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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的日落

西藏,西藏! 卡布 15759 2021-04-06 04:22

  ◎ 九点的日落

  坛城的制作,僧人们用沙填满了最中间的圆,然后在圆的外侧用四种颜色,黄、蓝、红、绿组成一个正方形。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图案,每一个方向的正中还貌似有着一个门,这像极了一座城。说到城市,在西藏,你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拉萨。我想到拉萨的时候,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夏季,夏季的拉萨让我印象深刻。

  入夏,明显的变化是天气。

  拉萨夏季的天气和我原来住过的昆明有一点点相似。可能都是高原的原因吧,白天阳光灿烂,夜里小雨淅淅沥沥,天明才停。周遭山峰在早起阳光出来的时候,天天云蒸霞蔚,煞是好看。

  拉萨进入了夏季后,在一日之中,从日出至傍晚,常常是阳光灿烂,傍晚或者夜里,开始下雨,但少有连绵多日阴雨的日子。如若当天要下雨,天空一定魔幻突变,云层在开合中,配合日落,上演着一幕一幕的大戏。我在这个时候往往会立于小院的屋顶稍高处,向西远眺。每当发现天边发亮,而东侧风云起伏,黑云压顶时,必于此时抓起相机前往布达拉宫,于大昭寺前等待,十之八九阵雨随即而至。而伴随这场阵雨的一定是彩虹,而且多是双彩虹,我一度固执地认为久石让的那首《天空之城》就是为拉萨而作。

  日落时分,阳光几乎从西侧平行的角度射入拉萨城,金色的光柱如箭一般穿城而入。城市建筑在这个时刻会被强光照射到通透,街上行走的人们身披霞光。拉萨河边,有人影在霞光中沐浴、洗衣,水面反射着金色的光,我时常在这个时候带着家里的狗狗们去到仙足岛后的河滩,在晚霞余晖中和它们戏水玩闹,任由它们各种撒欢。在夏季,拉萨周遭的山会因雨而转为绿色,拉萨的夏天,天黑尽要晚上9点以后了。

  后来,仙足岛后面的河滩没了,兴建了水库,我也搬离了从前的院子。从那时候起,拉萨开始成为快速转型中的城市,城市建设的速度加快了,城市中芸芸众生也都开始忙着加快生活的步伐。突然我感觉日子变得快了起来,这样的生活中原有的一些场景或者仪式感,在开始慢慢减弱,或者干脆消失,我有多喜欢这样富有仪式感的生活,从内心深处就有多难接受这每一天的变化。这种状态,表现于我开始减少去八廓街的次数,后来,除了去更远的地方,在拉萨,我开始窝在家里不出门。想来,我也只是在固守着心里的那座城。

  有一年八廓街“开膛破肚”地兴建下水道,小区也在修建集中供暖,道路四处都挖开了,整个拉萨成了一个大工地。就连我自己出门,也会被门前挖出来铺设集中供暖管道的大沟弄得下不去脚,网络上开始骂声一片,各说不一。我倒不这么看,事物都有两面性,难道八廓街里居住的人们就不应该用上抽水马桶?人们就应该停留在落后于前来旅游者几十上百年的生活方式中供人参观?你说这是文化?

  八廓街翻修好我再去,除了不大喜欢后来装的那种路灯——这种路灯让我觉得有故而为之加上的藏元素符号,其他的变化是真的在往好的方向变。看来,有时候变化也不一定就不好。后来,拉萨快速修好了二环路,再后来,全城大面积的修建,慢慢停了下来,路变得好走起来,也通畅很多。变化在变的时候就一定会带来这种阵痛,这个道理一定要变化展现以后人们才懂。2018年,我回拉萨公干,事情结束后,一个朋友开车,我请他带我去从前秋日里我们常去的那片树林。我踏着落叶寻找着当年的林卡地。返回拉萨的时候,过纳金山,我坐在他的车里,他带我行进在新建的二环路上,穿过隧道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了对拉萨的陌生。一个时代,正在走向未来,我分明无力抵挡。同样,我也分不清楚好坏,就如同我的年龄,不知不觉中,在拉萨的时光里我已经从青年走向了中年。我当然无法分清这样的日子,到底是年轻的时光好,还是中年以后好。其实,你我都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

  夏季的拉萨,游人如织。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一定要选择在夏季来西藏,当拉萨一街的冲锋衣开始浪潮翻涌的时候,夏天真的来了。于是,从这个时间开始到之后的几个月里,酒店、出行车辆,各种门票、火车票,各种票都因为这样的集中出游季节的到来而紧张,紧俏资源就是钱,人们深深懂得这个道理。拉萨从事服务业的人们,在这几个月里最为繁忙,然后就突然进入了秋天,突然就没人来了,从事服务业的人们开始在接下来的半年里等待下一次的浪潮到来,这很有意思,简直像极了季节中的从生到死,一岁一枯荣。

