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信神的毒药谋害者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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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信神的毒药谋害者之群
意大利的主权者阶级正同罗马的支配阶级之并没有为魏琪儿(Virgil)的影响所左右一样,对于但戴的严肃的道德主张也毫没有受得什么影响。中世意大利所经历的路途就是罗马帝国所走过的那一条路,所以但戴逝后二百年我们就看见在地上的上帝的代理者们又重演了奈罗(Nero)和喀利古拉(Caligulas)等的极恶大罪。鲍儿其亚教皇(The Borgia)的亚力山大六世(Alexander VI)于买得了他的高职以后,就开始他的掠夺意大利各都市的工作,意大利半岛全部便都受了他的蹂躏。他的无数宠姬的庶子之中,有一位是赛撒来·鲍儿其亚(Cesare Borgia)作了教皇军的司令,凡不利于己者都被他虐杀毒害,连他自己的弟兄也遭了他的毒手。每从战地归来,他老爱把他的俘虏当作他练习弓箭的靶子在乏帝坑(Vatican)的教皇庭前把他们来射死。最后赛撒来却也因受伤而毙命,亚力山大死于毒药,他的女儿罗克来姊雅(Lucrezia)用毒药谋害了她自己的儿子之后却也终于仰毒而自戕。
这儿就造成了一个为闲惰阶级的艺术发展的理想的环境。这些教皇和主权者等都为自己起造了许多壮丽的宫殿,为保障自己的灵魂安定起见他们也建设了许多寺观与教堂。他们对于负有盛名的艺术家等自然是不惜予以厚赀的,而艺术家等当然是可以不必说了,还有哪一个是不愿意接受他们的金钱的呢?勃朗宁(Browning)有一首诗,叫作《僧正命造他自己的陵墓于圣泊拉克斯特寺中》(The BishopOrders His Tomb at St.Praxed's Church),是这些信神的毒药谋害者与艺术的刺客们的心理状态的一幅很鲜明的写照。僧正躺在他的临终的榻上,他的许多儿子,与顾全礼义起见表面上是称作他的“侄子们”的这些儿子,团聚在他的榻前在听取他的那座为保持他的纪念和使他的灵魂平安而筑的陵墓的幻影。他把将加饰上他的墓上去的美丽的宝物叙述着说:
一块和阿月浑子豆果似地纯绿的大玉,
世界上有些地方总富有着翡翠之薮——
为你们我岂不曾求圣泊拉克斯特的垂听,
为你们求名马,与紫褐色的希腊古书文,
和有丰肥平滑得同大理石样的皓腕的美人们?
这一位神祗笃信者更进而细述出他的墓铭;这墓铭非要从西赛罗(Cicero)的文句里来的“精选的拉丁文!拔萃的语句”不可。得到了之后:
然后我将如何的亿万斯年地横躺下去,
听取那弥撒法会的祝福细语,
自朝至暮可以见着创造成后饱食完满的上帝的丰趣,
感受那长明不息的焰焰的烛炬,
而味嚼那强厚浓美醉人心脾的香钵里的烟柱!
