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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天文台

西藏,西藏! 卡布 4563 2021-04-06 04:22

  ◎ 阿里天文台

  秋季来临,从春夏里走来的果,在秋天里渐至极盛,人们开始期待丰收。

  僧人们绘制出来的坛城图案最中间,有两个同心圆,这两个同心圆的正中有九个小格,在每一个格中都填入了不同颜色的沙。这些填制好的彩沙看起来很有规则,像农田,尤其金黄色的那块简直像极了一天天成熟起来的青稞田,别的色块看上去有几分像羌塘深处那些被铁丝网分隔开来的草场。在这些一块块隔出来的色块上又有着九个小小的沙堆,这些沙堆是圆锥形的,这种圆锥形,就像绵延在冈底斯山脉上的一座座山峰,不过有几个看上去更像天文台里安装天文望远镜的观测塔,我知道那些塔在白天是关闭的,到了夜里,它们会一个个打开,探向头顶的天空。

  我们都知道高悬于头顶的是苍穹,老人们说苍穹是圆的,从科学的层面上看,是的。不过,我们抬头的时候只可以看到脚下的半圆,那是北半球的天空。我们当然都曾尝试过抬头望向天际,当我们尝试着抬头的时候,便是自我觉醒与认知的开始,人们说那叫思考。在那个时候,我们开始努力尝试着定位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不过到最后发现的仅仅是自我的渺小。站在阿里昆莎机场西北侧的沙子达坂顶上,从5100米的高度上静看一轮满月从冈底斯东侧升起,南侧月光下,正是连绵起伏的喜马拉雅,群山以北,则是高寒的藏北高原羌塘,温凉的雅鲁藏布江藏南谷地将从这里的冰川融水起始,一直向东绵延,江水将流向100多座海拔7000米以上连绵起伏的重峦叠嶂之中,我的脚下,就是理想的应许之地。

  北半球,就在我们脚下。北半球最好的天文光学观测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就在西藏,在阿里地区,在狮泉河镇那座海拔5100米的沙子达坂顶上,这是一个奇迹,是一个十数年时间从无到有的事件。

  2010年12月底,坐标拉萨。我接了一个电话,是在阿里的周云贺大哥打来的,他打给我是要请我帮一个忙,他需要我在拉萨机场接上中科院国家天文台的研究员姚老师和时任中科院国家天文台的郝副台长,把他们送到阿里地区狮泉河镇去。在最寒冷的冬天去阿里,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不过,我立即就答应了,原因很简单,我们是朋友。我藏了一点点私心,在这个季节去阿里,很可能碰上大雪,雪后的阿里当然值得期待。

  在随后到来的2011年元旦节,我确实碰到了一场大雪,而且,我还拍摄了一张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照片。

  2011年1月1日上午11点,中科院国家天文台阿里观测站奠基。今天我看到这张照片时仍然特别骄傲,也倍感荣幸,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我曾在场。

  在中国,大多数科学家默默无闻,他们对社会的贡献早已经被普世价值所淹没,人们的注意力被电影、娱乐至死的电视节目、APP里那些长得好看的“网红”占据,是的,长得好的人有名还有钱,科学算什么?看上去科学离人们的实际生活太远了,因此,没人会记住发明电的人,人们只享用电带来的方便。

  奠基仪式结束,台长必须要返回拉萨,他要赶回北京参加重要会议。那一年的雪特别大,搞得刚通航的航班都被迫取消。我们一行只能在奠基仪式的次日凌晨,在一个零下30摄氏度的早晨,从狮泉河出发踏上返程路。这一路,从拉萨至阿里来回近3000千米的路程,我和姚老师共同走过,算起来,到今天我们认识已经十多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每一次见到他,还是从前的那身装扮,一套旧西装和一双旧皮鞋;他吸烟,平时话不多,那次同行,他在车上就一直不停地给我递烟,他担心我太累打瞌睡,我怕我抽太多,嘴麻。