  我从前住的院子,叫仙足岛,你问在拉萨长住过的人,对这里都充满感情。

  这个大院,其实是政府的安居工程,外来的人都说,可以啊,你住的这地方算连排别墅了,我总觉得它不够和豪华的“别墅”这两个字相关联,就算连排小院吧。何况当年我租下来的时候,一个院子一个月租金才900元。它非常整齐划一,发现这一点是我在拉萨住下来一段时间以后,我去别的地方串门,我吃惊地发现拉萨所有的安居院居然都长得一模一样。它们一定源于同一张图纸,一定全部按一张图纸施工,证据就是拉萨所有的安居院除了名字不同,处处院落一模一样。这种房子在设计的时候,所有的房间都没有卫生间,适合本地传统,不大符合现代生活方式。

  这种小院,进大门,右侧必定是一个洗衣房或者小卫生间,左侧是厨房兼饭厅。穿过大约有不到50平方米的院子,是住人的这一侧。这是一个砖混预制板的小二层楼,一楼是长方形的客厅,客厅东侧有一间小屋,房子后侧有一个储藏室,在客厅后面有一个卫生间和上二楼的楼梯。二楼楼梯口会有一个卫生间,然后有三间房。最顶头东侧的带一个小小的阳台,在有阳台的这个房间门口一定有一个天井盖子,我爬梯子上去,打开天窗,上到屋顶。比如在出彩虹的时候,我就会很快跑上屋顶,这样的房子,家家全部一样。在2008年的四川大地震后,我时常担心这些小院子,这些以砖混加预制板结构的房子,在地震来临的时候,怕是经受不起的。

  好赖有一个院子。我会在院子里试着种花,我用车拉来泥土,混进羊粪,开始种月季。我知道月季花在拉萨长得特别地好,因为它们在小区的花坛中居然长成了一棵棵的小树,花开色彩多样,朵朵比碗大,关键是它们还可以顺利越冬。我们这些有小院子的人,还都喜欢种格桑花,不过格桑花就是泛指,我个人觉得让人心里欢喜的花都可以称为格桑花。我也种蔷薇,在西藏这种花特别易于生存,如果管理得当,这也是能花开成墙的主儿。我也试着种爬山虎,它们每年只是上到了三分之一高的墙壁处,就停止了攀爬,因为它们努力长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到了拉萨的秋天。我还成功种活了金银花和丁香,以及胭脂。我开始在院子里种各种能活的,能越冬的植物,包括一棵苹果树、一棵榆钱树,那棵榆钱长得可真好,好到附近的麻雀都会在傍晚来它的树顶上停留。好长一段时间里,它们天天来,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这棵树在夏天里秃顶了,我仔细看,发现是这些鸟拉的屎让这棵树变成了秃子,于是我拿起了弹弓,用炒熟的豆子做武器。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这样惊吓了它们几次之后,它们很聪明地改停在了别的树的枝头,这棵树终于在我的努力下夏天不再秃头。其实,仔细回想这件事,显得我自己特别无聊。拉萨的夏天走得那么快,没几天下过一场秋雨之后,秋天就到了,榆钱树的叶子也就会掉得光秃秃的,我也不知道我努力维护着那几片树叶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树叶掉光以后,这些麻雀又会聪明地站在树上,那时候它们反而像极了这棵树上的树叶,它们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它们是可以随便跳跃,随便拉屎的。其实它们一直不知道我早已经知晓它们把窝安在了我书房顶上用彩钢做的棚子里,就在那些方形钢管开口的深处,我总是在夜里,在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听见它们在我头顶上那些空管中挤来挤去,叽叽喳喳,在最冷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它们会被寒冷的冬天冻坏。

  我有一个朋友也住这样的院子,他厉害,他把院子直接用玻璃封了起来,做成了大大的阳光大棚。所以,他们夫妇俩理所当然地种了很多蔬菜。他们经常给我送来各种菜与我分享他们的劳动果实。说他们种菜这件事,特别有意思,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西藏确实物资比较匮乏,尤其是蔬菜。那时候,拉萨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农业大棚,第一没那个技术,第二确实还没试验成功,那时候拉萨的农场主要出产的还是高原三大菜:萝卜、白菜、土豆。比如莴笋、西红柿、辣椒、茄子等这些蔬菜是没有的,陆运上来,经历漫长车程到拉萨的时候早已经过了“80岁高龄”,所以人们会利用为数不多的去到内地探亲或者出差的机会,想方设法地带回来一些蔬菜,携带的方式令人捧腹也心酸。

