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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塘的图腾

西藏,西藏! 卡布 23405 2021-04-06 04:22

  ◎ 羌塘的图腾

  正在制作的坛城停工了,僧人们要去旁边持续诵经。我慢慢走到制作坛城的木板前,看到那个正方形的木板上被僧人们画上了明显的对角线,两条对角线交错的时候,形成了四个三角形,这些对角相交的粗线条交会后形成的倒三角形的两条边就像是牦牛的角。说起牦牛的角,家牛和野牛是有明显区别的,家牛的角,长得很开,甚至超过了120度,角在家牛的头顶是往两侧延伸的,这样的角看上去装饰效果大于攻击效果。野牛不同,野牛的角,是先往牛头的两侧野蛮生长,长到又粗又壮后再向牛头前伸出去,伸出去的部分又长又尖,它们的角看上去就是武器,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心之所向,是一大片看上去广袤无际的平原,平原在视线范围内无限延伸,这一大片平原的四周是由看上去特别荒凉而冷峻的群山组成的地平线。在这些群山之中,偶尔会有一两顶牧民的帐篷,它们在季节性的游牧中,蜷缩于那些被造山运动挤出来的褶皱下。远处,在山的高处有两匹狼,它们正逆风而行,山脊之上,它们身上灰褐色的毛发迎风飞舞。有一大群我一直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因为我突然间的路过而哄然,它们从遍布草地的鼠洞旁起飞,看得出来它们刚才正在偷吃鼠兔们运来的草种。藏羚羊和藏原羚在这一大片近乎褐色的大地上自由奔行,有几只换好了毛的公藏羚羊的脸已经因为发情而变成了黑黑的一团,这让它们看上去有点滑稽,那张脸甚至有点像猴子。有两只公羊正用后腿支撑着身体,它们直立了起来,努力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加上坠落时的重力加速度把力量贯注到了尖尖长长的角上,它们撞在了一起。远远地我都能听到那些角互相撞击时发出的啪啪声,它们正在相互试探着谁更强壮,这种比试的结果将决定不久之后的集群地位以及绝对的交配权利;还有一大群藏羚羊,正用着加减速的奔跑方式来相互试探;那些更远一些的藏野驴群,正迈开它们的大长腿,以60千米/时以上的速度狂奔,被它们的蹄声惊得四下乱窜的是高原鼠兔,以及长着蓝色尾巴的兔子。在高处的半山坡上,阳光下,一群野牦牛正在低头吃草,它们的体形实在太大了,需要不停进食才能维系移动所需的热量,所以,它们会一直移动。有一只棕熊直着后腿站了起来,它立在刚刚挖出的一个巨大的坑旁,正在试图抓住一只旱獭。不远处,有一只胖脸的狐狸正在顺着两山之中窄窄的小溪画着八字形悄然遁走。我的头顶上方,有一只胡兀鹫盘旋着搜寻它的猎物。我看见不远处的石缝下趴着一只雪豹,就在那一瞬间,就在这一大片神圣土地的中间,我意识到了这种最原始的平衡,高原上所有动物的相互依存。我感受到了自然传来的力量无比强大,我听见了我内心深处的平静和外在的自由,这就是羌塘最深处,我心所属。

  平均海拔4700米以上,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的羌塘地形变化多样,有起伏的山脉围绕的峡谷,有被宽浅的河谷分隔开的丘陵,也有大片一望无垠的平地,地貌从南至北逐渐变得更宽广,而且海拔不断上升。羌塘气候高寒,空气稀薄,维持生物种群的资源相对匮乏;高原上湖泊星罗棋布:从面积很小的季节性水塘,直到面积超过 1000平方千米的扎日南木错、色林错和纳木错,有近600个湖泊点缀在羌塘;它是中国五大牧场之一,一直被称为“人类生命的禁区”,但又是诸多野生动物的天堂。羌塘周围有几十个海拔超过6000米的山峰,其中耸立着宗教意义上被称为“世界之轴”的冈底斯,也是被称为“世界的中心”神山冈仁波齐;崇山峻岭的一侧冰川融水,孕育了一些印度洋水系和北太平洋水系的大江大河;另一侧的冰川融水流向羌塘,有些走出山谷后在中途消失,有些注入大大小小的湖泊,这些没有流向大海的河流,我们称之为内流河,它们哺育着羌塘的生灵。在羌塘,会有时间静止的错觉,苍茫、荒凉、壮阔、风云变幻和斗转星移,现在如此,一百年前如此,一千年前也是如此。或许这种时间凝固的感觉,契合的是人类对永恒的渴求,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激发了人类对这块神秘土地的探索。

  在人类活动没有延伸到羌塘之前,那里便存在着纵横交错的小路。这些小路是藏羚羊、性格顽皮的“白屁股”藏原羚以及被称为羌塘“绅士”的藏野驴和野牦牛走出来的。西方世界对这一地域的关注集中于19世纪初,在他们向世人展示这块神秘土地的行程记录中曾经记载:“大群野牦牛,大队迁移的藏羚羊和数量奇多的藏野驴。”在1950年以前,大约有12支探险队伍深入过这里,包括1889年法国奥尔良的亨利亲王和加布里埃尔·邦瓦洛;1891年,哈密尔顿·鲍尔自西向东的那次穿越;1895年,克莱门特·圣乔治·利特代尔的旅行队,以及普泽瓦尔斯基、斯文·赫定三次以此地为目标的探险活动等。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西藏阿里地区日土县到革吉县,以阿鲁盆地为代表的羌塘核心区域,一直是野生动物“幸福的觅食地”。多次深入羌塘地区的美国动植物学家乔治·夏勒,在其著作《青藏高原上的生灵》中也曾经写道:“那白雪皑皑的山峰和土耳其玉般的湖水散发着安详的美丽。最重要的是它的野生动物,尤其是众多的野牦牛。”看上去如此贫瘠的草原,竟然养活了数量可观的动物,这一事实使西方旅行者和科研探索者对高寒的羌塘惊诧不已。

  羌塘的食物、水资源有限,植物种类很少,只有夏季的几个月中,植物才具备较高的营养价值,多种野生动物和家畜,共同享用着这一块看上去太过简单的栖息地。在这种环境中,动物必须是“机会主义者”。有蹄类动物在几种不同类型的植被中觅食,食物的选择主要在植物的类型上,其次才是植物种类。虽然食物组成大量重叠,但觅食方法的些许不同减少了竞争。动物们会选择不同的地势生存,岩羊会在悬崖附近,藏羚羊和野牦牛在起伏的山坡和平原上。体形小巧的藏原羚主要采食非禾本科草本植物,体形中等的有蹄类动物采食范围很广,豆科植物和非禾本科草本植物都吃,大型的牦牛和藏野驴主要采食几种豆科植物。冬天,除藏原羚以外所有的动物,都主要吃草类和莎草科植物。贫瘠的羌塘对野生动物展示了极大的包容:藏野驴、藏羚羊、藏原羚、野牦牛等野生动物和各类家畜,在食物有限的资源空间里和谐共处;黑颈鹤、隼、藏雪鸡、秃鹫、穴居为生的鼠兔、蓝尾巴的兔子等动物,随处可见;与此同时,羌塘也是雪豹、猞猁、狼、狐狸、麝、棕熊等动物的乐园。

  我在西藏的生活,时常会被各种各样的传说包围,鉴别这些传说,除了不喝酒,还需要有一些好奇心。有一个传说听上去就比较特别。

  传说,在羌塘深处有三座雪山,分别叫“帕耶”“布耶”和“伊布觉如”。它们是一家人,帕耶是女儿布耶的父亲,伊布觉如是布耶的母亲,布耶最后嫁给了日土东北部的扎向前雪山,因为女儿嫁得离家非常远,父母怕它想家,就把家里的七只仲康巴给了女儿作陪嫁,从此,这种名为仲康巴的动物就生活在了扎向前雪山周围。

