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布寺的羌姆

　　达拉岗布寺的坛城，从最中心的圆开始向外发散，我看到了僧人们用蓝色、红色、绿色、黄色的沙画成了一条条流水波纹般的线条向外扩散。这些线条，似乎在舞动，看上去会有点像舞者，对，像跳着羌姆的舞者。

　　楚布寺，在拉萨西郊，楚布河边。

　　在春天的最后，我去到这里，去到大宝法王的驻锡地：楚布寺。

　　春末夏初，在萨嘎达瓦节这个月，楚布寺会有法会，法会将持续三天。第一天，竖塔钦；第二天，展佛；第三天，羌姆。

　　我有一个习惯，习惯把近处需要游历的地方放在最后，我会率先出发去看最遥远、最难抵达的那些远方，然后，再慢慢体会身边的景色。就像进布达拉宫，我想如果不是父亲来拉萨看我，不是因为陪他，可能至今我也不会进去，我一直相信这样的事，都需要一个缘起。可这样的习惯也会让我错失很多，比如我一直没去尼泊尔，我到过无数次樟木口岸，我甚至已经过了中尼界桥，踏上了尼泊尔的土地，可我还是走回来了。不是不想去，是因为太想去了，所以慎重，所以一直总想找到大把的时间去慢慢游历。

　　一场大地震来临，当真是应了那句话：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

　　那年我刚做完手术，我的膝关节坏了好几年了，我一直假装自己没事，可是最后还是被迫去做了一个很大的手术，ACL重建，3个多月过去了，我勉强痊愈，可以试着走路。姐姐帮我从美国带回一个支架，这个支架会在我的伤腿弯到90度的时候，自动卡住，因为医生说，我的韧带是自体移植，一年内不能深蹲。其实那个时候，我走路根本就走不快，这之后的好几年我都不能跑步，我对自己的膝盖没有信心。

　　法会前一天的夜里，拉萨有朋友打电话给我，你跑不远，要不我们去楚布寺，明天有竖塔钦和展佛。我说，好。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出发。可还是出发晚了，从青藏公路拐下来进到这条山谷，乡村公路上步行的人流，已如潮水，车在半山就不能前行了，所有的人，在这里都开始弃车步行前往。

　　我只能下车，拖着残腿，背上三部相机，四个镜头，一步步开始慢慢往上挪。

　　同路的人们很友善。他们看见腿上绑着支架的我，就都已经明白我是有伤的人，我在人流中走得相对宽松。一小会儿过后，我身边聚集起了一群人，有一个小伙子直接就伸手帮我背起了最重的相机和长镜头。他叫泽朗汪加，是缠着红头绳的康巴人，我看着他的眼睛说：“突切那（谢谢）。”他的家人们，顺势把我围在了中间，我知道，他们担心我这个瘸子会被人流挤倒，他们圈着我，把我护在了他们的中间。我走得慢，他们也慢，于是我们开始慢慢地行走。半途，他们停下，泽朗四处寻觅，他抱来了一块让我可以坐下去的石头，他的家人们在我坐下来后也围着我圈坐在了地上，他们开始给我分享甜茶和油饼，身旁人流如织，去往楚布寺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歇息片刻后，再走，走着走着一抬头，楚布寺就在我的正前方了，昨天夜里下过雪，寺庙远处的山顶上有积雪，远远望过去，那些积雪看上去让人向往而宁静。

　　法会第一天，竖塔钦。

　　进到寺庙，人山人海，泽朗赶紧把相机给我，我都来不及和他们说感谢和道别，他们就挤进了人群，人真多，人群就像海绵，他们瞬间就消失在人堆里。我想来想去，想了一个办法上到了旁边的消防车顶，在这个位置上观看，倒不失为一个绝佳的位置。