  在那个年代,全中国的人大都没机会坐飞机,我记得我是小学快毕业了,父亲出差,才带我坐过一次飞机。因为太过新鲜和刺激,我现在还记得那架飞机的型号:伊尔76。我记得因为机票的花费以及每个人身份的特殊,空姐会给上飞机的人分发中华牌香烟,当然,那时候没有什么X光安检机,人们上飞机的时候,没现在这么严格。那些在拉萨工作的人却早于全中国人民很久就开启了空中之旅,因为路途遥远,飞机去拉萨,比车入藏方便太多。朋友小时候回老家,返回拉萨的时候要坐飞机,他妈妈给他做了一件大了两号的大衣。这大衣很特别,内侧缝满了口袋,临上飞机前,给他左边的口袋塞进去了十几棵莴笋,右边的口袋里装着七八斤蒜薹,其他口袋里还有生姜、大蒜。同行的大人,带得更多,他们经常在自己的腰上捆着几把蒜薹,甚至往自己扎紧的裤腿里放进很多东西,以至他们行走起来就像一只摇摇摆摆的企鹅。在行李托运处,人们用着最原始的抬秤,称重的时候遇到相熟的人,行李再重、再多,秤杆也不会翘过去,那时候没有人管你身上有没有夹带对安全有害的蔬菜。空姐们对这趟飞往拉萨航班中的乘客早已经习惯,高原人生活不易,她们大多也算是善良地睁一只眼闭一只,任由这些人大呼小叫,前呼后拥地上飞机。上了飞机这些人就开始解裤腿,把带的蔬菜往外掏,放进头顶上的货架,一飞机的人大多相熟,坐下来,相互让一支烟,飞机就成了一个新鲜的菜市场,这些行径显然经受了空姐们各种各样的白眼。就这样,那些小小的人儿,浑身上下插满了蔬菜,以臃肿肥胖的身姿坐在飞机上。他们就这样以人肉运输的方式,一趟趟地带回去那些新鲜时令的蔬菜。不过,带得再多,也是有限,拿出来给左邻右舍也分不了多少菜。所以多年以后我特别能理解人们的一些行为习惯,比如山里的人多数喜欢把自己的行李塞得满满当当的,他们害怕带得不够。这种心理也表现在点菜上,请别人吃饭,就算点满了一桌子菜也还觉得不够。也有很多人,就一个小包,空手来去,他们受够了从前搬家似的旅行。而我这对朋友夫妇也落下了一个病根,他们居然在自家院子里弄了一个大棚,不仅种菜,还种活了一棵大大的蟠桃树。这棵树真的结果,我吃过,特别甜。看来童年阴影这件事,也包括缺菜吃。

  后来的夏天,仙足岛开始人声鼎沸,人流如织。我时常听到在隔壁客栈的屋顶,有年轻的人谈笑、嬉闹、喝酒、敲鼓、弹琴、唱歌、吵架、打架。那些年,慢慢来了好多人。他们来到拉萨,他们仿佛发现了香巴拉。他们在仙足岛租下了藏式小院,他们在拉萨的夏天过上了注定短暂的,看上去非常乌托邦式的生活。他们当然住进了音乐及啤酒里,也真的住着住着就都散了。这里的人们上演着各种爱恨情仇,有情欲有物欲,看他们如同看一种风景。仙足岛经常充满人的风景,我从来没把自己放进任何一个圈子,但好像也属于任何一个圈子,我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我知道,我更喜欢的是观察,而不是介入。后来我才明白,这日子就是历史与哲学,人生来就如同蚂蚁,忽生忽死,忽聚忽散,短短的生命几十年,各自写完自己的生命,也许就是大家活着的意义。

  2005年的时候,我认识了老朱。老朱是一个山东姑娘,山东姑娘性格直爽泼辣。她和男友算最早来西藏飘着的“驴友”吧,两人结伴旅行到了西藏,爱上了西藏的同时,也爱上了彼此。后来我发现在拉萨,他们这样的还算是普遍,也一定是在拉萨最容易发生的浪漫。后来我还听说大昭寺前面酥油灯房的墙壁被这样来旅行的“驴友”们当作了艳遇墙。我想所谓的艳遇,没那么艳,或许也就是年轻的人在这片天空之下特别容易找到那个阶段能互通感受的人吧。他们俩停在了我们这个大院里,在院里东侧顶头,租下了一个院子。说起来我们的相识,就是在小区门口张姐的菜店里,我去买葱,他们买萝卜,一来二去,大家就熟识了。

  我应邀去过她家,她家装修比我家可强太多啦,我是自己动手,无师自通,以为自己是可以做木匠、粉刷匠、电工的人。不过,我要是一个木匠的话,一定是一个钉子木匠;我要是个电工的话,也是一个扯不直电线的电工。我从东郊的木材市场买来了木料,去西郊的建材市场买来了铁钉,我还借来了刨机。我开始在院子里自己动手,胡乱刨出来看上去光滑的桌面,然后切出来了桌子腿,就用钉子把它们钉了起来。就这样我做了桌椅板凳和书架,还把这些做好的家伙,用汽油喷灯烧得发黑,用砂纸打磨后,涂上菜油在院子里让太阳暴晒。这样的桌椅书架,居然有了强烈的做旧感,接着我又去了八廓街,我扯了块大大的帆布,是人们用来做帐篷顶的那种中间有吉祥八宝图案的帆布。我把这大片的布吊在了客厅上方,冒充了游牧人的帐篷。顺手,我再给所有的墙刷涂料。窗户上,我胡乱用铁丝挂上了一些当年从尼泊尔买来的便宜的窗帘,墙上那些有坑的地方我就用当年自以为拍得不错的照片遮挡起来。我一直不喜欢睡床,于是在很长的时间,我都把藏式卡垫放在了地上当床垫。好在,拉萨天气干燥,这种天气,基本不会让人风湿,我就这样给自己糊弄出来一个狗窝。

  去了他俩的院子,我才知道什么是家,讲究。就他们家院子里一大片欣欣向荣的向日葵,以及那个一进门就看上去很高级的榻榻米,门口居然还有一块很拉风的木牌子“拉萨8号”,这一下子就比我家高级太多了。我从他们家做客出来,一路踢着石子,一路还想着把自己的狗窝也弄个牌子挂上,上面就写“拉萨1号”,回到家门口我已经想通了,就算我起名叫1号,我也不是1号,要是1号也是拉萨1号狗窝。想想真的是啊,那时候的我和五条狗住在一个院子里。

