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圣的路

　　从正上方俯瞰正在制作的坛城，在最中间，那个正方形的构成是白色的沙，除了像冰之外，也像刚下过的春雪。白沙的四周，是蓝色的直线条，这些线条也像道路。这样的路，因为是润润的蓝色，显得有些湿漉漉的，这让我想起在春天降下来的雪地之中，艰难前行去往拉萨朝圣的人们。

　　每年的冬季，在最寒冷的季节里我都要回到内地，每一年就春节这个时间可以和家人团聚。我会趁着这个时间跑去东南亚，我试图在更南的南方找到温暖，同时体验闷热。在高原上的夏天，我活动频繁，多在高海拔山区，太高了，人从不流汗，从不闷热，所以，最后痛风。

　　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是时候返回高原了，嫂子有一年在我出发前和我开玩笑说：“你就是候鸟，不对，你才是冬虫夏草，冬天像虫子一样爬到了别的地方；夏天，像草一般生长在西藏。”我认为她说得对。

　　在春季返回西藏的路上，我时常会遇到他们，结伴前行朝圣的人们。春天下了雪后，他们远远地就出现在了公路边，看上去就是一个个的小黑点，这种时候，我一定会停车，拿钱给物送水问候，并且和他们短暂聊天。

　　这些在路上的人，有的已经走在路上一年、两年，或者更久，有的则刚刚出发。他们的目的都一样，他们想要去拉萨，去拉萨朝圣，他们要去大昭寺，因为释迦牟尼佛的等身像在此，佛便在此。朝圣的人多以家庭为单位，多为同村人、亲戚，踏上这条路的人，多将家中财物散去，关上房门，举家携子，走向圣城。他们行最神圣的礼，用等同于身的五体投地之等身长头，一路磕行，此一去山高路长，历时经年方可抵达。抵达后，人们还会再发大愿于大昭寺前，布达拉宫前，以10万、20万的等身长头许诺，苦修，如此只为信仰。你千万不要以为他们真的只是为自己祈福，他们发的愿，真的是祈愿世界和平，世界大同。

　　他们在路上，所经之处，人们都会以礼相待，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这样身体力行，人们自然懂得，不能同行的人，帮助他们，也是一种善行。

　　在然乌的大雪之后，我碰到的是巴塘一个村的村民，十余人。他们自制了牛皮长袍，木制护板，一路磕行。我们聊天，他们最担心的是后面的路冰雪太多。

　　继续前行，在色季拉山顶，春雪之后，遇上了长行的四人，来自四川阿坝。五体投地地前行之中，衣裤全部湿透，我下车安慰他们，山顶不远了，上去可以好好歇息，不要着凉。

　　在唐古拉山顶，遇到青海果洛奋力前行的三位僧人，他们的板车很重，三个人只能先将板车拖到山口，再走路折返，重磕。

　　在索县，尘土飞扬的河谷之中，头上早已经磕出茧子的甘孜中年男子，浑身上下全都是土，唯有双眼明亮。

　　在业拉山，夫妻二人，来自云南迪庆，带着三个孩子，最小的还在板车中酣睡，妻子拉着板车，一路照看着孩子们，丈夫一直磕头前行。

　　在红原，遇到了刚刚出发的僧人们，正大步流星，去往自己的应许之地。是的，他们走向了自己的应许之地，他们走在了去朝圣的路上，义无反顾。

　　他们的行李，多由同行之人拖着板车，上面插着吉祥小旗，行于磕头人之前，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前行的人，扎好帐篷，烧好茶水，静待磕行之人抵达，磕行的人们力求自己绝不偷懒，步步为真。如若前方有河水，不可磕行，必在过河后，目测距离补磕足距，方再开始。

　　这一路行脚的时间常常需要耗费数年，钱用完了，没有食物就去沿途的村庄化缘，人们总会对他们充满善意。遇到条件好的，一定会多给酥油和糌粑以及牛粪，遇到条件不好的，所化来的食物，只能勉强果腹。

　　我去到拉萨的大昭寺广场，常常遇到衣衫破旧，面容黝黑，头有厚茧，脸上有最幸福的笑容的人。我知道，这是他们，他们刚刚抵达，在这个时候，我一定会去旁边的甜茶馆买来一壶甜茶或酥油茶，我会拖着他们席地而坐，我会问他们，你们辛不辛苦？累不累？你们都还好吗？

　　终于到达这里的人们有人双眼含泪，有人合掌面对大昭寺跪地而拜，也会有人就此举双手合十，长立不语，更有人于此泣不成声。他们重新以身体投向大地，将双手合十置于头顶朝向大昭寺，我知道，他们不是累，更不是伤心，而是幸福。有的人，走在朝圣的路上永远没能抵达，但我相信，他们的灵魂早已先于肉身到达了大昭寺。

　　我看过一部很早之前拍摄的纪录片，记录早年间前去朝圣的人们，那段影像拍摄于20世纪80年代末至20世纪90年代初，我记忆深刻的是其中那位老者所唱的歌，老者歌声苍凉且直击人心。

　　后来，我见到了由人类学家格勒博士翻译的歌词：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丈量过来的

　　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

　　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样攀上来的

　　平坦的草原我像读经书一样掀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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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朝圣方式是从什么时代开始的呢？是什么人开始了第一次？为什么人们会以身体丈量大地这样的苦行前往朝圣？写到这里的前几天，在成都，我和阿里玛旁雍错湖畔的楚古寺仁波切相遇，他讲了他1983年从大昭寺发愿出发抵达冈仁波齐的故事，迄今为止，我没有在其他民族、其他宗教、其他地区发现过类似的行为方式。人们在别处也有着各式各样的朝圣行为，比如西班牙至法国那条著名的朝圣小路，虽然也是人流如织，但朝圣而去的人们都不是这样以身体丈量大地的方式前行。步行已经非常虔诚，唯去西藏的人们认为若不以身体投向大地这样的行为就不能表达最虔诚最深切的情感和愿望？人们对于今生所持的态度，以及来世的期许，在这一点上，有着更深层次的世界观以及哲学观念。这首民歌中，朝圣人唱出来的一路行来的苦难历程竟是如此轻松、浪漫，以及诗情画意，这足以让我们沉思。 西藏，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