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为你倾一片海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你要什么样的尊重·
接到裴瑟电话时,安颜然有些意外。一般他只会在两种情况下给她打电话,第一是给支票,第二是通知有画售出。
如今她在画界虽小有名气,但不久之前才刚刚高价售出一幅作品,短时间内竟再度有生意上门,也算打破了她之前连续售画的最短纪录。
只是当她一脚踏入浮生画廊的待客厅,才发现这位买画人着实特殊得令她意外。
沙发上的贵妇姿态优雅地将薄瓷咖啡杯搁下,妩媚的双眼缓缓抬起,自她身上掠过,似乎是审视,又似乎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道注视。
裴潇姬,夏浔简与裴瑟的生母。
安颜然浅浅一笑,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您若想见我,不必特意花钱购画。”第一面印象虽然不好,但第二次经由裴瑟带去再见时,她们之间已能用得上“客气”一词。
裴潇姬本身的个性并不太难相处,只是被家庭以及两任老公宠坏了,加上长期的优越生活,自然有种高人一等的心态。
拍卖会上的那枚祖母绿胸针,曾经属于过她,她派人前去竞标,却被夏浔简买下,并随手转送给了安颜然。所以在法国她第一次将安颜然“请”去庄园时,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加上后来夏浔简出现质问要人,态度之冷硬更令她打从心里厌恶他这个学生。
夏浔简与裴潇姬关系淡漠,她一直想挽回。可她这个做妈的,却始终不清楚那个寡言少语的儿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裴瑟带安颜然去庄园那次,对方询问起夏浔简的近况。安颜然知道她的身份,也就敛了戒心,细细说了一些。关于那枚胸针,她表示从一开始夏浔简就不是为了送给自己而去竞标的,而且以胸针的贵重程度,她也不可能真的收下。
离国之前,她把胸针留在别墅,并没有带走。
大概就是说了这件事,裴潇姬对她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可毕竟还没到熟悉的地步。所以,对方此次现身,真的令她有些意外。
裴潇姬没有兴趣在开场白上做多停留,安颜然坐下不过五分钟,她已很清晰地表明了自己这趟回国的目的。
下个月五号是她生日,她的第二任丈夫早已去世,除了巨额遗产之外,他给她留下的还有家族封号。
现今,她是家族唯一的女主人,一些从前做不到的事,现在都有能力办到。她一直想正式介绍夏浔简给家族的人,而生日宴就是契机。
只可惜,之前多个生日宴通通被夏浔简拒绝。
“所以,您的意思是,希望这次由我开口,劝服他参加您的生日宴会?”
“我没想过请你去说服他。”裴潇姬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或许就如裴瑟所言,面前的女子跟夏浔简关系匪浅,但她不觉得这个女子有能耐劝服她的儿子,“我只需要,你在那天把他带过来。今年的生日宴我会在国内举办,你在指定的时间把人带到就可以了。”
听到这里,安颜然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对方只需要一个传送机器——瞒着夏浔简,直接把人打包带到。至此,她不禁对这位“天真的”母亲多了些同情心。也怪不得夏浔简这么多年跟她的关系都没有改善,她压根就不够了解她这个儿子啊!
夏浔简是那种会因为场合而隐忍的人吗?
就算她有本事瞒着他,安全把人带到,他想要发作谁又阻止得了?别说区区一个生日宴,就算站在他面前的是天皇老子,他若没心情,估计也会直接丢个“滚开”。
因此,她真诚地觉得,裴潇姬为这事找上她还花大价钱买下她的画作实在是不合算到了极点……
措辞真挚地婉言相拒,并不能让裴潇姬因遭拒而产生的不满情绪消散。
安颜然离开前去敲了敲裴瑟的办公室门,表示不久前被他母亲买下的那幅画,她现在不准备卖了,请他务必记得别收钱。
“她不差这点钱。”裴瑟笑了笑。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辛苦画出来的作品变成她发泄的对象。”
“果然谈崩了。”裴瑟并不意外,关于夏浔简,他比裴潇姬了解得多得多,“听说前两天你带他去了公寓?”
“你的听说还真多。”
“和好了?”
“你真八卦,老板。”
裴瑟又是一笑,低头去拿桌上的文件:“看你这副轻松的模样,想来最近的他应该很‘温柔’吧?”