  拉萨8号,开业得太早了,人们还没明白什么是客栈的时候他们就开了,有时候一门生意干得太早的不是前辈,是烈士,专门负责蹚雷。所以他们的生意时好时坏,因为生意不好,他们就有了大把的时间,我们也就有了一起搭伙混饭的理由,我喜欢这种大把空闲的时光。在那个年代,能来西藏玩的人多数还住宾馆,多数还是出差来西藏,人们还没旅游到这么远呢,他们这种客栈式的经营,火起来都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2008年,3月接近4月的一天,老朱心急火燎地坐进了我的小窝客厅,看上去面容憔悴,眉头紧锁。坐下来我才知道她和男友年前就吵架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我不便多问,不过我早已经习惯看年轻人分分合合,他们说这种状态就是生活。她这会儿更是干不下去了,这一年已经没人来旅游了,她说西藏让她伤了心也死了心,她说她要立即回老家,她说她不要困死在这里。老朱想和我商量一件事,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不要转个客栈来做做,我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她。那会儿我也一团乱麻,原计划开展的工作,现在全部停步。我院子里住着一堆从成都上来的员工,突然间大家都没事做了,我正在想各种办法准备把他们全送下去,那会儿我和她一样,全是烦恼。另外我也想过,我们首先是朋友,朋友之间做起了生意就有了双方的期望,高了低了大家都不舒服。我不想破坏单纯的朋友关系,还有,我从来就做不来伺候人的事,这和挣钱没关系,我就不喜欢去给人赔笑脸,要用这样的方式换来衣食,一定是难为我自己。老朱见我无意,也就匆忙告辞离开,她出门的时候转身告诉了我她要的价钱,我听了是真心吃了一惊,那会儿她真没要高价,才几万块就要把拉萨8号转给我,是我想多了,她根本就没跟我动过心眼儿。我哪里会知道之后的几年,仙足岛的客栈转让费用可以炒到几十万。才没几天,老朱真的说走就走,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拉萨。再后来的很多年,我才明白,当年走得坚决的人才真的离开了拉萨,不坚决的,又都回到拉萨了,这是后话。过了好多年,我们又有了微信,时常在朋友圈里能看见老朱的状态,老朱也偶尔给我点个赞。再后来,老朱同志结婚了,朋友圈里时常晒着她的宝贝女儿,尽显各种操心以及幸福。偶尔,闲下来的时候,我们也会在微信上闲扯几句。她当然知道,所有当年在她身边的朋友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拉萨。我当然也知道离开拉萨的朋友们找我说话,闪动这一念头的时候,一定是他们正在想念拉萨,想念在那里的时光。有人说我是藏漂,我从不予以承认,第一,我有正常职业;第二,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第三,我在所有有意识和下意识的场合里,都是自然而然告诉所有人:我要回拉萨了,是用的“回”字,仅此一字,就可以看出我从未把自己放在拉萨之外的某一个地方。

  拉萨本地人在当下这个看上去特别忙的社会里仍然喜欢相互串门,这让我喜欢。

  拉萨的夏季,时常会有朋友间的聚会,这种聚会很好玩。人有时候会越来越多,像流水席,朋友们来的来,走的走,不停地转着,忽多忽少,这是一种与他处不同的相处方式,而我刚好特别接受这样的相处方式——人与人之间自然的亲密。我当然有很好的朋友,不过,好像我的朋友都比我大很多,他们说,我的朋友全是老头儿,老头儿没什么不好,老头儿特别重情谊。

  只要我从西藏的深处晃回拉萨,发个朋友圈说:回来了。吴老师看到了就会在下面回一句:野孩子回来啦,过家里来吃饭。

  吴老师,老吴,吴雨初,是个好玩的老头儿。我喜欢他,其实大家都很喜欢他,我一直觉得年轻的姑娘们尤其喜欢。你想多了,不是因为他帅,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关于西藏的故事,而且,他很会讲故事,不过,我确实没问过姑娘们,他帅不帅。

  我叫他LD,LD是领导的缩写,我觉得叫老爹更合适,他喜欢我叫他老爹,一叫他,他就开心。老爹心地善良,热爱牦牛,是个牦牛痴,所以他给自己起的网名叫“亚格博”,这意思好玩,YAK是牦牛的英语发音,博,是博物馆的博。他快要退休的年纪不好好待在北京,重返了西藏,回到拉萨。说他回到西藏,那是因为他曾经在西藏那曲工作过12年,那是他最年轻的岁月。这个倔老头儿,居然从北京回到拉萨,从无到有,凭空建成了闻名遐迩的“西藏牦牛博物馆”。你得亲自去看了博物馆,再回来告诉我,他是不是真的很厉害。我去他那里蹭饭,我不喝酒,但我喜欢给他带酒,我喜欢看他自斟自饮,跟他胡侃我的野外游历。他和我讲他的田野故事,他讲故事真是绘声绘色,所以他一定是个好作家。后来他把这些故事慢慢写成了好几本书,有本书特别好玩,叫《形色藏人》。书中都是他熟识的藏族人,每个人的故事跌宕起伏,看了的人,会为他书里边的人又哭又笑。