  仲康巴是藏语,是藏语音译,意思是“金色的野牦牛”。

  2005年冬天,我在拉萨参加一次朋友聚会,亲耳听到了来自阿里的朋友对这种动物的详细描述,他一边大口喝着啤酒一边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这种大型的金色的野牦牛是如何以几十头甚至上百头为集群,在一个月圆的夜里,聚集在无人区深处的一个大大的蓝色绿松石一般的湖边。你知道,他们喝完酒讲起故事来,表情丰富生动,加上各种叠加的感叹词,以及发誓和赌咒,我马上就相信了他讲的故事。他还告诉我说,它们太高大了,起码有2米高,我听了他的描述,热血沸腾,我想立即上路,我要去羌塘深处搜寻这种动物。

  第二天醒来后,我冷静地开始四处搜集资料,惊奇地发现在近代西方人对西藏的探险史中,冒险家亨利·迪西上校曾在土则岗日山脚下的普尔错有过惊奇的发现:“大多数野牦牛都是黑色的,偶尔会出现棕色个体。”这是西方探险史对羌塘的探索中,第一次提到的关于野牦牛一种罕见的突变。同时,我查到了在1988年,植物学家李渤生和夏勒博士在阿里地区也发现了科学意义上的金丝野牦牛。这些特别的野牦牛体色不像家养牦牛一样为纯棕色,而是浅金色,这使得它们在黑色的同伴中十分显眼。他们调查的结果显示,从阿鲁盆地向西至国道219公路,向北至北纬35度的区域内,存在着这种突变情况。夏勒在羌塘充满冒险和传奇色彩的科学抽样调查中得到过一组数据:1988年阿鲁盆地有2.2%的野牦牛呈金色,1990年有1.4%,1992年有1.3%。它们主要活动于水草丰盛的沟谷和湖盆,阿里地区日土县中东部的扎向前雪山周围、阿汝错为核心的阿鲁盆地,以及革吉县部分区域,是金丝野牦牛的活动区域。看到这些资料后,着实让我兴奋,看来,金丝野牦牛一直以来仅存于对它猎奇式的远望、追逐和神话传说中,虽然有近代探险家和现代科研人员发现并初步研究,但是目前关于金丝野牦牛的影像,仅有猎奇式的穿越过程中追逐拍摄的镜头,还没有可以为进一步研究提供可靠资料的照片以及视频;同时,谁也说不清它们到底有多少头,它们的生活规律是什么样。

  我想去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我开始摩拳擦掌。

  我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热情的阿里朋友们,很快就让我踏上了第一次搜寻金丝野牦牛的路,我为即将踏上的那片日土以东的旷野而激动。早上5点,我就从狮泉河邮政招待所的被窝里钻了出来,下到院子里拉开车门才发现车窗玻璃在狮泉河的冬夜里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花,难怪,车内温度零下35摄氏度。收拾好车出发,向着120千米以外的日土县。这辆车实在太老了,快20年高龄的丰田90,暖风机里吹出来的风完全感觉不到温度,这更让人觉得这辆老车四处漏风,也真是难为了它还必须坚持跑无人区。从狮泉河镇开出去几十千米了,水温表一直显示水温上不来,我扯过皮帽子、绒围巾和棉手套开始在车里全副武装,可手脚仍然慢慢被冻到僵硬。我想起了最原始的方法,停下车,从后备厢里扯出来一片硬纸壳,用它把散热器的进口完全挡了起来,再跑,暖风机终于开始一点点升温。我背着升起的阳光一路向西,从身后照过来的光把我车的影子投在了公路上,看上去有十多米长。

  我早早就抵达了日土县城,加上油后,直接往东汝乡前进。我看了看地图,有一条不太明显的小路,按地图上的标识我需要从南向北绕过吉次茶卡湖,从那里前往湖北侧的村庄。朋友们帮我联系了东汝村的村支书云丹罗布,我们说好了,今天上午他在家等我。

  上午11点半,我抵达了东汝乡。

  踩在羌塘的砾石地面上,小石头在我的脚下发出了吱吱咯咯的声音,羌塘寒冬里的阳光让我不得不眯着眼睛,这种光线强烈刺眼,可惜,完全没有热度。我眯着眼看着这种冷光打穿了民居顶上正在升腾的炊烟,最后,盯在了一大片土褐色布满碎石的小山上。推门,牛粪炉火正旺,罗布和他的妻子白玛卓玛正在忙碌,他们知道我今早要来,已经早早起床,正在给我做藏包子,屋子里因为蒸气和炉火而热气腾腾。我摘下帽子,脱掉围巾和手套,围在火炉边开始喝酥油茶,吃藏包子,罗布家的茶,暖胃暖心。吃完饭,我迫不及待地催着大家马上出发,我要去找金丝野牦牛。

  罗布带着我开车出村后就一直向北,我们一头扎进了一条山谷。行进中的车辆惊动了大群的藏羚羊,它们开始四散奔逃,我今天对它们没有兴趣,更不要说那些蹦蹦跳跳的白屁股的藏原羚,在今天,我只想要见到传说中的仲康巴。

  我们一直沿着这条山谷往北前行,大约行进了40多千米,约1个多小时后,罗布叫我停车。他下车指着远处山坡说,那儿的下面有一头,是公的。我努力望向他指的方向,什么也没看见。他着急地要我用望远镜,我举起望远镜一看,隐约中好像真有一头,确实是在山坡下。我吃惊地转过头去看了看罗布的脸,他还戴着一副眼镜,戴眼镜的他怎么能有这么好的视力,这太夸张了。我从小就不近视,而且,一向以视力好而著称,可是今天的我离开望远镜居然什么也没看见,而他居然看见了,他居然还告诉我是一头公牛,这不科学!

  我们开始加速往这头公牛所在的方向前进,远远的,这头牛发现了我们,它掉转头向另一侧的山谷奔去。罗布很有经验,他指挥我从另一侧直接跨过干涸的河床,要我绕到半山腰去堵。

  我挂上低速四驱,油门踩到底。

  在一个斜坡上,我的车堵在了它的必经之路上。那是我和它的第一次相遇,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它,它真的太完美了,通体金黄,包括那对又大又尖的角。它身体的下摆处长有一圈金色的毛,又密又长,这让它在奔跑的时候显得非常飘逸,像骑士的披风。它的体形实在太健硕了,发达的四肢以及高耸的肩部,那高耸的肩缘于过于发达的肌肉。我目测了一下,它比普通的家牦牛要整整大一倍。它早就发现了我们,但它依然以一个固定的节奏向着我们往上奔行,它在离我们车大约60米的地方,稳稳地停了下来,它鼻息沉重且怒目圆睁。

  我看傻了,差一点忘记按下手中相机的快门。

  突然,它的尾巴直直地竖了起来,像一根旗杆,紧接着,它一低头,直接跳起向我们冲了过来。

  快跑!罗布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大喊着。

  我马上开着车往侧面的沟冲了过去,车开始在沟壑中剧烈起伏震荡。逃跑,是我的唯一选择。在逃跑的路上,我为第一次见到羌塘深处最完美的动物震惊,我震惊于自己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从这一天起,我的心里就种下了草,我想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机会长时间近距离地去观察并记录它们。

