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朋曲河水底长出来的湿地
坛城中看上去像太阳的图案中,那些在两个同心圆中间向外辐射的线条,是由一些重复的纹理组成的。这些纹理看上去像辫状水系,高原上的河,从冰川出来后,流淌起来比较任性,它们在山谷中四下游荡,河道因此一年一个样。从岗巴往定结去的公路会一直顺着朋曲河和叶如藏布往西,叶如藏布是朋曲河的支流,叶如藏布在萨尔乡转向北,经江嘎镇后与金龙曲汇流后一起流入朋曲。朋曲流经定结的时候,因为地势开阔而水流渐缓,河流在这一片开阔地上渐渐流成了湿地,“定结”是藏语音译,本来的意思是“水底长出”,湿地,就是朋曲水底长出来的纹理。
《摸鱼儿·雁丘词》云:“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词中所指为大雁,而我个人却以为,大雁一词用于青藏高原上的黑颈鹤更能达意。
每一只黑颈鹤,终身只有一个伴侣。
传说,黑颈鹤如若丧偶,余下那只绝不独活。在每年的迁徙途中,黑颈鹤们会飞越众多的高山大湖,如若在飞行途中见到了湖面中的倒影,丧偶的黑颈鹤会以为这就是自己从前的配偶,它会向下俯冲,直至坠湖。所以,人们希望在它们迁徙的日子里,最好阴云密布。
黑颈鹤就是《格萨尔王传》中的“冲冲噶莫”(藏语意为“鹤”),人们传说,黑颈鹤是大英雄格萨尔王的牧马者。牧马者是不是相当于弼马温?那位大圣是放牧的猴,从体态形体上想起来,还是冲冲噶莫美得多些。仓央嘉措有一句诗也提及它们:“白色的野鹤啊,请将飞的本领借我一用,我不到远处去耽搁,到理塘去一遭就回来。”因为诗中提及了我的老家理塘,我对它们的喜爱更是多了一分。
作为世界上现存15种鹤类中最为珍稀的一种,黑颈鹤目前仅存不到1万只,这1万只黑颈鹤中有3/4会在西藏(我一直对这样的数字持怀疑态度,这1万只是怎么得来的?我见到最大的集群也没超过200只,如果四处分布,那么这1万的数目又是从何而来,我查所有的资料都是这个数字,所以,我在这里只是沿用,并不代表我个人认为它们真实存在的数字,我猜应该更少)。西藏是它们绝对的栖息地,这一点可以肯定,多数人并不知道黑颈鹤与大熊猫、金丝猴被并称为“中国三大国宝”。
它们的颈部和腿细长,体态婀娜,其黑色的颈羽像在长长的颈部围了一条黑丝绒的围脖,红色裸露的头顶在黑色头部衬托下更显夺目,酷似一顶小红帽。它们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其下缀有一块白斑,它们的翅膀和尾部是黑色的,身体却是白色。认真观察,它们更像是穿着一套礼服的绅士。它们的嘴略显蜡黄,双脚漆黑,它们立于河滩草地之中,尽显不同于其他鸟类的挺括以及俊美。黑颈鹤是典型的候鸟,每年3月底至4月初,它们会向西或者向北,飞到夏季栖息地进行繁殖,在那里它们会一直待到同年的9月至10月,冬天来临前,它们将再次迁徙到雅鲁藏布江中游那些相对温暖的河谷里越冬,在那里,它们静待来年。
4月就要结束,进入5月初的青藏高原,春天来了。定结湿地的大片大片的沼泽里已有好几种野花开始次第绽放,从越冬地翩然归来的黑颈鹤们打破了这片湿地静悄悄的春天,它们中,有一只成年公黑颈鹤表现得极为兴奋,很快,它就被一只舞蹈着的母鹤吸引了,它开始卖力地表现自己,它用了自己擅长的舞姿,慢慢地用舞蹈以及歌声靠近了对方。当那只母鹤被它示爱性的舞蹈打动之后,它头顶那块朱红色的皮肤将渐至艳红,它们将在那一时刻彼此倾心,它们在草丛中把各自的头颈伸向了对方,它们用自己长而发达的气管交颈欢歌发出“嘎嘎”的长鸣。