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久贡巴和拉加里
在坛城中部那些黄色花纹绘制完成之后,僧人们开始准备在每一个边等距的位置用不同的紫沙、红沙、绿沙、黄沙绘制四个外形一致的图案。那些图案看上去像佛塔,仔细看,最上面那一个特别像一座寺庙,因为寺庙的屋顶上才会有鹿。我最喜欢的寺庙叫卡久寺,我喜欢它的地理位置以及景观,去那里,最好是在夏天,6月最好。
从哲古牧场到措美县再到洛扎,有一条简易公路。所有进入西藏的公路,是上到青藏高原台地的必经之路,尤其在横断山脉,那段路车行困难。但在这些我走过很多很多次的道路中,只有在走过了措美到洛扎的公路后,我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山高路险。
山南,有着全西藏最危险的山路之一,简直可以超越传说中的昌都路。对于第一次踏上这条路的人,简直就是十万大山。简易公路上全是砾石沙土,依山傍岩,仅容一车小心通行。一直向上,努力向上,开了好几个小时,才至山顶,驻车往下看,目力所及的谷底,都在千米开外。部分行车道路,还必须在进弯之后倒一把车,才能顺利出弯,这些路窄到只容一车通过,会车的时候,远远地,双方都会试图给对方找出可以安全交会的空间。这一片山,山体巨大,眼见对面前行上山的车,你们甚至可以隔空对喊,但你要抵达它的位置,需先绕行至你这一侧大山的谷底,接着再沿着山体画着圈地往上行进。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走到与你互喊的前车位置,车在这里只能依山势画着圈走。我相信,这才是传说中的望山跑死马,而且是骏马。
这一大片巨大的黄色的山体基本就没有植被,偶有植被的地方,一定在两山交会之处。在那样的地方也一定会有一条小小的溪流自山顶冰雪处缓缓落下,植被慢慢依附在了这些水流的旁边。在一大片土黄色巨大的沟壑之中,这种绿太抢眼了,这种绿是人们生存的坚忍。我一直在想,需要多大的隐忍与坚持才可以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过活。走在西藏这些遥远的地方,在不可思议的地貌中遇见村庄,甚至还能遇见人,这总是让我感觉活着比死去更难。
远远地,看得见边巴乡了,它的东侧,有一座雪山,山下有一座寺庙,这背后的不远处,就是不丹。西藏的春天和夏天来得临近,山南的这些大大的沟壑之中,6月中的油菜花正在青稞田边,艳黄。
这是一个巨大的峡谷群,我多次来过这条峡谷。2014年《中国国家地理:西藏专辑》考察队第一次考察路线,我特意安排了这里。我带着大家进入了被洛扎雄曲切开喜马拉雅山脉所造就的一条峡谷,有人称这里为洛扎大峡谷,也有人称这里为藏南大峡谷,我喜欢称之为洛扎峡谷。
这条峡谷在我国境内长约112千米,这条河与熊曲和洛扎虾曲也都流淌在各自切开大山所形成的峡谷之中,所以说这其实是一个峡谷群。这种山体巨大的高差所带来的震撼,唯有身临其境方能体验;更让人叫绝的是峡谷中碉楼四布,山顶、山崖、山谷,无处不在。在青藏高原,碉楼绝不仅仅分布在四川丹巴、金川以及康定所在的东部边缘地区。西藏山南地区的措美县、洛扎县的峡谷中,同样矗立着众多的古碉楼群,且还有城堡。这一发现令同行的人吃惊又好奇,在边巴乡至拉康镇峡谷一侧的山坡上,一座座碉楼形态各异,依山势排列。傍晚柔和的光线打在碉楼古老的石质墙面上,让人有时光交错之感。从措美到洛扎,考察队一路穿行在遍布碉楼的峡谷中。我问过当地人,他们传说当年阿里的部落,会驾着“穹”来攻打此地的部落,人们修建碉楼用于防御。我听了半信半疑,原本的传说和史实加上神话,就是本地人口口相传的历史。
