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日,可可西里
坛城的图案,细看各有分别,近看,各有牵连,有时候是圆和方相交,有时候是方和圆相连,它们彼此相对独立存在,又会踏实地唇齿相依,最终,它们成就了一大片的辉煌。
羌塘一直往东延伸,过了双湖后,南侧的山变成了念青唐古拉山,再往东,东西走向的山脉中多了一条,那便是可可西里山,它的北侧正是昆仑山,莽昆仑。它们中间那一大片空地,就是传说中的可可西里。有时候提及一个地名,会立即想起在那里的好朋友,我在可可西里有一个好朋友,他叫格莱,原来是五道梁保护站的站长,他可是可可西里的活地图,在那片无人区里穿行,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有一次,我在五道梁,在他的地盘玩耍,他拎着枪,带着人准备出门,我上前问他要不要回来一块儿吃午饭,他很严肃地回我一句:“任务完成得好,就不回来,没完成,我就回来。”这句话我听懂了,有潜台词,他出去要是逮住了人,就会立即押去格尔木,代表完成了任务,任务没完成,也就是没抓到人,就回保护站来。我知道他是去抓那些私自淘金的人,你说,我是期待他回来吃饭还是不回来吃饭?写故事好玩,写着写着想起了他,我赶紧给他打电话,电话接通了,他和我都很高兴,看样子朋友们是应该要常常联系才对,下次去格尔木看他,我们一定一起去吃羊肉。
可可西里,其实属于青海了,但是,仍然是青藏高原不是吗?
我第一次去是考察,我们一行四辆车从双湖以北出发,在过了若拉岗日后持续向北,在太阳湖和鲸鱼湖之间折向了东,从那里横穿到青藏公路,到了五道梁。那儿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是真正的无人区,也是著名的保护区。说到可可西里,有另一个朋友,也不得不提,他叫杨柳松,他推着自行车从日土以北出发,一直向东,穿越了几乎整个羌塘,他原想是走到青藏线上去搭车,不想在70天后,他丢失了所有的给养,可可西里他是没能穿越,他最后是在可可西里的边缘获救,活着出来后,他写了本书,书名就叫《北方的空地》,这本书就是后来电影《七十七天》的故事原型。真实的经历和电影不一样,加工之后的电影慢慢变得面目全非,怎么看都好像和他本身的行走无关了。
我当然知道电影《七十七天》中很多场景均取自可可西里的边缘,但更多的场景来自青海,而不是西藏,书中日土向东而来的那片荒野,这个剧组从未踏足。
2013年的9月,我刚从阿里返回拉萨,接了一个电话,是李志刚打来的,他告诉我他要进可可西里,因为他和他的一个朋友准备拍一部电影,他的那个朋友是这部电影的导演,之前我们在北京也见过几次,但交情并不多。志刚告诉我他们正在拍摄的电影就是以杨柳松为原型的故事,就是他穿越羌塘的故事,我听说拍这个,感觉他们描述的这部电影可能最后会成为中国最牛的荒野求生电影,这个立意好。志刚和我的关系,这样说吧,有一次我在北京,去办完事后陪人吃饭吃到了后半夜才回酒店,这个夜猫子不睡,等着我,我告诉他酒店地址,他很快就带着各种茶来找我,我们泡茶、品茶、聊天,聊着聊着天就亮了,我也该去机场了。所以,这样的朋友,他请我帮忙,我一定会帮。他给我打电话的原因说起来也特别有意思,从北京出发时我就知道,他们原计划是要进保护区的,结果到了保护区以后只让他们在附近10千米以内的一个新形成的堰塞湖附近活动,那地方离青藏公路就10多千米,要啥没啥,他很郁闷。
好吧,我除了决定亲自去,还协调了熟悉保护区地形的工作人员和我同行。从拉萨上到五道梁,从早晨出发一直开车,到了已经是后半夜了,青藏线限速啊,一路上磨磨蹭蹭的,真是考验人的耐性。我这次去带了两辆车,都是皮实的丰田4700。后半夜到了五道梁,见到兄弟们后打个招呼就赶紧找地方睡觉。
