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关于“裸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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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年度的转移价格更新完成后,我向丽莎申请休一周年假,去准备CMA第三部分的考试。过去一年的忙碌让我对考试没有什么信心,特别是这一周休假做模拟题库中的试题时发现,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所有题目很难,虽然都是单选题的机考,但很多题目其实都信息量巨大,涉及很多步骤的计算,一步错最终就会没有一个答案匹配,且这部分考纲涉及营销、战略、生产管理等广泛的学科范畴,需要理解和记忆的知识点超多。因此我预感很不好,但考试费用已经交了,只能怀着侥幸心理应考。的确预感是对的,这第一次参加CMA考试我没有通过。本来我过去的一年是觉得从CMA学习过程中学到很多东西且已运用到实务工作中了,但考试毕竟和工作是两回事。
我没想到的是,休完假回来就收到了雪莉的辞职申请,雪莉还是三年前我和丽莎较劲时我招来的,想不到这么快三年就过去了。我很发愁,因为薇薇再过几个月就要去休产假,雪莉又要辞职,若要从外部招人替代她,新人到职怎么也需要两个月,入职后又要辅导两三个月(AX工厂这些独特复杂的成本会计工作可不那么容易短期学会)。这样一来,没准还没等教会新人,薇薇又要离开休产假了,这意味着我要同时招聘和辅导两个新人。但是,我似乎不能怨怪雪莉,AX公司实在是稳定,人员流动慢,没有更好的职位提供给她轮换,也没有空缺岗位能提升她的职级,她在公司做三年已经可以跳槽了,而且她拿到的offer确实更好,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我只好批准,并赶紧通知HR开始启动招聘程序寻找她的继任。
未料今年我们事业部因为效益不佳,对全球子单元都冻结外部招聘,无特殊情况不批准新进人员,这意味着离职雇员造成的岗位短缺会被要求首先由部门内部平衡工作量后自行解决,如果非要招新人,一定要部门负责人提供足够有说服力和证据的理由呈报总部所属职能的全球最高领导,而我还要连续招两个新人,哪怕其中一个是在薇薇产假期间聘用的短期临时工,也要层层申报到美国总部由集团CFO批准。申请审批流程更为漫长拖沓,丽莎出面与上面各级头头脑脑(甚至HR的老大们也跑出来质疑用人需求)发了不知多少邮件解释,才拿到人头指标,可此时再联系看中的求职者,人家已经找到别的工作了。
接下来的半年是我在AX公司最为身心俱疲的岁月,筛简历、面试,然而我发现以AX公司对雪莉这个职位的岗位定级和薪水很难招到有相关经验的人才,以雪莉的工资去招聘与她相仿经验与能力的人很难。
雪莉正式离职时她的继任还没招到,所以她的工作只能我来做,同时继续招聘替代薇薇的短期临时雇员。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几乎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自己的工作、雪莉的工作、招聘工作,每天邮箱里都有一堆待处理的邮件,没做的工作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重负之下我变得越来越烦躁,甚至平时关系甚好的杨曼都跑到丽莎那里去抱怨:“Michelle最近是怎么回事,不接电话也不回邮件,接了电话没说几句就挂断。”我回复外部门的邮件也越来越不过大脑、就事论事且一切从简,因为我没有时间斟酌,我要做两个人的工作,雪莉那些例行的事务虽然不复杂,却属于紧急重要的,这些都是我三四年前做的事情。
几经波折,我先招到了替代薇薇的临时雇员,硬件条件不错,是一名新加坡留学毕业回国的ACCA,我总算松了口气,以这个女孩子的悟性和专业知识,接手薇薇的工作应该不难。在薇薇辅导新人的过程中,我也顺利招到了一个经验更少、更年轻,但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女孩子接替雪莉的职缺。我开始手把手教新人工作,然而我苦恼地发现,AX公司发展了这几年,不论是产品、业务流程、生产系统,还是存货流转类型和背后的业务情景,其复杂程度已不能期望一个新人像我当年那样在一两个月内学懂和独立操作,哪怕她是名校财会专业毕业,甚至还在摩托罗拉工厂工作过两年,因为AX公司的制造成本与存货核算实在是与其独特复杂的生产系统、生产流程太相关了,这些都不是财会专业的人在学校能学到的,甚至在其他产品、流程简单或粗放式管理的制造业企业做过成本会计的人也不能很快学懂。
于是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我要离开制造业,工资低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让那些复杂辛苦却没有市场普遍性的工作锁死自己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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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进入AX公司其实和众多财会人的想法是一样的,就是进入制造业,所以哪怕开始是做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应付账款会计我也去了,当初得到转成本科的机会时我认为是非常幸运和珍贵的。