我得专注地对付这条险路,“前面有个村子名叫路美”,陪我们的巴珠书记说。他是山南地区管旅游的干部,我们一直私交甚好,他对这一带熟悉。“这个村子名字叫路美,既不符合实际情况,又好像调侃开车的人,后来村里的人决定把村子的名字改了,叫路麦。”巴珠书记说,“路麦听起来还是路美嘛,它应该改叫‘路险’。”的确,这条路最大的特点是险,这么险的路当真不多见。
最近一次去那里是为了一部纪录片的拍摄,这一次,我的目的地是卡久寺。我来得晚了些,已经进了雨季,我们从措美出发,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峡谷只在这个季节有雨。山是土山,落下的雨水瞬间就混着泥浆从岩壁上直接落在了简易公路上。因为公路坡度陡峭,这些落下来的雨水马上把路变成了一条流淌的小河。在这样的环境下行车当真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直沿着这样的山体持续翻越达拉日雪山,过了鲁麦村,海拔3898米,下山抵达边巴乡,海拔3729米。在这里有小茶馆,我们休整下吃了午饭,接着翻越了杰拉山垭口,然后,再下到谷底,再往上,上到半山就能抵达卡久寺。卡久寺,海拔3650米,这是一座宁玛派的寺庙。
这一次前来,用时8个多小时。
抵达卡久寺,几近日落,车辆只能沿着土路停放成列。我们要抓紧时间拍摄日落时分的卡久寺云雾,拍摄必须要上到半山腰,我决定上去扎营。全组人员迅速开始把宿营装备和拍摄重装备全部搬运上了寺庙后的半山坡上,在那里我们开始快速建立营地。扎营的时候,刮来一阵大风,袁木的帐篷刚刚撑开,还没来得及固定,瞬间就翻滚下山。当时我只看到两股烟从我眼前飘过,第一股烟是被风吹下山的帐篷,紧跟着的是袁木。他当时追帐篷的速度堪比苏炳添,他成功救回了帐篷。在野外,所有的人都明白,一个人没了帐篷相当于失去了一切。我一直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跑这么快,这么勇猛。后来我问他,他说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去追,跑出去发现坡很陡,只能一直加速往下跑,要不然跑不到下面的平地,就只能一脚踏空摔个狗吃屎。这解释合理,而且他的潜力无穷。
我们的营地紧挨着周边的高山牧场,有牧民。我让顿珠向牧民们买来了新挤的牛奶。我坐在高高的山上就着刚煮沸的新鲜牦牛奶,看卡久寺在晚霞中云雾升腾,我面前全是野花,太惬意了。
西藏有很多寺庙兴建于半山或者山顶,是高处的建筑。卡久寺建在了一个山坡的突出部位,它的南侧、东侧、西侧都是绝壁。在绝壁处,你听不到谷底的河水声。早晨和黄昏,从谷底翻涌而上的云雾,让卡久寺宛若仙境,从风光的角度这值得拍摄。我更喜欢这里的另一点,是寺庙中僧人们与野生动物的关系。
在卡久寺周围有很多种野生动物,有两种比较特别,一种是赤斑羚,另一种更有名,是棕尾虹雉,据传这种鸟的雌鸟是尼泊尔国鸟,别处少见。这种鸟的雄鸟的羽毛在阳光下就是彩虹的七种颜色,看上去就像没尾巴的孔雀。我认识这寺庙里的僧人阿旺伦珠,他每一天会在自己吃早餐前去寺庙前的草坪上给动物们投放食物。我拍到过这种鸟和他一起在云雾中的镜头,这其实是我此番来此拍摄的一个重要目的。
我问阿旺伦珠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我们卡久寺的僧人一直会以爱与善的宗教观念对待周边的鸟类和其他动物,给它们喂食。平时我们吃早饭前就要先给这些鸟(棕尾虹雉)喂大米、青稞等,尤其冬天下雪的时候,寺院周围会出现更多的鸟和其他动物,那时候我们会提前给它们喂食。佛教讲对待其他动物要像对待自己一样,这也是我们平时给它们喂食的主要原因之一。爱护它们,是因为除了我们人类,这些鸟同样也需要和平幸福,我们爱护它们的同时,我们会得到它们的信任和亲近。”
