,牧羊的人,要把散开的它们聚拢,赶向新的草场,这工作会让人又累又乏味。
我大概明白前来旅游或者路过的人们,他们坐在车里,听着汽车音响放出来的那首美丽动听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他们在这样的背景音乐中远远地看到一群羊,一群牛,以及牧着它们的人。他们走在草地上,在大湖边,在雪山下,显得那么和谐,那么风吹草低见牛羊,他们说:真美。
我问罗布几岁开始放羊,他告诉我6岁。
罗布说放牧不好,人很容易饿,会晒得特别黑。他说的这些话,很久以后我才懂得。
我第一次放牧就任性地晒脱了皮,这个经历解释了我多年之前的惊讶。在日喀则希夏邦马峰下,我遇见过两个牧羊人,我见到他们俩的那个瞬间,他们对着我笑眯眯的,我很吃惊,甚至慌张,因为他们太黑了,他们脸上的黑,黑到我一度以为我路遇了非洲黑人,我无意调侃,他们实在晒得太黑了,除了牙白,真的就只余下了黑,这是事实。我现在开始相信,我遇见他们俩的时候他们一定很饿,因为我看见他们赶着的羊肚子全部鼓鼓的,羊儿们吃饱了,牧羊的人一定饿着。我当然懂得那种十几个喇叭的山寨手机,为什么可以在草地上换来一整只宰好的羊,这种放音乐功能大于打电话的手机在游牧生活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慢慢学会了在去放羊的时候,往兜里塞几块奶渣,我开始专找那些最硬的,这样,当我坐在小山坡上,我可以掏出它们,认真用一些时间去啃。我试着用我的手机放音乐听,我坐在小土包上面,四周太空旷了,在这样的地方,音乐刚刚放出来,被风一吹就散了。
到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才开始把牛羊往回赶,早早回去,羊肚皮没鼓起来会被视作不勤劳不称职的牧羊人。天黑前,我回到帐篷附近,牛羊们在这个时候挤成了一团,我们必须分别给牛羊挤奶,帐篷附近一下热闹起来,牛叫、马鸣、羊哼哼,还有我一直在用力地骂那头不听话的小母牛。我试着去挤奶,我的频率和姿势一度多次被他们当作干活中的消遣以及笑柄。最后,所有的人把一小桶一小桶挤回来的奶都装进一个大塑料桶里。当收集满一大桶后把这些奶倒入一口架在牛粪火上的大锅里,加热之后,倒入一个又粗又高的木桶,那里边有一个活塞,用于在这个木桶里以上下搅动的方式实现油水分离从而获取酥油。同时这也是制作酸奶、奶饼的过程,他们教会了我这些事,可我觉得这活儿比放羊还累人。我还打起精神努力学习了如何用纺锤捻毛线,基本学会了如何控制线的粗细,我观摩了用脚揉羊皮以及晒奶渣,我没尝试去做衣服或者鞋,那样的针线活,我估计老四可以胜任,我永远没有可能。
到了夜里,牛羊们都安歇了开始反刍后,我们就全钻进帐篷里,拨旺牛粪火,坐在火边一碗接一碗地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玩闹、打牌,玩不了多久我就累了,也容易累,我一直不习惯用倒装语句和他们交流,我想这是我累的重要原因。我钻出帐篷撒尿,站在帐篷外的月光下看湖,湖面上已经起风,风吹着湖水一下下拍打到湖岸,发出了一阵阵哗哗的响声,我转身往我的帐篷走去,远远地看见一顶小帆布帐篷在离大家约有30米远的地方,帐篷里有一点轻微的灯光。
前天,最小的弟弟的老婆从村里来了。
我的帐篷离大帐篷近,我喜欢躺在大家身边,也喜欢在牛群身边,喜欢听着牛群反刍的声音入睡,我能感觉到月亮从我帐篷的左侧落到了右侧,最后繁星满天。我当然拍下了我想要的那种场景,不过稍微差了那么一点,不那么完美,那段时间,总是没有一个彻底放晴的整夜,到了下半夜就开始变天,就开始下小雨,我想要的银河高悬就一直没有出现,不过没有关系,我早已经习惯了生活中出现各种不同的遗憾。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那些日常的琐碎,如果不去想,看上去已经掩埋在消失的时光之中。可我仍然很清楚地记得它们出现的时间以及地点,并不因我们可感知而无力反抗的二维的单向的时间流而消失。回忆,在时光和空间中显得非常万能,这让我看上去好像无所不能,可以肆意辗转腾挪,任意在我想去的时间与空间里穿梭,我想那就叫意念。可是,我们只能回到从前,而以后只能想象,不是吗?