安颜然也是一笑:“如果不是早知道了你和他的关系,你这些行为和言语真的会让我误会一些事。”
“哦?”他的视线穿过眼镜投递过来。
“误会你不是对他感兴趣,就是对我感兴趣。”她瞳底掠过戏谑。
男人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勾,扬起惯有的如春风般和煦的温柔笑容:“这个画廊,倒真有一个对你很感兴趣的人。他原本也算我的一张主打牌,可惜自你回来后状态一直不佳,怎样,有没有兴趣帮我安抚一下?”
裴瑟这一说,她才想起之前偶遇关佑的事。被夏浔简强拉上车后,她就彻底忘记了身后人的存在。现在想来,世事真是无常。多年前他背叛她一走了之,她曾无数遍在心里勾勒让他后悔痛苦失魂落魄的场面。
终有一天,想象变成现实,她却不再有任何感觉。
曾经的亲密恋人,如今对她而言形同陌路。
或许这世上每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都是如此,痛过、怨过、恨过,当随时间淡去,当生命里出现另一个重要的在乎的人,过去的一切都将消散无踪,不再有任何意义。
那么,她和夏浔简呢?
如果有一天,他和她不得不再次走上分岔路,她是不是也能用时间让他成为她脑海中的一小段记忆?
那晚他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尊重,其实她明白这已是他难能可贵的妥协。可当他问出这个问题,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什么样的尊重?
她无奈地发现,一个对常人来说最寻常不过的词,对他而言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甚至连其意义都不清晰的用语。
如果连尊重的内容都要由她告诉他,那么这个尊重还有什么意义?
她一时有些哑然,最后告诉他此刻的尊重就是要顺应她的意愿——所以还是那句话,时间已晚,他该离开了。
逐客令下了两遍,夏浔简的脸色自然不会好。他松开她,自茶几取过便签,写了几个字递给她。
上面是城东某高级公寓的地址,她不解:“干吗?”
“这套公寓空着,你可以搬过去住。”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她真有些哭笑不得。
“公寓是你的?”见他点头,她又道,“不搬,我刚搬进来住得好好的干吗搬!”
“你很清楚这套公寓的持有人,在我的印象里,你应该不是这么大度的人。”
“裴瑟现在是我老板。”她猜他应该还不知道她已知晓他和裴瑟之间的关系,倒不是她故意隐瞒,而是一直没找到说的契机。至于她和裴瑟多年前在学院里的恩怨,她吃不准他是不是都清楚。毕竟那件事几乎牵扯了她所有的过往,包括关佑和高菲。
他曾经说过,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投靠他的那些小心思,只是他没兴趣探究她的过往。但没兴趣探究,和是否已清楚是两回事。
以他跟裴瑟的关系,她总觉得他知道的事应该比她以为的多得多。
“我有地方给你住,没必要去麻烦别人。”
“你这套公寓我可付不起房租。”她才不要被“金屋藏娇”。
“我什么时候要你付给我房租?”他瞥她一眼。
“公寓是你的,又不是我的,就算你不要我也不能白住啊!”经济独立是他们关系平等的第一步,她绝不会妥协,“这里就不同,我给裴瑟赚钱,他提供给我住所和工作地也是应该的。”
他神态不善地盯着她看了会儿,最后将便签揉掉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
“嗯。”见他退让,她也乖巧起来,帮他取了外套示意要给他穿上。衣服倒是顺利穿上了,但人也被他拦腰搂了过去。
他低头吻她,动作流畅连贯,仿佛自然而然。他的气息灼热,她避无可避,到底被吻住,由厮磨到被撬开唇齿舌尖缠绕,力度之强势容不得她半点抵抗。
双唇纠缠间,她的鼻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那令人心悸心动的属于他的气息。
她没有挣扎。
他在学着退让,她也该有所改变。
被他紧紧拥住的这一刻,她似乎感觉到某种趋于平静的和谐。
只可惜,这样和谐的关系并没能维持多久。
坏事的人在她意料之外。
当初收卡洛为学生,主导人物其实是秦念参。
那时秦念参跟她关系还不像现在这么好,介绍自己弟弟给她当学生纯粹是顾虑夏浔简,想着自己不能出手,让卡洛替他。结果他低估了卡洛对夏浔简的崇拜程度,也低估了安颜然这些年在夏浔简身上学到的驯徒本领。
不过短短一个月,原本与他同一阵线的卡洛便完全倒向“敌方”,成为安颜然听话的好学生。
后来安颜然从卡洛口中知道了秦念参的目的,便亲自找上他。
那时,看着面前白皙纤细的女子,秦念参再次低估了“敌手”,被灌酒后吐出真言,连多年压在心底最大的心事也说了出来。
酒醒后他懊恼不已,心里最大的秘密暴露,就像揭开了最后一张底牌,自此在安颜然面前再无半点看戏的优势。
只是那时的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因这次酒后失言而重见那个人。
那个被他深埋心底,终日以嬉笑轻松掩盖,再不曾触碰的人。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与过去,有些人会在不经意间流露。而有些人,大抵因为伤得过深,宁可掩埋,也不愿流露分毫。
秦念参对安颜然和夏浔简的戏弄,并非是闲来无事的顺手一笔。事实上,看到他们,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破坏、参与,为的只是想看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会不会,与他相同?