  我会在夏天,选择一段短暂的时光在拉萨停留,那样的日子里,我不打算出远门,我想认真待在拉萨的夏季里,就待在一人高的格桑花丛中。

  我决定请朋友们来吃饭。

  请客的这一天,早早去到清真寺前面的回民羊肉店,请老板把盐碱地上长好的羊卸下几只后腿,再到菜市场去弄些新鲜的松茸,逮上一只鸡回去。回到院里,羊肉洗净切块,肉要切大块,码上盐、各种香料,重要秘诀是:把苹果切成小片,与羊肉一起腌几小时,最后用长铁签子穿起来,穿的时候,羊肉一定要肥瘦相间。偶尔,我会穿几串大腰子,给它们裹上羊油。这些肉串和羊腰子会在炭火上烤得嗞嗞冒油,厨房里另一个大锅炖上松茸鸡汤,朋友们来了,就散坐在院子里,在格桑花前就着啤酒撸串,喝鸡汤。

  拉萨整个夏天的傍晚和夜里都特别适合坐在院子里,那是不冷不热的季节,朋友们吃着肉,喝着酒,缓缓聊着天。这种慢下来的生活会让人立即进入舒适区,恰好,我是一个喜欢过慢日子的人。

  朋友们当然要在夏天约起来去过林卡,我们过得最远的时候,林卡都过到林芝去了,后来更离谱,过到米林去了。不过最常去的,还是林周,就是那一大片立在拉萨河畔的人造白杨树林。

  从拉萨过纳金山往东,在拉萨河边有大片大片的树林,树是白杨,因为人工种植,所以横平竖直,四四方方。树与树之间,间距等同,不差分毫,这一大片树林在拉萨的夏天里,必然绿树成荫。一大伙人,浩浩荡荡,来到这片树林,大家在这里搭起帐篷,架起锅灶,拿出各种吃食,以及玩耍的工具,包括麻将、扑克。我就这样和朋友,朋友的家人一起住上两天,这两天的日子就是戴着帽子在阳光下吃喝玩乐,就这样停下来过最简单的日子。旁边的树林里有同来这里过林卡的人们,相邻的人们会相互串帐篷,根本不需要认识,进帐篷就认识了,认识了就喝醉了。不过,我耳朵里听到最多的是隔壁帐篷里的凉粉没我们这儿的好吃,有一家人炕的饼子不错,那边那家还在煮手抓肉,等等。和我们同来的狗,在这个时候,彻底放松了,它们在帐篷边跑来跑去,撒泼打滚,那几天,它们总有吃不完的骨头。

  我经常在人们喧闹的时候突然走神,为什么要来过林卡,拉萨人把这样的玩耍叫过林卡,康巴人叫洒列,我们康定人叫耍坝子。是不是住进了城市的人们都向往着祖先们从前的游牧生活,人们向往那种自由,所以,会选择在草地上花开的季节举家出行,扶老携幼,人人乐此不疲,年年如此。既然大家这么喜欢,我们为什么不回到从前的日子,就住下来过日子多好,就放牛养羊,弄那么多的发明创造,有意思吗?思考会让人头疼,有时候,我就这样胡思乱想,想着想着,看着头顶上的树叶和蓝天,就睡着了。

  我和几个年轻的小伙伴,在这样的时节一定会下河去网鱼,其实鱼捞起来,也会放回水里,我们就是为了好玩,为了在西藏少有的可以玩水的机会。我们在水里玩耍的时候,也正是每年弃山星出现的那几天,这个时候是拉萨传统的沐浴节,传说在这一天,弃山星星光初现时,投射进拉萨河水,河水会在这个时刻变为药水,此时前去河中洗浴之人可愈百病。传说这颗星是由一个著名的藏医所变,拉萨有条街,叫宇拓路,就是藏医宇拓的名字。传说有时候就是真实的生活,在那个时间,一条条小河边扎满了人们过林卡的帐篷,小孩子们总是光着屁股在水里打闹。

  我曾经也在拉萨河里试着开着一艘橡皮冲锋舟,来回冲锋,结果没几次就歇了。我弄来的发动机太重,船也太大,下河玩的每一次,搬上搬下都特别费力气,好不容易下了水,才两次,我就把螺旋桨的桨叶打得像被狗啃过的骨头,拉萨河水太浅了;那以后船也就只能收起来,那条船一度成为我院子里一个很不好打理的摆设,后来我把它挂在了青旅的墙壁上,它成了一个来去人等看得见的摆设和猜测。那些游客一定以为这是漂过大江大河的船,其实,它就只是在拉萨河里下过几次水。

  当然,拉萨夏天最隆重的节日是在寺庙夏休时的雪顿节。

  雪顿节,就是酸奶节,这一天,人们向苦修一冬的僧人们供奉酸奶以示慰问,这就是雪顿节的由来。僧人们会将寺庙里珍藏的巨幅唐卡画像抬出来,在晒佛台徐徐展开,还民以这样的吉祥喜庆。

  过雪顿节,从第一次的看人过节,到最后的参与过节,这是两种概念,参与明显要有意思得多。看人过节,你首先就要置身事外,记录、拍摄人们如何去看展佛,去观展佛、顶礼,再去看一场藏戏。在藏戏台边过林卡,这是参与,参与就不一样了,视角变了。

