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然乌湖的树，拉萨之秋

　　同样是河谷，同为游荡性河道的帕龙藏布江，当河水开始变得清澈起来的时候，波巴人家的田地中有一种辣椒就要成熟了。这种辣椒成熟的标志是由绿变黑，它们很辣，但是这是有辣椒味的辣椒，所以香。与之同期出现的，是10月里，长在秋天波密密林中的野生猴头菇。

　　吃货的世界，当然相通。

　　如果你吃过用波密黑辣椒做的小炒肉，这种小炒肉一定要在起锅前烹入一些酱油，再加一点点糖，你会同意，太香了，再来一碗米饭。如果能再配上一锅用猴头菇炖出来的土鸡汤，用木柴慢火炖出来的那种，有这种待遇的话，我肯定能在然乌湖边稳稳地住上一两周，就算天天下雨我也不想走。因为吃货有着如此这般的讲究，所以，我通晓了秋季波密县城的菜市场，在那个季节，市场里会遍布这种辣椒，要买到猴头菇只需要多一点点运气，它们多半出现在下过雨后靠河边的那几个菜摊上。我喜欢在四季的更迭中，按照果实成熟的节气去到各地的菜市场里晃荡。

　　多年前，我就记住了古龙在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一段描述：“走投无路的铁传甲无意中来到了菜市，只见菜市中有抱着孩子的妇人，瘸腿的瘦子，满身油腻的厨子，这些人都提着菜篮子在他身旁挤来挤去，没有人关心这个带刀的剑客，他面前有一个买菜女子和一个卖肉的屠夫，他们俩正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见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心情突然明朗开来。”年少的我，为这段话中所描述的场景诙谐而笑，上了一点年纪我才明白，这就是与生活的短兵相接，这种短兵相接不同于剑客们决胜江湖时用刀剑相拼所裹挟的杀气和寒意。菜市场里扑面而来的活鸡、活鸭、活鹅、活鱼和猪肉，这就是最鲜活的生活气息，那是一种热气腾腾的，略微带着腥气的喧嚣，这种气息当然可以把剑客们的杀气以及人们平日里被琐碎生活弄出来的矫情，一同扔进大门口的绞肉机里绞个烂碎，最后吐出来被捏成一个个肉丸子。

　　生活，在菜市场必然回到本质，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尤其喜欢菜市场里弥漫着的那种粗糙和生猛，在这里，绝没有人在意你是谁，你完全可以在讨价还价中尽情铺陈真我，而对于我这种把异乡变作了故乡的人，世界各地的菜市场也就有了如故乡般的浓情。一个个长相不大相同的青菜和萝卜以及一头头大蒜，都能消解这种背井离乡人的隐痛，这样的感受，确实有助于这些漂泊在外的异乡人，把生活踏踏实实地引向实处。从吃货的角度去看，肯定是吃饱了饭的人才会有力气去看风景，这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你要问我川藏线哪里的秋天最美，我回答你的一定是从芒康开始到林芝，一直到山南、墨竹工卡、拉萨都很美。时间就在每一年国庆大假后的一周，那才是西藏真正的秋天，会美成一片，白杨、桦树、松树，在这个季节变为了黄色，那是金黄透亮的色彩，间杂以红枫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的那种正红色。在蓝天白云之中，它们都被高原的阳光穿透了，在雪山下，绿水边风舞灵动。我相信你明白层次丰富的景致应该有多吸引人，而最奇怪的现象也就此发生，国庆节之后，在西藏最美的秋天里，所有夏季蜂拥而至的游人都不见了，他们会不会以为马上就要到冰雪封冻的季节了？

　　秋，然乌湖，晨。

　　睡了一夜的湖，醒了，湖面上渐渐升腾起来一层薄薄的水汽，水汽上升到1米多高后，就停在了那里，慢慢凝结成一条白色的带子，安静地悬停在湖面上。待阳光从山后冒出来后，水汽开始随气温升高缓动，这种缓动不是上下方向动，而是左右方向来回动，这样的动势像极了声波的波形，看上去，水汽就在水面上来回如音符般跳动。抬眼望去，阳光照射到的山林是由黄色、绿色、墨绿色、红色的树林组成，再往上，是灌木丛、岩石以及雪山，它们此时正全部倒映在湖面上，这是一曲大自然的歌，这歌声让人沉醉痴迷。

　　然乌湖畔，是秋天里绝佳的露营地，不用走太远，随便找一个小山坡，钻进密林中，在每一棵树下，都是好地方。露营点靠近一条溪流比较重要，前提是你真的要在秋天来，不要在夏季，夏天的溪流脾气暴躁，极易发怒，连人带树冲没了，是真有可能。