会不会,与他不同?
老师与学生之间,是不是真的不可以存在这样的感情?十四岁那年,他顶着全欧少年画赛冠军的光耀头衔,成为那人的学生。
那年,她二十九岁,足足大了他十五岁。
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曾经以为那是爱情,后来却发现只是自己天真。
那样的年岁差距,阅历差距,心智差距……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远在尚未见到安颜然之时,他就从小茹口中知道了她与夏浔简的师生关系。“煞神”的名头他早已听说,这样低调厌世的男人竟会收一个平平无奇的美院女生当学生,他当下就觉察到某些不寻常。
所以第一次见面,他就对安颜然表示亲近,之后颁奖典礼上的一吻以及在巴黎时的纠缠,都是他故意做给夏浔简看的。
如愿以偿,他看到了他冷漠之下的怒意以及在意。他越发感觉有趣,甚至私下言语挑衅,可惜,当时太过得意的他忘记了夏浔简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安颜然表现出的那种如同寻常男人的态度并不代表他对别人也是如此。
那一刻,当那个被他深埋心中六年的名字被对方语气淡漠地丢出来时,他在瞬间有种坠落悬崖的恐慌。
并非对夏浔简,而是对自己。
原来从不曾遗忘,原来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心还会痛。
原来,面前这个已站在画界顶端的男人……对她竟是认真的。
他很羡慕,亦不甘心就此退出这个相似的局,所以他动用了他在巴黎美院的人际关系,给安颜然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承认他不安好心,也没指望安颜然在知道他的秘密后因相似的经历而原谅他。
只是他没想到,到最后,竟是她帮了他。
也就是从那之后,他和安颜然的关系才真正好起来。他们成了朋友,经常和卡洛一起开车去各处写生。
他们带着帐篷和睡袋,享受曼妙的日出日落,从满是咖啡馆的时尚都市到紫色薰衣草绽放的乡村再到蓝海白沙的地中海,他们的足迹遍布整个法国。
安颜然一直都是宁静的,少语多笑,画作却一幅比一幅更具灵气与才华。
美丽又有才的东方女人在旅程中总会引来浪漫法国人的追求,而她通通一笑置之,心情好时,会取出炭笔为对方画一幅素描,签名赠送。
这样洒脱自在的她,连秦念参都觉得深具魅力,更别提年龄未满二十的卡洛。
大抵是所有的学生都会对他们的老师有种无法解释的微妙情感。
秦念参无法判断这种情感究竟是不是爱情,但卡洛对安颜然的追崇与日俱增。安颜然离法没几天,卡洛竟追着去了中国。
秦念参跟着过来,一是想看着卡洛,此外,他还有个更重要的目标。
比起两年多前,那个站在画界高位的男人越发冷酷阴郁。再次见面,光是转眸时的一瞥,就让本来心虚的他有了拔腿离开的冲动。
不过直觉告诉他,在说完他这回出现的目的后,对方应该会对他手下留情。
安颜然帮过他一次,他也应该帮她一回。最后结局他不保证,他只能营造契机,就如同当初在法国,她为他做的那些。
而此刻,当他拉开安颜然新住所的门,看见站在门外朝他微微蹙眉的俊冷男人时,他觉得,这个目标已基本达成。不过同时,似乎有些新的麻烦正在出现。
目前是凌晨一点,安颜然还在画室教卡洛画画。
这天是她搬进新公寓后卡洛第一回过来。她对他前几天的素描作品非常满意,加上前一天身在外地的夏浔简来电说要延迟一天回城,她觉得既然有空那就多教他一会儿。画画的时间过得很快,卡洛状态很好,两人都不觉得困。
“老师,有没有觉得我这样调出来的色彩有些……假?”卡洛中文不好,寻思了半天才想出这个形容词。
他身旁的女子缓缓俯身,对着画布凝思:“你是想说突兀对吧?”
