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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一

　　草原风暴

　　第一次即位与第二次即位之间相隔数十年，其间可以说兵连祸结，战乱不已。

　　成吉思汗首先非与札木合交战不可。与札木合之战，由于记述互异，所以很难知道详细真貌。

　　——成吉思汗被打败而逃进鄂嫩河谷地。

　　《元朝秘史》中有如上的记述。但于明初编成的《元史》以及在波斯的蒙古帝国——伊儿汗国——书写的拉施特有名的《史集》中记载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札木合为成吉思汗所败”。

　　实际上，这些记述都没有错。

　　札木合纠合反成吉思汗各部族，的确在战斗中击溃了成吉思汗军。

　　成吉思汗军拼命逃窜。对游牧民族而言，逃跑并不是一件不名誉的事。逃跑能活命，留下来应战却可能被打死——这样反而被指为不识时势的呆子，更被视为不名誉的事。

　　“成吉思汗……！？铁木真那小子只会用名号唬人，实际上不是被我打得夹着尾巴逃跑吗？他应该知道蒙古草原的王者是我札木合才是！”

　　打胜仗的札木合，意气昂扬之极。

　　（还有谁敢跟我比强……！？）

　　札木合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昂然独语道。

　　追击成吉思汗，把他彻底干掉——札木合想的是后面的作战计划。这将是一次大规模作战，因此需要充分的准备。

　　“这些战利品要全部保留下来，因为这必须作为彻底攻打成吉思汗的军费。”

　　札木合道。

　　此刻的札木合，已经忘记他是联合部族的盟主。要做这样的决定，非经过和各部族首长详谈，并取得他们的同意不可。

　　由于胜利而骄傲起来的札木合，开始产生独裁者的心态。各部族首领当然因此而极为不悦。

　　——我们一定会分到许多战利品的。大家提起精神，猛干一场吧！

　　他们是以此鼓励部族内的年轻人参加战争的，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分到。这么一来，他们如何向部族内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交代？

　　“札木合似乎准备独吞战利品。我们全都被他背叛了！”

　　他们只有如此说明一途。这个结果，会引起年轻人的愤慨是不难想象的事。

　　“札木合吃了我们的战利品！我们怎么可以放过他呢！”

　　“他好像认为打胜仗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非给他颜色看不可！”

　　兀鲁兀惕氏、忙忽惕氏、晃豁坛氏等陆续背离札木合。一旦背离札木合，只有投靠成吉思汗一途。

　　历史应该如何记述这场战争的结果呢？

　　战斗归札木合获胜。但逃窜的成吉思汗军队人员的势力反而大增。如果从拉拢兵员的观点而言，获胜的应该算是成吉思汗。

　　此外，成吉思汗也进行了一次增加气势的军事行动：在金国的劝诱之下，攻打同为蒙古族的鞑靼部。

　　金系女真族国家，而蒙古族和女真族是不同的民族。鞑靼部为蒙古族的一派。但对成吉思汗而言，鞑靼部是杀死他的父亲也速该的万恶仇敌。除了父亲以外，他的从曾祖父俺巴孩汗也为鞑靼部所擒，送至金国后被杀。

　　迄今为止臣从金的鞑靼部，这时候却背叛金国。金于是唆使周边部族讨伐鞑靼部。怀恨鞑靼部多年的成吉思汗，当然接受这个邀请。父亲的盟友王罕也与成吉思汗并肩作战。

　　结果，鞑靼部被打败。

　　多年臣从于金、拥有无数中原财货以及工艺品等的鞑靼部，在蒙古族中是最为富裕的部族。将之击溃的成吉思汗，看到虏获的战利品时，不觉目瞪口呆。这是他毕生从未见过的财宝之山。

　　由于这一次的战争，成吉思汗除了获得财宝之外，更因为与中原文明圈接触而扩大了他的世界。这个影响可谓既深且巨。

　　另一方面的札木合，在与成吉思汗打了一场不知胜利归于何方的战争后，被以泰赤乌氏为中心的各部族推戴为“古儿汗”。古儿汗的意义是“众汗之汗、万民之汗”，《元朝秘史》将此翻译为普皇帝。伞下各部族都是反成吉思汗团体。

