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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怕扰乱了刚刚建立的秩序吧？阿剌罕的七万大军并没有进驻湖城，他们绕过城外，随意抢了些人和粮食，便继续往北走了。
阿武乱一行人没有追上去。反正那支杂牌军愈走愈零散，不同部落的部队各走各的，加上大量的俘虏，行军的速度更慢了，以他们的三骑快马而言，即使落后一两天的路程，要追回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们直奔湖城而来。
城，的确已经被攻破了。
虽然阿武乱对农夫的话半信半疑，但事实摆在眼前，城毕竟破了，当初誓死守城的杨丹的下落必须查清楚。
“二师兄能使天音剑法，”即使亲耳听农夫这么说，亲眼见到破烂的城池，阿武乱还是不相信杨丹死了。“就算所有人都死了，懂天音剑法的师兄也不会死的。”
三人沿着城墙，在城外的枯树间缓缓骑行。
屠城至今也快五个月了，湖城城里的房屋虽然都破败不堪，但许多附近的农民和外地难民都进了城，占了空屋翻修定居，城墙下的摊贩绵延不绝，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新景象，感觉就像长出小花的新坟，死亡气息与生命力融合得非常完美。
城里处处都有人气，但仔细瞧，处处也都还有死亡的气息。像是城墙被石炮打出的一个个窟窿、空气中淡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尸臭、放眼望去的满地垃圾、被军队踏平的枯草地、以及南门上悬挂的九颗人头。
风干了的九颗头颅。
九个头都闭着眼、张着口，纸一样的干枯皮肤黏附在骨头上，头发被往上揪着，一颗接着一颗，绑在一条粗麻绳上。他们从脖子被斩断，身体都不知道在哪里，每个人嘴里各含着一条细麻绳，绳子另一端从脖子的断口穿出来，在下巴打了结，悬着一片木牌，写着各人的名字。
在萧瑟的北风吹袭下，那几片名牌互相敲得嘎嘎作响。
城门前竖着一块牌，用粗丑的书法写着“抗兀者如此下场”七个大字，木牌前守着五名畏沃族的兀兵，正在检查进城的行人。
三人骑到南门前纷纷停住了马，抬头看着这九颗人头。
阿武乱望着最右边那须发皆白头颅。“曹大人…”他并不需要看到名牌就可以认出来，因为那颗头还清楚保存着这位勇敢的官员原来的轮廓。
“知州曹泰、九天神算楚湘子、醉鬼勾魂鞭赵晓飞、妖孔明储尔勇、南蛮铜锣拳韩思、缩发瘦骨梁伟丰、金筋霸肉骆明、两广风火轮许统杰…”银刹女抬着头，逐一念着这些英雄的绰号与名字，当她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阿武乱整个人不禁剧烈一震。
“劈山虎杨…杨…”
“什么？”阿武乱倒抽一口冷气。
他抬起头，搜寻挂着这块名牌的人头。
那颗头挂在最左边，是一个干瘪、毫无生命力的物体。
这东西的确像是他二师兄曾经用来吃饭、观察、思考、谈笑的头颅，但现在挂在那里，看起来竟像缩水一样小了许多，有着说不出的陌生感。
这真的是二师兄吗？
他迷惑地看着。从那张僵硬的嘴里，曾说过许多聪明话；从两只已经空洞、深陷的眼窝中，也曾散发出令阿武乱崇拜的豪爽光芒；然而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所有的生命迹象随着水分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阿武乱的心像被冰水浸过一样，整个凉起来。