“我不明白。”执着画笔的金发美少年坐在那里,白皙的脸颊因为安颜然的靠近而有些泛红,视线从画布移到对着他的侧脸上。
小巧精致的侧脸,线条柔和,覆着黑瞳的睫毛浓密而卷翘,美得令人眩晕。
“突兀的意思是突然的变化,用在这里是指色彩突然改变,不和谐。”
“原来是这样,老师真抱歉,我中文不好,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艺术无国界,如果实在有什么表达不出来,我们就跟以前一样用法文交流。总之,一定会说到让你懂为止。”她耐心解释,指尖在画布前方游移,细细将卡洛说的两处色彩观察了会儿,随后重新挑了几种颜料,让他再次调和,尝试覆盖后的效果,“其实色彩这方面,并不是说和谐就一定比突兀好,只是用在这幅作品里不适合。”
“老师不喜欢这幅画?”
“当然不,这幅作品比之前进步了很多,我很喜欢。”她语气轻软,全神贯注,教得很认真,完全没觉察到画室门口静静伫立看着他们的男人。
他站了许久,始终没开口,直至她一个旋身,发现了他。
卡洛自从第一次在服装发布会酒宴见过夏浔简本人后,对他再没有了之前那种狂热的崇拜,甚至在看到他时,连基本的问候礼仪都不想去做。
他扭头问安颜然:“他怎么会来?”安颜然教画容易忘记时间,他却从不会。他很清楚地知道现在已是深夜,而这里是安颜然一个人的公寓,他怎么会来?他们的关系,不是不好吗?
她颇具安慰意味地拍拍卡洛的肩膀,示意他继续画。自己在工作服上擦去颜料,朝夏浔简走去:“怎么提早回来了,回过别墅没,还是直接过来的,饭吃了吗?”
“吃了。”他简单答了两个字,神态稍淡。他素来是这副模样,安颜然倒也没多想,她表示自己正在授课,让他先在客厅里等一等。
等她指导完卡洛走出画室,却发现夏浔简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他走了?”她扭头看向正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影的秦念参,后者则摊摊手,表示自己很无辜。
卡洛还在画室继续作画,她洗干净手,脱下工作服,进房取了手机拨电话。
没等多久对方就接通了电话:“怎么不说一声就先走了?”
“有点事,先走了。”男人的回答很简洁。
“这么晚还有事?”发现对方没有回答的意向,她便又往下说,“这几天冷,办完事早点回去休息吧。”她吩咐几句后挂上电话,对这件事并没有多在意。
直至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联系她,安颜然这才觉得有些奇怪。这天和小茹喝完下午茶之后,她主动打给了他。
电话隔了许久才被接通,那端传来男人平淡无波的声音:“什么事?”
“呃……”什么事?安颜然有些无语,她的确没什么事。说来说去她对他们目前的关系还是不甚了解,被他这么理所当然地一问,她反倒不知说什么了,“也没什么事。”
“那好。”又是简单的两个字,感觉像是要挂电话。
她制止了他:“今晚我有空,一起吃饭吧。”
手机那端的人似乎顿了顿,问道:“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
“一个人?”
“不是。”她觉得他有些偏离主题,于是报了一家餐厅的名字,“新开的,听说不错,一个小时后在那里见吧!”
“不必。”他打断她,“告诉我你在哪儿,我现在过去接你。”
见好友挂上电话,小茹慢慢凑过去:“怎么,那位大师被你调教成体贴好男人了,居然要主动来接你?”
安颜然看了眼靠在自己肩上的人,摇头:“我倒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怎么说?”
“具体说不上来,总觉得有些忽热忽冷的感觉。”
“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小茹不以为意,“放心吧,就他之前为你洗手做羹汤这事来看,你家大师已经有所改变了!不过他终究是夏浔简,变态了三十多年,短时间里个性不可能大转变,你要有耐心,要求别太高。狗逼急了还会跳墙呢,你酷了一段时间,也该软一段时间对不对?不都说男人是小孩嘛,一个巴掌一颗糖,要好好地慢慢调教才行!”