　　两雄被迫再一决雌雄。一本叫做《蒙古源流》的书中记载此为“鸡年”之事，因此可以推测为发生于辛酉年即公元1201年的事。

　　战场是一个叫阔亦田的地方。

　　结果是，铁木真这个成吉思汗获胜，札木合这个古儿汗落败。札木合归降对方军门；但由于这是成吉思汗与父亲盟友王罕的联合军与札木合的战争，而札木合是向王罕投降的，因此，成吉思汗无权向王罕要求引渡札木合。

　　王罕的本名叫做脱斡邻。他于前些年同样与成吉思汗联手攻打鞑靼部，因功而由金国受封为王。他这是将中国式称号“王”和蒙古式首长称号“可汗”连在一起称为王可汗，简称王罕，说来有些荒诞。

　　“你不是铁木真父亲的朋友吗？”

　　归降的札木合对王罕道。

　　“没错。我们情同手足。”

　　“这么说，铁木真不等于是你的世侄吗？”

　　“可以这么说。”

　　“世侄辈的铁木真却把你视同家臣，你怎么容许他这样做呢？”

　　“他还年轻，不懂事嘛！”

　　“听说铁木真在笼络克烈部的年轻人……”

　　“什么……！？你也听到这个风声了吗？”

　　王罕的表情倏地变得僵硬起来。

　　他是克烈部的首长。虽然他推举铁木真为联合体领袖，同意铁木真使用成吉思汗的称号，但他仍然认为克烈部是归他统领的。克烈部以聂思托利教派基督教信徒为多，在此附带一提。

　　自己的部族并不是被吸收，但对方好像持的是这样的想法。

　　“你不觉得那个人有些得意忘形吗？”

　　札木合在王罕的耳边如此嗫嚅道。

　　鸡年的翌年，成吉思汗发动第二次讨伐鞑靼的战争，并且获得大胜。游牧民族的战争，最后的形态是胜者吸收败者。与金邻接、因接触较多而文化程度颇高并且甚为富裕的鞑靼部，现在归入成吉思汗麾下了。成吉思汗统率的部族联合体，不但人数大增，财富也增加许多。

　　“铁木真的父亲有恩情于我……”

　　王罕脸上有犹豫之色。他得以成为克烈部首领，是将他叔叔赶走的结果。但他的叔叔不久后卷土重来，王罕因而被迫退下首领的宝座一段时期。后来协助他复位的，正是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

　　也速该被鞑靼部毒杀后，王罕再度失去克烈部首领的地位，这个事实显示出成吉思汗的父亲对王罕而言是何等重要的后援。除了也速该以外，王罕还欠其子成吉思汗一份人情。

　　由于也速该被毒杀，王罕不但被迫退下首领宝座，还流浪到西辽之地。这时候的他，处境可以说异常落魄。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也速该的儿子正急速窜起，于是表示：“念在与你父亲的交情，我来协助你。”

　　王罕就靠着与成吉思汗的密切关系而第三度夺回克烈部首领的地位。虽然成吉思汗也因此得以依靠克烈部的力量，但如果计算两者的付出关系，应该以王罕所欠的较多。虽然如此，札木合还是拼命动脑筋想离间两人。

　　“铁木真笼络克烈部的年轻人，这样的作为岂不是不把你放在眼中吗？你不想办法，会再度被赶走的。”

　　听到这句话时，王罕内心大为不安，他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如果再度被赶走，第四度复位或许将是不可能的事。

　　王罕遂在札木合的怂恿之下，袭击成吉思汗。然而，成吉思汗此时的力量，已远超乎他们的想象。他们被反击而大败，抱头逃窜至乃蛮部的领域内。

　　札木合说服乃蛮部的首领太阳汗，向成吉思汗发动最后的抵抗。乃蛮是蒙古西部最大的部族，交战结果，成吉思汗把乃蛮部军队击垮，札木合被俘而遭杀。

　　东自鞑靼，西至乃蛮，成吉思汗等于把蒙古民族所有的部族逐一讨平了。

　　——野蛮人如同野兽般在相互残杀。他们不久会同归于尽吧？

　　金国对这个情势持的是如此乐观的看法。

　　成吉思汗好像在这个时候就已心生攻打金的意思。下列三点可说是原因：

　　第一，讨伐鞑靼部获得的战利品，曾经使成吉思汗的部下们又惊又喜；后来又知道，金国财富比鞑靼不知道要多几百几千倍。

　　第二，金是杀死俺巴孩汗的仇敌。

　　第三，金在蒙古草原实施残忍的“减丁”政策，蒙古各部族莫不对此由衷愤慨。

　　减丁就是把壮丁人数减少，这是对待塞外部族最为原始的对策：他们之所以壮大，是因为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被征召为兵，因此，为了要挫减其武力，掳走他们的年轻人应该是最好的方法。

