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沦陷羌塘
坛城的最中间,是两个同心圆,这两个同心圆中的空白处,僧人们画出了向外辐射的线条,于是圆看上去就变成了太阳,很具象。太阳在藏语里叫:尼玛。我一直没明白尼玛怎么就成了骂人的话呢,这是地名,是西藏那曲地区一个县的名字,这个县,在西藏的腹地,在羌塘。
从前羌塘深处的县城基本都会沿着公路两侧以直线方式进行构建,我猜,这种模式的形成一定是大家觉得地方大,到处都是空地,所以随便修。路过这些县城的人,却会因此而产生一种错觉。在漫长的旅程中人们一直不停地在颠簸中进了这些县城,车轮下居然出现了一条呈直线的水泥路,这让人兴奋,多数司机脚下就会用劲,他们踩着油门使劲跑,不到两分钟,县城就被他们彻底穿了过去。这个时候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还不知道,下一个有水泥路的地方远在好几百千米之外。
在羌塘行走,总是一波三折。
原计划早早从班戈县出发,想当天赶到尼玛。同行的车先我去了县城边上唯一的加油站加油,他比我早几分钟离开县城,往西走的路并不复杂,我告诉他把车头正对着西往前开就好了,我加好了油,就在后面慢慢跟着。我们一直用车载电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说着说着,电台没了声音,我连着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应。我急急越过前面的一个小土坡,见到了他们,他们翻车了,车四脚朝天,倒扣在地上,有一侧的车轮还在空转,现场一地玻璃碴子,行李已经从车里摔了出来,散落一地。我冲上去,把他们一个个从车里拉了出来,很幸运,三个人都没大事,只有一个人外皮有点擦伤。拖出来的三个人居然都没系安全带,估计被突然翻车的状况弄蒙了,都坐在路旁发呆。和我同车的人,见人没事,就一个劲地帮他们拍照,也是,这也算是人生中的一劫,有照片记录,是不是可以提醒自己以后开车注意?
相比他们,不幸运的人比比皆是,就像多年以后我听说我熟悉的一个小伙子,从文布南村出来,车速较快,也是发生了同样的侧翻,据说也是没系安全带,但他运气不太好,就那样没了。这种看似莫名其妙的翻车其实是一个明显的技术性失误,这缘于开车的人对沙石路上的搓板路不熟悉,在遇到紧急情况后操作不当。当车辆后轮发生侧滑漂移的时候,本能的反应会让驾驶员朝侧滑的反方向转动方向盘,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纠正侧滑,而这样的动作产生的离心力会迅速让车发生侧滚翻。好在走在羌塘的车基本都是越野车,虽然驾驶员不熟悉路但这反而是优势,车速快不起来,加上越野车的车身都还算结实,常以A柱和B柱塌掉为代价,能保住车内的人。但有些人是因为没系安全带摔出去而受伤,这一点确实算人祸。
我用拖车绳把车拖正,检查了一下车,车是不能再动了,机油已经彻底漏光。看来,我得返回班戈县城去寻找救援。按照目前的状况,只能想办法把车运回拉萨去,我必须去县里找来一辆可以把车装上去的吊车,还要找到一辆背车的大货。我折回了县城,唯一的一条街上除了饭馆就是小商店,饭馆看上去人多一些,我就去人多的饭馆打听,老板说班戈县太大了,大到全县只有一辆铲车,拥有者是加油站老板。我又跑去加油站打探了租这辆铲车的价格,对方说每小时800元,按小时租,油钱另算。我算了算开着铲车去救援的时间,铲车车速10千米/时,到救援地点要开5小时,救援时间不知道几小时,反正完成后再返回要再加5小时。租这个,起码也得花一万元钱以上了,太贵了,而且救援时间不确定,所以最终的价格也不确定,可是,我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再返回小饭馆,跟老板点了碗面条,坐那儿发愁,隔壁桌突然有人站起来问我:“8000元干不干?”原来是来吃饭的一个货车司机,他听老板说了这件事,转过头认真对我说:“从翻车点运到拉萨,给5000元,从拉萨回来,再给返空费3000元。”我马上就同意了他的价格,有一个重要原因,货车司机最后说了一句:“我有办法把车弄进货厢里背走。”
我半信半疑。
货车司机出门就显示了真功夫,一出城,他就超了我的车。此后,他就没走过路基,直接见山过山,我只告诉了他翻车的大概位置和周边环境,我就是描述了一下,他居然凭我的描述走出了一条直线,我当然也弃路基跟上了他的车辙。抄近路,很快就到了翻车点,货车司机果然没有吹牛,他拿出了钢丝绳,挂在了翻掉的车上,把那辆车直接拖上了一个高高的土坎,摆正放好,他开着货车转到下面的土坎边,倒车顶在了坎下,他拿出了铁锹,把货厢和土坎相接的地方铲了铲,又用随车带着的木板简单处理了一下,我们所有人一起上手,就这样把车给推进了货厢,谁说要用吊车和铲车的?