  自此之后,每一年我都会寻找各种各样的机会前往东汝乡以东、以北,我在对它们的观察中等待着,在等待中观察着。

  2016年5月,我重返阿里,这一次,离我第一次见到它,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我在狮泉河地区反复和地区林业局、森林公安局的工作人员开会,我们坐在一起协调、协商。这次我带了一个接近30人的摄制队伍,我计划立即进入无人区,正式开始为它们拍摄一部纪录片。为此,我需要在狮泉河准备大量的物资,剧组所有的人,在狮泉河的大街上忙忙碌碌了好些天,直到我们的装备装满了那辆六驱牵引车。

  出发,一行一大七小八辆车,我爬上了森林公安局旦达局长开来的那辆六驱牵引车。这辆车又高又拉风,视线简直太棒了,优点是装得多,力量大,缺点就是慢,它太重了。六驱牵引车跑在柏油路上,因为设计齿比限制了它的速度,最快也只能跑到80千米/时,这是森林公安局的巡逻车,也是冬季大雪时牧民点的救援车。我们在驾驶室里抽烟聊天,我听旦达局长讲他从部队转业后在阿里地区森林公安局的种种奇遇。我们出发的时候就晚了,所以,下午才抵达日土县城。在这里我们接上了日土县森林公安局的达瓦,他背着长枪和短枪以及被褥前来报到。这次深入无人区,有地区森林公安局配合我,拍摄工作会有极大的保障,同时,巡山的季节到了,他们正好沿线巡逻。

  很巧,达瓦、旦达局长、我,曾经都是军人,所以我们三个人很聊得来。

  所有车都停在日土县加油站加油,六驱车上携带着好多个大油桶,它们都需要在这里加注备用油料,这会花费一些时间。再有半小时路程,我们就要离开县城进无人区了。我下了六驱车返回驾驶摄制组的1号车,下午5点40分全组顺利移动到多玛乡,在路旁的小饭馆里简单晚餐。晚上6点32分全组再次出发,我们在向西的不远处右拐下了219国道,从这里开始折向东北,我们将从这里取道前往金丝野牦牛的核心活动区域。半夜12点,我们到了计划扎营的汤列野生动物保护站(海拔5003米)。

  拐下路基不久天就黑了,我们趁着夜色在无人区内大范围移动,过了吉次茶卡湖后旦达局长并没有停车,他开着六驱车带领我们继续往东北方向前进。我很佩服他,在夜色中,他居然可以凭借山势带着我们在无人区逢山过山,遇河过河。半夜,我们不差分毫地摸到了宿营地,是的,必须承认他确实在这里工作超过了三十年。宿营地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因为国家级羌塘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成立,阿里地区以及那曲地区在保护区各处兴建多个保护站。保护站全部是永久性固定建筑,这些建筑主要用于巡山队员巡逻驻扎,我们抵达的,正是一个全新的还没正式启用的保护站。因为没有入住,所以院子的大铁门锁上了,钥匙说是在当地的野保员手里,这大半夜的,我们确实不可能找到这个人,许仁昊这小子有本事,他想办法让全组进了院子,进去一看,房间没有任何家具,不过有厕所,还有专门修建的厨房。我赶紧给大家分配房间,所有人都在各自分配的房间内支起了帐篷,我们都知道直接睡在地上夜里会很冷,用帐篷有一定的保暖作用。我们把携带的发电机卸了下来,发电机很快就接上了保护站的主电源线,发电机的轰鸣声第一次给无人区带来了光明和温暖。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完全没有信号了。凌晨2点全组休息。

  早餐,酥油茶用的酥油,是这次来阿里,朋友送我的札达白酥油,那是用羊奶做的,闻起来很香。我用普洱茶砖熬好了茶,然后加上牛奶、糌粑和盐,遗憾的是少了核桃,我忘记在狮泉河采购一些了。早餐我喜欢吃糌粑,其他人用酥油茶配馕,有的吃方便面。我听说王川在狮泉河居然一次购买了50个馕,这导致后来我们天天吃这个,原本这是我很喜爱的野外食品,这一次之后就再也爱不起来了。再好吃的东西也架不住天天吃,所以请你别和我讲馕这个字,我听了就想吐。

  11点51分,两辆车八个人,第一次出发去寻找金丝野牦牛。我们出保护站后折向了东边,羌塘荒原上原本就没有路,我们现在见到的车辙,80%都是旦达局长他们巡山跑出来的。他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这里的每一条沟、每一座山,名字他都叫得出来。营地东侧就是东如雪山(东,是海螺的意思)。在路上我见到很多铁丝做的围栏,上面挂着一些破旧的衣服,这些围栏原来是用于牧民之间草场划分,挂上衣服是为了提醒动物,此处有栅栏,怕它们跑太快了撞上去受伤。近年,听说保护区内已经开始拆除这些围栏,我确实见过有野生动物因为撞上围栏而毙命,看来这些围栏确实阻挡了动物们的顺畅迁移。很快,我们就经过了古美错,廓尔那山(黑色石头很多的山),我看到了远处的帕耶岗日和库耶岗日。过去这么多年,我对这一带已经非常熟悉,我学会了辨识这些山和湖,我和牧民们一样能叫出这些山和湖的名字。我知道从山前的湖边经过会路过扎西儿子家,他家有40多头牦牛,经常会在古美错旁边吃草。我又见到了其中那只被捡回来的金丝野牦牛,扎西的儿子曾经告诉过我,它被捡回来的时候还很小,还没断奶,可能是被狼追的时候和母牛跑散了,它现在已经长成一头比家牛体形大一倍的大牦牛了。我再次仔细观察这头牛,这是一头母牛,它的体形相对比野的公牛要小很多,感觉它有点偏瘦,但它仍然要高出普通家牛一个头。

  绕过古美错,我们折向南,从这里往前,就是海拔4798米的向前错,向前错西南侧的雪山就是传说中的扎向前雪山。旦达局长告诉我:“连着向前错的一条沟里有一条小河,河流的源头是色贡隆巴,藏语意为‘盛产金子的地方’,传说这条河水中富含金沙,因为常年的流水将这条河的金沙全部带进了湖底。”他说的这些,让我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一个流传了2000年的传说:在北方的空地上,有一种蚂蚁,比狗小一些,比狐狸大一些,它们专门在有黄金的地方挖洞筑巢。它们挖出来的金沙堆积如山,传说这是象雄国王专门饲养的蚂蚁。传说归传说,如今的阿里地区多金沙矿,大家一直都知道,现在森林公安在巡山过程中,除了保护野生动物,另一个主要的职责就是防止偷矿。我转过头多看了几眼传说中的金子湖,如果没听过这个传说,我没感觉这是一个和别的湖有啥不一样的湖。顺着河道,从山和山之间的夹缝中穿行,是这一带唯一的行车方式,没路,河床上全是砾石,这种路面很伤轮胎。我们在旦达局长的带领下,穿峡谷后向一处高山草场行进,在路上,我从望远镜里望见了一只独行的金丝野牦牛,我已经可以判断这是一头公牛,我学会这些和见到的图像无关,只和季节及它们的行为方式有关。下午1点14分,我和旦达局长来到了扎向前雪山西侧的一个坡底,我们在坡底把车熄火,悄悄摸上坡,躲在了一个背风的山梁后面,果然,我举起望远镜望向对面的山坡,在那里发现了一大群金丝野牦牛,正在悠然吃草。我举着望远镜兴奋地数,大约有60头,我认真数完后摁住了兴奋劲,决定先回去制订拍摄计划,明天上午回来,我要包抄它们。