那时我和很多人观点一样:作为会计在制造业工厂特别是在最复杂的成本会计岗锤炼过后,在市场上是很吃香的,因为传统观点认为制造业是最复杂的,复杂的财务都能做好,到其他行业肯定学习上手快。但后来我的想法慢慢有了改观,制造业会计有优势这个传统观点也不能一概而论,甚至不客气地说有点过时。因为要先定义对财会人员来说什么叫价值,不是越会做复杂的会计核算工作就越有价值。在现在财务职能渗透延伸到企业各领域、财务越来越被企业期望有战略高度地去贴近业务的大环境下,如果还以擅长干复杂的技术活为价值甚至自恃优越的话,未免见识太狭隘了。生产成本核算再复杂,所关注的也不过是财务报表上“主营业务成本”那一项,但除了这项,影响利润的项目多了去了。不同行业的成本构成很不同,在某些行业如快消,渠道成本(如市场费用)的管理是对利润是更重要的,在IT、通讯、互联网等技术研发驱动型的行业,前期设备投资或研发费用及其背后的研发项目更重要。何况,生产成本会计只是在工厂这种成本中心做事,视野究竟还是不那么宽阔。研究下各行业财务高级职位的招聘需求或和猎头聊多了就会感觉出来,各行业还是更偏好寻找自己行业相关的财务管理人才,我们实在没必要夜郎自大式地以出身于制造业财务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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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意识到霉运还在后面不停地等着我:薇薇因一些妊娠症状提前休产假,而替她的临时雇员才工作了一个月就向我辞职,理由是得到了一家“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offer,虽然她表示非常感谢我的辅导以及非常理解我现在的工作强度和困境,但她强调好容易在海外上学并考过了ACCA,还是非常希望去事务所做审计。是啊,“四大”审计员与企业临时会计,这种选择还用想吗,我无力多做挽留。
我只好去找丽莎寻求支持,争取在部门内部平衡工作量,然而不巧,方园的下属申请调去财务共享服务中心,这样一来,工厂财务部的基层工作人员几乎全部换血。不过方园大概不像我招聘那么挑剔,也比我运气好,迅速招到了一个男生,正好HR部门又推荐了一个财会专业的暑期实习生,所以丽莎建议先让方园新招的下属帮我做事。
我不得不重新带新人,并且这次是两个新人一起带,特别是结账期间这种压力是巨大的,因为方园新招的那个男生的悟性明显不如原来的海归ACCA女生,但AX要求全球子公司每月都在cut-off date(交易截止日)后两个工作日快速关账的公司,结账期限不会因为全是新人而有所拖延,所以我在这两天常因承受不住压力而训斥两个新人。我知道作为带领团队的经理,这样做对团队成员有很大负面激励作用,但在那种情境中急脾气的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在第一次带新人结完账后的两周,丽莎明知我工作量超负荷仍然甩手去休假。我想到自年初考试失败迄今已半年,却几乎没再有时间摸书本。如今下属不得力,上司又做甩手掌柜,如此下去我何时才能考过CMA呢?我向来不是为了考证忽视工作的人,但这半年不同于去年,去年是在学习接手FTP这项新的职责,而这半年我完全是在倒退做几年前做过的初级工作,如果工作不能为自己带来职业增值,反而阻碍自己从另一渠道增值,那么这工作还有必要保留吗?我不禁萌生去意。
在丽莎休假的两周,我经过全面冷静的权衡,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裸辞。毕竟,以目前的工作状态和心态去外部求职获得进阶很难,何况我还没考过CMA,确切地说我的学习刚开了个头,很多管理会计以及商业知识都还没建立起来,所以不仅是证书本身,我的知识和见解几乎维持原样尚未实现质变,如果现在出去求职,这一点让我很可能仍会延续前三年来数次求职失败的遭遇,短期内恐难成功。但再拖几个月,年底我又要进入繁忙的每年度标准成本和转移价格更新的阶段,今年以这两个新人的知识水平肯定不能帮上我什么忙,他们自己的工作不出错不给我惹麻烦掉链子我就该烧香了。那么这一年我的成就是什么呢?CMA一科都没考过,工作没有新职责反而降格去做会计凭证和科目分析,然后还加班投入了这许多精力。一份不能为自己职业发展积累价值反而折损健康和丧失生活的工作,有什么不该丢弃的理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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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首十多年的职业历程,发现除了从DT跳到ZL以外,其余都是没有找到新工作就辞职了,这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裸辞风险之大人尽皆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走到这一步,因为除了财务负担以外,一般都认为人在待业状态下找工作总会处于劣势,不论是职级还是薪酬,都没有在职骑驴找马的人那么有话语权。但我的职场之缘就是如此奇妙,凡是待业找到的工作都获得了进阶,而且工作期间较长,而在职找工作却几乎没有成功过,唯一一次在职时找工作跳槽的经历(跳到ZL公司)却以不满意而快速离职告终。总结起来只能说明,我在职时的求职运气向来不那么好,再有就是我需要有足够时间和精力去准备面试,而如果是在职找工作,在外部好的机会来临时也许自己状态不那么好,又或许因为自己还有工作所以不那么全力以赴,所以,在职找工作即使成功也大多是平级跳槽,不容易获得进阶。