  早早起来,深夜2点出发,跟着人流走,你不需要问哲蚌寺在哪里,人流往哪里走,你跟着走就好了。如果你脱掉冲锋衣,穿得像个藏族,说一口藏语,再晒黑一点,也许你可以混过门票检查。上到哲蚌寺的半山上,人们早早来到这里,在天明前,已经三五成群,席地而坐。你要带上吃食,最好多带一点,这样还可以和周围的人分享。

  天明,僧人们出来了,一字长蛇扛着长长的巨幅唐卡,自东向西前往晒佛台的顶部。人们在这个时候开始往晒佛台拥去,你得站起来,要不然可能会被人流挤成一张饼。

  僧人们就位了,法号吹了起来。

  几十丈高大的锦缎绣绘着释迦牟尼佛像的大唐卡,伴随着低沉的诵经声,那巨大的唐卡自下而上缓缓露出尊贵真容。数十万计的僧俗围绕在巨大的佛像唐卡周围,把事前准备好的哈达,奋力扔向展开的唐卡,很多哈达里还裹着供奉,然后人们虔诚地顶礼叩拜。

  展佛,一度让我觉得这就是人神之间达成沟通的某种默契场景。

  在唐卡展开的时候,无论天气多么阴沉,这个时刻阳光总会蹦出来,哪怕就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这之后人们开始散开,在各个角落,树荫下,水流边,各自为伍,短暂休整以后开始步行下山。山下的色拉寺,也要展佛,而罗布林卡,热闹的藏戏正一台接着另外一台准备着。树荫下,藏戏鼓手早早将敦实浑圆的皮鼓和铜镲支了起来,鼓手的身边放着几柄大小不一的弯鼓槌。我看见鼓手嘴里含了一口水,鼓足力气往鼓面上喷了过去,紧接着,鼓手抡起了手中的鼓槌,重重落在了鼓面上。我看见鼓面有力地反弹了起来,鼓面开始跳动,从哲蚌寺正在下山而来的人们,听见这种鼓声后,脚下开始发力。

  按规矩,击鼓三遍,且一次比一次更快速更激烈,第三遍鼓声之后,藏戏开始。

  第一场,在鼓声中登场的便是头戴蓝色面具,身着五彩外套,腰系红围裙和白麻绳的“温巴”,温巴们有着长长的白色胡须。

  六百年前,大成就者“汤东结布”初创藏戏,谈及缘起,源于其根本之善的发心,他是为了在西藏各地河流之上建桥募捐善款。他建的就是那种藏式木质伸缩桥,在有了更结实更牢固的水泥和钢质桥梁后,这种桥在当下已经快要失传。传说,最初开始的藏戏是只有七个姑娘的歌舞,是七个拉姆(仙女),而藏戏的名称阿佳拉姆(仙女姐姐)正是缘于此,此时的温巴们,就如同汤东结布般长须飘飘。经历世代演变到今天,藏戏也从传说神话演绎渐至融入世俗民情,多样化起来。如要懂得舞者、唱者、说者的表述,藏戏看起来将不再是热闹,舞者脸上的一颦一笑,正牵动着台下观者的内心。那些舞者脸上的一张张古老面具,将观者与舞者间无形中画出了一道时空的界线,平添几分神秘。藏戏当然和话剧同理,所以一定会有人入戏也会有人出戏。

  夏天欢乐的节日在树荫之下,人群之中,也在拉萨的酒吧里。酒吧可是夏天里拉萨最热闹的去处,那种热闹有点像那首歌,歌里唱道:拉萨的酒吧,什么人都有。

  我有一个朋友开的矮房子音乐酒吧大名鼎鼎,连著名的LP(Lonely Planet)“旅行指南”系列上都有他的店,所以他有时候看上去很跩,他叫吴彪,西北人。

  和他熟了才发现,他不是跩,是轴。这个人热爱音乐,尤其热爱各种原生态音乐。他会跑去尼泊尔、印度找音乐,捎带手他也会淘来有意思的摆件、饰物放在他的酒吧里。他的店在八廓街向来出名,我仔细听去过的客人们说,装修特别,音乐好听。在这样一个不同于其他酒吧的店里,酒当然死贵,因为有格调。而且他居然拒绝卖拉萨啤酒,因为便宜,这一点常常被本地酒客所鄙视,居然没有青稞8度。传说那种酒喝起来是可以让人从晚上8点一直喝到第二天早上8点的。

  我不喝酒,所以不泡吧,去他店里绝对是例外。我偶尔去,位置就固定在他的吧台上,他见我来了,就会给我泡一杯茶,因为我只喝茶,所以我送他茶。看起来,我去他酒吧里自己喝自己的茶。