  27个小时后,我们顺利抵达拉萨机场。

  2000年左右,中科院国家天文台成立了一个西部选址小组,这个小组的工作,就是由姚老师带着周哥他们这一帮子人在中国的西部转来转去地找,他们是在寻找适合建设天文台的台址,他们就想找出一个可以和欧美国家抗衡的天文光学观测点。七年过去了,在踏遍了西部各省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西藏,走进了阿里。最早他们设立的第一观测点并不在狮泉河,而是在改则县物玛乡再往北的一条山沟里,那地方我去过,我去那儿的原因比较巧合,有一年我从日土县以北的一个盐湖出发,打算自西向东横穿整个无人区,走到半途没了给养,我试着从阿鲁盆地东侧横着向南切了出来,打算钻到改则县去补充给养,这算误打误撞。我当然清楚那一大片荒凉的戈壁绝对不会是正常旅途中的必经,解放军第一次入藏时,新疆军区派出的先遣部队,就因为走错了路而误入了这一区域,人们后来把他们误入的地方起名叫作先遣乡,那个乡就在他们当时选址进行驻守的观测点附近。所以,我当然明白他们曾经在怎样偏僻的地方驻守过,如果这样的守候只是为了获取建站的基础数据,天文观测,显然是一种执念。

  天文台有一个员工叫小龙,四川绵阳人,当年就是他奉命驻守在物玛乡那个光秃秃的山头上。他们在那里拼凑着搭起来一间用于居住的简易活动板房后,架上了观测仪器就开始收集这一地区的云量、雨量和晴夜数据。到了下半年,因为人手有限,决定由小龙单独留守,这个山头离先遣乡政府有几十千米远,极偶尔的情况下才会有牧民赶着羊群路过。小龙唯一能和外界取得联系的方法,是通过一个卫星锅盖,那个设备可以连接上互联网,不过带宽相当有限,开个网页也卡。用这个设备还有一个前提,太阳能电池板能供电;供电又有好几个前提,一要天气晴好,二要在夜里节约用电。

  在冬季的长夜里,荒原上来了一匹狼,这匹狼发现了山头上的活动板房后,总在夜里来挠活动板房的门,它肯定知道这房子里只有一个人,它肯定是闻到了肉味。

  一人一狼,终日隔门对峙。

  终于有一天,小龙忍不住了,他抱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心态抄起切菜刀就冲了出去。在冬夜雪地上,人狼对战。小龙现在仍然在阿里天文台工作,前阵子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小伙子当爹了。

  后来他们最终确定了天文台的台址,在可以看见狮泉河镇的沙子大坂顶上,现在那个大坂改了名字,叫狮泉河大坂了。从拉萨飞往阿里的航班会从天文台的头顶飞过,如果留意,就在飞机快要降落到昆莎机场的时候,可以清楚地见到左侧山顶的天文台。站在天文台向南可以远望冈底斯山脉,可以看到远远的喜马拉雅,可以看到阿伊拉日居,可以看到昆莎湿地,可以看到噶尔藏布。努力向西眺望,能远见喀喇昆仑山脉往西偏北的方向绵延,或许还有乔戈里峰的影子。

  早年间没去过狮泉河的一定不知道,天文台今天的位置在当年就是一个荒山头,是只有石头的荒山,而且是海拔5100米的地方。以几人之力开始兴建中国海拔最高的天文台,叫不可思议。我第一次上天文台,从山脚到山顶的路,那不叫公路,叫在山上弄了一个坡,那坡度陡到一般的四驱车根本就上不去。我算走遍西藏的人,啥样凶险的公路我没见过,你别跟我说你玩越野,我在西藏天天越野,挂上低速四驱,上这坡居然要用低四一挡,同行的另一辆车明显因为低估了这坡的霸道,它在坡上原地刨坑,车轮刨出来的浮土在风里四下乱窜。看起来,也可以选择弃车步行。