你瞧,这岂不是真正的“为艺术而艺术”的态度么?正是在这些像这样的耽美的高僧保护之下,诗人音乐家,画师雕刻家等就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中辈出了。在被亚力山大六世这毒药谋害者的教皇所雇用的许多艺术家中间有一位系具有非凡的才力的年少画家,他的名字叫作拉法爱耳·山椒(Raphael Sanzio)。承着这教皇之后,其后又继起了两位,他们为上帝的光荣而征服了许多城市,并且将他们掠夺来的金钱用了数百万在宗教艺术之上。是以这一位年轻的天才画家一生就只沉浸在金货杜喀脱(ducats)的洪流里,用了他那神奇的画笔他竟把意大利农民阶级的血汗酸泪全都化了静美微笑的圣女玛童娜(Madonna)之画,恍惚的圣者之像,与不能言说地优美的耶稣的许多面容。许多人都在尊崇拉法爱耳,以他为历史上的一位最大的画家;所以我们是进立在圣殿的至圣之所,面着在“纯”美的殿堂之前了,来把他的生涯的根底穿凿一番,研究一下这一高贵的名花的出处,想来总也不是一件徒劳的事情。
他是一位宫廷画家之子,他的生涯是安乐,很快的成功,与被众人喝采称颂的一生。他有肉体上的各种优美,与性情上的温柔可爱的天赋。他从这一位画师到那一位画师地研究了许多作品。而尽得了各位画师特具的妙技。他变得这样的有名,几乎可以说他的生涯“不像是一位画家的生涯,简直是一位王侯的生涯。”富裕并有权力者阶级的使者络绎环绕于他的门前,甚至于为想见他一面而不得不等待至数月之久。他的足迹到处,总有五十人以上的青年、弟子以及对他的艺术的崇拜者们附从着他。
他平生只有一个弱点,就是对于女性的弱点。尊崇他的教皇和有权势的诸人只想加上一个用美人恋爱来钳制他的圈套,而为他设定了许多与富豪美女结婚的计划,但他终不肯俯就而自降作婚约的奴隶。当这时候他正在替一位西安的豪富(a sienese millionaire)、意大利全国的船舶食盐与明矾矿山的所有主名杞箕(Chigi)者装饰宫殿;这一位先生发见了拉法爱耳的醉心于他的情妇而忘记了宫殿装饰的工作,就想出了一个妙计来解决了这问题——就是把那位情妇请来使寄住在宫殿的里面!后来这一位幸运的宠儿活到三十七岁上去世了,也是因为他自己的太没有节制而致罹热病以死的。一位崇拜他的传记作者伐萨利(Vasari)告诉我们说,当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到的时候,他遣使他的情妇离开他的屋里,“如一位善良的基督信徒所应当的样子”,于是他就断了气去装饰天上的白玉楼去了。
拉法爱耳的幸运的秘诀究竟是什么呢?这回答就是,因为他把意大利支配阶级的肉体的美,和他们的物质的富裕华丽都画出了的缘故。为求满足他们的虚荣之故,他把他们画得都同罗马旧教神话里的圣者和半神的样子一样。教会艺术里现在是连禁欲主义的痕迹都一丝一点也没有了;拉法爱耳所画的基督信徒们、绅士、情妇、童贞女圣母、神道、圣者以及他自己的同时代者之类,都是喉头肥满胸腰丰硕两颊红艳的富裕的图像;他们的忘我入神的法悦对他们的饱食消化是从没有冲突的。天使上童贞女玛利亚的身边来告诉她以圣灵降孕的神圣消息的时候,他所看到的玛利亚却并不是坐在一间木匠小屋里的,她乃是端坐在宫殿里的。连当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被搬赴坟墓中去的时候,来衔哀吊哭的妇人们都还没有忘记把她们的头发整理得好好,没有忘记穿上与这一件历史上划时代的大事相称的服饰。伐萨利说:“我们的圣母像煞是没有感觉似的,而那些在号泣的群众的头面却都是非常优美的。”
当然可以不用说了,与拉法爱耳同时的长老们和妖魔博士们的肖像画,他都画过的,并且他还把他们都画得很庄严华美而使人感动。关于勇壮的战争挑衅者教皇油利乌斯二世(Julius Ⅱ)的肖像画,伐萨利在写着说:“这画像使观看者都不得不起一种畏敬之心,这真像是活的一样的。”不久之后一位另外的教皇,来奥十世(Leo X)来了,他为自己一族的纪念碑与圣彼得教会堂的艺术光荣之故而创始发卖罪障消灭之符,借以搜刮起需用的几千万万钱来,这事情就是后来惹起教会革命即我们所晓得的宗教改革的祸根。拉法爱耳所画的这一位来奥十世的画像,真像是酒吧式的一位纽约的腐败民主党政客的样子。伐萨利告诉我们说:
“天鹅绒似地细软的皮肤是最忠实也没有地表现在那里,教皇所穿的那件法衣也描写得极其忠实,绫缎面上在放亮晶晶的光彩;作长袍的里子的毛皮都是很柔软而自然的,金色和丝光仿佛它们并不是画却是真的金和丝似地现出在画上。更有一本装饰着细纹小画的羊皮纸的书,真是原物的最鲜明的摹像,附着有一个显现出极细致的浮雕的银铃,我们却不能够找出适当的话来说出它的美丽。在其他的各种附属品之中,且更有一个在教皇座上放光的黄金的圆球,在这球里——它的清澄光洁有如此者——对面的窗门的分块,教皇的双肩,和室内的墙壁,都纤毫不爽地反射在那里;这些东西的全部都是用了那样的细心完成刻画着在上面,简直要使我确信在过去是没有一位名家能如此的画过,或者说是再也没有一个能画得比这些更好一点的。”
一位能为富有者及有权势者们演成这样的奇迹的人,当然是自己可以命定自己的价格的人,除了自己的热情之外无物而不可以支配的人了。拉法爱耳的年老的叔父曾写过一封信给他,请他回归到他的故乡去,去取一个正正当当的媳妇定住下来。这位青年画家的回答却到今日还流传在我们的中间。“我若听了你的话照你所说的那样做的时候”,他说,“那我就不能到今天的地步了”。他更接续着告诉我们以他所达到的地方说。
“现在我在罗马有价值三千金杜喀脱的财产,和五十金克朗(gold crowns)的收入,因为教皇为监督圣彼得教会堂建筑之故在给我以三百金杜喀脱的薪金,这一份薪金是直到我死的时候为止不会没有的;并且我更确信着还可以从别的方面得到其他的报酬,我的作品的报酬是可以任我自己之所欲而索取的。我现在正在开始为教皇画一间另外的居室,对此我却可得到一千二百个金杜喀脱,所以你瞧,我的最爱的叔父,我岂不是在为你为我们一族与为我们的全国加增荣誉么?……世界上有哪一个都市能比得上罗马?世上的企业更有哪一种比这全世界第一大寺观的圣彼得教堂更有价值的东西!这实在是我们所不曾见到过的一件大事业,它的费用大约总要在百万以上,教皇为这建筑也已经决定支出六万金杜喀脱一年,除此事业而外,他是什么事情也不在想的。”
当拉法爱耳像这样在享受荣华夸耀自己的世界的中间,一位名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的日耳曼僧侣却把攻击教皇恶政的檄文用钉钉上味登白耳古(Wittenberg)的教会的门上去了。但是我们的这位画家之王是如此之忙,有这许多新教皇和大僧正的画像,新天使告知之图(Annun-ciations),基督变容之图(Transfiguration),神启之图(Illumination)和清净怀胎之图(Immaculate Conception)要画,大约他是总连这位极北蛮地的叛逆者的名字也不曾听到过的吧?他到最后为止终于是一个闲惰阶级艺术的最完善的模范,到了现代还有一个有信心的农妇们及在修学旅行途上的有感伤癖的小学女教师们的宠儿;总而言之,他还是那些凡欲用了他们的头脑去发展他们的情感,而对惨酷的人生的现实却欲闭上眼睛不看的人们的宠儿;说到惨酷的人生的现实却是真正有生命的美的唯一出处哩!
暴君的压制,何代没有?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诚哉古人之言,“历史是循环的”,我们但将现代的那些教皇庶出之子与当时的“赛撒来”一比,就可以知道了。毒杀阴谋,敛钱卖国,把小百姓的汗血酸辛,尽拿来作外国银行里的几千万的存款,此外还要纵横反复,打仗杀人,啊啊,将来的我们的命运,却想也不敢再想下去了。译完了第三十章的这一章《拜金艺术》,我眼前倒起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仿佛已经成了中世意大利的农民的样子。闲话少说,末后我还要来声明一声:西京帝国大学的张伯符先生,曾有信来和我讨论本书翻译里的几处错误,除于出书时候照样改正之外,先在此地表明一下我的谢意。
一九二九年七月译者附记 郁达夫翻译作品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