第二天起床,开始准备。
我一看他们的装备,笑了,他们剧组才成立,经验不足我早已经预料到了,但没想到这么不足。他们从北京开来了两辆牧马人,居然还是短版的,我的神,短版的牧马人后备厢能装些啥呢?他们装了整整一后备厢的自加热米饭。这样的装备就要进无人区了?他们每个人带的帐篷就是那种夏季露营帐篷,还带了一个看上去蛮好看的天幕,这种帐篷在风和日丽的景区行,在无人区肯定就只能是个摆设。我一看这不行啊,这简直就是自驾游啊,顺着公路走行,靠这些在无人区混,估计是找死,我马上让他们把所有的自加热米饭、面条这些玩意儿全卸下来,送给保护站,我带着他们火速去了五道梁镇上买羊肉,买萝卜,买白菜,买面块,买米。我来的时候,早有准备,带着锅和灶还有煤气,我出发的时候就知道要带上野外用的全部家当,我当然知道不吃热饭在无人区里工作,人是待不住的。好不容易勉强准备停当,那就第二天再出发呗,真是浪费时间还多花钱,这些给养要是从格尔木带上来,东西一定又便宜又好,算了,基本属于瞎操心,剧组又不归我当家。
9月中旬,进可可西里,在季节上这绝对不是好的选择,我早给志刚说过不要现在去,可就是没有人听我的,坚持要去,那就去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我的原则。我清楚地知道,季节加上装备,这帮人走不远,根本就不可能深入,可可西里的夏天才刚刚过去,地都是软的,软到什么程度?上坡都陷车,这可真是不好,当天下午就开始上演稀泥地中的拖拉拽,整了这辆救那辆,我们以一身稀泥,拉坏一个绞盘作为代价,在天黑前终于强渡了楚玛尔河,到了库赛湖。晚上开始扎营,他们拖出那个天幕帐篷来做炊事帐篷,搭这个还不如不搭,四处钻风。看这架势,我还得当厨子,好吧,我做红烧羊肉配米饭,我相信,在无人区吃过我做的饭的人自然会一辈子记得,记不得的,良心肯定是被狗吃了。
入夜,大晴,大大的月亮在可可西里升起来,我用二次曝光“玩”起了营地和月亮,玩累了,就钻回帐篷去睡觉,睡到半夜出事了。应该是他们剧组的录音师还是副摄像,就住在我帐篷边,他们夜里听到那个炊事帐篷里的锅啊碗啊咣咣响,就吓得不行,一直在那儿紧张地喊有狼,有熊,弄得我半夜爬起来打着手电四处检查,其实是他们那顶漂亮的天幕帐篷,让风吹得扬了起来,抽打着旁边的锅碗瓢盆乱响,哪里有什么熊和狼。折腾半天再次倒下,后半夜,可可西里下雪了,他们的帐篷和睡袋都太薄了,一群人冻得睡不着,就在帐篷里翻来翻去地抱怨,我把睡袋拉到头顶,只留了一张脸在外面,真是不好意思,我在我的睡袋里热到冒汗。在睡着前,我在可可西里的野地里感谢着我的好兄弟洪群,谢谢他为我量身定制的双层睡袋,真是无人区露营神器。
他们开始拍摄了,我看见赵毅从短版牧马人的背后把挂着的山地自行车取了下来,他们开始推,然后拍,他们傻走加傻拍,我在边上傻看,哦,原来拍电影跟拍MV一样啊。然后,就这样四处找景,四处推车,停停走走。我看得郁闷起来,就拖着志刚去找野生动物,我们发现了大群的野牦牛,其中有一头,比其他野牦牛都高出来一个肩,它的角上还有一撮毛,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干完架,是刚刚称霸的霸主,我和志刚把它堵住,它红着眼睛就冲了过来,志刚抓起相机就拍,没拍完我就开车逃了,要是它真冲上来,估计能把我们俩加车一起顶飞。我决定远远地跟着它。
其实我发现,在可可西里,比较危险的动物有三种,一是狼群,不过这些年来,成群的已经少了太多,它们大多变为成双活动,我怀疑它们基本是一公一母,一只负责试探,一只负责观望,一般情况下它们对人没多大威胁,我猜它们闻到人的味道首先会恐惧,可能是遗传基因中有了强烈的灌输,人有枪。二是熊,熊其实是杂食动物,它们并不会以人为猎物,如有危险多指不期而遇,比如从坡下到坡顶和它偶遇,或者侵犯了它的领地,或者打扰了它育儿或是冬眠,这种情况一般会出大事,正所谓狭路相逢狗熊胜,人类可不是它的对手,跑不过,更打不过。三是最常见的野牦牛,这种食草动物,远远见人就躲了,但如果你激怒了它,绝无可能避开它的攻击。