　　人们拥在楚布寺大殿前，地上有一根长长的经幡柱，是木质的，其实就是一整棵树，大约有30米那么高。我每次看到，都会想，塔钦用的这些高高的树，要从哪里才能运来？

　　这是殊盛的事件，大殿前桑烟滚滚，在煨桑顶礼之后，人人以为竖起塔钦出一份力而荣耀。人潮挤在了塔钦的附近，有人把杆子从地上抬起，有人用木棍撑在杆子的底部，一点点合力，很有节奏地把杆竖到一定的角度。杆子中上部，有几根大绳，大绳被分成了三个方向，两侧为屋顶的僧人们，用于稳定，一侧在大殿前的人们手中，用于人们拉拽。屋顶指挥的那些僧人一声令下，人群开始奋力顶，用力拉。看似混乱的场景，其实井然有序，有人负责顶，有人负责拉，人声鼎沸的时刻，远远看见佛寺顶上的僧人，一片红衣，用力牵引绳索，大殿前无数双手正紧拉黑色长索，奋力拖拽，僧俗二力合一处，是庄严的经幡柱，正缓缓直立于蓝天之下。

　　经幡柱立，人们迅速抱起大小石块快速填入木杆的底部并加以固定，仪式就此完成。完成了仪式的人们，如潮水一般快速退去，我跟在人流的后面，慢慢沿着公路走回车旁时已经下午2点，康巴小伙泽朗一家，未能再见。

　　第二日，仍然早起，依然步行，这次，我必须增加装备。今天展佛，我要上到寺庙顶部，还要走到对岸的河边，去拍摄这个过程，有了昨天的经历，今天我对自己的膝盖多了一点信心。

　　楚布寺经历了昨天的竖塔钦仪式之后让人感觉焕然一新。大殿门前的广场上，已经拉上了长长的经幡，这些经幡跨过了整个寺院前的广场，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飘扬。我看到人们已经上到了后山，因为在那些陡峭的悬崖上，漫山遍野都挂上了簇新的经幡，好些地方看上去特别不容易攀登。

　　不到9点，僧人们已经非常忙碌，在对面展佛台下，已经开始布置僧人们诵经的场地。山上，一众僧人已经合力抬上去两捆白布，他们早早地在展佛台中把白布铺开，这是给巨幅唐卡打底用的布。

　　上午10时，屋顶上来了一位僧人，他站在屋顶敲响了手里的锣，僧人们在锣声之后从大殿开始鱼贯而出，他们头上戴着噶举派大大的帽子，持法器，桑烟，举幡，扛帷，击鼓，在法号声中，肩披白色的哈达，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于殿前广场等待的人们列于队伍两侧，双手合十，顶礼。

　　突然，一阵哗然之后，寺庙正门处一干民众扛巨幅唐卡于肩上，从大殿内鱼贯而出，阵如长蛇。上百人合力用肩扛着巨幅唐卡，他们出得寺门后，将过河上山，登至佛台，这是极大的殊荣。前来等待扛唐卡的人们起得很早，他们中间大多数人昨夜就露天睡在了寺庙的广场上。等待的人群开始拥挤起来，人们纷纷挤到长蛇阵中的巨幅画轴边，他们用自己的头去轻触神圣的佛像，他们争相为长长的画轴搭上洁白的哈达。画轴还未能出到寺院大门，已经被无数条哈达裹成了白色，一名僧人端举着巨大的宝伞，在队伍的尾部锵锵而行。

　　很快，长长的阵列开始过河上山，前往展佛台的顶部，人们扛着巨大的画轴，步履齐整地向佛台而去，佛台之下，众多僧人已经就位。

　　画轴就位，改由红衣的僧人们将画轴自展佛台顶往下卷放，巨幅唐卡，慢慢平铺在了佛台之中，上面蒙一层黄色细纱。

　　礼乐声鸣，法号齐整，黄色细纱被慢慢向上拉开，巨幅唐卡中，佛祖面容在山谷中显现。人们在这一时刻开始向巨幅唐卡抛撒哈达，僧人们在巨幅唐卡前，摆上了制作好的各种切码及酥油花，他们席地而坐，开始大声诵经。

　　第三日，仍然早起，依然步行，今天羌姆。

　　到得寺院，我来晚了，早早前来的人们已经在寺院的广场四周找到了最舒适还能挡住阳光的位置，大家都坐在了地上。羌姆即将开始，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人人面容和善，谈笑风生。

　　传说如果有幸能见法王本尊亲跳羌姆，那才是无上之荣光及恩赐。

　　羌姆，即为金刚舞。即使是对佛法，对金刚舞不了解的普通人，都可能因观看金刚舞而积聚功德。最重要的是，观看者要有一个善的心念，比如虔敬心，以及对金刚舞教法的虔信。

　　据传法王本尊会亲跳羌姆，活于当下的我只能去猜想这样的场景。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