“那不是他。”阿武乱的声音很微弱。
“对，不是他，怎么可能是他呢？…哈哈，我看错名字了。”善解人意的银刹女当然知道自己多嘴了，她吐着舌头，连忙说：“没事，看错啰，走吧走吧！”
银刹女愈这么说，愈是逼得阿武乱必须面对事实。他像是下了重要决定似的，深呼吸一口气后，再次抬起头，更仔细看了一次。
的确是二师兄的短下巴与鹰勾鼻啊！或许是皮肤风干的关系，原本发出光泽的紫面皮变成暗淡的灰黑色，使这些轮廓看起来有点像又有点不像杨丹，产生一种是别人冒充的、可憎的感觉。阿武乱望着这颗头，困惑变成悲伤，而悲伤很快转为愤怒，他右手忽然移向马鞍后方，唰一声，冷光一闪，将血饕剑抽出来。
那动作是如此快，贝宝星想要阻止都来不及。“别冲动！”他才叫着，阿武乱就已经踩着马镫跳了起来，横着剑，脚尖沾了下马鞍，一跃飞起，往城门那四个畏沃守卫跳去。
他大剑一扫，先扫掉一个士兵的人头，冒着热气的鲜血顿时喷得满墙都是。这一下来得完全没有征兆，进城的民众先是都愣住了，接着便吓得四散奔逃。
阿武乱这种无厘头式的杀法，常让贝宝星跳脚，但唯恐天下不乱的银刹女却非常欣赏。
“好帅好帅！”她站在马镫上，摸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叫好。“我家阿武大侠出手，那就是一个帅字。哈哈！帅翻了。”
另外三个畏沃兵吓坏了，连忙抽刀。其中一个还没抽出来，胸口便中了阿武乱一剑。阿武乱将剑刃从那人的肺里抽出来，架住另一名畏沃兵砍过来的大刀，剑刃一翻，将刀压下，身子接着一转，顺势把剑又拖回来，把那名正不知如何是好的畏沃兵的头也斩了。
最后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起来有点早熟的年轻士兵，刀握在手里，但手却用力发着抖。看见这不知哪冒出来的白发武士瞬间斩了三个同伴，他终于士气崩溃，拔腿往城内跑。
阿武乱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走回马匹旁边，将剑插在地上，拿起黑漆猎弓，抽出一枝箭，拈着箭，拉满弓，瞄了个精细，从容射出，正中小胡子士兵的后心。
那人应声仆倒，背上插着枝箭在街上蠕动着。附近的荣人见了纷纷走避，深怕遭受池鱼之殃。
“爽够了吧，阿武爷？”贝宝星冷笑说。
“嗯，稍微。”
“爽够还不走？”
“不急，”阿武乱又抽出一枝箭，搭上弓。“我要把他们带走。”
“他们？”
阿武乱没答腔。又一箭往城门上方射去，射断了一边的绳头，九个首级从曹泰那边一起甩下来，阿武乱拔起剑，往上一跳，左手抓住断绳，右手挥剑将绳索的另一端砍断，左手再一揽，落地时已经将九颗头和绳子都捧在怀中。
这时候，城里闹哄哄的，大街上出现一队畏沃骑兵，正朝这里冲出来。
这些人骑的不是马，而是体型巨大、跑起来全身的厚毛都在抖动的骆驼。
“哇，骆驼！”银刹女更兴奋了。“只听说过，从来没真的看过活骆驼，好帅好帅！”
“群蜂出巢啰！”贝宝星将铜将军擎在手里，解开挂在腰带上的紫锦囊，捏出一小撮火药，往尾槽里倒，然后从红锦囊里取出一粒黑色铁丸，塞进枪管里。“唉，本来不想在这里浪费弹丸的…”
“拿好，银刹。”阿武乱将人头全部交给银刹女。收了弓，提起剑，跨上了马，二话不说，双镫一夹，往城里的骆驼骑兵直冲而去。
“天哪，真是个憨人！”贝宝星把举起来的铜将军又放下来了，摇着头骂道：“挡在面前，叫我火枪怎么开？”说着也夹夹马镫，跟着阿武乱冲进城里。
