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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罗眼缺和傅耳殇，已经是次日的下午。

　　观里的道士服侍阿武乱用过午斋之后，才领着他踏着积着薄雪的石阶，前往凤凰山主峰顶上的靖室，谒见两个祖师爷。

　　又是一夜难眠，加上前晚，阿武乱已有两晚没睡。

　　虽然如此，他还是精神奕奕，朝山顶飞步而去，把领他上山的道士远远抛在后头，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前世的两位师父——虚聪、虚明两真人。

　　凤凰山并不高，但顶峰却终日缭绕着云雾。

　　所谓的祖师爷的靖室，原来根本不是间屋子，连亭子都不算，只是山顶云雾中，长着一棵老松的一小块青石台罢了。

　　那株老松的姿态蜿蜒，像一条蓄势待飞的蟠龙，盘旋在石台上方。苍老雄劲的树根像龙爪一样，紧紧抓入长满鲜绿色厚苔的石缝中；茂密的枝桠里，几乎每根翠绿的松针上都凝着一颗晶莹可爱的露珠，像是一片闪着银光的墨绿色屋顶。

　　靖室的墙——如果有墙的话，应该就是环绕这个小石台，飘移在四周的云雾了。那雾的确够资格称为墙壁，白浓无比，手掌伸进去便立即被白气吞没，消失其中。

　　云雾底下传来冲天观的道士们稀微而模糊的说话声，声音听起来有一段很长的距离。这种距离感觉不是几丈几里可以算出来的，而像是尘世与仙界之间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青石台的面积不大，恰好只容三人盘坐；石台边缘直接滑入白色的云雾中，深不见底，仿佛一踏出去，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阿武乱一登上石台，便被迫立刻跪伏下来，因为能立足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

　　两个祖师爷，各自盘坐在松树下的八卦垫上。他们穿着干净的、款式相同的浅蓝色长道袍，隔着薄薄的山雾望过去，整个人仿佛漾着晕光。

　　矮胖的虚明真人袍上绣着一只素色龟，瘦高的虚聪真人绣的是素色鹤。山风野大，长袍的宽袖子在迅速飘动的云雾里被吹得啪啪作响。

　　阿武乱抬头望着两个真人，就像离乡远去的游子重新见到父母，忽然觉得一阵鼻酸。

　　“所以，明白了么，观鲤子？”虚明真人首先开口。“明白自己的身世么？”

　　“弟子…不完全明白。愿师父为弟子指引迷津。”

　　这是真话。

　　阿武乱只能说是忆起一些事情，接受自己前世是观鲤子的“想法”，至于来龙去脉，他仍是一头雾水。

　　“你前世原是我的九大弟子中，排行第七的观鲤子。其他八个师兄弟，你应该在搜龙殿的壁画上见过他们了。”虚明真人蒙着白膜的右眼隐约透散出智慧的光芒。说话的声音跟山底下遇到的罗眼缺一样，只是现在的语气柔缓空灵，聆听起来就像仙界传来的声音一样悦耳。“但我想你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是吧？”

　　“是不大记得了…”阿武乱莫名其妙地感到强烈的愧疚，整个人伏在地上猛点头。但这股愧疚感很快地被更强烈的好奇心所取代，他抬起头来，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弟子什么都不记得了。师父，那三面壁画是什么？落款是观鲤子，所以也就是…『我』画的吗？但我全都不记得了，『真人屠龙』、『分龙炼兵』、『九子护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昭兴十一年，也就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跟现在的一切有什么关连？画里所谓的『龙脂』，就是我胸前的这块玉吧？那么，『龙须』、『龙爪』和『龙鳞』，是不是就是我所看过的那几个靺古大将的金弓、金靴和金甲？如果是的话，『龙鬃』、『龙牙』、『龙臂』、『龙筋』、『龙角』五样东西也真的存在咯？这九件宝物真是龙尸炼成的么？这五色光是怎么一回事？跟『度苍生，须搜龙』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就是为此还魂的话，那我该怎么做？”

　　“急、急、急，投了一次胎，急性子还是没改。”虚聪真人笑道。他虽然仍缺一只耳朵，脸歪了一边，但现在看起来却仙风道骨，不再是傅耳殇那副诡异模样。“师兄，我看咱这徒儿记性真的不太好，你还是从头说起罢。”