  我们悄悄退了下来,开始返回营地。为了寻找其他的金丝野牦牛,我们从山的另一侧绕行,回营地前,我们路过了扎西家,决定顺路前去探访。进门,大家席地而坐,扎西给我们做了酥油茶,并递给我们风干牛肉和刀。回到营地,我看到旦达局长的地铺旁边堆放着好几个羊腿,说是周边的牧民送来的,他们听说他来了,就来看他,我知道这儿的牧民都喜欢他,他们尊敬他。

  旦达局长转过来跟我说,这下我们有肉吃了。我数了数羊腿,不是有肉吃,看来吃不完。

  我们驻扎的保护站,就建在几户人家的冬季定居点,在一条小小的季节性河流边,有几座小小的土坯房,墙是用土夯的,包括房顶都是。在这里几乎就不下雨,所以平顶房子适合保温,几间小土坯房边上有一些用干打垒垒起来的羊圈,还有一个很古老的佛塔。羌塘无人区,并不是完全没有人,是相对无人,1平方千米,甚至10平方千米,几十平方千米才有一个人,这就是相对无人。下午,我站在保护站的门前抽烟,远见草地之中突然升腾起一条条长长的白烟,这些白烟正慢慢向我们的驻地飘来,我知道那是村民们骑着摩托车,开着小皮卡,从各自的游牧点开始聚集的信号。在附近游牧的所有牧民都得到了通知,他们在今天要到这里开会。人们慢慢开始聚集在旁边的一个空土坯房里,我居然在这里再次见到了罗布,最神奇的事是罗布和我在整个过程中,都没认出对方,我是在后来整理采访内容的时候看见了他的名字才把图像对上了号。

  看来,过去的十年里我和他都被西藏的风改变了模样。

  西藏的传说和历史以及神话,时常会混在一起,理解这样的事件,也渐渐会理解人们独特的事物观点,当然包括人们对待野生动物的态度。牧民们谈及当下的状况,他们显然知道气候变化以及过度放牧和草场退化,他们还知道野生动物和人、牲畜之间必会因为草场而引发生存冲突。牧民们知道家畜有人照顾,野生动物不可能有人来照顾,他们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甚至希望多退还一些草场,如果可以人工种一些草更好,那样,动物们不至于因为没草而饿死,这样他们的心里会特别高兴。我在旁边听着,看来也是因为生活变得好了起来,从前需要对非家畜进行猎杀来补充肉食或者换取货币的行为已经被人们摒弃,现代的牧民们,早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猎枪,时代变迁中,他们逐渐变得环保起来。

  我统计了一下他们退让草场的数据,这里的9户人家,每家每户都有退让草场,退让出来的草场当地政府每年每亩给3元钱补助。整个东汝乡三组让出了四五万亩草场,三组养的羊在退让了草场后从一万五六千只锐减到了六七千只,要知道,在这里,羊就是人们的一切。可是,让我吃惊的是,村民们居然全部表示如果需要的话,他们还愿意让出更多的草场,让给金丝野牦牛,保护金丝野牦牛。牧民们居然知道,金丝野牦牛只有他们东汝乡才有,金丝野牦牛就是东汝乡老百姓心中的宝贝。这些看上去朴实粗糙的汉子说的话,因为真实,所以让我感动。

  我们开始去周边的牧民家逐一进行家访,第一个去的是位于赞亚隆巴沟的丹巴石曲家(东汝乡三组,海拔4925米),丹巴石曲就是扎西的儿子。我们进院子时,丹巴石曲和他的妻子正在给小羊喂奶,我惊奇地发现他们家有几只羊长了4只角,还有5只角的。整个东汝乡只有丹巴石曲家的羊才有这样的现象,并且,把长了4只角的羊放到别人家,它们的后代也长不出4只角。当地人认为,家里的羊能长4只乃至更多的羊角,意味着这家的生活会越来越好,是一种祥兆。丹巴家有三口人,近200只羊,40多头牦牛,这些牲畜是他们的全部。牧民们的生活简单而重复,丹巴石曲说:“我从六七岁就开始放牧,放牧的时候见到过金丝野牦牛,我放牧去的地方比较少,我猜它们大概有170或180头吧。这里有黑色的野牦牛、藏野驴、藏羚羊、藏原羚、盘羊、岩羊、熊,我都见过。”

  夜里,我召集所有人开了一个短会,我们一起制订了第二天的拍摄计划,并重点强调了安全。

  早上6点,我们就已经从营地出发,开始寻找昨天那一大群金丝野牦牛,到我们发现金丝野牦牛群的位置,我发现它们已经离开了我和旦达局长侦察过的两个地点。9点13分,我挂上低速四驱,率先翻越我正前方的山头,到山顶前的斜坡(海拔5515米)的时候,积雪冻实后成了冰,车右后轮压破冰面的时候,被破开的冰直接扎破了一条口子,换胎。旦达局长带着我开始仔细研究地上的脚印和粪便,我们慢慢爬到了山顶,他很肯定地告诉我,这一大群金丝野牦牛已经从这里翻越过去,并下到了对面的山谷里。我当即决定继续搜寻,在这样的地方行车,就是自己找路,天然超级越野场地。我选择了从右侧较低处翻越山脊,从山坡上慢慢下到河谷,突然,旦达局长叫我停车,我举起望远镜一看,右侧那条山谷的入口处,那一大群金丝野牦牛正立在无人区的地表热浪之上,它们好像排列成了某种阵形,像是准备冲锋的部队站在了沟口。它们站成了一种倒三角的队形,正远远地观察我们,三角形的尖端处是一只领头的野牦牛,不用问,那一定是一只健硕的公牛。

  我立即通过对讲机命令3号和5号车从山谷左侧前进,争取绕到它们的身后去堵拍,2号和6号车直接跟踪它们进沟。

  我开着1号车飞快从左边开始去堵,结果进到左侧的峡谷后,我发现我面前有一座车辆根本不可能逾越的高山,在这里我发现了另外的4头金丝野牦牛在快速上山,航拍摄影师刘蜀雯在车没停稳前就启动了航拍,我们拍到了这4头金丝野牦牛翻越我面前高山的完整镜头后立即折返。2号车、6号车从右侧,在旦达局长的带领下已经深入谷中,他们的车辆在一个无法逾越的大坎前停住了,他们下车携带着装备开始徒步登山跟拍。我从左侧峡谷赶到后,远见牛群正在上山,目测,那是一个坡度超过50度,看上去并不能逾越的陡坡,山顶的海拔肯定远远超过6000米。我原以为这次这一大群牛一定会被我们堵在这条沟里,我可以随意慢慢观察,慢慢拍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它们居然会直接翻越我面前这座看似无法越过的高山。

  没有办法,我们的航拍无人机在2千米以外紧急起飞,无人机起飞的高度已经超过了5500米,这一次,它飞到了它的极限高度和最远距离,我第一次利用无人机在空中拍摄到了一大群金丝野牦牛。跟拍一直延续到它们上到山顶,牛群上到山顶后,根本没有停留,它们直接翻越了山顶,迅速远离了我们的视线,我感到兴奋和沮丧,兴奋是无人机大有可为,沮丧是跟拍太困难了。羌塘保护区核心区域的牧民有“能碰到金丝野牦牛就是吉祥的象征”的说法。在偶尔进入羌塘,以猎奇为目标的人那里,见到金丝野牦牛往往发酵成“征服无人区旷野”的骄傲谈资。事实上也是如此,在远离人烟的阿鲁盆地和扎向前雪山周围,凭运气才能看到金丝野牦牛,这并不是传说。