“狗……”安颜然被好友的形容窘得无以复加。
来接她的车仍旧是黑色的R8,冬日的天黑得很早,不过五六点,路上已霓光四起,车灯流转。
车内温度暖融,他只穿了件烟灰色薄毛衣,修长的手指扶着方向盘,视线从睫毛下方朝她投来,面容在夜色中俊美得有些不真实。不知怎的,那目色似乎有些冷凉,与之前在公寓与她吃饭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晚餐桌位是她订的,并非包厢,而是临窗卡座。
这家餐厅位于某高级商厦的顶层,出国两年多,这座城市多少有些变化,从窗口望去,一片烟火流光,繁华更胜从前。
夏浔简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这晚更是几乎没开口,餐桌气压低得让她很不舒服。
“心情不好?”她终是忍不住发问。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反问:“你在问我?”
她有些哑然:“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他搁下银叉,执起一旁的水晶杯,慢慢晃动里面的红色液体:“不要学我用反问作答。”
“你也觉得以问答问是件无聊的事吧?既然如此,那就应该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没有回答,甚至连开口都省了,只低头缓缓喝了口酒。
安颜然有些无奈,想起小茹的话,决定换个方式:“夏浔简,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很少笑?就算是对着我,也是一张冷冷的脸。其实你笑起来非常帅……”她笑道,“我很喜欢。”
执杯的手顿住,他看向她,盯着她唇角的笑容:“别用哄学生的口吻跟我说话。”
她与他对视了会儿,像是有些明白过来,却又觉得啼笑皆非:“夏浔简,卡洛是我学生,那不是哄,只是教学方式。”难不成他以为所有老师都像他这样,每天不是骂就是贬低?这种变态的教学方式,也只有她能承受……
他蹙眉:“我记得,我并没有许可你收学生。”
“这应该不需要你许可吧?”总感觉,今晚的夏浔简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无情无理又厌世的男人,“而且,收学生的时候,我人在法国,这事你也根本管不着。”
“管不着?”夏浔简嗓音低沉,用近乎平静的语调将她最后说的三个字重复了之后,男人线条完美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安颜然,你可以再试一次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
他分明没有发怒,她也分明没有说错,可这一刻餐桌的气氛却让她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这个男人的气场,有时真让人头痛……
餐厅服务员在这时走了过来,他将手里的白葡萄酒搁在桌上,恭敬道:“打扰两位了,这酒是一号包厢的客人请的。对方说,希望两位用餐愉快,并祝你们有个美好的夜晚。”
包厢的客人?安颜然狐疑着扭头,一号包厢掩在餐厅另一侧的水晶屏风之后,门半开着,从她的位置看不清里面的客人。
“我过去看看是谁。”她并非真的好奇,只是当时气氛压抑,她想借机离开片刻。不料这一去,却平白惹来一场麻烦。
裴瑟的座位正对着门,见她出现,笑着朝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裴潇姬用余光瞥了她一眼,继续动作优雅地用餐——可见那天在画廊的谈话,令对方连敷衍她的心情都失了。
“尝尝这酒,是自家庄园酿造的。庄园虽然不大,但酒不错。”裴瑟笑得温柔无害,安颜然却下意识地一阵不安。
随着身后脚步声的趋近,她突然明白了这种不安的由来。
那酒别人可能不懂,但夏浔简绝对不可能不知道。
男人缓步自她身旁经过,径自走到桌旁,将手中的酒搁下。
“怎么,不喜欢白葡萄酒?那要给你换瓶红酒吗?”裴瑟抬头看着他,笑容越发礼貌温文。
男人侧首,明澈的水晶灯盏将他俊美的侧脸轮廓勾勒得一清二楚。他放低了眸光,回视过去,那是种没有温度的注视,平静漠然,就像是仅仅看到了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也没有兴趣的陌生人。
“浔简。”明知他不会回应,裴潇姬还是低低唤了声。
夏浔简的无视并没有令裴瑟生气,相反,安颜然感觉他似乎越发来了兴致。
“看来这次选择在国内举办生日宴真是个不错的主意,这座城市虽然大,但比起法国和这里的距离到底近多了。有些人即便再低调,也总找得到碰面的契机。颜然,怎样,尝过这家餐厅的招牌菜了吗,我说过味道很不错!这顿记我账,算是谢谢你。”
裴瑟的言辞明显有误导趋向。刚回国时,他就向她推荐过这家餐厅,她没想到他竟然从那时候起就计算着这场碰面。
“浔简,下个月五号我会在VIVS举办生日宴,欧洲家族里的长辈都会到场,我想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机会难得,裴潇姬不想错过。
安颜然看见裴瑟无声地笑了下,大约在笑自己母亲的天真。关于夏浔简,裴瑟的确比他母亲了解得多。
果然,对这个邀请,夏浔简的回答仅仅只有四个字:“我没兴趣。”
见他要走,裴潇姬忍不住了:“每年你都说没空,如今我迁就你,回国内来办,你却说没兴趣。浔简,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来?参加自己母亲的生日宴,就让你这么为难?如果你放不下以前的事,我希望你直接告诉我。就算是责备,我也愿意接受。现在这样,我真的很不舒服。难道你要用这种态度和我相处一辈子?”