因此,以我的职场之缘来看,我形成一个观点:职业的进阶比职业的连续性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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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莎回来我便递交了辞职申请,她虽然没有过于惊讶,但肯定是不希望我走的。她终于开始跟我坐下来一起探讨有什么办法减轻我目前的工作量,特别是年底的工作。她提出,如果我再带两个新人两个月,待到第四季度来临时把他俩全交给她来管理,我不用管日常核算等事务性工作,专心去做标准成本和转移价格的更新,这样我是否可以留下。然而我去意已决,因为自从建立要离开制造业成本会计领域的目标伊始,我就不想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做这种工作了。
我和丽莎强调CMA对我的重要,我辞职是为了去全力学习备考,目的是快速通过。我也在斟酌裸辞的风险,所以向丽莎提出争取三到六个月的无薪假,因为我知道以前市场部门曾经有此先例,这假期应该让我能够考过CMA的前三科。于是丽莎又尝试去和HR协商是否给我这样的无薪假期,但HR反馈公司没这政策,以前的那个案例是针对销售部门业绩贡献突出的雇员特批的。最后丽莎无奈只好批准了我的辞职申请,但要求我写好交接文档,毕竟我的团队里都是尚不能独立工作的新人,无论是将来我的继任还是她本人要接手这个团队,都需要一份详细的类似工作手册似的文档。
这次丽莎借招聘我的继任又调整了部门架构,我的继任将不再有团队管理责任,当然职级也比我低。大概她觉得控制我这么一个在成本领域过于精通的人风险太大,她要通过直接管理三个更为初级的员工来学习掌握更多具体工作,虽说地球离了谁都转,但也必须避免一个人走掉使整个部门的业绩表现出现大的差距。所以,她更加要求我把交接文档写详细,不仅是我的工作,包括以前雪莉和薇薇的每项工作都要写详细,涉及系统的要有系统操作步骤的截屏,线下的工作底稿都要全部拷贝。至于年底的工作,她决定年度标准成本和FTP的更新交给方园来做,方园负责的工作由她自己来做。所以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其实不是不能用部门内部平衡工作量的方法来减轻我的工作负荷,只是我只要在公司一天,她就乐得清闲一天。
不管怎么说,我开始了我的“写书”过程,这个工作流程文档我写了有三十几页,写完交给丽莎时,她几乎是惊呆的样子,随便看了几页,她便明白自己知识差距太大,所以让我就这份工作流程文档给她和方园做个速成培训。
培训远比预期的要慢,特别是FTP的计算,丽莎听了只十几分钟就明白这绝对不是她和方园能短期学明白的,于是决定和上级及Maggie商量把这项工作交回给Ian来做,方园今年底只负责标准成本更新,并在我的继任到职之后交接给新人。在丽莎的请求下,我同意将离职生效日延长两个月,当然在此期间我可以休完所有未修的年假。
于是在AX公司的最后的日子里,我的任务便是教方园生产管理系统内所有与成本计算相关的功能操作。大概是终于要脱离苦海的缘故吧,这段日子过得还算开心,对方园的愚钝也能容忍,这大约是我跟他在AX公司关系最为和谐融洽的时光。
我的继任据说已经招到但尚未入职,我招的那位年轻的成本会计又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提出辞职,所以我以历来的专业负责精神,我在休完了剩余年假后回到公司参与最后一次结账。
我在AX公司服务六年多之后的最后一天便是如此——加班到晚上七点半。然后,彻底地解放了自己。坐在车内看车窗外渐渐远去的公司logo,脑海里没有再汹涌起伏过往的那些或喜或怒、或苦或甜的情节,眼眶却渐渐潮湿起来,一种混合着失落的痛流淌下来,慢慢地,漫过我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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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X公司可以说是我工作过的唯一一家可称得上跨国公司或Global Company(全球化公司)的外企,我自己也没想到,从在AX公司工作不到3年时便因和丽莎生嫌隙开始找工作,居然能又待了三年多。其间未能跳槽虽然有各种契机和缘由,但在我今日看来,也是缘分使然,如果当初我面试BL和TN那两家公司最终成功,可能对世界先进实践管理的理解没有那么深刻透彻。从专业领域来讲,我没想到这五年制造成本会计与管控的经验给我的职业发展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甚至影响至今。我努力想摆脱的方向始终都没有彻底摆脱,而现在我忽然意识到:摆脱它似乎没有利用它价值更大,换句话说,有时专才道路往往不是自己有计划、有目标地特意走出来的,而是在被逼无奈中无意走出来的。
同理,我的离开也是我与AX公司缘之已尽,否则无法解释我这最后大半年为什么连续倒霉,一切霉运似乎都碰到一起:在急需招人时事业部冻结招聘,两个下属同期离职或离岗,招来的人都是来了又走。即使我还没来得及从外部求职寻找到新的雇主,老天也依然持续地把这些际遇加诸于我,目的就是提醒我——你该离开了。谁说不是呢,这便叫做——水满则溢,亢龙有悔。 米粒职播客:追忆外企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