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贫古的情义
我沿着流经土林的象泉河,见证过神秘盆地之中曾经的繁荣与昌盛,这是一种没落的文明,我们只能局限于多数的猜想之中。我知道比建筑更长久的一定是风和水;而比文明更长久的,也许只能是人们心中的信仰。
在札达的游历,在象雄古道上的行走,让人倍感神秘的同时,也伴着失落。但也有一些情义,最能温暖游走人的心。
2006年9月11日,时近正午,海拔4300米。阳光像刀子一般砸在土林的沙地上,地上升起了热浪。
过去了4个多小时,我灰头土脸地从车屁股下钻了出来。
时间倒回一天前,我从中国地图上那个“鸡屁股”的位置出来,那儿有一个和印度接壤的乡,叫底雅。我听人说底雅的夏天有阿里产的苹果和杏以及白酥油,那儿的人服装很奇特,他们歌声清亮,舞步奇特。
从县城往返“鸡屁股”处的这个乡,路程中山体巨大,需要盘过6座大山,上上下下尽是搓板路。我那辆老吉田车的油箱能携带的油料并不算多,我知道仅仅是抵达没问题,回来不清楚。在回程的最后10多千米,在最后一个山顶,车子因为缺油而反复熄火,好在最后的路程基本都是下坡,我成功地把车滑进了县城。车的油泵却因为在这一过程中长时间处于低油量状态,温度过高而烧了。
札达县城就在一片土林环绕之中,很小,河边有一个久远的寺庙,整个县城也就两条街。我在其中一条街上找到了卖配件的店,老板是一个四川兄弟,他拍着胸口卖给我一个据说牌子是BOSS的油泵,我不大信任他,多买了一个;在下一条街尾,我在一个河南老板开的加油站里加油,他在向我保证油品非常“雅古都”(藏语“好”的意思)的情况下,顺手克扣了我的油量,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第二天,我在土林里四处穿梭,探寻,我哪里知道他俩就这样合着伙把我扔在了距离县城60千米,全是细粉尘飞扬的土林之中。
我试着用两个千斤顶去拆卸油箱,这种日本技术,韩国买走淘汰给中国的车,犹如马与驴的杂交生出的骡子,它融合了三国之理念,极不合理。这种不合理体现在换一次油泵居然要拆掉整个油箱,这简直不可理喻。不过,没钱的人也觉得这车还算皮实,所以,便宜就一定有便宜的道理。我必须先用尽洪荒之力去更换油泵,虽然油箱里并没有一滴汽油,但事情总得一件件地做,饭也得一口口地吃,就是这个道理。
我终于拆掉了油箱上的最后一颗螺丝从车底下爬了出来。
我掏了根烟,坐在旁边的沙堆上,我决定抽根烟再想我应该怎么办。烟抽完了,我还没想出办法来,那就先钻回去把油泵装好。
天黑了,我试着爬到附近的一个山头,一抬头,远处居然有灯光。灯光冲破了寒气,我不再有半点犹豫,抬腿朝灯光处狂奔而去。跑了20多分钟,我见到了一座点着灯的工棚,工棚的旁边是一座修了一半的桥梁。掀开棉布帘子,一群有着黑红色皮肤和刀削一般的脸的人映入我的眼帘,棚子里有一种弥漫着旱烟味和汗臭味的温暖。我马上明白了他们是一群漂泊在外修路的四川民工。
漂泊在外的人,故乡早已经是异乡,异乡依然还是异乡。
一个工人招呼了我一句:“大哥,过来坐。”有人递给我一支烟,有人从远处围拢过来,工棚里的大姐更是直接,她直接端来了一大碗饭菜,硬塞到我手上。我端着一大碗热饭,坐在这样的工棚之中,在那穷途末路之时,他们都是我心底的远亲,他们就是我走投无路之后的天无绝人之路。
我低头扒我手里的饭,我一口口地吃下去,把贫苦吃进去,把那些贫苦中生长出来的情义咽下去。
我吃好饭,接了工人们的烟,抽完,工人们已经用装油漆的桶,给我装了一大桶他们发电用的汽油,还把我送回到车抛锚的地方,他们合力帮我加好油。我下意识要掏钱,他们一起按住了我的手。
“出门在外的,哪个人没得个难处?”
我选择了沉默。
我们在山岗上相对站立,我们挥手,我们大声告别。
“谢谢你们!”
“兄弟,不用谢哈,你路上开慢点,一个人在路上要把细点噢。”
此时的天黑透了,风很大,风卷起了沙土,打在脸上,生疼,他们三个人瞬间就消失在黑夜中。
这一生,我与他们自此再也不见。
时间过去了十多年,我心里时时装着在那一大片荒滩上亮起的灯光,那是那座工棚的灯光。光源于火,而火是人类最温情的发现。虽然在琐碎日常中难免遭遇鸡鸣狗盗之事,却再不会心生怨怼,正所谓,不知道可以原谅什么,但觉世间万物都应该被原谅。
西藏,每一年都有很多来自四川、云南、河南、河北,乃至全国各地的民工,他们在我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修房子,筑公路,打井,他们在海拔很高的地方从事着一份重体力劳动,其实这些人也就是为了春节有个有点钱的样子回家过年。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