最后一句话,特别让我感动,是啊,动物知恩,何况我们生而为人,僧人们的思想简单、纯善而真实。
卡久寺的山坡上,在夏季会花开遍地,我自己数了数,在不到100平方米的一小处高山灌木丛中,我找到了30多种花。我更喜欢以高山小叶杜鹃为前景拍摄云雾中的卡久寺。
从卡久寺下到河谷,不远处能抵达赛卡古托寺,这里有一座九层佛塔非常有名,源于著名的修行者。传说如果你有勇气上到这个塔顶,勇敢站到塔顶的窗外,紧紧抓住外侧的一圈铁制扶手,绕着塔顶转上三圈,必定功德圆满。我试了一下,有点恐高。这座佛塔,曾经是米拉日巴的修行地。在这座寺庙的半山上,有另一座寺庙——洛卓瓦隆寺,那座寺庙的僧人们和野生岩羊的和谐相处,如同卡久寺,我很欣慰。那寺庙看上去已经扩建了很多,多年前我见过的那群岩羊不仅都在,还多了几只,它们和人们之间依然和谐。
还有一个寺庙也让人记忆深刻,是拉加里。有时候,西藏的寺庙和宫殿会让人混淆,准确地说,拉加里其实是王宫,可是后来变作了寺庙,如同雍布拉康。王宫成了传说,它们在现实的意义中渐渐变成了寺庙。
从泽当到拉加里,行程很短,才57.4千米。拉加里王宫,在山南地区曲松县,海拔3950米。从这里往东,有一座大山,叫布丹拉山,顺公路翻越这座海拔5000多米的山,可以到加查县,山前有一个温泉。从前,去加查只有这一条路,后来,为了兴建水电站,人们沿着桑日县流过的雅鲁藏布江水,钻进了峡谷后,依山傍河建起了一条新公路。自此,这条峡谷慢慢进入视野,而从前从曲松去加查的这条路渐渐没落了。
拉加里王宫始建于13世纪,距今已经800多年。人们形容拉加里法王地位时常说“他和达赖喇嘛只差一块垫子”。拉加里法王为“赤钦”,意为“大座”。早年西藏官方文件规定,赤钦会见达赖喇嘛时,不仅免去顶礼膜拜,其坐垫高低也可相差不多。这个建筑至今格局完好,因为王府可以制定法律,我在主殿的楼下还见到了从前的监狱和刑具。研究拉加里史的德国学者卡尔斯顿说过,在晚期的拉加里后裔中,据说其头领的地位仅次于班禅大师。这个王,当年曾经统辖山南一方,旧时曲松县名就是拉加里。
如今这里早已变成了一座空城,是一个空的建筑。建筑精美,我一直想拍摄古建筑内窗格在阳光下影子的移动过程。我选择在拉加里拍摄,因为这是一座空城,除了窗格保存完好之外,整个建筑的采光设计非常特别,从西侧、南侧、东侧过来的阳光,都会从建筑的顶部窗户、侧面窗格深入建筑的内部。这正是我想要的场景。
我赶到这里,开始进入拍摄,当天天气时阴时晴,在拍摄的过程中有一件事异常诡异,所以经常让我想起这里。
我打开了大殿中所有的窗户,让阳光从窗户射入。大殿之中共有五扇窗户,机器架设完毕后,开始拍摄从窗户透入建筑内部的光影变幻延时,进展顺利。
突然,一瞬间,所有的窗户自动关上了,两秒钟以后自动打开。
在现场的所有人,当时都吓傻了。
天气也异常配合,突然在这个时候暴雨如注,紧接着彩虹出来了。
雨停,我邀请的民间艺人扎西群培来到了这个空空的宫殿之中。我想收录他的扎木念弹唱,他是盲人,这世界之中,凡人有一缺,必有一强,他的弹奏水准和歌曲水准超越了太多可以看见这个世界的人。听他的弹唱,犹如听一个故事,行云流水的音乐与歌声之中,群培向我们娓娓道来从前的繁荣景象。
按原计划,不搭帐篷就住进宫殿之中,假装集体当一回王,结果,当天没有一个人敢去。确实也有怪异的事,我们当天在宫殿前的空地上露营,很奇怪,在这里做饭的时候,居然没有一条流浪狗来觅食。我的记忆中,我睡遍西藏,搜刮这些历程,在任何一个地方宿营都会听到狗叫。唯独这里,一整夜,我没听到一声狗吠。我当天夜里一夜没睡踏实,我真的总听见隐约的谈话声。第二天我问旁边几个帐篷里的人,都说没睡好。
拉加里,是个传说。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