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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玛雅古都

西藏,西藏! 卡布 7199 2021-04-06 04:22

  ◎ 嘎玛雅古都

  如果,你曾经在晴朗的夜晚亲眼见过满天的繁星,你一定同意,那种繁星密集的程度就如同集中了坛城制作中所有的沙粒一样,甚至更多,坛城中那些由僧人们绘制出来的各式各样的图案,可以和天空中的各种星座相互辉映,只多不少,那么璀璨夺目的星空,一直就高悬于我们的头顶,是我们早就已经遗忘了它们的存在,我们一直低着头忙碌于繁杂世俗的世界之中。《夜西藏》是《中国国家地理》杂志2013年9月刊的专题,那期的主打内容是我拍摄的夜间西藏,我因此与《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结缘。

  我的“夜西藏”系列,始于2010年。

  有几年,我不再喜欢拍摄,我厌倦了跑来跑去拍摄这样那样的糖水片,人们会喜欢你拍摄的照片,哇,好美,然后呢?就没有然后,这让人沮丧。直到2008年市面上的数码相机实现了一次在技术上的重大突破后,它们的感光度在这一年开始大幅提升,居然可以在ISO3200以上工作,这无疑是摄影技术史上的一个历史性节点。

  我与西藏的星空,已然是仰望间可以互通气息的亲密老友,系着炫丽的银河腰带,披着不见边际的星云,它们就停在我们的头顶,不离不弃在晴夜里,它还会持续带给我无比的惊喜,在这个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地方,静看流星划过夜空,划过我心中的浪漫温情。从哲学的层面上讲,哲学使我们始终保持对世界和人生的惊疑与对根本的追问。灵魂中没有问题的人,绝对不需要哲学。我们的世界在时间上是永恒的,但在空间上是无限的,而我们的生命非常短暂,如果你对这种对照感到惊恐,如果我们开始思考“世界与我们”这一哲学中永恒的主题,我们都在对自己的人生重新定位和定向,从单纯到复杂再到成熟的单纯,这需要智慧。一个人在精神上足够成熟,能够正视和承受人生的苦难,同时心灵依然单纯,对世界还怀着儿童一般的探奇之心,这是成熟;反观麻木、僵化、世故,这并不是成熟,往往我们的思考是:怎么活?如何活?而尊重精神价值的人,会问:“为什么活?”人类对宇宙及人类自身的思索从未停息。在哲学思考的范畴以内,会思考我们与世界的关联,当开始关注这些无法可想之事的时候,算是开始对这个世界追根究底了。我身在西藏,自然会思考我和西藏,包括如何安放我与西藏的情感,摄影视角大多一致的,甚至有人说过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在复制前人的照片,我接受这样的观点,同时我为自己并没有失去创造力而庆幸。对于西藏的发现可以追溯到西方人对整个中国发现史的一部分,这个过程伴随着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规划,也伴随着以理性和科学对古老民族的灵魂世界和生活世界进行全面的“揭秘”“去惑”,其中最重要的一面是对山河大地的地理学探测和描述。抛开地理学的探测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尝试开创并使用了另一个角度去诠释,那就是在静夜中的西藏,试着想想,当你有了视夜如白昼的视觉,你一定会发现有很多我们曾经并不关注,并不在意,而它们其实一直真实存在的事物,如同你身边的河流,它一直在流淌。

  我听过一首藏族民歌:

  谐青

  太阳从何处升起,

  太阳自东方升起,

  世界的土地河流,

  是温暖阳光赐予;

  月亮从何处升起,

  月亮自山顶升起,

  没有太阳和月亮,

  世界将暗淡无光;