　　过游牧生活，常有在偌大草原上独处的情形。这是牧羊人必然的生活形态。因此，金军以十名左右的士兵，专事掳走这样的牧羊人的行动。被掳的年轻人一律送到金国，至于下落如何则无人知晓。

　　有人说，这样的年轻人都被杀死；有人则说，他们全被卖为奴隶。他们的家人当然悲伤不已，也因此对金国怀恨到极点。

　　公元1205年——即举行游牧民族部族大会的前一年，成吉思汗举兵攻打西夏。西夏是臣服于金的党项族国家。这次的攻打只是试探性行动，掠夺一些人民和骆驼就撤退。

　　发动对金之属国西夏的第二次攻击，是在公元1207年。

　　截至目前，所发动的战争都是统一战争，同样为蒙古族的他们，在草原上以彼此习惯的方法交战。但西夏是一个国家，拥有以城墙围住的城市。对此，蒙古兵非展开从未有过经验的攻城战不可。

　　公元1209年，成吉思汗更发动对西夏的第三次讨伐。

　　不习惯的事情当然难免会有失败。他们曾经有过企图水攻西夏中兴府（今宁夏银川）而将黄河决口，却因方法错误反而使蒙古阵地为水所困，最后不得不解围之事。

　　（这只是军事训练而已。日后要真正攻打的对象是金！）

　　每次对西夏出兵时，成吉思汗心里想的是这一点。攻打西夏只是以演练攻城战为目的。以西夏为练武场所的蒙古军，对攻城战果真愈来愈熟练了。

　　第三次对西夏战争的结果是，蒙古与西夏缔结合约。

　　身为宗主国（这个关系维系八十余年之久）的金，对被蒙古军攻打的西夏却从未派过一兵半卒的援军。这样的作风当然有亏义理。在这个情形之下，西夏再也不认金为宗主国了。

　　成吉思汗隐藏日后要攻打金的企图，依然继续对金朝贡。朝贡实际上是颇有赚头的交易，因此，必须以此充实国力。

　　第二次对西夏战争的这一年，成吉思汗也送贡品到金国。送交贡品的地点是净州（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之东北），金国接贡使是章宗的叔父卫绍王，成吉思汗则亲自担任押送贡品的任务。

　　“你怎么没有向我行礼！？我是以大金国皇帝代理人身份前来的啊！快和鞑靼人一样，依照规定行礼！”

　　卫王要求成吉思汗向他行拜礼。

　　成吉思汗摇摇头，装出听不懂对方所说的话。

　　卫王命令通译快快传达这个意思。

　　“鞑靼人是鞑靼人，我是我。我不认为有行礼的必要。”

　　成吉思汗面露冷笑地回答道。

　　“蒙古野蛮人有惩罚的必要。鞑靼人还有些文明化，但那个叫成吉思汗的家伙，简直是完全未开化的野蛮人。”

　　卫王回国后，对章宗如此报告。

　　翌年，章宗殁故。而新即位的不是别人，正是章宗的叔父卫王。三年后，金国使节奉即位诏书前来时，成吉思汗联想起在净州见到的那个接贡使器貌不堪的样子，不禁说道：

　　——我以为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原来像卫王那种庸懦的人也可以当！

　　成吉思汗遂不拜金国诏书，南面而吐口水，骑马回北方去。

　　金开始受昏君的统治。

　　也就是说，攻打金的时机终于成熟。

　　公元1211年，成吉思汗亲自率领军队，于一个叫野狐岭的地方大败金国将军定薛。蒙古军并且袭击了在附近的金国群牧监（牧马场），掠夺大量马匹后，扬长而去。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