  持续搜寻,持续与牛群遭遇多次,持续远距离观察、跟踪、记录、拍摄,持续保持耐心,这很重要。

  金丝野牦牛和其他野牦牛一样,对遭遇的造访者会持续保持警惕,它们边走边停,始终和对方保持着它们认为的安全距离,它们会带着沉重的鼻息站定,观察不速之客的一举一动。当感觉到威胁靠近的时候,它们便折向山坡,以对方望尘莫及的速度,远远地将危险甩在身后。面对无法躲避的挑衅,它们会站定,肩高近2米、在高原上有绝对统治力的身躯,将盔甲似的头低下,尾巴高高翘起,眼神坚定,荡漾在风中的长毛使它们威风凛凛,那斗篷似的毛下,是近乎刀枪不入的厚密的皮,然后全速冲向挑衅者。当它们用重1吨左右的庞大身躯,以40千米/时左右的速度狂奔向任何一个目标的时候,在一对巨戟般的大角和四只钢铁般的蹄子“伺侯”下,在挟裹而来如浓雾般的灰尘中,挑衅者会遭到夺命般的刺穿和踩踏,体格强壮的灰熊在它们的攻击下只有落荒而逃,一辆重近3吨的越野车也会在窗碎后翻滚起来。金丝野牦牛和其他野牦牛在生理结构、习性上基本类同,它们对条件恶劣的羌塘有极强的适应力:厚厚的皮毛,强大的肺活量,可以像大山羊一样在崎岖的山地如履平地。它们有着让人吃惊的完美进化,发育出了适应高海拔的生理特征:巨大的瘤胃,帮助它们摄取更多营养;宽阔的胸腔、粗短的气管和携氧能力极强的血管,能让它们在空气稀薄的高原毫不费力地跋涉;厚实的皮肤和浓密的长毛,有利于降低热量损失;甚至它们的血细胞也是为了高海拔而设计的,这些血细胞的大小是普通家牛的一半,而每单位体积的数量却是家牛的3倍以上,因此细胞有着不可比拟的携氧能力。为了寻找高质量的草料和水源,它们常常会在高山宽谷中长途迁徙、爬冰卧雪;很多时候,金丝野牦牛会以雪为水分补充来源,边觅食行进,边用舌头吃雪。由于皮肤厚密,上面的汗腺不发达,舌头也是金丝野牦牛散热的重要器官,行走或奔跑中如果产生热量过多,金丝野牦牛会吐着舌头行走或奔跑。金丝野牦牛是一个紧密有序的团体,很明显可以看出团体中公牛的作用,如果正面和牛群相遇,一定会有一头雄壮的公牛出列,它会摆出一副冷兵器时代单枪匹马前来叫阵的姿态,当你的注意力被它吸引之后,它会把来袭的敌人引向牛群的另一侧,而牛群会在那个时候折向不同的方向,在牛群的外侧会是成年的大牛,牛群中,我惊喜地发现过很多浑身金色的小牛犊。

  我们在向前错附近,试着去研究金丝野牦牛作为食物的荒漠蒿草,在如此贫瘠的高海拔荒漠上,这种草根本长不高。它们以禾本科植物为主要食物,尤其是针茅属,在每个地区至少占食物总量的30%。这种组成简单而且营养有限的植被,居然是金丝野牦牛的主要食物。体形如此巨大的它们,为了保证能量的摄入,需要不停地进食。金丝野牦牛舌头上长着一层厚厚的角状倒钩,倒钩指向喉部,它们使用舌头采食的次数远远多于牙齿和角质上腭。用这一“武器”,它们可以快速采下草类、苔藓类和蕨类。它们每天必然要四处移动寻找合适的草场、饮水地,这样让我们跟踪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车辆行进困难,很多它们走的路,根本不能行车,如果下车步行,我们的脚力在平均海拔超过5500米的高度上,根本不可能跟上。在跟踪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过一具自然死亡的金丝野牦牛残骸,在旦达局长的许可下,我拾取了一些皮毛和一只蹄子,这些物品被我送到了首都师范大学进行DNA鉴定。鉴定结果在几个月后出来了,并不如我期待的那样理想,因为标本时间太过久远,无法准确提供DNA样本与家牛、野生黑牦牛进行对比,这是一大遗憾。

  我一直希望能将金丝野牦牛定义为新的亚种,看来,还缺乏有力的证据和科学研究。传统上,物种内不同亚种的划分,是以明显的形态差异为主要依据,并以空间分布的隔离程度和生态特征的差异程度为参考,体色仅为动物众多形态特征中的一项内容。色型的变异在脊椎动物中是经常发生的,仅仅体色的差异,还不足以成为区分不同“亚种”的基础。金丝野牦牛可以被看作在一个野牦牛局部种群中,出现的一种较为稳定的色型,迄今并没有发现它们与普通的黑色野牦牛的个体存在体色之外的显著差异,与其他邻近野牦牛种群也未有地理上的隔离和繁殖上的隔离,以及在种群水平上显著的遗传差异,现有证据还不足以支持金丝野牦牛“升格”成为独立的亚种。当然,科学意义上的研究和当地老百姓或者普通大众的认知有一定的差别,科学在追求严谨、普适性和针对特殊情况力挽狂澜方面,有着无可匹敌的优势,普通人和当地人以夹杂着信仰、对某种神秘的崇拜和震撼,足以完成对具有图腾意义的金丝野牦牛“封神”。我当然知道,无论金丝野牦牛是不是野牦牛的一个亚种,这种动物也是一种甚至比大熊猫还珍稀的群体。保护它们,尤其是保护还没有完全科学定论的金丝野牦牛,迫在眉睫。

  我慢慢发现这样的拍摄方式对我们的拍摄进展没有特别的意义,虽然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寻找金丝野牦牛在无人区里已经有了1800多千米的搜寻路程,但这种方式取得的画面基本上都是追拍,如果拍摄回来的全是牛的屁股,那根本不可能说你拍摄到了金丝野牦牛。我决定暂时撤离,我想明白了,我要返回拉萨后,对它们的活动路线进行科学分析,力争在预设场景里遇到它们,同时我要带红外线摄像机来。

  卷土重来,已经过了中秋,天气更凉了,上午9点45分,再次从狮泉河出发,沿219国道至845路碑处右拐重新进入羌塘保护区,我们原路返回了上一次拍摄时住的野保站,这次天气更冷,我在狮泉河买了一个钢炉和一些焦炭。全组抵达后迅速按上次进入的方式扎营,所有人轻车熟路。那是一个绝妙的在羌塘深处的营地,每一天都能见到壮美的羌塘日落和月出。

  我们抵达营地后,立即和日土县森林公安局干警达瓦、阿里地区森林公安局的平措,以及先我们抵达的四名野保员在保护站旁边牧民的冬季定居房里开了一个短会。这一次,旦达局长因公不能前来,我请他们几个做我的帮手。会开到一半,后勤组过来求助,营地边的小河在这个时节已经结冰,他们想请野保员协助找到新的饮用水水源。当晚,我们全组连夜开了一个短会,这一次,我安排了具体分工。

  我知道,这一次,只能成功。

  早晨,全组所有车辆开始加油,大家挤在六驱车厢边,六驱车上拉的油桶接上了塑料管子给各车加油。一个野保员站在大门口,大声告诉我对面的半山腰处有一头野牦牛,是金丝野牦牛,而且是公牛。我拿起望远镜,确实有一头,关键问题他肯定地说是公的,他是用肉眼看到的,旁边的组员都认为他在吹牛,而我并不吃惊,因为罗布当年就让我大吃一惊。这些视力惊人的野保员本来就是本地的牧民,他们成天在无人区,从不玩手机,他们视力好过我们很多本来就正常;而且,这一带连个突出的石头他们都在每天的放牧中认识了,如果多出来了一个活物,他发现了并告诉我们,这不是很正常嘛。