夏浔简的视线落在已走至他身旁的女子身上。他伸手,指尖在她柔软的短发上掠过,开口时的语调无波无澜:“你想多了,你知道我的作风,应酬这种事我向来没兴趣。”
“没兴趣应酬?”裴潇姬低低笑了声,“浔简,你真以为我人在国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以前你是低调,讨厌露面,讨厌应付记者,可这个惯例早就被你自己打破了。如果不是那次画展的公开露面,我都还不知道你竟收了个学生。还记得你对吴家父女说的那番话吗,好一句‘对着这张脸上课太折磨,才华倒还是其次’!不到二十个字,却让我损失了两亿的生意!”
“需要我还你两亿吗?”夏大师的回答永远让人无语。
“我现在说的不是钱,是你的态度。名校毕业的千金不给面子,转头却把一个被开除学籍的差生收下,家宴、自己母亲的生日宴从不露面,却跑去出席不入流的画展画赛!浔简,我到底是你母亲,难道还不比上一个背信弃义的学生?!”
包厢里原本还算平静的气氛因裴潇姬一番话瞬间改变。一些话,一旦被挑明,势必引发不可估计的后果。
在裴潇姬眼里,安颜然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气她的工具。工具永远只是工具,根本不可能与她相提并论,她也不可能容许自己儿子把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放在她的位置前面。
安颜然还在想自己怎么就和背信弃义扯上关系了,却慢慢觉察到一股森冷的寒意。
身旁男人的眸色已变得深不见底:“所以,你现在是想听真话?”他的眉宇间扬起她熟悉的不耐烦与戾色。
“浔简!”裴潇姬拢着精致的长眉,眼底有无奈也有怨怼。
“如果以后还想见到我,就别再做这些小动作。”在拉着安颜然离开前,他淡淡留下最后三个字,“太低俗。”
离开餐厅后,安颜然的手很快被放开。
看着他加快的脚步和冷硬的背影,她疾步跟了上去。
“夏浔简。”她在他开车门前将他轻轻拉住,“我跟你保证,今天这次见面不是我特意安排的。你妈的确找过我,想让我带你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但我没有答应。”
“我现在没问你这些事。”他回头,眸底隐隐透着冷芒。
“那你气什么,就因为见到了你妈?”她不清楚在他心里裴潇姬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裴瑟说的只是事情的一个面,如果可能,她希望听他亲自告诉她。
她的声音温软下来:“夏浔简,我想知道,可以吗?”
“你想知道?”他眉峰一挑,脸色有些不善,“我以为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裴瑟是跟我说过一些事,但我并没有主动去问,我自认很尊重你,就算想要知道也希望由你亲口告诉我。”她很坦然。
“你不必知道。我上次就说过,这事与你无关。”
“和我无关?”这句熟悉的话令她失笑,“如果你的每一件事都和我无关,那是不是代表你和我之间也毫无关系?我不清楚你现在生气是为了这件事,还是纯粹借题发挥,很显然,今天一开始你心情就不太好,可你不肯告诉我原因。夏浔简,你跟我道歉,你让我回来,可最后——仍是这样吗?你的世界你的事情,你不想我了解,拒绝我参与,一句‘无关’就到此为止了是不是!既然这样,你又何必低头求我回去,夏浔简永远高高在上从不低头的,何必为了我这个无关的人破例!”
