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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〇

　　成吉思汗诞生

　　发动北伐的南宋，如今已陷入苦境。

　　实际上，在战场居于优势的金军，面临的是更为深刻、更加恶劣的苦境。

　　金国的国家财政濒临崩溃边缘。

　　蒙古族的马蹄声已在北方响起，金国在这方面也非有防备不可。

　　“我们进击，以到什么地方停止为宜？有没有及早结束战争的手段？”

　　金章宗以忧郁的表情问道。

　　“这一点，微臣正在研究。”

　　于四十年前签订和约时大为活跃的仆散忠义已不在世，其子仆散揆与其父一样，现在成为金国兼管政治、军事的栋梁。以统帅身份进兵淮南的仆散揆，现在这是悄悄北归，向章宗献策。

　　“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制造出使南宋易于进行媾和的状况。”

　　仆散揆道。

　　“这一点朕知道。可是，有什么具体方案呢？”

　　“他们的国家有一个无人不憎恨的人。我们要表示出对南宋无恨意、只憎恨这个人的态度，并且要求取得这个人的首级。我们要表示，如果对方肯接受这个要求，我们可以考虑不要求增加岁币和犒军钱（战费赔偿），愿意以恢复《绍兴和约》之程度进行媾和。微臣这个策略如何？”

　　“朕知道你所谓的他们无人不憎恨的人，指的是韩侂胄。可是，居宰相之位的他，怎么会同意献出自己的首级呢？你是不是准备派密使，透过另外的管道提出这个条件？”

　　“不，不是如此。”仆散揆摇头道，“我们要从正面提出这个要求。这件事情一定会在南宋国内引起极大震撼，一定会有后续发展，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是了。”

　　“可是，这也不能等太久啊！”

　　“依微臣的看法，我们不必等很久的。”

　　“山东似乎有发生暴乱的迹象……”

　　山东是对南宋战争的基地，筹措战费、军粮和征调军夫都在该地进行，当地人民苦不堪言因而气氛险恶。

　　“那我们就向南宋提出割让两淮之地的要求吧！”

　　“这又是为什么？”

　　在急着要进行和议之际，提出割让领土的要求，不知要使事情拖延多久。因此，章宗对仆散揆的发言大为讶异。

　　“交涉一开始，我们就把割让领土这项要求撤销。这会使对方感觉如同放下重担，和议会因此进行得更为顺利的。”

　　“原来如此……你好像学到了你老子的那一套嘛！”

　　金国遂向南宋提出要求。

　　“什么！？要求我的首级……！？少说梦话！立刻下令全军死战到底！”

　　宰相韩侂胄如此反应是当然的事。但众廷臣在背后说的是：

　　“为了一个韩宰相，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和丧失多少国土……”

　　“一颗首级就能换回这些，不是很值得吗？”

　　“那个家伙现在唯一能为国家做的事情就是，赶快死掉！”

　　韩皇后死后，杨氏被立为皇后。实际上，立新后时，成为考虑对象的有杨氏和曹氏，韩侂胄推荐的是曹氏，但宁宗选择的却是杨氏。皇帝毕竟还是有选择正妻之权利的。

　　由于有过这样的经纬，因此，杨皇后对韩宰相可谓恨之入骨。杨皇后的哥哥杨次山遂与礼部侍郎史弥远连手，企图暗杀韩侂胄。

　　史弥远央托主管殿前司公事职务的军人夏震，替他们完成暗杀任务。

　　夏震率领三百兵，伏袭在入宫途中的韩侂胄，将他绑架至玉津园，在该处将之杀害。这是开禧二年（1207）十一月乙亥日发生的事。史弥远因此功而被任命为同知枢密院事，跻身宰相之林。

　　韩侂胄的首级被纳入匣里送至金国，是翌年三月的事。

　　割让两淮之地的要求，按照预定被撤销。岁币增加为三十万两银和三十万匹绢，比《乾道和约》各增加十万，比最初的《绍兴和约》也各增加五万。国境线维持旧态不变。关于两国关系，金国主张的是恢复《绍兴和约》的君臣关系，重面子的南宋则表示难以接受，最后以将《乾道和约》的“叔侄”改为“伯侄”而谈妥。