  …………

  活在当下的我们已经忙碌到忘记了这世界除了阳光普照,还有月光皎洁。或者说,这个世界还有着没有电灯的夜晚。而现实中,藏民族也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发展中的世界大潮,他们当然也有权利分享主体社会乃至全人类的共同财富,拉萨这些年与其他城市的距离正在逐日拉近,在拉萨城里已经很难看到极为明亮的星空了,即使是晴夜,城市上空的星也显得稀疏。它们依旧在那儿,只是因为城市不夜的灯光,尤其是布达拉宫周边那些太过明亮的灯光,让你在晚归拉萨时也远远可以看到城市上空被这些人造灯光映射出的红云。这些红红的光线早已经盖住我们可怜的视线范围。在生物界里人类在黑暗中的视力基本属于最弱的,我暗自庆幸着在西藏还有一些海拔相对较高的地方,那里必然的人烟稀疏导致了绝非的灯火通明,在那里还有璀璨夺目的星空可以用我们有限的视力欣赏,这片地域的空气稀薄并且非常难得的干燥,无不是成为绝佳观测地的条件。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欣喜若狂!我多么希望世界上多有几天是全民熄灯日,让我们的孩子还可以如同我们儿时那样,在夏夜中抬头就能看到银河,听老人们讲述关于天空中那些飞来飞去的神奇的传说和故事。我也思考过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在“电”没有出现的旧时代,人们更愿意花时间去思考我们和宇宙的关系,包括旧时代的建筑、宗教,寺庙和宇宙有着什么样的关联?它们为什么有着这样普遍的存在规律,为什么?反思我们当下的生活,不仅是电,我们还有了更快的交通工具,更完整的移形换位术,所有的一切指向,正把我们的生活节奏变得异常快,而回归本我已经在当下失去了价值。没有人关心我们头顶的天空,直到雾霾笼罩,我们才会抬起头,移开紧紧盯着的生活去看看我们头上原本的天空。

  甚至在书写历史开始之前,人类就对天空产生了兴趣。人们会以观测到的天象决定何时种植何类作物,人们会借助天空中明亮的星辰指引我们在广阔的海洋中行驶而不致失去方向,人们还可以借此回答我们从何而来和我们如何到达这里的问题。藏民族一直有自己的天文历算,简单看来就是通过加减乘除等数学运算方法,把各种天体运动的方位、时间、面积等未知的东西,用数字的方式表达出来,同时这包括了人们长期与这片土地共存的生活中不断观察日月星辰、冷暖气候等天象和节气、动植物生长变化等大自然现象,总结和积累起来的实践经验,他们有自己对宇宙世界的认知。

  如果说我们尝试把自己和这片土地融合,我想,也可以从这一点上开始尝试,这绝不仅是拍摄出一两张好看的照片,这是一种思考方式,还将是一种富有哲理的表达方式,同时,这充满了美感,我相信,这是艺术。

  对宇宙世界的研究可以开阔我们的眼界,并将我们引向这些问题的答案,同时为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提供参考。这些思索和研究一直以来对我们的世界观有着重要影响。对宇宙的研究作为最古老的科学之一,是所有文化的历史及根源的一部分。它以美丽的图画激励我们并为诸如“我们从何处来”这样的问题提供了答案。它如同巨大尺度和复杂空间的一扇窗户,透视地球并促进全球公民意识和对我们的行星家园的自豪。天文学是少数和社会直接互动的科学领域之一。藏民族关于天空的唐卡图案,非常有意思,你会发现这和凡·高的星空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所有的指向开始汇聚于此时,我开始抬头,关注在夜空中宇宙中的西藏和我自己。有时候我的思索会一直停留于这样的发问中:“在那个时候,人类夜间的活动没有现在的‘电’,在那个阶段的活动必须要依赖于自然光、环境光,他们如何活?而我们活在当下,在有了便利的‘电’的同时,是不是也正在失去一种技能,人类在创造了便利的同时也开始弱化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力?”

  我们儿时的记忆绝不能仅仅依靠文字、话语来传递,有些事物,我们正在经历的同时也正在失去。如果我手上拿着相机,那么我一定会努力用视夜如昼的方式发现、记录、寻找我们正在远去的曾经。我已经到了知晓没有比现在更恳切着明天,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道理的年纪。真实的人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长,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讨论不在眼前,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的下一次机会。很多时候我们会因为懒惰、懦弱而放弃当下,而下一次机会又不知何时会再来,或是会不会再来,想去做和做到这是距离。很多人问我,你的拍摄过程一定超级浪漫。是的,很浪漫,前提是你必须吃饱穿暖在高海拔、低温度的旷野之中!当然也有人问过我的拍摄过程是否辛苦?我的回答仅仅是喜欢和热爱会让你执着。

  当你越去探究一件事物,越会发现其中的无穷无尽,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正如同康德所言:“有二事焉,恒然于心;敬之畏之,日省日甚。外乎者如璀璨星穹,内在者犹道德律令。”每一个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我只是利用现代技术的辅助,利用我们新的存储方式,储存一些记忆,这是作为一个身在西藏的我,可以做,能做到的一件有价值的事。