她可以感受到他急剧攀升的怒意,从他的眼神、表情以及紧绷的身体都能觉察到这一点。虽然他平时基本不笑,待人也没什么好脸色,可一旦他真正发怒,表情反倒平静了。
表面越平静,就说明内在越汹涌。
男人的手指在下一刻紧紧捏住她的双颊,将她用力拖向自己。她很多次看过这双修长漂亮的手捏住画笔画画的情景,指尖有力,一旦握紧了笔就绝不轻易放松。
她感觉到剧烈的痛感,他下手很狠,半点都没留情。
男人低下了头。夜色里,他的脸庞陷在变幻的霓虹流光中,俊美逼人,亦森冷骇人:“安颜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女子黑瞳静默,被捏得有些变形的唇轻轻一扬,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轻嘲:“夏浔简,你又知不知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那夜,她终是触及了他的底线。
男人松开了她的双颊,转身独自上车离开,把她丢在冬夜的路边。这一丢,就是一个月。一个月里,他没再出现过,也没打电话给她。
她知道自己急进了,夏浔简并非善类,脾气极差,在那种时候跟他说那些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可事后小茹听说了这件事,却说她做得对。
既然是平等的男女关系,就该有什么说什么。
撒娇耍小脾气,都是女人的专利,何况她根本没有无理取闹,只是他太专制,容不得她半点逾越。
“说到底,那位变态大师只适合没个性没头脑的温顺小白兔,还是二十四小时贴身服务兼做保姆的那种!”
安颜然无奈:“真是谢谢你把以前的我形容得这么精准。”
“你可不是什么小白兔,你那时是为了新的人生忍辱负重!”小茹半靠在她公寓的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浏览网站新闻。她看着那些熟悉的照片和被反复炒作的新闻,大声叹息,“他倒好,一吵架就消失,真是难为了你,平白无故成了新闻女主角!还是被人打骂的小三角色——《旅法女画家安颜然近水楼台,勾引恩师,混血偶像歌手尤拉不敌败北》——啧啧!这些娱乐版记者倒还真看得起你!”
“一样的新闻要看多少遍,你不无聊吗?”安颜然脱下满是颜料的工作服,边说边走到洗手池洗手。不得不说,如今的娱乐记者真是神通广大。那晚她和夏浔简在街头的照片以及之前两人一同步入公寓的照片都被曝光出来,加上尤拉不否认的态度以及之后她在微博上传的一连串明喻暗喻的心情记事,无不宣告着这则八卦的真实性。
短短数日,她便成了网络红人,尤拉的粉丝团成天在网上骂她,连裴瑟都亲自打来电话嘱咐她最近没事别去画廊,因为每天都有一班粉丝围堵在画廊外,就等着她出现。
好在她本来就不是好动的人,加上最近要为比赛作品忙碌,所以这一个月来除了偶尔去附近的超市采购生活用品和食物,基本窝在公寓没出去。
原本隔三岔五要和她约下午茶吃饭逛街的小茹大呼受不了,最后太过无聊,只能天天往她这里跑。
“都说娱乐圈水深人更深,这女人居然在微博上说恋爱自由,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还祝福你和夏浔简,这不是明摆着以打压你来提升自己的形象吗!”小茹在沙发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去柜子里找零食吃,“对了,昨天秦念参那小子终于招供了,果然之前你和夏大师几次碰面都不是巧遇,在中间穿针引线的人就是他!你说他既然这么有心,花费这么多工夫跟你见面,这次怎么一个月都不现身,还放任那个女人破坏你的形象?”
洗手池前的人关了水龙头,取过一旁的软布轻轻擦拭手指,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好友的问题:“原来告密的人是秦念参,我本来就觉得不可能有接二连三的巧合,只是没想到会是他。”
“说起来,你们两个在巴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茹好奇,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这天下午她缠着好友,硬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问了个清清楚楚。
当她知道最初秦念参安排卡洛去她身边当学生,是为了让他追求并耍弄安颜然时,差点笑得从沙发上掉下来,说这简直是“送羊入虎口”。
“继续谢谢你把我比喻成‘老虎’!”
“我还没说完呢,就算你是老虎,也是那种让小羊羔心甘情愿主动送上门的类型。还有,你最近是娱乐记者的心头好,小心别被他们拍到你和卡洛乱写。依卡洛对你的崇拜程度,说不定会借机让你对他负责……”
回答小茹的,是安颜然飞掷过来的工作服。 为你倾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