它们相伴于沼泽深处漫步,不时展翅相依,草地上绽放的鲜花就是它们爱情的明证,很快它们就有了家,在一处较为隐蔽的草丛下,在那里的一个泥土堆上,在浅浅的草丛里它们筑起了爱巢;不多久,母鹅就产下了2枚淡青色的,有棕褐色斑点的卵,它们开始轮流不分昼夜地精心照看。33天后,两只小鹤破壳而出,那是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它们是灰色的,看起来,它们和父母一点也不像。它们需要在这里,在一大片沼泽地里以绿色植物的根、芽,以及软体动物、昆虫、蛙和鱼类为食。这些食物足以使它们快速长大,它们将学会所有的生存技能,尤其是飞翔。当它们长到约有120厘米时,它们的毛将从灰褐色蜕变为银灰色至近白色,那时候它们的羽缘将变为棕色;它们的头顶开始变成暗红色,且长出了稀疏的黑色发状羽,在头、颈的2/3处的毛发将变为黑色;它们的眼下会长出白斑,那些赖以飞翔的飞羽渐渐变成了黑褐色;它们的三级飞羽呈现出纯黑色,这些羽毛的形状弯曲且呈弓形,羽毛的末端将分枝成丝状,尾羽变成了灰黑色,如果是雌鸟,长大后它们背上将有淡棕褐色的蓑羽。转眼就到了九十月份,黑颈鹤们再次齐聚,它们整齐列队,在冬天来临前开始从万里之外的藏北飞回到拉萨河谷和雅鲁藏布江中游,回到它们温暖的越冬地。
在寒冬的黎明,去到林周县的卡孜水库探访迁徙归来的黑颈鹤,值得期待。我通常会选择凌晨2点从拉萨出发,在那个时间出门,去偶遇黄色的月亮。我只在西藏见过那样的月亮,一轮弯月,是金黄色的,但是,我居然可以看到月亮没有被阳光反射到的暗部,而且还有细节,我能清楚地看到整个月亮,这很像一个传统的日月同辉图,这显得极不科学,充满神秘。我去问天文学家,他们说,这是地球反射的阳光照亮了那些暗部,因为西藏的天空足够通透,所以才能观察到这样的现象。这一场景的反复出现,让我无数次由衷地发出世界真奇妙的感叹。我一边矛盾地相信着科学的解释,一边暗自思忖,那些关于日月同辉的图腾。
凌晨4点,我来到了水库的西侧,在那里我悄悄摸黑蹚过了好几条冰河,我忍着寒冷,尽量屏声静气地待在湖边。我能听见它们在夜里发出的嘎嘎声,我知道它们就在那儿,甚至,我还试着在星空满天的时候拍摄它们。我知道它们就站在水里,就在离我不到100米的地方,对它们而言,水就是它们与陆生动物的安全屏障。
在黎明到来前,气温会瞬间降至冰点,我的鞋和裤脚早因为蹚过冰河而冻成了一坨硬冰,降温的征兆是摄影包上突然降下的那一层白霜。
日出时分,上百只黑颈鹤在清晨醒来,逆光之中,群山静默,空山无声,唯它们昂首啼鸣。它们开始梳妆打扮,我看到了第一只黑颈鹤,被直射的阳光勾勒出好看的剪影,有一只黑颈鹤正扇动着翅膀准备从芦苇丛后面踏水破空而起,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它们一一列队在我面前起飞,天空中渐渐有了鹤影翔集。躺在水库里睡了一夜的鸟在这一刻全部醒来了,它们开始了聒噪的清晨集会,它们在水面滑行、在空中盘旋,它们四下飞舞,立于此,耳中唯它们的啼鸣声四处回荡,它们在清晨的高原天空中,用生命的活力谱写着大自然的美。远山之巅,寺庙在日出中绛红一抹,村庄中有炊烟袅袅升起,在天地自然和人的交集之中,在高高的喜马拉雅山脉之间,披戴着黑色丝巾的高原舞者们才是冬季高原应有的韵律。我见到过它们在拉萨河、在雅江畔结群越冬,春夏之交,在阿里的湿地、那曲、日喀则的湿地、藏北的深处,我总能遇见它们成双成对,或者是一家三口、四口,甚至五口行游于沼泽深处;它们在草木荣枯中,在四时序列里来回迁徙,我也曾跟随着它们的脚步在时光中游历。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