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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西藏,西藏! 卡布 4829 2021-04-06 04:22

  ◎ 异乡人

  从成都出发,沿318国道进藏,会是一段美妙的旅程,沿途会经过很多高山,依次数过来有:二朗山、折多山、高尔寺山、剪子弯山、卡子拉山、脱洛拉卡山、海子山、宗巴拉山、拉乌山、觉巴山、东达山、业拉山、安久拉山、色季拉山、米拉山,翻越这些高山后,最终我们会抵达拉萨,看上去是16个地名。制作完成的坛城正中,有三个同心圆,其中最外侧的圆和内侧的两个圆中间,僧人们以等分的方式堆起了16个沙堆,看来16这个数字不是一个惊人的巧合。

  我不止一次听到拉萨的朋友们笑称:“你们四川话,在西藏简直就是官方普通话嘛。”由此可见,西藏真的有很多四川人。沿川藏线返回拉萨,那一年觉巴山正在全线筑路,山顶附近,我见到了很多临悬崖而建的工棚,这些工棚一定是受了地势的限制,修得低矮而且完全悬空。修路时经常堵车,我下车和筑路工人们聊天,听他们说话的口音,我猜他们大多应该来自四川东部或者北部。冬季就要来临,他们推着板车在工地上来回忙碌,衣着单薄,仍然干得热火朝天。扔支烟,和这些说着四川话的人,特别容易走近。进到他们临时搭建的工棚,那里边有几张拼起来的床,一些乱七八糟的衣物、被褥,工棚门口扔着一两只黑乎乎的高压锅和炉灶,旁边有几袋军用大米,一桶食用油,一些蔬菜和几个已经蔫到枯黄的苹果,工棚的梁上还挂着几条自制的腊肉。这些,是他们在这里的全部。辛勤筑路一年,工人们总是盼着早点回家过年。

  四川民工全国有名,在西藏,最能吃苦最能干活儿的还是他们,无论你在海拔多高的地方,这些在建的工地中,你一定会找到他们这样的群体。有一年我从安多转道前往双湖的路上,惊奇地发现有一条柏油公路正在脚下延伸。远远见到有三个人向我走来,他们戴着军用棉帽,穿着绒衣,扛着铁锹,踩着军用大头皮鞋,来的人是邛崃市牟礼镇两河村(今属邛崃市平安街道)五组的张永福、卢朝鑫、周国民,我问他们:“你们来了多久?”他们笑着接了我递过去的烟,叼在裂开了几条大口子的嘴上说:“这条路修了三年了。”在班戈县我有一个常去吃饭的地方,有一个四川老板叫肖艳红,我每次去她总是给我打折,我和她的厨师们一起聊天,合影,互道保重。在安多县城的汽车快修店,我认识了1996年就在安多修车的毛玉胜、曾贤方夫妇。还有在大北线上开着澡堂子的郭继强,他那里可以提供淋浴和木桶浴,他来自四川富顺。当然,不仅是四川人,我也遇见过来自山西的贾向南、庞斌,他们在小小的尼玛县城开了一间小旅馆,在日土的一个乡我还碰到了从青海过来开挖掘机的汪发祥、汪发礼、汪军福。有一个人我记忆深刻,是在双湖开菜店的老板老董,他很牛,当年双湖县的领导在冬天都要亲自登门求他冬天不要走,如果他走了,那么整个冬天偌大一个双湖县城就再没有人可以吃到新鲜蔬菜。我还在察隅县和修理厂老板阿斌一起围着一个汽油桶烤火,他来自云南大理,他跷着二郎腿坐在修理厂院子里给人的感觉就像他拥有了整个察隅。还有在洛扎县深山峡谷中开着小饭馆的周姐,在那条峡谷中遇到来自都江堰的周姐最让我震惊,当我知道了她的故事后,也明白了那些背井离乡来到这样的大山深处讨生活的人,从前的人生有过的那些悲苦。