　　金军撤退至大散关。

　　南宋与金国争执后所订立的和约，向来是对发动攻击的一方不利的。

　　就在南宋与金订立和约的两年前，在鄂嫩河召开蒙古各部族大会盟的结果，成吉思汗被拥推为“可汗”（全蒙古系游牧民族首长）。

　　南宋未能看出金国因此一事态而产生危机感所以急欲订立和约的心态。派阀抗争使人变得短视，无法高瞻远瞩，是常有的事。

　　蒙古人过的当然是游牧生活。他们的生活方式是，率领羊群，寻觅水草，到处移动，采取部落行动。他们在部落内的凝聚力非常强，横向的联系则不甚紧密。部落和部落之间的距离非常远是原因之一，但蒙古族之所以没有团结起来，主要是金国的政策使然。因为在文明上汉族化而变得软弱的金，最担心的是刚健的北方民族的团结。

　　金于海陵王时代，以武力制压了蒙古族中的鞑靼部（塔塔儿部）。反映海陵王之性格的毫不容情的弹压，使鞑靼部由衷起了畏惧感。

　　“你们真的投降吗？我们怀疑这是虚假的投降。”

　　对发誓要服从的鞑靼部，金人持的是压根儿不相信的态度。

　　“我们这是真正的投降，绝不敢反抗。我们可以对天神发誓。”

　　鞑靼部长老齐声哀诉。

　　“发誓……我们根本不相信你们的天神。我们只相信确实的证明。”

　　“什么叫做确实的证明呢？”

　　“具体的例子是，你们去抓来不服属于我们金王朝的蒙古各部族首长。这样，我们就相信你们。”

　　他们被要求的是俘获同为蒙古族的各部族首长或取其首级。用以证明服从的这个行为，一方面还可以获得奖赏——白银或绸缎，这些东西对游牧民族来说是最珍贵的宝物。

　　蒙古族中的孛儿只斤氏有一个名叫俺巴孩汗的首长。这位首长于送女儿出嫁时，遭鞑靼部的突袭而被抓。

　　鞑靼部此次的突袭，是为了证明对金国确实有服从之意，所以抓来尚未对金国服从的孛儿只斤氏首长俺巴孩汗，把他送交金国皇帝。

　　金国皇帝海陵王不当一回事地把俺巴孩汗杀掉。

　　海陵王是相信力量为一切威权之基础的人，他更相信唯有恐怖政策能产生这个力量。知道不服从金国就会被鞑靼部猎取这一点时，各部族一定会竞相前来投降——这是他的期待。

　　期待不一定能如愿以偿。

　　这个结果是，由于人人相互憎恨，蒙古族因而发生分裂。

　　孛儿只斤氏于首长被杀后，后继者也速该却拒绝向金臣服。这个也速该从一名蔑儿乞部男子手中夺取了名叫诃额仑的部族女子。在游牧民族间，掠夺式婚姻并不稀罕。

　　也速该不但拒绝向金臣服，更以报复为目的，屡次向抓了俺巴孩汗的鞑靼部族挑衅。在一次交战中，他俘获了一位名叫铁木真兀格的鞑靼部首领。回来后他才知道以掠夺方式娶来的妻子诃额仑刚生了儿子。

　　“这个儿子要给他取什么名字呢？”

　　诃额仑问道。

　　“这是我俘获铁木真、打胜仗时出生的儿子，而这个铁木真是一名勇者……对！就把这个儿子命名为铁木真吧！”

　　以所俘获将领的名字为自己的儿子命名，说来有些荒唐，但以此纪念胜绩，在他们这个部族里好像是常有的事情。

　　“我希望你长大后成为和铁木真一样的勇者。”

　　这个父亲捏着婴儿的脸颊说。

　　这名婴孩就是长大后团结全蒙古族、被称为“世界征服者”的成吉思汗——这一点，这时候的人当然做梦都想不到。

　　关于铁木真的生年，除了公元1162年以外，还有其他的说法。世界性大蒙古帝国创建者的生年不清楚，是一件怪异的事。但如同为出生婴儿起名极为随便，蒙古人对这类事情都是漠不关心的。