可我已经看到了牧民和这片大地的未来,我不想面对这件事。
回到成都,在阴冷潮湿的冬季我坐在了温暖的火炉旁,我把手中的酥油茶喝光后,拿着装酥油茶的木碗,我盯着它慢慢转,我看到木碗外侧用银敲出来的包边上有很多细细的锤纹。这些纹理来自拉萨,敲制他们的人却来自云南大理附近的鹤庆。这些银匠在拉萨的作坊里,就着拉萨河日夜的流水声加以叮当声后敲制了这些细节,细节非常重要,细节带我回到我想去的任何场景。
冬天容易下雪,尤其是冬天快要结束,春天还没到的时候。
入冬前,牧民们会准备上好的草料,他们会在冬天来临前用这些草料给牛羊们增膘,这样,在可能碰上的大雪中,牛羊们在等待冰雪融化的过程里能挨的时间久一些。下小雪好,下小雪牛羊和人都不会有事,只是比平常稍微辛苦一些。人们只需要早早起来给牛羊们把面前的积雪蹚开,开出一条路让羊群和牛群走到没有被雪覆盖的地方吃草就好了。如果落了大雪,草地上的人和牛羊就会难熬起来,最不好的时候,羊吃不到草,就会不停地用蹄子去刨雪,羊会用这样的方式,而牛不会,牛吃不上草就会从立变成卧,然后躺,最后不动。当羊开始持续用蹄子奋力刨雪,它们的蹄子很快就会出血,刨出血的羊就熬不到雪化了,它们会一只一只地慢慢死去。就在最难的日子里,那些站在雪地里的母羊、母牛,它们的肚子里都怀着崽,它们就那样站在齐膝深的雪地里,等着人们从远处背来的草续命,这些草料或许可以让它们熬到第二年的春天,或许不能。白色的大地之上,只有牧民以及牧民的帐篷,他们就这样和牛群、羊群安静地立在这片白色的原野之中。如果失去了最后的燃料和草料,他们都会慢慢失去温度,慢慢被埋进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
就算牛羊们终于挨到了春天,也早已没了样子,人和牲畜常常会因一场大雪熬到没有了转场的力气,他们都需要在春天的阳光里晒上一阵子才能慢慢积攒起力量,才能用缓慢的脚步挪进春天。
那样的年景,就是灾年,人和牛羊都很可怜。罗布反复跟我说:“冬天里,你还是再也不要来了。”
是啊,我想到这样的画面,要很深地吸一口气。
每一场大雪带来的灾年过后,草场都会得到比平常更多的滋养。第二年草绿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层厚厚的绿油油的毯子,连平日里草长得特别稀疏的盐碱地上也会薄薄地发出一层,雪灾之后草地上的花在夏天会开得很疯。
夏末秋初,草地上落了一场大雨,罗布在帐篷里和老四以及妹妹讨论如何给我做一顶又大又帅的帽子,我望着远远的牛群,转过身来,决意告别。
他们排着队一个个地走过来,笑着搂住了我的脖子,他们用他们的额头来碰我的额头,一个一个地碰,最后他们都站在了黑帐篷边。在我开车离开的时候,他们用他们最灿烂的笑容和我告别,他们开始对着正在离去的我大力挥手,一直挥手,我把手伸出车窗,对着他们也挥着手,我看着后视镜里的他们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黑点。
我一定又看到了一些正在消逝的地理,美丽而残忍,而这些地理,并不完全指地形地貌,也指一些人文、习俗、民俗、文化现象等。人与人之间一直存在着紧张的关系,在以人为单位的不同族群,这是存在的。不同的信仰、价值观念会相互碰撞、冲突,最终或许会融合。我去向牧民的帐篷时,经常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一来我不能完全听懂各牧区的方言,我们在很多问题上终究无法完全实现深层次的沟通;二来,其实笑大家都会,如果你笑,对方也笑,你没有敌意,对方也不会有敌意。如果你愿意分享一些你带的食物,你很快会收到他们最好的食物,这就是融洽的相处方式。有时候所谓的进步,可能是现代工业文明对于那些被现代人视为原始、落后文化的同化,这种同化只需要一台电视机就足以改变一切——现在的牧民帐篷外面都放着大大的太阳能板,夜里帐篷内早已经有了电视声和音响声了。这个世界上的生物讲求着多样性,人类社会也应该有着多样性才对,过度的商业开发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旅游开发给原本以游牧为生的人们带来了经济收益,而现代的商业法则让一切活动都变得具有明确的目的性和功利性,诚实诚信被抛弃的同时,欺诈会成为一种流行病。不要去骂他们变得不再淳朴,我们又何尝不是举着道义的大旗,干着各种各样的坏事。真正的自由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它与节制和引导应当是并行不悖、相互兼容的。
“正是我们已经忘却的东西,才使我们最确切地回忆起某些存在。”如果那一天我们不曾在色林错湖畔相遇,也从不曾相识,即使所有将要发生的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我依然会感激那些偶然间出现的一点一滴。他们用牧民的笑容教会了我如何坚强面对荒原,在之后的人生路上,难免会走到难处,每于此时,只要我轻闭双眼,黑帐篷里的牛粪火总会萦绕于心,这一生,我们谁都无法逃避分离,我们只能学习如何面对,我一直相信分离的人,最终也会有再见的时候。
我当然不可能是西藏百科全书,那样也没什么意义。我没可能也没有办法去一一呈现。西藏太复杂了,即便是采用文字、摄影、摄像、录音这样的工具和技术手段去呈现,仍然片面、局部,更何况这需要很多的时间,这些时间远远超越了我生命的长短,所以,有时候连行走也会失去意义。我绝不敢妄言,我了解西藏。
如果你问我关于西藏的事,我也许会试着去讲一些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时光,讲述的开头,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住在拉萨,在那儿我曾经有一个院子,洒满了阳光的院子里,格桑花遍布,那种花有八个花瓣,它们在拉萨强烈的阳光下艳丽而通透,很显然人们非常喜欢听故事,看故事。有一件事我想得很明白,人和景观其实是相对不变的,变化的仅仅是天气,季节周而复始,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如此年复一年,和我们短暂的生命相比,看上去那么永恒。”
(格桑花,其实是一种专属的花,有时候,在西藏的人们会诗意地把波斯菊当成格桑花,时间长了,真正的格桑花反而被各种传说淹没了。)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