　　“不怪你，观鲤子。经历一次投胎和一次还魂，谁还记得一百五十年前的前世帐？从头跟你说了呗。”虚明真人将拂尘往自己肥胖的肩头上轻轻一拨，慢条斯理地说：“你师叔和我，本来都是北方的中原人。我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却都生了一副残缺相，不得家人喜爱，被遗弃在街市。也算有道缘，我俩被你师祖灵宝道人收了，带回冲天观做道士，修炼了百年，双双悟道。当时南周的武宗皇帝排佛尊道，两次从封京亲驾南下，来本观求道，后来还奉我俩为天师…”

　　“等等，师父，您刚才说的是…”阿武乱抬起头望着两个师父，神情异常惊愕。“南周？”

　　因为，南周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朝代。

　　荣朝之前是个藩镇割据的混乱年代。东土先后出现了好几个王朝，南北方还同时并存着十几个割据小国。所谓的“南周”，就是这段时期最后一个东土王朝。荣朝的开国始祖——莒胤，本是南周的殿前都点检，掌握宿卫兵权，又欺刚继位的皇帝幼小，干脆怂恿部将为自己披上皇袍，篡了皇位，国号大荣，南周因此而灭亡。

　　如果虚明和虚聪两真人是南周的国师，加上百岁才悟道，那他们俩岂不都是李朝末年所生，至少都有四百五十以上的岁数？阿武乱一算，心底暗暗吃惊，问道：“师父，您说的南周，是大荣之前的南周么？”

　　“哈，不然，难道还会是古早时那个周？”虚聪真人笑着说：“做徒弟的应当有耳无嘴，师父说话时没有你插嘴的份。从前九大弟子里，就你敢插嘴，没想到投了胎还是这样，可谓『死性不改』。”

　　这话一说完，三人忍不住都笑了。

　　“南周，自然是前朝那个周。可恨被莒胤这贼篡了位，夺了天下。”虚明真人收了笑容，脸上开始浮现怒意。“南周亡后，我和你师叔没有一天不思推翻莒胤。但也是莒室当兴，这莒家的皇帝们确实是万民所仰的真命天子，各个都有帝气真龙庇护。我们一连等了九个皇帝，整整一百六十七年，终于等到了莒荣气数不济的一天….”

　　“那一年，”虚聪真人接着说：“努真大军攻破封京，把荣朝皇帝父子俩和一帮皇亲国戚、后宫嫔妃，全部押回努真国去，一共抓了三千多人。这两父子不肯舍命求仁，甘愿在敌人朝堂上下跪，服侍敌主，把自古以来汉人的脸全都丢光了！我俩原以为莒家皇帝如此懦弱昏庸，愧对天下百姓，灭亡之期指日可待，不料皇帝的弟弟——九王爷莒构逃过了长江，自立为帝。他因为怕努真人追击，做了皇帝后便不断跑路，先逃到扬城，接着又流窜镇江城，最后跑来杭城，爱上这里的声色犬马，干脆定为京城。莒荣王朝从此继续苟延残喘。”

　　“高宗南渡，定都杭城，改名『行安京』，人人都知道这段历史。”阿武乱喃喃自语：“这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

　　“正确说是一百五十二年。”虚明真人补充道。

　　“但是，这新荣朝比前代更弱，”虚聪真人搔着仅剩的一只耳朵，摇头苦笑。“新王朝成立时，还有刘光、岳满忠、张骏、韩忠一班武将，一心想要北伐中兴，与努真兵打了几仗，也常有捷报；而偏偏莒构这昏君只想偏安江南，加上一帮商人文官的谗言，早已失去斗志，北方的失土也不想要了，满脑子就要求和。他对武将们热衷的北伐计划完全不感兴趣，甚至还怕他们迎回自己的哥哥，帝位因此不保，所以处处牵制北伐行动，罔顾东土千千万万遭努真铁蹄践踏的黎民百姓。我俩原本就恨莒家，看这皇帝昏庸至此，下定决心让它加速灭亡，于是便定一计——杀龙灭国。”

　　“对，对，”虚明点点头。“杀其护国真龙，灭了荣国！”

　　“护国真龙？”

　　阿武乱忍不住打断虚明真人的话。

　　又是龙？

　　这东西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玄了。

　　“龙”虽是汉人自古以来的传说，但除了在书画上看过、听说书人谈过之外，阿武乱从来就没听说有人真的看过这东西。

　　而且，荣朝的存亡与龙何干？

　　这种虚幻的神兽真能左右一个王朝的命运么？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