　　这是具同样血统的各部族，在相互憎恨的心态之下，不断从事流血斗争的时代。铁木真的父亲曾经也打赢过宿敌鞑靼部族，不过也有被打败的纪录。据传他后来是被鞑靼部族毒杀的。

　　生为首长之子的铁木真，早年丧父，在逆境之下，过的是穷苦生活。

　　——除影外无伴，除尾外无鞭。

　　《元朝秘史》以此形容。父亲死后，族人好像一时离铁木真而去。但铁木真却成长为坚强的男人。他不但体力超人，意志力也非常坚韧。做什么事情都不认输的他，行动可谓果敢之极。

　　他曾经有过因吵架而射杀弟弟别克帖儿之事。吵架因钓鱼而起，虽然那是异母弟，其个性之刚烈由此可见。

　　他成了脾气暴躁、行动粗鲁的人，而越是这样的人，在抗争炽烈的游牧民族间越会受重视。

　　这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温吞柔和型的人，每每成为被袭击的对象，好不容易养肥的羊群被人掠夺；被掠夺的不单是羊群，连女人也成为被抢夺的对象，铁木真的母亲就是如此被抢夺的女人之一。

　　在这样的世界里，拥戴凛然气概的勇者，可以说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勇者出现！

　　这个风声传出去时，连远处的人都会跑来投入麾下，接受庇护。这个勇者于是袭击不顺从的人，将获得的战利品给部下瓜分。

　　——投靠他绝对不愁没饭吃。

　　这样的风声会扩散得更快、更广。

　　勇者没有募兵的必要，兵员会自动聚集。

　　——请让我投入麾下。

　　这个勇者的集团会以奇迹似的速度膨胀，变得愈来愈强——

　　“世界奇迹”成吉思汗的兴起，当然不是一只以前述这个模式就能完全说明。不过，使他壮大的最大要因在于草原的生活形式，这是不可否认的事情。

　　仍以铁木真为名的成吉思汗，在当时走的并不是平坦的路；名气稍长后，他很快就成了泰赤乌氏的俘虏。

　　有可能成为比自己强大的人必须及早击倒——这是苛酷的草原铁则。

　　成吉思汗却很幸运，被人救出。成为泰赤乌氏的俘虏时，由于受到对他有好感的人的尽力帮忙，他得以脱逃。泰赤乌氏族原本是成吉思汗所属的孛儿只斤氏之一派。血缘越近，这样的斗争就越厉害。

　　老天赐给成吉思汗幸运，也让他受难。他的集团受到蔑儿乞部的袭击。如前所述，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曾经抢夺原本要嫁给蔑儿乞部人的女人，所以这是一次报复行动。

　　草原汉子是有仇必报的。

　　由于蔑儿乞部的袭击，铁木真的妻子孛儿帖被抢。

　　铁木真在总角之交的好友札木合和父亲盟友王罕的协助之下，攻打蔑儿乞部，得以夺回妻子。王罕曾经被铁木真的父亲救过一命。

　　虽然草原的铁则是弱肉强食，其间却也不是全然没有义理恩爱。

　　像这样得到札木合以及王罕的协助，等于以他们所率领的全部部族为同志。札木合是札达兰部的头领，王罕则为克烈部首长，因此，铁木真等于是率领部族同盟军，打赢了蔑儿乞这个有力部族。

　　战胜蔑儿乞部使铁木真更加扬名，但盟友札木合却离他而去。

　　这也是草原的规矩，集团纵使因同盟而急速膨胀，首长却只能有一个。这大概是铁木真和札木合这对青梅竹马为主导权问题而发生争执，结果落败的札木合黯然离去吧？胜败是由集团的人们来判定的。

　　铁木真在二十一位部族首长的推戴之下，就了可汗之位。

　　——成吉思汗。

　　他以此为名是以后的事情。这时候的他，不过是二十一部族同盟的首领，还没有成为全蒙古族的首长。

　　因此，史家称这一次的即位为第一次即位，称公元1206年于鄂嫩河畔的即位为第二次即位。

　　关于成吉思汗这个名称，也是众说纷纭，其中以来自黄教光明精灵之名——哈吉尔·成吉思·邓格里——一说最为有力。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