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百分之百的雅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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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百分之百的雅典人
在他们的历史上有一次运命之神曾供给了他们希腊人以一个很大的动因;那就是在第五世纪里,当波斯的巨大的神车转压上他们身上来的时候的事情。克赛儿克赛斯王(KingXerxes)把他的蛮民大队,野勇骑兵的部落和奴隶的长枪队,以及他的战象战车全部聚集了拢来。与这些侵入者一比,希腊人却是近代的开化的人了;是将未来的宝藏摆在他们心里的自由人了。他们抛去了同族各小国相互间的仇嫉,忘却了内部的党争,一致团结了起来救护了他们的文化。凡在“古典”(the classics)里有一点价值的东西实际上都是从那个民族的冲动里来的呀。希腊精神的得到自觉也就在这里;希腊的爱国心和宗教的根据及它们的可被视为伟大的艺术的宣传效用也就在这里。
参加入马拉东(Marathon)一役的雅典将领中间有一位名爱斯基拉斯(Aeschylus)者。他从战场回来,充满了他自己的民族的夸满之心,写了一篇关于那败军之主的事情的悲剧《波斯人》(The Persians),这败军之主的打倒作者原也帮着在内的;这剧的顶点,是这剧诗人亲身领兵统帅出去打仗的一场战争。这是一点儿也没有隐饰的想头的希腊爱国心和宗教心的宣传;它的目的就在写出专制主义的没落。这戏剧收了一般大好的成功,竟使爱斯基拉斯得成了不单是雅典的而也是希腊全国的国民诗人。
他另外又写了些同这一样的宗教的爱国的剧本,凡他以为他的听众观众是在要望的道德教训他毫无疑惧地都写进去了。“服从是成功之母,得因以致安全的。”这就是他的政治信条的全部;自然是可以不必说了,他当然是属于保守党的。他在“宣传”上是如此的大胆的,甚至在《抗西勃斯的七个》(The Seven Against Thebes)里他竟将在观众场里的政治家亚里斯铁迭斯(Aristides)的名字宣扬称颂了出来。像这一种在古代雅典的借时事问题的幻喻来博“满场喝彩”的情形,正也同现代的纽约(New York)差仿不多。
希腊的雕刻家建筑家以及其他的艺术家们都一样的感到这一种爱国的宗教的热狂,保有着同样的一种华严的运命的自觉;他们的工作就是满怀着燃烧似的信仰,肆意地颂赞宣扬诸色神道及半神之类,并那些使他们自己得成为国土的征服者的祖宗与统治者等的威灵的一种工作。为纪念马拉东一役的胜利起见,希腊人创设了一种国民竞技的盛会,每四年举行一次,并且也是以祭拜神明来联合各族的一种手段。竞争是最热烈也没有的了,而希腊士人的野心就在这竞技的王冠与丹桂荣冠的夺取。他们当夺取了荣冠之后,当然是要想把这事实宣传开来给大家知道的;于是他们就不惜重赂诗人可以将他们的伟绩讽咏入赞扬宣耀的诗中。诗人品大(Pindar)就是一位替这些贵族竞技者作公布的高等宣传员;他并且也作了许多凡在希腊各都市里执过大权的暴君的赞美诗,把他们称颂得华严勇猛尽美尽善,而实际上他们是如何的放肆无道残忍刻薄他是不管的。
戏剧的创制在希腊也是竞技的一种。每一个剧作家总有一位有钱的老板(a wealthy patron)在那里替他支付一切训练及供饰演他的剧本的合唱团员的费用;假如戏剧成功,夺到了头赏,那这位有钱的老板对他自己的善施好与的一座纪念碑就建起了;所以我们在雅典的街头,竟可以见到许多行的富豪安得留·喀内其(Andrew Carnegie)约翰·提洛克弗爱拉(John D.Rockefeller)与奥笃·爱·去坎(OttoH.Kahn)的文艺纪念碑。每一个诗人之欲参加竞技而得赏者必将半神与祖先的统治者们作为材料,将他们依自己的想象来描写;剧中附带着在内也可使合唱团员等加入一点对于时政的议论,而表白出诗人自己的意见主张的。于是爱斯基拉斯就为反对裁撤亚来奥配喀斯(Areopagiticus)即古代希腊在圣山上聚会的最高法庭而作他的《由每尼特斯》(Eumenides);正像现代的一位诗人为对抗关于美国最高法院的彻底的攻击而创制一本剧本出来是一个样子。
另外又有一位剧作家起来了,是一位贵族家中的儿子,名叫所福格儿斯(Sophocles)。他写了约莫有三十来篇的剧本,夺到竞赛中的十九次的头奖,于是他的竞争者与仇敌就联合起来以造谣为能事而攻击他,说他是一个贪鄙的人,实在是一个老而不死的爱钱的吝啬家,说他此外又酷嗜女色,有一个妻妾很多的不法的大家庭。所福格儿斯做出了许多沉着优美的作品,因为他确信他所服膺的爱国的敬虔的传统,而又承受古代的希腊英雄和半神等的可怕的故事为人生的自然的运命,他完全是一个支配阶级的艺术家的不用苦斗努力而得到完成的代表典型,因为他是完全和他的环境合致,以他的自己的阶级的特权为与那些神明的意志合一的。我们往后将遇到像这样的一系的诗人——如Virgil, Spenser, Shakespeare, Racine, Goethe, Tennyson之类。他们对于由他们脑里产生出来的不幸的小孩们会感到热爱与怜悯,他们能感动我们使我们忧伤畏敬,但他们决不会激发我们使我们起来反叛。
但是现在又有一位情调完全不同的剧作家起来了。这一位作家留心于希腊的传说,研究了一下,就断定它们是不真实的。他对希腊的制度宪典,私有财产,爱国主义,与在邦家和族里的长老的权威,都留心细察了一下,也断定这些都不一定是最高明最永久的制度。于是他就奋身起来作了一个宣传那些我们所称谓“现代”制度,而由希腊人说起来则是对神不敬不信的事物的宣传者。他的名字叫由利披特斯(Euripides),他将古时传说里的男女英雄拿来使他们都化成了平常的人,和平常的人一样地在受运命的惨害摧残,但对运命反攻过去,他们会叫出反抗和怀疑的喊声来。所以就有一串讪笑军国主义与假爱国心,指摘奴隶制度及家庭妇女压迫,非难宗教迷信,与打倒贵族有产阶级的剧本出来了。有一篇妇女集合拢来在反抗战争的戏剧!有一篇一位献身的妻室将她自己的生命牺牲给一个震怒的神道而救她男人的戏剧——可是描写在那里的这一个男人真是一位利己的劣种,实在是不配受这节义虔敬的希腊式的牺牲的!且读一节由利披特斯的宣传戏剧中的文句而试想想这一节将如何的在百分之百的雅典爱国狂者的耳中作沸腾的雷鸣——并且时候还正当在与斯巴达(Sparta)争生死的激战之中:
有谁说在天上还存着真宰神明?
没有的;不,断没有的。莫让愚人,
为古伪的寓言所骗,再来欺谎你们。
且看那些真凭实据,而信我的言明
并非过分;我敢说什么圣帝贤君,
都只会杀人,强夺,食言,以恶诈摧毁连城,
如此做后,他们才快乐欢欣
远过那虔诚信仰安和度日的人群。
有多少小国常敬事着诸神
而结果反为无神的强邻所逞,
被军威胁服终变成了奴隶永不翻身!
一九二九年一月译 郁达夫翻译作品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