羌塘深处司机的智慧是无穷的,我信,有时候也不能全信。还是在羌塘,那次走得深了一些,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来到了普若岗日的北侧,那次是人民群众的英勇害了我。
从尼玛县抄近路一路行去,我们一行四小一大,四辆锃亮的Jeep大切诺基,一水儿的八缸,加上一辆顶着蓝色篷布的双桥大货车。我们顺利抵达了双湖县城,在那里补充了给养后,正行驶在双湖以北的地带,大货车装满了各种给养,有1000多升油料以及食品,还有发电机和一些露营装备等。这一次,我就没计划在路过的任何一个县城住宿,这一路上,我们都在野地里露营,我的计划比较厉害,比如在色林错湖边看星空,在扎加藏布看河里的鱼,在普若岗日用冰川融水煮茶。当然,在路过一些县城的时候,可以去饭馆吃顿饭再泡个澡。
天气晴好,羌塘进入9月,雨明显少了起来,我们行车的位置已经超过了海拔5200米,没路,不过有方向,我在电台里告诉他们我们往北走就好了。我那几天就一直喜欢开大货车,在羌塘开大货车的好处我才刚刚发现,大货车不吃灰,前车扬起来的灰只会落在大货车的玻璃以下。天气这么好,走在羌塘深处,能不吃灰又能开着窗抽着烟看风景,绝对舒服;只一点不好,踩刹车的时候,要轻如踩鸡蛋,踩得重了,旁边坐的人不小心就会飞到风挡玻璃上去当贴纸。我让旁边的人飞了好几次,从他们看我的眼神可以读出,他们有点恨我。
四辆Jeep撒了欢地跑,我在后面慢慢跟进。
转过一座小山头,远远看见两山之间有一片凹地,凹地的中间,长着红色的草。我赶紧拿起对讲机,开始呼叫四辆小车往山边靠,但是来不及了,有两辆已经进到了凹地的中间,他们正行驶在长着红草的地方,当他们发觉前面是一片沼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第一辆车慢慢沦陷,他们试着加速冲出去,只挣扎着前进了十多米,便彻底陷入囫囵。第二辆车见势不妙,驾驶的人心里一慌,往左侧一打方向,也是一番挣扎后,陷得比第一辆车还深。我知道那些长着红草的地方,一定是沼泽,而且特别深,他们不知道,所以不能怪他们。我还知道车在陷入沼泽地后,是不能动的,别指望自己有几把差速锁,在沼泽地里,什么都没用,刨得越狠,陷得越深。
我那时候心里还有底,我有大货车,我才不担心呢。
我慢慢开着大货车,尽量贴着山边开,慢慢靠了上去。我把大货车停在了山边,跳下车走过去看情况,他们的车已经陷到车门了,车轮下还在往外冒水泡。好吧,人员先下来,看样子,得抓紧时间拖出来才是。
我转头走回去,把大货车倒过来,开始往车屁股上挂钢丝绳,大货车只轻轻一发力,第一辆车就轻松脱困。我笑着拖着钢丝绳,准备去挂第二辆车,这辆车陷得比较远,钢丝绳不够长了,大货车得往后倒一下才能够着。我仔细看了一下倒车的距离,大约需要倒10米远,路面还行,就是有点窄,不能倒太快,太快有可能会掉进旁边的沼泽地。探路回来,我叫来师傅,让他来驾驶大货车,我拿着手持对讲机到车后给他看路。师傅信心满满,嘴里哼着小曲,拉门上车,着车挂挡,倒,一气呵成,车启动的时候他扭着头伸出车窗的样子颇有几分英雄气概,倒着倒着,车有点歪了,他打方向的速度明显太快了。我赶忙叫他停车,后来他说,他没听见,其实我知道,是他根本不听,他太自信了,所以,有时候太自信了就是自大,自大的人很讨厌,这没错。
大货车在我近乎绝望的喊停声里又坚持倒了几米,就这几米让左前轮从硬地面生生滑进了沼泽。货车的发动机在车头,车头重,滑下去就直接淹掉了半个轮子,我气急败坏,跳下车见到这一状况的师傅傻眼了,我俩大眼对小眼。
我怒目圆睁,他们说我看上去像要打人,是的,我那会儿一直掐着自己的大腿告诉自己:你他妈现在脾气好多了,要不然这傻x早就住院了。
大货车陷落的时间点已经接近日落,重车陷进沼泽,可不是闹着玩的。从这里到双湖大约有100千米远,我知道整个双湖县,只有一辆8吨康明斯,那车就算来了,也根本不可能拖动我们的双桥加长货车。我当即决定,全体就地扎营,准备持久战,我心里还有底,我带的双桥车货厢里有米,有油,还有菜,有肉,我甚至还有发电机,没那么可怕,短时间内我们肯定饿不死也冷不死,最多累死。