　　我在这个季节住进了然乌湖，我去等一棵树。

　　那是一棵桦树，它的树干覆盖着一层白色的树皮，而树枝则为黑色，在众多的树里，它并不太高，在金黄没有起来的时候它在树丛里甚至并不显眼。我第一次见到它，到这次我决定在秋季再来，突然就过去了五年。这五年里，我见过它肩落白雪，也见过它在初春的阳光中，以一树油绿嫩叶在微风中渐渐苏醒；我还见过它在夏季的雨水中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一定是山谷里的风把秋送了进来，在某一天，它突然由绿变成了金黄，那时候它开始从一大片树中凸显，这种凸显会让它显得有些孤独；这五年，我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时有大雪，时有风雨，时有春风，时有电闪雷鸣以及阳光。我甚至以为它就是我，是我心里的那棵树，它就这样安安静静，守着脚下的小小疆土。树当然不能弯腰，所以四季中所有的交替与更迭也都不必着急为它赶路，即使偶有一只飞鸟路过，鸟的目标当然是这棵树，而树的目标其实只是它本身。

　　我在树下，撑起了帐篷，这次运气不大好，连着下了三天的雨，每天我都在湿漉漉的帐篷里蜷缩着，等待着，这一年的秋天，雨水可真多。我用辣椒炒肉，猴头菇炖鸡汤祛寒除湿，我要等它，等它开始变黄，在秋天的阳光下变为金黄。

　　天终于晴了，月亮在天黑后升了起来，在月光中这棵树通体金黄，流溢的月色之中，树叶被明亮的月光投射出了重重叠叠的影子，这些影子相互重叠着，又随着月光的移动而缓缓移动着。看上去这棵树在月夜里正在苏醒、舞动，我在那一瞬间感知到了它的生命，也感知到了它的律动。当阳光在月夜之后升起，树叶在一刹那被金色的阳光点燃，开始纷至飘落，生命的轮回就在寂然中发生。我坐在树下，看树叶从空中缓缓飘零，我想起了去世的老堪布，想起了曾经听他讲过树的因果：“秋，是树木们报答大地恩赐的时间，它们会将一年来大地和天空给予的水和养分以自身的果实落向大地。”

　　夏末秋初，拉萨河谷里吹来的风，就是金色的染料，秋来的时候，最明显的是云，云不再连绵，它们变成了一朵朵的棉花。拉萨城里城外众多的白杨树，它们有些齐整地靠在拉萨河畔，有些围在一个个大院的四周，我在秋天快要来临的时候会天天登高期盼。终于，在某一天的阳光中，笔直的树木换上了秋装，它们以一树的金黄告诉我秋天来了。在落叶缤纷的季节，拉萨河水开始清澈，阳光穿透树林的时候，假如你也在这里，带着强烈紫外线的阳光，通透地穿过狗尾巴花时，拉萨的秋天会有那么一点点的萧条，但也有许多的生机借此埋入地下。我喜欢阳光下的剪影，喜欢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奔跑玩耍放牛的孩子，还喜欢一群群身披金色霞光的归羊。秋天，当然是云淡风轻的日子，拉萨河畔有很多小孩正在放风筝，他们的梦想风筝，高地上的秋，竟然如此浓烈，浓烈到如同金色的、舞动着的火苗。拉鲁湿地已经被柳树、杨树以金黄包围，湿地中的芦苇在斜射的阳光下随风轻摇，水中游弋着飞来越冬的赤麻鸭与斑头雁，它们身后的远处是布达拉宫。拉萨四周的莲花山在这个时节将从翠绿渐至土黄，顺着公路上到纳金山顶从那里俯瞰拉萨河谷与拉萨城，拉萨河正静静奔流在一条金色白杨守护的河道之中。林周老农场那一片繁茂的金色白杨正在将浑身的金黄落下换至冬装，踩在落叶上的人们会听到树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亲眼见到西藏秋天的天空，你我都会发出同样的疑问：天，怎么可以蓝成这样？朋友凌仕江曾描述过这样的场景，那句话很贴切：“天天天蓝，与谁都无关，天天天蓝，与谁又都有关。”

　　回家后，我的邻居德白给我送来了今天的新鲜牛奶，我们在秋天的夜晚坐进客厅里聊天，我问她：“你说，什么是幸福？”她看着我慢慢地说：“幸福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没有经济能力的话很多时候生活会很困难，但是有钱并不一定就幸福。经济条件好，物质上可能没什么困难了，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但是，获取精神上的幸福是困难的，经济条件很好的人比较容易产生一种自大感，永远也不会感到满足，甚至可能会产生害人之心。所以，经济上得到满足不是最主要的，帮助别人才是最主要的。我在医院工作，那些送来医院的小孩子有的很不幸，我把这些孩子当成自己的小孩一样去医治他们。孩子们哭着到医院，我尽量心平气和地去医治他们，等到他们出院时，看着他们满脸带着微笑离开。通过自己小小的能力去医治好这些病人，让他们开开心心地出院，能靠着个人小小的能力去帮助别人是一件小事，但这让我感觉到了快乐，这就是我理解的幸福。”

　　是的，有信仰的人，幸福指数比较高，也容易满足。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