“呵呵，两个憨人都上了，看来用不着我啦。”银刹女依旧骑着玉蹄儿，站在城门外面。她抱着阿武乱交给她的九颗风干的人头，笑着对这些死去的英雄好汉说：“各位爷呀，你们就陪本姑娘看好戏吧。”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雪沐再怎么高大骠壮，阿武乱骑进骆驼兵中间时，仍觉得瞬间被一群山丘团团围住。
但即使骆驼兵居高临下，在这场战斗里也没占什么便宜。阿武乱的大剑一戳，照样能刺中躲在骆驼两肉峰间的他们，在外围放枪的贝宝星则是一枪一个，把阿武乱无暇招呼的士兵都射下骆驼来。
在倒了十几个人之后，其他的骆驼骑兵也只能眼巴巴看着这三个惹事的荣人扬长而去。
没人敢追。
尤其到了最后，那个一直在城门外抱着一串人头观战的银衣美少年突然凭空召出一团淡蓝色的烈火，把路给封了，畏沃骑兵们便更有了冠冕堂皇不追的理由。
因为这团队里不只有耍大剑和用火器的高手，还有一个懂妖术的高人。
那个时代，没人敢跟妖术过不去。
由于没有追兵，阿武乱一行人可以很从容地在太湖边的一处林子里把九个人头埋了。
或许因为经历过甄雨茉的死，阿武乱这次没有流一滴泪，甚至没有想流泪的感觉。这本来就是一场谁都可能会死的战争，杨丹既然选了跟靺古人对抗的路，就表示对死也没什么遗憾，这是武人的宿命，阿武乱并不觉得悲伤。
只是杨丹的死，给他的更多是一种无法相信的错愕感。
谁杀得死杨丹呢？
谁杀得死能使天音剑法的杨丹？
一般的杂兵，再多也杀不了杨丹。只有高手才杀得了高手，而且绝对不只是武术高手，以杨丹的武艺，几乎可以杀掉天下所有高手了。
能杀杨丹的人，除了本身武艺高强外，说不定还懂妖术，或者持有封印强大法力的兵器。
龙魂九器？
这世上或许有很多阿武乱没听过的魔法装备，但目前他至少知道有这一套。这套武装的威力他是亲自体验过的，如果杨丹会栽，也只可能栽在五色龙气之下。
如果是以前的阿武乱，是不会想到这种怪力乱神的，但经历过一切之后，似乎这样想反而比较合乎逻辑。
跪在师兄的坟前，阿武乱在心里不断告诉师兄他会报仇，但同时又不断问自己，他报得了这个仇吗？
他能杀掉杀得死杨丹的人吗？
妻子的仇还没报，现在又多了师兄的。
谁杀了师兄，已经没有答案。湖城全城被屠，杨丹最后死亡过程的目击者应该也都死光了。阿武乱只能杀掉每一个龙器的持有者，才算是为师兄报了仇。
而妻子的仇，目标就很明确了。
孛花一直在这支大军里，龙脂玉的光芒指示得很清楚了。虽然是各种民族组成的杂牌军，但毕竟是几万人的大军啊！穿着刀枪不入的龙鳞甲、双刀使得有板有眼的孛花，加上那个该死的诸色术士，已经是战力极为恐怖的战斗组合了，要跟这样一组人对战，不可以再有杂兵干扰。
所以绝对不能在大军之间跟他们对杀！
要有耐性，要等，等敌人自己犯错。
孛花沿路都没有脱离大军，带他的报达轻骑兵骚扰村落。
一贯以来的恶习难道改了吗？
孛花贵为大兀驸马，对于像他这种已经很接近权力中心的人来说，所面临的权势斗争是非常激烈的，更接近大汗一点，就是在权势上多进一大步，的确是不容易的事情。现在北方出了乱子，皇子被叛军掳走，如果他及时赶回去，救出皇子立功，以后在大汗面前的地位就谁也无法撼动了。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孛花当然不会放过。所以他急着回去，没时间搞其他事情。
孛花急着立功，阿武乱急着报仇。
两个冤家，在不久的将来，很快又要见面了。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