  出发,我们开始寻找那头金丝野牦牛,翻了两座山后,才发现它。这次,我在我的车后装上了GoPro运动相机,开机后,我驾着车以斜线穿插的方式,来到了它的前面。果然不出我所预料,它发怒了,它翘起了尾巴,它对着我的车屁股疯狂地撞上来,我开始加速,冷静地和它保持这个状态,几分钟后,我甩掉了它。

  在这之前,去拍摄这样的镜头我想都没想过,可能是见得多了,也就不再害怕。

  上一次,是与一头公牛在另一条山沟之中短兵相接,我们远远跟着这头健硕的公牛,突然间它就没了身影。我顺沟搜索前进,行至一个小坎前,我看见了十多米外拱出地面的肩,它那硕大金黄的肩和背正在沟底移动,我立即叫停了车,抓了一个广角镜头,我太想要一个近距离大广角的镜头,我着急拉开车门的同时,门边放着的水杯掉在了地上,我弯腰去捡,司机嘎尔玛在我弯腰的时候就开始叫我:“老师快上车,老师快上车。”我一抬头,一头成年公牛已经对着我冲了过来。我看到了它的奔腾,它昂着头,眼大如铃,饱含红血,翘起来的尾巴如军旗一般迎风烈烈,它粗大的鼻孔越来越大,我感觉那两个鼻孔就快要贴上我的脸了,它裹挟着的泥沙和风已经砸在了我的脸上,它直接冲向了我,我听见了车上所有人的尖叫声,这种叫声很绝望,我放弃了所有的反应,包括本能。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它霸气十足、气势如虹的一击,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被它正面掀翻,我停止了思考,屏住呼吸,呆立原地。

  嘀——嘎尔玛在极端紧张之中,无意碰响了汽车喇叭,冲过来的金丝野牦牛被这突然出现的奇怪的长鸣吓了一跳,它居然猛地顿了一下,就在撞上我之前,用了一个华丽的拧腰动作直接转身,擦着我的身旁跃上了沟边的陡坡。它继续四蹄腾空地奔行而去,只留给我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一只成年金丝野牦牛,肩高超过1.80米,体重近1吨,以40千米/时的速度砸向我,我知道,我不当场死掉也必定重伤。

  我转过头追问摄像师,你拍到没有,这家伙行,吓得发抖的时候,他居然还扛着摄像机,还开着机,他说他是在自己的尖叫声中完成了这一个镜头。

  接着找,我不服。

  经历过生死,我就不再怕死。

  我们这一车人就像被刚才的恐惧打了鸡血,直接从沟里攀上了山顶,然后果断下山,车突然停了。

  我们悬停在一个看上去超过了50度的陡坡上,我坐在前排,我的正前方,车头直直地指向地面,地面目测离我大约50米。

  我清楚地记得,我给嘎尔玛说的第一句话是:“等,等一下,我看一下能不能下去。”坐在后排的白玛可真是轻松愉快地接了我这句话:“老师,反正我们也上不去了。”他说完,我突然就笑了,好吧,一天之中,我们第二次玩命。

  我跟嘎尔玛慢慢地清楚地说:“下坡的时候不要踩刹车,要加油往下冲,快到底的时候收油。”

  我不想死在下坡纵翻的车上。

  嘎尔玛一松刹车,踩着油门,我们开始了过山车一般的下坡,车上所有人开始今天的第二次惊呼,万幸,接近角没让我们卡住,车经历了一阵加速后突然来到了平地,我们从惊叫变作欢呼。

  后来,我给司机嘎尔玛起了一个外号:日土飞机。

  因为他开起车来真是快,快到什么程度,他可以在全是鹅卵石的河床上把车开到80千米/时,不服你可以去找他挑战。

  过河,继续顺着山脊往上爬,快到山顶绝壁处,又一头金丝野牦牛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中,这头更壮。

  我让嘎尔玛把车窗口调成了与它平行的方向,车不熄火,摄像师开始慢慢从左侧摇下来的窗户开机拍摄,我拿着手机拍它。这头牛在距离我们大约30米山顶的地方,它在思考,我猜它在想,攻还是不攻,我知道它早晚要冲下来,我开始用余光瞄撤退的路线。

  这头成年公牛在坡顶,向左侧走了几步,然后向右侧又走了几步,我知道它那是在装,它在迷惑我们。突然它的尾巴竖了起来,那是它冲锋的旗帜竖起来了,它在高处,这次是真的加速度冲锋。我在它起动前就识破了它的阴谋,我大喊了一声:“跑!”

  我们的车正好在山脊上,两侧全是悬崖,下山的车根本不敢开快。

  山下的其他人,看到山顶率先升起了一股浓烟,紧接着出现了另一道。我们在山脊上疯狂逃窜,那头牛在我们身后拉着浓烟顺坡狂追。

  嘎尔玛当然没等它冲到跟前就已经开始驾车逃跑,我扭过头去看,一眨眼的工夫,这家伙居然已经冲到了车屁股的后面,那个巨大的牛角一直用挑用撞,试图放倒我们。我开始冲着嘎尔玛大声喊,往左,往右,往左,往右,我们来回晃着车,突然,追我们的牛被我们晃得摔了一个跟头。

  嘎尔玛赶紧踩死油门,车跑远了。

  下到山底,回头,远见它在坡顶迎风而立。站在坡下的我们当然已经知道它才是王者,我们是逃跑的青铜。

  我对着它慢慢地说了一句话:“请你原谅我的到来,我的到来真的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

  嘎尔玛这个时候才告诉我:“老师,它刚才快要追上的时候,我背上就像被撞上了一样,都吓得痛了,上山的时候我的车挂着低速四驱二挡,下山只顾着跑,我吓得都忘记换挡了。”我看了一眼嘎尔玛,我相信,我和他那会儿都吓傻了。

  我下车,坐在地上抽烟,远远看着它,心生敬畏。

  这一天,玩了3次命,他们说命硬的人都这样,不是吗?所以,我一直告诉女儿,我不会死于意外,我多半会死于肺癌。

  拍摄结束,返回营地,下午,我骑着四驱摩托车在营地周边搜索。在营地南侧的山坡上我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藏野驴,我赶紧跑回营地,叫上人,我们试着把它带回了营地。这是一只被狼或者雪豹追咬过的小藏野驴,它的后侧双腿膝关节已经被严重咬伤,其中一侧已经严重感染,只有一点点韧带勉强连接在大腿和小腿之间。我们对它的伤口进行了紧急清创处理,它的伤口已经完全溃烂,发出了恶臭,我们拿出了医疗箱,仔细清理它的伤口后,开始包扎。我感觉它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消失,很明显感染早已经扩散。第三天的早晨,他们再去给它喂食牛奶的时候,小野驴眼里含着泪水,慢慢闭上了眼睛。

  很遗憾,如果早一两天发现它,也许还能有救。不过,看上去,这都是宿命。

  再一次往扎向前雪山方向寻找,这一次只拍到一些野驴、野牦牛和藏羚羊等野生动物,其中有5头金丝野牦牛混进了19头黑色野牦牛当中,翻过山脊,我们取了一些远景。我们还到了一个放牧点和牧民们聊了聊最近有没有看到金丝野牦牛,之后返回营地。当天,在营地,我们把折叠户外桌卷了一半,制作了一个方形的看上去像麻将桌的桌子,郭毅、我、浩哥、新来的文鹏我们四个人,开始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搓起了麻将。其他组员玩斗地主的,玩其他的都有。有几个人的脸上从贴纸条发展到最后脸上贴满了大力胶布,在没有手机信号的日子,夜显得特别漫长,我们需要娱乐,需要打发时间。当天我们在邻近的放牧点买来了一整只新鲜的羊,未来几天我们吃肉不愁了。