  我认识的天文学家,天文爱好者,他们一直在试图用光学观测并记录天空,他们也用相机,但他们的镜头只对准了苍穹,他们也用各种CCD摄像机和CMOS传感器去记录,他们只关心头机上的苍穹。我和他们一样,也不一样,不一样的仅仅是视场,我发现,如若把天空和西藏的地景加之融合,这必将是一个重大的突破,这一发现令我欣喜若狂。我的脑海里开始有了这样的画面,静谧月光下,古格王朝遗址星河灿烂,天空中有流星划过,托林寺的佛塔与星空一样,一直就在,夏珠林寺夏季银河高悬于寺庙金顶和雅鲁藏布江上……所有在阳光下的事物,都可以放在夜里。每一颗星,从它发出的光,到我决定抬头看到这颗星的光芒,它向我走来,已经过去了若干光年,这在时间和空间中,都有无穷的意义。我决定了,这就是我不遗余力要去做的一件事。拍摄星空需要天时、地利,以及一些专业的知识。我开始自行查阅大量的天文学知识,同时开始学习使用各种天文观测软件,当我抬头开始望向夜空之时,世界突然变得开阔,我的思维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我要干什么,这太重要了,藏地夜空,星月迷梦。

  我开始试着在拉萨周边拍摄,在初秋,去到夏珠林寺,去到桑耶寺,去到雅鲁藏布江边,去到雍布拉康,我开始积累拍摄的技术和经验,这一过程结束,我决意远行。

  我要去阿里,去古格,去札达。拍摄星空当然一定要选晴天,西藏晴天最多的时候是秋季以后,初冬最佳。

  当你决定好了要做什么,余下只有一件事,就是出发。当然,出发并不意味着你就一定能成功,不过,如果不去一定不可能成功。我开始了很多次的尝试,大多时候我都没有成功拍摄到我想要的画面,有天气原因,也有当时的暗夜条件,我缺乏经验,一直想拍摄的场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就只能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不过我坚信,那是一种趋于完美的可能。

  当我明白我需要更多的经验累积的时候,也就趋于接近拍摄成功了,在一年里我前后反复去了很多次札达。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再次坐上了飞往阿里的航班。12月的札达县城早已空空荡荡,不要说夏季的游人如织,这个时节连本地人都不见了,小小的街面经历了夏季短暂的喧嚣后归于平静,札达的人们已经开始准备度过漫长的冬天,多数人已如候鸟一般南飞,开门营业的商店屈指可数,札达县唯一的那个水电站,进入冬季后因为枯水而停止了工作,整个县城没电、没水。对我而言,这不那么重要,只要星空和古格在就好。

  我在夜里钻进了土林,我安静地坐在象泉河边,等待着月亮从东侧的土林上空升起,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南京的好兄弟“疯子”,我马上掏出手机给他发信息,我就说了一句话:星空灿烂,来不来。他回我两个字:等我。

  第二天,他直接从南京飞来拉萨,在拉萨机场住了一晚后搭上了飞往阿里的航班,第三天一早,我从札达县城抄小路赶到那木如后去了昆莎机场,在那里,我抽到了他带给我的南京牌香烟,距离我们上一次同行无人区,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我们返回札达,开始准备拍摄,我们在那个时候很像两个神经病,在这个季节,在冬天的夜里去拍摄古格,还从未有人这样做过,县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说只有疯子才会去做这样的事,看来我们俩都是,札达太小了,很快我们就被札达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当成了疯子,两个疯子。

  裹上最厚的外套、帽子、围巾,天黑后,我们去了古格,这一天的拍摄,以失败告终。

  几年前,我曾经在古格遗址下露营,那时候根本就没人管我们,半夜里,我带着同行的好几辆车,包括一辆大货车直接开到了古格遗址脚下,就在那儿的一个平平的大坝子上搭起了帐篷。我不想去县城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县城离这里有10多千米,如果要拍摄日出就必须要在天亮之前赶来,住在这里最好,早晨只需要拉开帐篷就可以看到古格的日出。我理所当然地把老经验用在了几年后,我根本不知道几年后的古格遗址下修起了一个固定建筑,那里边住着古格的管理员,那个管理员也负责巡夜,他每隔一小时就会出来绕着古格山脚转上一圈,他用这样的方式防止有人来偷窃文物;当他用强光手电筒晃得我们睁不开眼的时候,我必须老老实实站在寒风中向他反复解释这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站在土坡上,装扮得像两个“塔利班”的我们要干什么,这特别费力,我想要的那种静谧感、神秘感在一瞬间被他的连环质问破坏得一干二净,而且我们两个还被他直接当作了盗窃嫌疑人,这一度让我很抓狂。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了才放我们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县城,在招待所的寒夜里,我们各自坐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手里端着一碗用温暾水泡的面,就着一小瓶从札达唯一开门营业的小超市买来的酒取暖。在睡觉之前,我觉得我必须要想想办法才行。