我时常在荒野里感觉自己没有天敌,这让人觉得很没意思。
显然,我这次招惹的是牛群的首领,我远远看着它和一大群牛汇合了,不对,那一大群牛明显是家牛,但它的体形是家牛的两倍,它在它们中间显得太高大了,我想起了关于野牦牛拐带家牛的传说,看来,这是真的。牧民们甚至还喜欢让它们把家牛拐走,最好再生出一些家牛和野牦牛混血的后代。是啊,地这么大,由着它们四处吃草也好,时间到了,牧民们会骑上摩托车,把这一大群牛从草地深处赶回牧民点,有时候,这种放牧方式看上去比较佛性。它的地位看起来是绝对的统领,从它角上那撮跟对手搏斗得来的毛发就让人明白,它不会容忍任何针对它的挑衅,它远远地回头看着我们,以保证它的领地安全,是的,它赶跑了我们,打败了一头前来挑衅的公牛后,带着牛群向着岗扎日山奔去。我远远停下车,站在山岗上看它们奔行,它们扬起来的尘土背后就是楚玛尔河的发源地——岗扎日山,那一处青色的山梁下大片大片的土地就是可可西里,楚玛尔河正在我身边安静地绵延着,向着远处流去,我极目远眺,视线的尽头是岗扎日积雪的山顶。
9月中的可可西里,凉了,天放晴的时候开始多了。我用我历史上最快的速度去了一趟可可西里,这一次只进去了三天,从可可西里出来后,我又带着他们抄小路从安多直接去了双湖,最后到了普若岗日,他们继续着一路上的走走推推和拍拍,剧组一半人已经开始有高反,感觉他们的进展特别缓慢而且困难。
在普若岗日的深夜,后半夜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开始和自己斗争,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下到冰川前,朝着正北的方向拍下了世界上第三大的冰川。一条冰河,从冰川流出,在月光下静静流淌,冰川正后方的蓝色天空之中,是闪亮的北极星。我从后半夜一直拍到了日出以后,他们起来开始拍摄了,我走回营地给大家做了一顿热饭。返程异常艰难,他们的一辆皮卡,在开始返程的时候就爆掉了一个轮胎,我看了一眼新换上的备胎就知道下一次爆胎是即将发生的事,肯定会成为我去双湖路上的另一个故事。换了备胎的皮卡车就在我车前面,它的备用轮胎已经磨没了花纹,钢丝都能看见,在布满尖锐沙石的道路上,我打赌式地告诉志刚,不出10千米一定爆胎,果然,连5000米不到就爆胎了,不是我乌鸦嘴,不打没准备的仗,这是常识。他们车坏了的直接结果就是我把我车上的东西扔了一半在地上,腾出空间来背上了两个破的备胎,走之前,我给皮卡车的兄弟们留下了一堆火,我还往那堆火里扔了几个土豆,然后命他们原地等待。我用最快的速度在烂路上开出去80多千米后终于在夜里进了双湖县城,我用威逼加利诱的方法让补胎师傅补好了轮胎,再开80多千米烂路回去把轮胎换上,之后,我们一起摸黑返回双湖。我在这条烂路上多开了一个来回,所以,大把的时间就扔在了路上。
我相信那两个守着火等待的人,一定会在那片空旷的高地之中,眼巴巴地看着来路,看着天边,直到看见我们前来救援的灯光。再后来,志刚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他退出了这部电影的拍摄与制作,但我还是继续帮助他们完成拍摄,答应了借皮卡车给他们剧组用几个月,他们到神山拍摄受阻了,我答应帮着协调。再后来,电影就上映了,不联系的人也就不再联系了,不过没关系,青藏高原上的每一个山头都有拉布泽,拉布泽既是群山的高度,也是人们心中的高度。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