  我听藏北的朋友们讲,每年,在开春时节总会有几个四川民工离去,多是因为过度劳累和太高的海拔,在这样的海拔,用身体去劳作的人,必须顽强且意志坚定!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未来可以更好地回到家乡,说到底,他们的到来与援藏无关,他们的到来就是一种与政府无关的无序次流动,他们不像主动申请前来的大学生那样有情怀,他们目的简单,目标明确,就是为了挣钱,他们从不认知周边,当然也不会去考虑融入周边,所以,他们根本不懂得去尊重当地的民风民俗,完全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打转,从不会有扎根的想法,因为他们的这种表现,一度代表了所有的四川人,也代表了所有外来人的形象,有时候,在西藏说起四川人的时候确实有些不大光彩,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没有他们提供的来自社会最底层的服务,我们其实寸步难行。

  从双湖返回拉萨,我跨过了扎加藏布,在离那个著名的道班约20千米远的地方,我看到了一辆坏在路边的皮卡。行走在西藏的路上,路遇抛锚的车是要主动施救的,这一习惯导致我去到哪里都这样,但这样的习惯经常会被人在救援前问一句,你要多少钱,他们要我在动手前先说清楚。

  我习惯性地停了车,上去查看。车前站着两个人,一个半大的小伙子,看上去比较懵懂,他应该是司机,一个中年妇女,身上裹着一条蓝色的围裙,这种围裙一看就是常年在食堂里用的那种,她身上有一股很浓的饭菜味,围裙上满是油污,油污把蓝色变成了黑亮色,她的脸上有两坨明显的高原红,那些皮肤下破出来的血丝已经变成了黑红色,车内,一个中年男子仰躺在后座,处于半昏迷状态。治病救人我确实无能为力,不过,我可以帮着他们检查抛锚的车,是水箱漏了,我赶紧回去拿出我带的进口堵漏剂和堵漏胶条,动手帮忙修车,如果可以在修车上帮到他们,我会觉得也算出了点力,这让人心安。

  我转过头问了大姐一句:“大姐你们做啥子了?”大姐一听我开口说四川话,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要他来,他鼓捣要来,这下好了嘛,他心疼娃娃想多找几个钱回去把房子给娃弄好,让他把婚结了,我没得办法,也只有跟来,早晓得这儿这么惨,我们宁愿去新疆打工也不来这个鬼地方遭这个罪。我们是跟到老家一个找矿的来找矿,那个找矿的豁(糊弄)我们说找得到钱,把我们从拉萨骗到离这儿后面七八十千米的一个山顶上就跑了,他喊我们帮他打眼找矿,我们七个人已经来了六个多月了,从四川上来,他就一分钱都没给,偶尔只是喊人送点吃的上来。我们那个打眼的地方太造孽了,住的地方都没得,就在一个大石头下头搭了一个烂棚棚,晚上经常有狼在周围转。前几天他生病了,没得药,撑了几天,昨天早上就开始昏迷了,幸好送吃的车来了,我就搞(赶)紧想救人,结果车子走到这儿还坏了,我都不晓得他活不活得过来。我们也没得办法,来都来了,拿不到钱,咋个回家嘛,这几个月不是白干了啊!”

  大姐边哭边说,她说话的速度好快,我听得心里发紧,赶紧停了手上的动作,我让他们把中年男子抬上了我的车,我决定开车把他们送到县城去。

  我用最快的速度,到了班戈县城,进了县医院,送急诊,医生检查完出来对我们说了三个字:还有救。大姐听完医生说的话,一下就软了,她靠在墙上无声地哭,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我看着她掀开满身油污的衣服,从内层的衣服下面哆哆嗦嗦地开始往外掏,她试着掏出贴身藏着的钱,她要去交医药费,我看着大姐哆哆嗦嗦的手,那双皱巴巴的手上全是皴口,我转身,掏出了我身上所有的钱,递给大姐,大姐木讷地接过钱,她只是哭,看着我无声地掉眼泪。