  又一天过去了,羌塘腹地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我走进院子,看到小牦牛住在院子中间,他搭着他父亲20世纪80年代来西藏时用的帐篷,奇怪的是,这帐篷居然没有外帐。他在雪地里睡了一夜,不知道他冷不冷,我知道他的行为是向他的父亲致敬,有好事的队友,在他帐篷的落雪上开玩笑地写上了SB两个字。想想这帮孩子也真能搞怪,他们经常以互称对方SB而倍感亲密,让我经常理解困难。再一次出发时,天空仍然飘着雪花,寻找金丝野牦牛的过程本来就艰难,雪后更难,我们刚离开保护站就遇到一大群藏野驴,它们在风雪中奔行。我们一直绕行到了扎向前的西侧,并没有发现大群的金丝野牦牛,只遇到了5头,距离较远。拍摄了一些羌塘雪景。在这一天,我们开始频繁陷车,这个时候各车配备的绞盘开始发挥作用,2号车和我分别都陷了车。我们还发现了一具金丝野牦牛的头骨,已经风化。近些天,我们逐渐采用了先用固定机位长焦跟拍,再同步启用航拍跟飞的方式,按此方式基本上能拍摄到比较好的场景和镜头。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根据前期观测调研的情况,在森林公安和野保员的指引下,开始实施红外线摄像机的布置及安装。在羌塘腹地中的山谷之中穿行,多数时候只能沿着河道顺沟前进,在这里行车,只需按照方向,寻找可以通过的路面,会一直持续越野、涉水、陷车。当陷车成为家常便饭的时候,所有人和车辆都很习惯,头车喊一声陷车,所有车辆都会停下来,身后第一辆车会马上放出绞盘绳拖拉拽,救援成功后继续前进,再陷再救,反复中前行,在各处安放红外线摄像机就是日常。天气越来越冷了,金丝野牦牛的活动范围好像开始缩小,我们在它们经常磨角的位置,在一些日常出没的地点安置红外线摄像机。为了安置这些设备,我们在拉萨还专门定制了一批木桩,我对它们的拍摄成果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唯有它们发挥了作用才能拍摄到安静的生活场景。最高海拔的红外线摄像机已经安在了接近6000米的山顶,因为那儿有一条动物们走出来的小路,就这样早出晚归,每一天都在搜寻、拍摄以及安放红外线摄像机的工作中结束。

  偶尔也会有神奇的一天,那天,我带着袁木、余宣、刘蜀雯和小牦牛,以及吉鸿洋和干警平措,我们七个人分乘两辆车去了扎向前北侧的山谷中碰运气。在那一侧,沿途发现了很多黑色的野牦牛。黑牛们真是又大又凶,动不动就要发怒就要顶我们,弄得我们一整天都在四处奔逃。其实在羌塘行走,人最弱,我们惹得起谁啊,要是没了车的铁皮,我们站在地上,跑不过也斗不过任何一个物种。遇到的野牦牛群大的有上百头,小的也有几十头。它们和我期待寻找的金丝野牦牛有太大的落差,这让人沮丧。一直在没路的路上艰难前行,我们这台车冲过了一个沼泽地后,跟进的皮卡,不小心滑进了沼泽之中,它的右侧全部陷入,它的前面,左右两侧全部是沼泽,唯有身后是硬地。不得已,平措开着车,用了半个小时,把越野车开成了一个小白点后才从前方右侧一座高山上绕过了沼泽,他们绕回到了皮卡车身后,我们先挖,后拖,利用皮卡车后侧的绞盘和我车上的绞盘双向发力,才自救成功。

  这一天,根本没有拍摄到任何看上去有价值的素材,眼看着天就快要黑了,我很沮丧地决定返回,我打开窗户抽起了烟。突然,平措停了车,他让我看河床的对岸,我看到了一个小黑点,平措告诉我,是哲莫(藏语熊的意思)!我早已经习惯他们视力比我好,我抄起望远镜一看,笑了。

  一只成年西藏棕熊,正坐在河床对岸的草坡上,我猜它早已经发现了我们,不过它太聪明了,它纹丝不动,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石头,一个黑棕色的石头,是它身上在风中飞舞的皮毛出卖了它。

  我也耍了一个小聪明,绕着它走,我们远远地绕到了它的身后,突然,我们从它身后发动了冲锋,我们迅速和它正面相遇。哲莫,哲莫,聪明的哲莫。它真的太聪明了,假装要逃,事实上,它居然带着我们往沼泽中的一个水塘边走去,那儿有一个大坎,幸亏我看见了,并赶紧叫停了皮卡车,要不然,皮卡车真的会一头栽下去。

  一计不成,反生二计。

  它不跑了,停下来,左右踱步,眼神绝不与我们交接。我端着相机,袁木拿着摄像机,一直不停地拍摄。突然,它低吼一声,先是直接冲向了我的车,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它的目标其实是皮卡车。当时,袁木正手持摄像机,他的手伸在窗外,它对着袁木冲了过去,在最后时刻站了起来,对着皮卡车扬起了它的巨掌。皮卡车司机在这一瞬间本能地转动了方向盘,站起来高约2米的棕熊一掌拍了下去,击中了皮卡车后车厢,生生拍出来一个大坑,我看到皮卡车被它一掌击中后的摇晃。

  袁木当时就吓傻了,与猛兽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我相信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

  我们拍摄它只是为了揭示这一片土地中,有更丰富的物种存在。我见它动了怒,也出了气,正慢慢跑向远山,我们就都下了车,站在车旁,在它身后远远目送它离开,它往前面的山跑去,最后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哲莫其实很坏,野保员次仁石确给我讲过它的事。

  在夏季牧场的时候,有只棕熊来了,第一次,它居然把他家的4只羊都给吃了。第二次,它趁次仁不在家的时候,破门越窗,进到房子里把所有的吃的,什么酥油、酸奶、奶渣都吃了一遍,它吃不完的,居然用水、泥,混在了一起。它在次仁家里翻箱倒柜,乱拉乱砸,没给次仁留下任何完好的物件,包括衣服。次仁对此非常无奈,他知道棕熊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是不能动手去打的,只能默默受气。他们知道熊在羌塘深处觅食其实相对较为辛苦,我经常在旷野中见到它们为了搜寻鼠兔而挖出来的大洞,洞口堆积如山的土证明了它们的辛劳。

  我们慢慢地在超过100平方千米的区域之中,安放了35台红外线摄像机,油料、物资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我开始期待3个月后收回这些红外线摄像机带给我的惊喜。我决定,不返回狮泉河,我要从这里直接去阿鲁盆地看看,从那里穿越到改则北部的先遣乡去。我知道,带着七辆车,这有些冒险,但是绝对值得,因为我会路过阿鲁盆地。

  我的摄制组里有一个GPS高手,是文鹏,早在进入前,他就用奥维互动地图,提前下载了这一区域的卫星地图,他在我计划前进的道路上标示出了所有的山谷、河流以及湖。我在卫星地图上简单粗暴地画了一条理论上看上去能通过的路线,我拿着这个图去问平措,平措却让我感动了,他听说我明天就要直接从这里穿过阿鲁盆地去改则,他连夜用手画了一张地图,他一直指着地图反复给我强调需要注意的地方和容易走错的地段。我当然明白,科技和经验并不能等同,卫星地图看到的只是一个参考,而有些经验,是他们长年驻巡于此,用双脚去走,用大脑去意识的结果,这种结果更适合交流传承。

