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英雄崇拜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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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英雄崇拜的时代
希腊文明,系由生息在各岛屿之上,或在被群山所隔断的诸丰饶的山谷与平原之内的各种种族互异的大多数人所造成的。在这些种族的相互之间,有不断的竞争与深刻的嫉妒存在在那里。他们决不能造成一国家的或人种的统一局面,而他们的历史,不过是一串各种族间的阴谋与内乱的连续。此外再附加上去的是阶级的斗争。贵族阶级,凭借了土地借与的法制,为执政的中枢,无产劳动阶级群集在都市里面,在争取势力;人望好的指导者崛起于其间,于是阴谋内讧也相继而续出。被打倒的一派一党的领袖人物,总去与外部的各小国结下同盟,来和他们自己的故国寻仇挑战。更有甚焉者,有几个竟会收受波斯王所贿赂的金钱,而甘心为代表夷狄的专制君主的波斯王效忠而卖国。
在他们的记载下来的纪录之初,我们可以看到希腊人是刚从家族制度的时期里在进展出来。家族中的长老们就是支配着大家的首领,他们是一族中的智慧者富裕者,没有一个人敢去争夺他们的威权的。他们缔结联盟,领军出去,为掠夺他国而出师远征;然后,回到了他们父祖的殿堂里来,就去雇些乐师,来歌颂他们远征的功德以寻快乐。于是我们就有了为颂扬有力的头目的祖先们与战士们而写下来的荷马式的诗(Homeric poems),实在也就是支配阶级的宣传,好将服从与好战的精神灌输到下一代的青年们的心里去的。
诗人所有的各种艺术技巧都只须为对这些荷马式的英雄能付与以绝伦的美处与荣耀的光辉而用尽。他们大抵是半带神性的英雄,大抵是奥连泊斯山(Olympus)上的一位高神,降凡下世,在野草原头遇见了一位希腊的美丽游女,因而神心偶动,游戏一回而生下来的种子。这一点神明的庶出的特点,就可以使这些英雄们得到成为舞台中心人物的权利,而他们也就毫不客气地受用这个。他们真是一群极端的贪暴、嫉忌、虚矜与易变的学校儿童。而且,更有意思的,就是为他们的最高理想的那些神明,也正是和他们自己一样的贪暴、嫉妒、虚荣心很大、好恶易变的。在这些诗里的一点唯一的美的情绪,是当这些英雄的父母妻子中间的一部分,对英雄们表示柔情热爱时的那一种感动,那一种实在是这些英雄们所不配受的柔情热爱的感动。
我们老有用“荷马式”(Homeric)及“叙诗的”(epic)这两语来表示广大的、非常的、不可思议的物事的习惯。究竟怎么的荷马会使他的诗中人物都得到这一种“英雄的”(heroic")性格的呢?这是因使世界全体不得不向他们的过大的僭妄而低头,使诸神明参入到他们的运命中去而来的——并且,比一切都要紧的,就是因把他们描写成了对感情是毫无抑制对欲望是大无涯涘的人物的缘故而来的。这些原是贵族阶级于想夸示自己的时候所惯用的手法。
并且这也是对像马修亚诺儿特(Matthew Arnold)、格来特斯东(Gladstone)一类的人何以要对荷马写许多卷狂热的颂词(rhapsody)的说明。英国有一个晓得用怎么些方法来将不劳而食这事实发表给世界看的阶级在那里。有许多事情是只有这阶级能做得到而那些卑贱的群众所做不到的;这些事情中的一件,就是拉丁希腊文学的阅读与欣赏。荷马之对于英国的有教养阶级正如高顶礼帽之对于英国裁缝界的地位一样。
荷马的所以能充这些用处,就因为他持有贵族阶级的见解,而能给贵族阶级以这阶级心里所热望的东西的缘故。正同我们为证明我们祖先是驾了“梅弗老汇”(Mayflower)船渡过海来的这事实之故而保持爱护我们的系统图谱一样,荷马式的行吟诗人在歌咏那些曾经参加过屈洛亚战争(TrojanWar)的船舶的题名。正同我们的善良的社会的组成员在向下层阶级宣传“法律和秩序”的教义一样,在荷马式的诗里有一个普通兵士是应为他的主帅的光荣而流血舍命的说明。只有一次,在《伊利亚特》(Iliad)里,有一个普通的民众举起他的喉音来呼喊过——就是泰儿雪戴斯(Thersites)敢在会场里奋起身来的那有名的一场。他是被描写作成一个驼背者。一个最喜欢和人吵闹的人;有许多嘲弄讥讽在向他倾泻,而最后还受了那希腊人的理想中的狡猾聪明的世间才子,所谓“智多星”的有利赛斯(Ulysses, called "the Wily")的毒打。“政出多门是不好的,”这一位智多星说,“只要一个主权者,一个帝王就行。”
我们可以看出贵族阶级的诗人们,为谄事他们的主人们起见,对于这样的弄出个把叛逆者来,教训他要自家知道自家的地位这事情,似乎不大会忘记的样子。我们可以看到莎士比亚的描写捷克开特(Jack Cade)正与荷马的描写泰儿雪戴斯一样;从不停下来问一问这一个不平者之鸣不平究竟有没有正当的理由的。我们又可以看到那些闲惰阶级的批评家们每在将这些场面当作了纯粹的清洁的“艺术”接受下去,而若有人提起他们的这些伟大的行吟诗人等是在为了给钱给诗人的人的利益在作屈从的宣传的时候批评家们都要吃起惊来。在那些古代的时候,诗人所得的金钱原是很少;若传说是可信的话,那荷马是瞎了眼丧失了朋友亲戚,一个人只在希腊的各都市里飘泊为生的,后来这些都市却争起是荷马的生地的这光荣来了。警句诗里说:
七个富裕之乡,都在争夺,死了的荷马,而当他在日,却是一个在这些市上街头求乞的他。
把《伊利亚特》拿来,以文学的见地来看,那我们当然可以说它是含有很好的诗在的,并且还有古代情景的很生动的描写,简直可以使读者入到忘我之境去的——若是你当年轻的时候读它的话。在人生的有一个时期里我们对于“英雄主义”的接受是无疑念无批判的。我们要选择一个辉耀的人物出来,分享他的光荣,和他一道的出去打仗,对他那大刀阔斧的一举一击都会感到满心的快乐,当他得了胜时我们会狂呼起来——而再也不想一想我们对于另外的那一个人物也完全可以感到同样的同情,这一个对方的人物也同样的可以要求他的生存权利的。平常的人,总的十二岁的时候达到这一个英雄崇拜的时代,而到了十六岁就过去了,若他能把这英雄崇拜时代真正过去的话。让小孩子们去读读《奥迭赛》(Odyssey)的好译本吧;他们一定会喜欢这些冒险的奇谈,而到了稍长一点他们也一定会发见出宇宙之中尚有完全未被探过险的地方在那里——在群星辉映的空间,在人心底里的深处,艰险的地方正多着哩。
这译本的第十二章,在原书里已经是第十八章了。讲共产年历的地方,讲《新约圣经》就是宣传的地方,讲虚伪不彻底的社会主义者的地方,讲希腊艺术,讲希腊人性和现代伟人的性格有些暗合的地方,都被我略去,并不是因为难译,却因为译出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的缘故。以后的翻译,就想依这一个标准做去,将重要的地方译出,而不十分有趣味者略去,以便早日完成我的译本,并且可以早日让出《北新》杂志上的一席地位来登更有价值更有生命的文章。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译者志 郁达夫翻译作品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