  我们聊天,东拉西扯,也没什么正事。我一直坚信朋友之间不要做生意,说到底,我就不是一个生意人,所以,扯生意经我一定不成,我更相信朋友之间没正事就是最大的事。我们在冬季结伴去过一次泰国和缅甸,结伴同行之时,才让我真正认识到什么叫轴人。那一次我们从泰国清迈一直去到缅甸,围着整个缅甸晃,整整走了快一个月。这小子,一句英语不会,衣食住行全靠我那点半吊子英语,他主动学的,只有一句,因为那是他生活中的必需:绿辣椒和红辣椒。我就想不通,一个兰州人,比我一个四川人还喜欢吃辣,而且无辣不欢,坐下来吃饭,第一句就是英语:Green chilli or red chilli(绿辣椒或红辣椒)。我们住进了曼德勒市区的一个豪华五星级酒店,某天的早餐,在缅甸国旗飘扬下进行,看起来这一次的早餐,非常具有仪式感以及国际范儿。这哥们儿坐下来后,开始嫌弃餐刀不好使,他抓起了黄油刀,开始认真对付他面前的煎鸡蛋。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穿着整齐的服务生,服务生的手腕上还搭了一条白毛巾,那服务生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来试图礼貌地阻止他用黄油刀对付煎鸡蛋,要用正经的餐刀。他一翻眼,抬头冲人家说了一句中国话,我听完,当场就喷了。他用中文慢条斯理地说:“您放心,我能放进嘴里。”我绝不是在这里揭朋友短,我只是觉得他和我一样,是有真性情的人。

  我经常问他要音乐,他的音乐都是拿来卖钱的,他把音乐一点点收集后分门别类,然后一张张刻成光碟,价格高低不等,放在店里卖。我开口要拷走他四处游历,不会英语换来的音乐,你能想象这事吧,真就相当于在剐他的肉。可是我只要开口,他就真的可以把整个硬盘都给我塞满。我出了远门回到拉萨,偶尔就去他的酒吧坐坐,我们就那样在吧台上坐着,我喝茶,他喝酒,我们说一会儿话。我仍然会在临走的时候拷一些音乐,那些音乐多年来一直陪着我在孤单的路上走很久。

  去年,他的店没了,那一片拆迁,拆迁前他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到拆迁的时候,听上去有些失落。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又打来电话,这次问我要照片,他说:“我的新店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我打算挂上你拍的照片,还有你拍摄的视频,我想在我店里播放。”我当然同意,我替他开心,矮房子这么快就能再次回到拉萨的夏天,真好。

  2018年的夏天,我骑着摩托车回到了拉萨,我终于骑着我自己的摩托车滑过了布达拉宫门前,我在这一次完成多年以来就想完成的愿望,骑着摩托去阿里,去冈仁波齐。我和他约在了他的新店前见面,我惊讶地看着他一瘸一拐地从巷口向我走来,一问才知道,这小子去年在泰国骑摩托车居然把自己的髋关节给摔坏了,真是够倒霉的。坐下来,他就忙着不停地给我碗里夹菜。给人布菜,不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才做的事吗,我这个兄弟从前不这样啊。从前他只知道端起酒杯就呼朋唤友地喝,我想起一起去东南亚晃荡的那些日子,那个一头长发,在蒲甘十万佛塔之中,与一群国际友人各拎一瓶啤酒,醉眼看日落的兄弟,他怎么突然就老了。

  我从饭馆的窗口看出去,熟悉的八廓街正对面居然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商场,据说那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全新的美食城,我问他,你说老八廓街会不会和我一样,会感觉到新的秩序正在走来,自己正在老去?我们都不知道正确答案。这顿饭开始吃得发闷,突然之间就没什么可聊的,我就是这样,不会说话,所以经常让场面冷场。有一种难受的情绪在我和他之间流动,偶尔我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会变得比较闪躲,很快我就找了个托词,离开了这张饭桌。那种情绪实在令人压抑,我不是同情他摔瘸了腿,也不是替他难过,我也并不替我自己难过,我知道,那是一种“既然已经离开”的无可奈何。

  我扭过头,前面巷子口刮起了大风,风卷起来一个塑料袋,那个塑料袋被风慢慢带到了屋顶,我抬起头,天空有些灰蓝,那个塑料袋慢慢随风飘远了,像一个白色的点。

  我骑上摩托车,返回住的酒店,住酒店这件事让我突然有了对拉萨的陌生感,我从前强烈的归属感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

  拉萨的夏天,最热闹的地方其实是菜市场。

  拉萨的菜市场,零售以药王山菜市场为最大,批发的在娘热路。我这个人有个下里巴人的爱好,就是喜欢逛菜市场,还喜欢去逛各地的大菜市场,越大越好。这种爱好明显不适合大都市时间就是金钱的法则,在那里的人们,都去逛超市,进门推上小车,目标明确,分拣之后立即离开。我不习惯,所以,我才混去了拉萨,而不是选择留在北京。

