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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万兀军所过之处，一片焦土。
这支大军由两种部队组成，一种叫“武囚健奴军”，算是兀朝的正规军，多民族混编，训练有素；另一种虽也是多民族部队，但三教九流，龙蛇杂处，朝廷不发兵饷给这些人，但允许他们在战争中趁火打劫。
这支虽说是军队但更像土匪的部队，叫做“干讨虏军”。
干讨虏军中，真正的靺古人很少，绝大部分是西域征召过来的诸色兵，再加上一些华北的汉人、努真人与契泰人，甚至还有些句丽人和大蕃人。这样一支杂牌军因为语言不通、军令很难贯彻，所以军纪特别差。各队的将领多是山贼首领、酋长、蛮王之类的角色，大家都是以抢劫的心情来打这场仗的，除了沿途搜括钱财外，还抓了许多荣人男女做奴隶，使得原本的七万大军又多了好几千人。
大量的俘虏拖慢了军队行进的速度，而奴隶们的哀嚎声更是半里之外都清楚可闻。
阿武乱、贝宝星与银刹女与这支大军总是保持一里的距离，一路尾随，他们很沈得住气，跟踪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月来，从闽州进入越州，路过旧都行安京，也经过当时与甄、石两人失散的塘栖村。看着这些曾经走过的旧路，想起当时发生的点点滴滴，而现在却是人事全非，阿武乱感触极深。
过了塘栖村，湖城也就不远了。
兀军攻陷扬城后，便南下改围湖城。湖城知府——人称小墨子的曹泰，率领一帮江湖好汉全力抵抗，苦撑七天，最后被大回炮轰垮城墙，大军杀入，结局与常城一样，也是全城遭屠，没人幸免。
那曾经是英雄云集的城池，现在已经成为一座废墟。
城门的门板被卸下，留下令人看不顺眼的拱形空洞，护城河被填平，而那一张张英气勃发的脸孔，都已经灰飞湮灭。
湖城被攻破的事情，一直没有传到闽州，阿武乱完全不知情。
这之间他自己也发生了许多事，进京悟了前世、收了流贼做子弟兵、上天游山打仗、爱妻身亡、以及前一阵子的鹭岛大海战，每件事都让他心力交疲，根本忽略、甚至忘了二师兄杨丹还在北方这座孤城奋战。
“几十万人全死啦！”路上一个戴着可笑大斗笠的农民告诉他们。“几个月前，靺古人把城攻破，小人被抓去做民伕，没见一个荣人活着走出来。”
这个人正赶着一辆一头老水牛拉着的、由竹片和稻草编成的大篷车，车篷顶上绑着一笼子的白鸭子，车后系着两只一脸认命、慢吞吞跟着车走的瘦花猪，车篷里则塞着他的妻儿。
“你讲啥？”阿武乱一脸愕然。“全死了？”
“是啊。”
“不可能！那座城里全是武林高手。靺子才没那么容易得手。”阿武乱恼怒地说。
“全死啦。”农民又说了一次，而且看上去心情愉快。“死得一个不剩，空了许多房子出来哩。我们这就要赶进城去，占一间好房子来住，开始做城里的人了。”
“对，”篷车里探出一个正在喂奶的丑女人。她面黄肌瘦，好像刚睡醒似的，几片头发无精打采地往上翘着，细三角形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鸡爪一样的瘦手轻轻抚摸着怀里的婴孩，那可怜的小东西紧抓母亲皱巴巴的乳房，小嘴贪婪吸吮着乌黑的乳头。女人逆着阳光睁大了她的三角眼，狐疑地看了看跟丈夫说话的三个人，然后咧嘴露出纯朴的傻笑。“我们马上也是城里人了，要开始做生意，不再种地了。”她打了个带着口臭的哈欠。
“没错，谁也不能再说我们是乡巴佬。”农夫拿下他的大斗笠，一边扇走牛背上乱飞的小虫一边说：“听说靺古人变得不一样啰，开始做好事了，现在只要进城登记落户，靺古人就送房子。您看，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免钱的房子喔！附近所有村庄的人都准备搬进去了。看来，让靺古人来管事也是不错的。”
“有没有搞错？他们是杀了你的同胞，抢了房子来给你们住。这叫不错？”银刹女听不下去了。她穿了男装，故意压低声音，但仍然非常清脆好听。“住那种房子，你心能安吗？小心闹鬼喔～”
“我们原来住的房子也不会比鬼屋好多少，地主收租，或者土匪来抢劫时，啊哟，村里那些人哭得咧，那才像鬼喔！”丑妻插嘴道：“比起那种地方，我宁愿住城里鬼屋。有钱没钱，有个城里房子好过年！”
“我家女人丑归丑，脑袋可洁光了。”农夫眯着眼，赞许地望着他老婆。“听听她说得多好！一点也没错啊，管他有没有鬼，过年了，我们先住进城里再说。而且啊，自己都是穷鬼的人，还怕啥鬼呢？呵呵！”
“就是啊，呵呵。”丑妇也笑了，她笑起来显然比不笑好看很多，欢乐的眼神居然让这张丑脸有了一点媚态。“没有什么鬼比穷鬼更凶的了。呵呵！”
“我们穷鬼谁怕谁？”
“哈哈！”
由于这对农人夫妇用一种办喜事的快乐态度来告知湖城陷落的噩耗，使思兄心切的阿武乱非常想迁怒于他们；但仔细一想，他却没有办法指责这两个人的快乐。虽然整城同胞被屠杀理该是一件伤心事，但对穷苦的农民来讲，能平白无故得到城里的房子，却是几辈子都交不到的好运，这点他能理解。
“如果我是他，可能也会这样想吧？”阿武乱叹了口气。“头脑简单也是相当幸福的啊。”
幸福？
阿武乱仿佛看到自己变成那个戴着可笑大斗笠的农夫，车上喂奶的丑妇变成甄雨茉。夫妇俩虽然头脑简单又粗鄙不堪，但至少能相守在一起，带着新生婴儿，傻傻地、俗不可耐地、但幸福地朝着未来前进。
这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阿武乱的怒气消退了。
他低下头，摇着头嘲笑了一下自己，然后抬起头，真心祝福这对夫妇。“祝你们分到一间漂亮的好房子，城里人。”
“好咧，这位爷。”农夫笑咪咪地回答：“下次你们进城，小人招待你们。”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