  在那一刻,我相信我是第一次真正懂得了人世苦难中的我佛慈悲。

  如果有人告诉我他否认阶级壁垒的存在,认为一个人只要够努力就能改变生存的现状,甚至认为穷人之所以穷,是他们不够努力,我会认为这样的人不是傻就是坏。

  沿大北线往阿里去的路上,有一些散落在茫茫羌塘中的县城,说是县城,其实就是很小很小的集镇,这里的集镇规模和建筑方式不能以内地的标准来理解。这样的县城,地域偏远,人口稀少,但这里依然生活着这样一些人,这里和内地任何一个城市一样,但凡有人聚集的地方,一定会各业俱全。在外面走得多的朋友们都会说:“你们四川人确实厉害,啥子地方都有,川菜馆子早就开遍全世界喽。”我在想,全世界当然也包含着西藏的任何一个角落。其实不仅是四川人开的小饭馆,能吃苦的西北人、回族人的餐馆早就开到了一个个我们从没有听说过的乡,人们在这里从事着建筑、修理、服装、餐饮、百货,你能想到的职业这里都有,而从事这些职业的人,大多都是异乡人。我有时候自己都会纳闷,他们怎么来到这里的?你问他们来了多久,答案一般是十年八年,甚至更长。这些地域的海拔很多都已经到达所谓的生命禁区,多数都在4500米以上。人们从遥远的四川盆地、华北平原、西北大地、江汉平原来到极高之地,这种生存上的隐忍,作为一个异乡人,我为他们骄傲且难过。

  最近这几年,西藏交通发展很快,原来很偏远,车程很长,需行驶很久才可抵达的阿里,随着219国道在西藏境内柏油路工程的完工,正在缩短着沿线各地异乡人们回家的距离,真希望他们自此以后,在往返的途中,可以少一些风尘,多一程坦途。

  与太多这样的异乡人在路途中的相遇,我断断续续地知晓了很多他们的故事与烦恼。最早的时候,来的人多是因为参与当地一些工程建设的施工,一个人来了,发现这里其实比老家容易过活。于是,叫来老婆开个杂货店,再叫来兄弟开个修车店,最后便来了一村的人,陆续的便成了一个群体。他们其实是主动移民于此,就此扎根。当我们谈及他们的家人、子女,总能听到一句,“唉,再干几年就回去了……”他们在这里,在这样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以己之力,得到可能稍高于老家的一些工作回报。他们大都晒得非常黑,伸出来的手一定是皴裂的。有些人,特别是女性因为长期缺氧,双颊已经漫出了明显的高原红,那是缺氧后暴出来的血丝。他们住在这些小小的集镇之中,与这里的原住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比原住民还要付出更多的辛劳才能活下去。在西藏的异乡人,上点年纪的,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你问他们,他们中很多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的后代,解放军进藏,那是张国华将军从四川带上来的部队。嫂子有阵子在成都家中,不想出门,便天天点播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进藏的纪录片,我和她一起看,我能理解她,嫂子的父亲当年随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入藏,部队推进、打仗、平定,然后建设。自此,在这片茫茫雪域,父辈们便开创了这一片崭新的天地。这些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的后代,于藏地已经生根发芽,并且已经有了第三代,他们仍然在藏工作和生活,他们,其实都是异乡人。有时候,我甚至会建议那些来拉萨的异乡人,当他们很想听家乡话的时候,就去菜市场转悠。在这种地方,你能看到最多的外地人,西藏所有的菜市场中,都充斥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杀鸡宰鸭,称菜剁肉。还有一处,集中式地展现了四川话一统西藏方言的力量,那是驻藏部队,我经常在接受检查时,与他们搭话:“哎呀,四川人噻,老乡噻!”于是检查会在一个轻松的对话氛围中进行,看完证件,验明正身,在放行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加一句:“老乡,慢慢走哈。”身为一个异乡人,在西藏其实并不会觉得孤单。

  我时常会想起,在鲁朗开墨脱石锅鸡饭庄的老两口,他们在林芝地区已经生活了整整30年,儿子在林芝上班,女儿马上要大学毕业了,他们跟我讲,有点发愁女儿的工作。还有拉萨药王山菜市场卖水果的那对夫妇,每次看到我总会热情地笑着说:“来了哇!”每每在我称好水果付完钱后,还要再往里边加放几个……太多的异乡人在这里,他们正在默默地改变着西藏,也正在参与到西藏的变化之中。来西藏的当然不只是四川人,还有河北人、河南人、山东人、湖北人、湖南人、广东人……这些群体非常庞大,原本这里的原住民也只有300万左右,余下的,全部来自五湖四海。

  还有那些从全国省市对口支援西藏建设的人,每年都有援藏干部,带着援藏资金和援藏的自己来到这里,与西藏同生活共呼吸三年,我相信,他们骨子里会因为这三年,和西藏融为一体。 西藏,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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