  山顶光秃秃的。黄色的石头,黄色的沙,几乎没有植物,只有一种蒿草,它们没能长到超过10厘米的高度。一座观测塔,居然立在这个荒山头的西侧,是用钢筋和水泥以及钢结构建的,这个铁疙瘩的上半部分还能旋转,我看到南侧的山坡上,有一小片太阳能电池板。

  这些物资是怎么运上来的?谁设计的?谁来施工?我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大型机械装置,这塔建了十多米高,它为沙子大坂增高了10米,这了不起的10米让我吃惊,这绝对是另一种行为艺术。所以,我认识了能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地方干重体力活和技术活的艺术家小野,那道普通四驱车上不来的土坡,是周哥求了当地武警交通部队,人家给他免费弄的。想想当年,在阿里修路的人,求修路的人,都太不容易。细说起来,也是个让人觉得颇具黑色幽默感的事,没钱的科学家从北京跑来偏远的阿里,四处求人帮着刨坡,刨坡的目的是上到山顶去建天文台,痴人梦多。做不可思议事的人都是疯子,是的,他们是疯子,他们为天文疯狂,从2009年开始,他们就是一群阿里疯子,这件事整个狮泉河地区人尽皆知。

  我喜欢疯子,尤其喜欢执着的疯子,我觉得我在周哥他们眼里也算疯得够彻底,所以,疯子们就聚在了一起。那几年去阿里,我就住在疯子们租来的小房子里,我在他们那个小窝里煮茶做饭,我们一起对付那个总也生不着,总是灭掉的焦炭炉子。为了我的嘴唇不开裂,周哥自作聪明地发明了煮水果茶,他用各种茶叶混合着水果以及冰糖乱乎乎煮上一大壶,他说我喝下这个就可以对付阿里寒冷干燥的冬天。我坐在阿里的阳光下,喝着水果茶听几个来自北京的人聊他们那些听上去很不现实的梦。我喜欢有梦想的人,我更喜欢让梦想成真的人,因此,我愿意陪着有梦想的人做梦。十年后,他们真的做到了,所以,我一直感动能一直坚持做一件事的人。

  这十年,我一点点地看着天文台不停发生的变化,观测塔越修越多,当年那一个荒山头已经不够用,另一个更高海拔的山头开始进行基础建设了,北京天文馆来合作了,澳大利亚的专家来了,美国的专家也来了,引力波来了,量子通信来了,中科院的院长来了,甚至军方代表也来了,山顶的望远镜已经可以远程执守了。天文台一到夏天天天人流如织,人们不仅知道了天文台,还把那儿当作了去阿里的打卡点,我听说,山顶上的天文观测已经有了结果,他们已经发现并命名了新的星体。

  奇迹,当然源于坚持。

  2016年的中秋节,我又回到了阿里,夜里约好了和朋友们一起上山,我想去天文台看看。上山已经全程是柏油路了,车再也不用挂上四驱使劲刨了,上山的路好得轻松平常,车行得又快又稳,去天文台的山脚下还建起了一个最近特别有名的暗夜公园,那是一个极佳的科普观测点,远在山下我已经看到山顶上七七八八的观测塔,那上面的房子已经修了一大圈。我惊喜地在天文台里四处转,真好,居然还有乒乓球桌以及弥漫式供氧。周哥知道我要来,特别高兴,他准备了月饼,居然还拿出了红酒,算来,这是我在海拔最高处吃过的月饼以及喝到的红酒,真令人开心。再后来,我在成都又见到了姚老师,我们见面的时候,他的笑容和从前我们3000千米路和云的日子一样,朴实、真切。我们再次相约同行藏区,他仍然没变,还是那件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旧西服,脚下那双皮鞋依然落满灰尘。周哥这些年就一直在阿里的山上修啊修,一年一个变化地修,现在还在修,修着修着,他在北京的家就散了,一个太过执着的人,执念总是会让人放弃些什么才能坚持。 西藏,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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