  第二天,我找了朋友帮忙,先去拜访了古格管理员。有了朋友的介绍,他乐呵呵地请我们喝了酥油茶,他完全同意给我们安静不受打扰的几个小时,他答应我,在约好的时间段里他可以暂时不出来巡查。我为了让他多一点时间不出来,耍了小心思,我从小超市买来了好几箱啤酒、花生和其他零食,天黑后我把这些东西搬进了他的房间。我邀请他在月亮升起来前,一起喝酒聊天,当我们回到拍摄点的时候,期待的月光很快升起,管理员,就一直没再出来。

  月亮从我身后的土林上方冒了出来,它比我计算的时间晚了半小时,当月光洒在古格的那一瞬间,我们和千年前的古人在这一刻重逢了。借着月光,我们拍摄了一个通宵,次日的夜里我们去了托林寺,在拍摄一夜后,我们决定去神山。在吉乌寺,我们看着大大的月亮从东边的冈底斯山脉后升起,月光映射到圣湖玛旁雍错,点亮了远处的纳木那尼,风很大,我站在车前,早已经忘记了大风,被风吹到麻木以后也再感觉不到冷,这样的景象自远古到当下,一直就存在,我为我能记录这样的时刻感到无限荣光。在神山脚下,我摸黑找到我要的拍摄机位,开机,月光从东侧升起后慢慢把神山的东侧一点点照亮,冈仁波齐巨大的雍仲符在北极星下闪耀,它就是正北的王者。拍摄结束,我打开车灯,惊奇地发现,我们身边是一大群的藏野驴,我们被它们包围了。在后半夜的门士乡,我极不要脸地去敲茶馆的门,只为求老板给我们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那是寒夜里的温暖。

  这之后,我便穿行于西藏各地的夜晚,在山南,在林芝,在日喀则,在昌都,在所有我能想到或是我可以企及的每个角落,我等待过冬夜里的双子座流星雨,我在藏北的大湖色林错看北斗星的旋转,我在纳木错上空等待过月食的出现,我在羊卓雍错的上空看见过英仙座的流星雨落下,我在夏季银河下期待过牧民们的帐篷。再一次来到圣湖边,在纳木那尼峰下的狂风中,守着相机曝光20分钟;在冬季的拉昂错边,山风真的可以把人吹走……相机在风中无法控制地晃动,然后换来一张并不怎么清楚的星空照片。在去向双湖、去向普若岗日冰川的路程中,陷车,停在这个绝对无人的半道区域。夜里,爬出露营地,在远远看上去如同奶牛黑白纹的雪山下,拍摄闪亮的星空、地景。去拍摄珠穆朗玛峰的星空,需要在海拔5200米、零下20摄氏度的环境下工作。一个人两台相机,步行到珠穆朗玛峰大本营靠上的位置,找到一个没有月亮的暗月夜,拍下星辰、流星的轨迹。有时候甚至会看到三颗流星同时划过珠穆朗玛峰上空的夜幕。星夜、银河、珠穆朗玛峰、流星……这些自然界的精灵元素都在那一张张的片断记忆中同时呈现时,草地上帐篷中的那些人们日常生活与星空与自然,那都是最美的日子,在夜晚,在夜幕降临的时刻,都是我曾经巨大的幸福。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在汉语言文学中,对满月的描述频频可见。我一直在想象,想象雍布拉康的满月夜——这座西藏最早的宫殿上升起一轮满月,那该是一幅多么震撼的影像啊!在一个静谧的夜晚,我真的看到了心里想象过千遍的场景,它真的出现了。没有狼人啸月、没有侠客引剑、没有玉女吹箫……就是一轮银色的满月。夜晚的云原来是有色彩的,月亮真的可以从宫殿的正后方升起……此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何曾见今月。只剩这风雨千年的建筑,与这轮满月,千年后静静重逢。单纯的拍摄照片仅仅是缘起,一定会有然后,这之后,我迷上了延时摄影,我开始一次又一次回到从前的拍摄地点,从春天一直拍摄到冬天,我想,如若我可以把既视感通过视频,通过延时拍摄展现给所有人,那就是我的然后。

  我们都知道一件事:当我们无所适从的时候,发现自我正如同于发现整个世界! 西藏,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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