  我在内心深处感激他们,感恩有旦达、达瓦、平措以及次仁和伦珠。我来这里观察拍摄,他们就一直陪伴我的身边,他们不仅确保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安全,相比我们,在广袤无际的旷野之中,在天地之间,生灵们的保护神,其实是他们。我问过达瓦为什么要当森林公安,这很苦,他告诉我,这是他父亲的遗愿,因为他的父亲就干了一辈子。

  天明,是时候告别了。

  两名森林公安,两名野保员,列队为我们送行,六驱给养车在这里将和他们原路返回阿里地区地区。告别时,我们之间用了西部最热烈的握手方式,我们持久有力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开始带队向东,往阿鲁盆地方向行驶。理论上,我们七辆车加满了最后一箱油,在不迷路、不坏车、不陷车,足够幸运的前提下,是可以抵达改则县城的。我们开始沿着雄玛德错的南侧一直向东南方向前进,经过鲁玛江冬湖最南侧的那一个角后折向东,前行了20多千米后,我万万没有想到路上居然有两辆车迎面开了过来,他们居然拦住了我们。我们停下车,拦我们的是民兵。是民兵?在无人区居然还有民兵?我像第一次遇到金丝野牦牛一般震惊。

  他们出现在一个完全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他们是附近阿汝村的民兵,他们弄不清楚我们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在核心保护区内一行七辆车一定是一个大行动,这种行动对动物,对矿产都是安全隐患。他们紧张,弄得我也紧张,我下车就知道,我必然要回答并解释的问题一定是关于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去哪里的哲学问题。哲学问题解释起来总归是比较费力的,所以花了一些时间。不过,我一直奇怪,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路上,如何准确地堵在了我们前进的路上?难道又是草原上的风把我们的信息传给了他们?这和当年我没弄明白的那件事如出一辙,那次是在一个荒草滩上,有一大群人,一大群牧人,他们在一个准确的时间点出现在一个看上去不可能发生集会的地方参加集会。

  我们继续往东,路过了一个小小的村子,叫阿汝村。从这里,折向东北方向,那是一片两山之间的洼地,看上去是一大片草场,有几条小小的内流河,过了这几条河以后,绕过一个没有名字的盐湖,是一大片冲积扇。在这里我发现了一大群黑色野牦牛正在奔向雪峰顶部,山下一大群藏羚羊正在集结,进入冬季,它们交配的季节随之而来,公羊们慢慢蜕长出了光滑油亮的毛,它们的脸部因为发情已经变黑,它们会按照我行进的路线前往阿鲁盆地,在那里所有的藏羚羊会以成千上万的方式聚集,然后散开。我一直紧靠着南侧的山脉底部前进,我不敢走到两山中间的洼处,那样会有陷入沼泽地的危险,不过靠着山走的我们则需要集中精力去对付这些被冰雪融水冲出来的沟壑。行车异常艰难,我一直努力调整着行车的方向,试图让车队正对着远处的垭口方向直接前进,很不幸,我们仍然陷入沼泽地多次,多次互救成功后,继续努力前进。我们终于翻越了这个垭口,在垭口的高处,我又一次见到了阿汝错,我们抵达了阿鲁盆地。下到湖边,我决定折向北,我想去看一看去年崩塌的阿鲁冰川,我们顺着湖的西侧绕到了北侧,最终抵达阿鲁冰川前。冰川因为去年的崩塌已经绵延到了阿鲁错湖边,在这里已经不能再前进了,我试着用无人机升空俯瞰,起雾了,雾和冰川混在了一起,白茫茫的一片,能见度太低,只能放弃。我只能回头折向南,这一次,我们沿着阿鲁错湖西侧绕到了南侧,南侧全是沟壑。前进,只能艰难前进。再次路过一个小湖,我查了一下地图,这是昆楚克楚错,在湖边一大片枯黄的草场里,我在旁边的草坡上居然见到了一个孤独的单杠,你没看错,真的是一个孤独的单杠,我无法想象是谁在这样的无人区立下了这样一个单杠。

  我差一点就下车去做一个引体向上。

  我想起来这些年在藏区看到的一些奇葩事件,比如在齐乌寺下面的村子,我发现了一地的健身器材,踩的、摇的、拉的,居然还有一张乒乓球桌。我被它们震惊了,我和朋友们开玩笑,这个村子一年365天刮大风,如果要打乒乓球,一定还没打球就飞了,得改成打铁弹子,大家对抽,用铁弹子抽得双方血花四溅,以对手被抽死而决定胜负,这样才靠谱。同样的健身器材我在扎日南木错,在当惹雍错甚至在整个西藏各种偏僻的乡村里都见到过,我真的无法理解,难道让牧民们每天放牧归来,去健身吗?这是为什么?

  单杠的北侧有三个小盐湖,看上去近在咫尺,我早已经失去了探查的兴趣,这一段路太烂了,疲于应付稀泥的我在无数次加足了油门冲,陷,再冲,再陷中情绪低落。所有的人,在这一整天,几乎都全神贯注于车的行驶,我们都已经忘记从早上开始到现在还没吃饭这件事。天就要黑了,我们奋力挣脱泥浆后登上了一片台地,在无人区广袤无际的荒滩上空,有一片积雨云正在夕阳下快速开合,我停下了车。

  台地上,我们车并着车,人并着人,一个个站在了糊满稀泥的车边,以此为幕。

  我按下了快门,拍下了一张在羌塘深处的合影。

  天很快就黑透了,车灯一打开,马上就掉进了漆黑的荒野之中,灯光照进无边的黑夜中立刻变得微弱起来,看上去就像被无边的羌塘吸走了,车灯光柱变得很短,荒原因此看上去没有尽头。在这片荒滩上,我只能相信我选择的方向,我唯一能坚持的也只有方向。是啊,人生路何尝不是如此。

  电台中慢慢没有了声音,所有人在这一刻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突然,我们见到了灯光,那正是我计划抵达的先遣乡。夜里11点,我敲开了一个小小的茶馆,所有人吃到了今天的第一顿热饭——方便面。从这里开始,乡到县已经有了路基,我们可以沿着路基前进,不用再担心迷路。就快要进到县的时候油表亮黄灯了,我的车在出发的时候,加了满满120升油,在无人区应该可以行进500千米左右,看来是路太艰难了,我算了算这一箱油才行进了450千米。凌晨,我们终于抵达了改则县城。

  寻找拍摄金丝野牦牛的过程,自此基本结束。

  3个月后,我们从这里收回了35台红外线摄像机,红外线摄像机拍摄的画面真的令我惊喜,我吃惊地发现,从我们离开的那一天开始,无人区的动物们开始频繁出现在我们的镜头之中。我一直很纳闷,我们在的时候它们显得无影无踪和悄无声息,我们刚一离开它们就大摇大摆地活动开来。我仔细检查红外线摄像机拍摄的内容,发现拍摄到的动物种类几乎包含了这一区域内的所有动物。它们大多对这个新奇的不属于这里的摄像机感到好奇,有上来舔舐尝味道的,也有直接上爪挠的,有探头探脑的,还有匹狼,盯着摄像机嗥叫,它的身后就有三头金丝野牦牛,它们仨,看到狼,根本无动于衷,只顾自己埋头继续吃草,老大风范十足。也有些动物就是直愣愣盯着摄像机看。

  我曾经困惑地问羌塘的牧民,这里的动物们是视力好还是听力好或者嗅觉好?

  牧民们笑着告诉我,都好。

  好吧,把无人区归还无人,让它们自然生息,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西藏,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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