我看得出来同行人的忐忑,对于我这样的一个野人,这就是多年高原旅程中的一段插曲,而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是第一次。天黑之前,我试着用小车的绞盘和葫芦救了一下,大货车根本纹丝不动,我看出来了,这样的救援基本没什么帮助,我得彻底放弃侥幸心理,也好,知道状况有时候反而踏实。我停止了这样无谓的救援,我们开始搭建帐篷,建立营地,然后,埋锅做饭,我当然知道人是要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干活的。我蹲在夕阳里,让三辆车做了我的屏风,我在车边挖了大坑,炒菜做饭。那天的晚霞映着炉火居然特别漂亮,这事让我特别闹不明白,每次有特别的事故发生,天气都有特别之处。我用大火认真炒了一大锅回锅肉,再用高压锅压了一大锅米饭,在那时候我才发现有一辆车的两个人始终不下车,我很奇怪,就去问,答说高反不舒服。我也没在意,晚一点叫吃饭了,俩人还不下车,我上去再问,他们吞吞吐吐地表示,他们想要按自带的GPS记录下来的轨迹回到县城去,理由是,他们高反。
双湖县城的海拔和陷车点比,会低一点,低300米,降300米就不高反了?我不傻,是他们在侮辱我的智商,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害怕,他们面对羌塘无人区,面对陷车,面对救援,面对劳动,面对潜在的危险,在这个时候,他们了。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成长为一个可以原谅一切的人,我当然有我的原则,我当然血气方刚,我从内心深处就不认可的人,更不认可在危急时刻抛弃朋友于危难之处的人,在我的字典里,即便不能劳动,在一起,也是一个面对困难应该有的态度,我在那个年龄,凡触及我底线的所有一切都不可理喻,都不可原谅。我当然还没彻底懂得,这就是人性中的另一面,在那个时候,我甚至为自己有这样所谓的朋友,感到生气,甚至愤怒,我更知道这是缘于羞耻。我不再说一个字,我就站在那里冷眼看着这辆车,包括这两个人。
他们立刻、马上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是的,他们从此永远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我转身往回走,我要回去吃饭,我边走边大声说:“走就走嘛,走了老子照样能把车弄出来!”
夜里钻进帐篷,我想好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把陷到沼泽地里的前轮一点点地挖出来,这一过程中,可以用石头和随车带的木跳板来垫,可以反复用千斤顶把轮子顶高,再反复垫上石头和木板,如此不停反复,定能脱困。看上去这将会是一个大工程,这地方海拔5200米,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吃得消。
天明,早餐我做了酥油茶和糌粑,在这个高度吃这些,可以保证体力。我们开始分工,我和师傅,包括向导,我们三个人负责挖车,其余的人先负责捡石头。
捡石头,在这一大片只长得出来苔藓的荒滩上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一大片地上,除了贴地长的草就只有一种石头,一种拇指大的小石子。没有也得捡,他们各自拖着一条蛇皮袋子出发了,在海拔5200米的阳光下弯着腰一直不停地捡,捡满一袋就拖回来堆在陷车点,一整天过去了,小石子终于堆成了一座小山。
羌塘深处的沼泽地,就是冻土,白天太阳照过来的时候,解冻,一铲下去,水从沼泽深处会慢慢浸过来,这会把刚挖开的坑立即填满。我们只能先在轮子的周边清出一个大坑,在大坑边上再修起来一个水坝,我们试图把水堵在外侧,这消耗了我们很多体力。到了晚一些的下午,太阳落山后,气温迅速降到0摄氏度以下,这个时候,冻土会开始结冻,唯有从此时开始,我们才能奋力地挖一铲是一铲。天,很快就黑了。我们所有人就在车轮边,挑灯夜战。
那几天的天气很不争气,羌塘的雪,就趁着夜色飘飘洒洒地下了起来。
三天后,我们把大车挖出来了,自救成功。我相信,当年和我一起经历这件事的所有人,他们一定记得脱困的时候,我们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欢呼,我们甚至激动地拍过这样一张照片,照片中所有人集体蹲在了地上,我们一起用手比画着拉屎擦屁股的动作。是啊,一起经历险境,一起努力脱困的人,哪里会在乎一起拉过一泡屎。
多年以后,我渐渐忘记了一些事,也忘记一些人,我忘记了他们的名字,我甚至已经记不起来他们长什么样子,我早已在漫长的高地生活中学会了选择性遗忘。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我真不知道可以原谅什么,但觉得世间万物都应该被原谅。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