  拉萨的菜市场其实琳琅满目,在内地有的,这儿基本都有,包括各种海鲜,以及各种进口调味料。在这儿经营的摊贩,大多是四川人,在西藏,四川话算藏语以外沟通最容易的话,本地人说,这是西藏官话。我当然在这里如鱼得水,操起四川话就进到了老乡们的海洋,不过,好像四川老乡比较喜欢整老乡,我时常被他们宰,有时候是快乐地被宰,有时候也不快乐。四川人来西藏,那可是成群结队地来,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来了,会慢慢带来全家,全家来了,会慢慢带来全村。所以,你要理解在这里的四川人包揽了菜市场中所有菜摊、肉摊,以及调料店、卤菜店和鱼店。他们在这里杀鸡宰鸭,解牛卖猪,他们都是亲戚,他们绝对有本事在这里过得热火朝天。当然,做馒头的、做面条的多半来自河南,开面馆的多半来自陕西,卖羊肉的多半来自青海。这里当然还有从全国各地来的人,他们最后都在这里自成一派,人们把家乡的货带到了拉萨,人也就随着货在此地落地生根。所以,生活在拉萨是幸福的,可以吃到山西面、陕西肉夹馍、福建云吞、上海本帮菜、山东菜、青海面片汤、河南胡辣汤,等等,当然还有最正宗的藏餐。夏天在拉萨,满大街跑着的车,悬挂着全国各地的车牌,这也算别处没有的奇观,就算去到首都北京也不可能见到这么多的外地车在夏天的街道上穿梭,这些车在拉萨却非常和谐。我想,是因为拉萨从没有限制它们不许入城。

  我常去的一家水果摊,老板是一对夫妇,四川南充人,我刚来拉萨的时候因为常去买水果就认识了。我看着他家的小姑娘从几岁长到18岁,日子可以让孩子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当然也会用杀猪刀把我这个小伙子变成中年大叔。我每次买好水果后,都会站在水果摊边和他们聊一会儿天。

  “好久没看到你了哈。”

  “就是,最近经常出远门。今年你们生意还好哇?”

  “将就嘛,都差不多,还过得去。有新鲜的桃子你要不要来几个?”

  “可以,再买几个苹果。”

  “你最近好像瘦了,是不是在外面辛苦?”

  “还好嘛,反正你晓得,出去一趟就要走好久。”

  “找个婆娘噻,紧到一个人混,还是要不得。”(找个老婆嘛,到最后还是自己一个,这可不好。)

  “哪儿那么容易哦,在拉萨找婆娘,这个事情最恼火哈。”

  每次我回家,打开拎回来的水果袋子,总是会发现多出来的水果。他们总会往我袋子里偷着塞进去几个摊位上最好的果子,他们总是这样悄悄地偷偷地放进去。

  药王山菜市场的大门口,还有几个摊位,这些是本地人的固定摊位,他们会在这里卖一些季节性的农副产品,主要是拉萨周边雨后的蘑菇、林芝的松茸、那曲的黄蘑菇和各种野菜,以及本地山货。他们会把这些食物堆成一堆堆好看的小山,我经常会去买一些新鲜的蘑菇,多年来,我固执地认为只有吃到了那曲的黄蘑菇以及林芝运来的松茸,才会感觉拉萨有了夏天的味道。有一种食物比较奇特,是一种野菜,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成堆地在叫卖这种植物的时候很吃惊,荨(qián)麻,我确认我没看错,虽然看上去老乡弄来的还很幼嫩,但绿叶由于小刺太多已经变得有一点灰了,我为了确认是不是,伸手去抓了一把,指尖传来的疼和麻持续了半日,这可以吃?是的,我多年前读过《米拉日巴传》,印象中较为深刻的一段便是苦修中的米拉日巴靠吃荨麻为生,身体瘦得皮包骨头,浑身都变成了绿色,他还为此唱一首歌:外内身澈荨麻香,绿色一味无转变。无人山中崖洞居,断除烦恼如佛陀。后来,我尝试着吃凉拌的荨麻,味道中庸,不好吃,但也不难吃,被开水烫过后的荨麻,不再蜇人。

  菜市场大门的左右两侧有一长排的门店,这些门店基本上都卖鱼。

  本地人,多不食鱼。但这儿常常有一大堆人,有僧有俗。人们在这里围着鱼店买鱼。

  他们买走大量的活鱼,用充了氧气的袋子把鱼一袋袋装好,码放在车上,直到装满一整车,这些鱼将被运送到拉萨河边,或者某一处的湖畔,供人们放生。

  西藏原产的鱼类,是高原冷水鱼,菜市场中贩卖的鱼类,多是用加了氧气的车运来的草鱼、鲫鱼、鲢鱼、鲤鱼,还有吃鱼的乌鱼,对,时常还有乌龟及鳖。这下好了,河里的品种因为放生一瞬间就丰富了起来,有些鱼在放生后真的就活在了这里,可是,这会对原有的生态系统造成永久性破坏,且不可逆转。放生的人们绝对是善良的,他们放生了这些鱼类,但他们无意的行为会打破自然原有的秩序和平衡,善良的人们有时候并不懂得,外来生物对本地生物圈的破坏是不可逆的。拉萨周边,对鱼类的捕捞依然在天天继续,也许昨天刚放生的鱼,第二天早晨,又再次被这些人带回了鱼市。有时候我看到这样的事重复着发生,就会想,这也算得是一种轮回,鱼的旅行,看上去遥远,充满危险但周而复始,这样不也挺好的嘛。

  从这些鱼店往东,往布达拉宫广场走,会路过一家著名的凉粉店,店里经营着冷热凉粉,我和本地的朋友们去吃过很多次。其实这就是我们称为黄凉粉的凉粉,味道绝对正宗四川,辣且麻而且多味精。四川人,不仅仅是占领了菜市场,看起来,从饮食口味上,也一直在改变西藏。 西藏,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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