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军魂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十二
一九六九年五月,内蒙行政区划发生重大变动:东三盟划归东三省。锡林郭勒盟归黑龙江省,哲里木盟归吉林省,昭乌达盟归辽宁省。传言有两说:这一变动是防止内蒙闹独立,是出于反修防修的军事需要。
这两种说法还各有道理。说怕内蒙闹独立吧,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可能是最早被罢官监管起来的省级官员。文革头一年的一九六六年底,乌兰夫就被叫到北京拘押审查。老百姓哪里知道他乌兰夫到底怎么啦?只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都在那批乌兰夫要闹独立、和党中央分庭抗礼。说乌兰夫疯狂地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反对阶级斗争。最有代表的是,乌兰夫推行“三不两立”的与敌对阶级和平共处的反动政策。
“三不两立”是内蒙解放时,实行的如后来西藏一样的政策。即在内蒙牧改时,对牧主不划阶级,不斗争,不分浮财:牧主牧民两立。这政策不知是中央的还是乌兰夫的,反正是安在乌兰夫头上就是了!这是明目张胆地反对阶级斗争,是地地道道的阶级斗争熄灭论,据说是与马克思主义的核心的对抗。那时说,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是阶级和阶级斗争!尽管马克思、恩格斯多次自己声明阶级和阶级斗争不是他们的发现,但人们就是那么说,你有什么办法?
再就是如火如荼的文革,在内蒙的最大胜利是揪出了企图把内蒙从伟大祖国的怀抱中分裂出去的“内人党”,也就是“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几乎所有的蒙古族共产党员都是内人党;几乎党、政、军里所有共产党的组织都是“内人党”控制。你说吓不吓人!所以把内蒙分而治之就是防止内蒙有变。
但师政治部主任汪延更同意另一种说法:“什么独立不独立的,别听人家瞎吵吵!东三盟划给东三省,那是反修防修的需要。内蒙从东到西,上万里的边界线,北京军区、兰州军区来守哇,顾不上!这东三盟给了东三省,咱们沈阳军区就可以分担抗击苏修的军事重担了。”
詟久春不知道那种说法更对,他同意两种说法都对。对汪延主任的说法将信将疑,甚至认为汪主任不该公开否定大家的说法。如果不是怕内乱,那乌兰夫是怎么回事,那“内人党”又是怎么回事?汪主任是抗日牌的干部,听说还参加过四二年的延安整风,听过毛主席的讲话。这么大的干部说话怎么不负责任。
詟久春就是在这时调进师部的。师部,当时叫支队部,驻扎在辽宁叶柏寿。詟久春被命令为政治部宣传科通讯报导员。刚到政治部没几天,政治部全体官兵大会上,就听了干瘦干瘦的汪主任的那席话。
詟久春进师部不久,就赶上了令人啼笑皆非的部队整编。
珍宝岛事件也许给中苏战争真的发出了红色信号!党中央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发出了用战备的观点观察一切的命令。全国进入了战争总动员:大城市、尤其是中心大城市,重要的工厂、部门往内地、往贵州、四川、陕西等大小三线迁移;按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全国所有的城镇都全民齐上阵,热火朝天地开挖战备坑道。
部队军事部署也来个大调整。詟久春在的工程支队受中央军委的指令,由沈阳军区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边疆守备师。
那整编可真是热闹。官们考虑自己的升迁去向,兵们都想由此换个好连队。上上下下议论纷纷,师部更是大车小车比平时繁忙得多地进进出出。詟久春刚到师部不久,只是听、看,不能说。他还没资格去议论、去打探小道消息。而且他觉得整编的消息给他的是鼓舞、振奋。因为这说明,真的要打仗了,要和社会帝国主义的苏联打大仗了,象电影里喊的,为祖国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他怎么能不兴奋,不跃跃欲试?
64
可整编,不象他想象的那样庄严、神圣、轰轰烈烈。在他看来,更象是一出闹剧。
一些团长到师部骂骂咧咧;“他妈的,什么整编,纯粹是整人!看我们不是嫡系,排挤我们哪!我们培养二十来年的优秀分子提不上来,他们带来十来年的兵伢子就给我们当副团长、参谋长,连排级干部都给我们配上了,这不是欺负人吗?”
后勤部那更热闹,贴了满院子漫画。詟久春和程超干事一起到后勤部大院看热闹,当然是说采访。后勤部食堂墙上一张大漫画上画的是接收大员到食堂里接收。一位接收大员拿着一把菜刀咧着大嘴说:“你们司、政、后的食堂合并了,这把菜刀也归我们接收的范围。”
“程干事,你看这副画有意思,人家还会要菜刀?”詟久春忍俊不禁道。
“嗨,你还别说,这次整编,别提大家有多伤心了。咱们那么多设备,什么挖掘机、载重车、推土机、压道机、汽车,出国越南攒下的装备,都让接收大员拿走了!更让人难受的,是人家不信任我们部队。咱们是广州军区过来的,人家要掺沙子。头两天你没听一团团长在师部跳着脚骂吗,人家连排长都给你配了,在这个师还有什么干头!”程干事愤愤道。
是的,这些日子,传到詟久春耳朵里的净是牢骚话。整编这么大的变动,原来的支队干部没有一个晋升的,师、团、甚至是营级干部几乎三分之一是整编工作组带来配备的。而且本着精简的原则,师团和司、政、后机关相当一部分干部充实到基层任职。大家说是被赶下去的,而且都是平调,没有一个是被提拔重用的。
接收工作组在师部机关总结会上说:“整编中,所有干部只能下,不能上,这是上级的部署。你们吵吵什么?我们带来干部,给你们守备师配上,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跟大家说明了,这是毛主席的部署,叫掺沙子,钉楔子。八大军区司令员都调动交换了,你们有什么吵吵的!”
是的,有什么可吵吵的呢?毛主席说“要斗私批修”,大批设备又不是你支队的私产,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拉走了又怎么样?争官,俗不俗气呀!毛主席说,官气是一种低级趣味。现在看来,不仅是低级趣味,还是私心杂念!
詟久春也许当时没在那官的位置上,还是只有一年军龄的而且是血气方刚的兵伢子,所以,这一切他都觉得没什么,而且还认为接收工作组人家说得对。争什么争啊,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当兵是为了革命,为了消灭帝、修、反,为了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人民给我一切,一切属于人民!干革命,革命是第一位的!他只盼整编快结束,好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边界第一线。
整编对詟久春好象没有什么关系。可他却遇到了比谁都难堪的事,令他终生难忘。
司、政、后食堂合并了。那天,汪延主任出提纲,亲自找詟久春写整编简报。政治部食堂郭管理员来了:“汪主任,我有一件事请示”。
“什么事,说!”汪主任头也没抬。
“是这样的……”郭管吞吞吐吐地说:“司、政、后食堂合并了,我们政治部食堂还有几千斤粮票和几千块钱,这可都是大家省吃俭用的伙食尾子,大家建议分了,汪主任,你看这……”
“这什么这,你白当了十五六年兵了,去,去,去,请示什么请示,我什么也没听见,去,出去!”汪主任有点发火。詟久春当时心里咯登一下:哎呀,汪主任怎么那么大脾气,首长真是难见啊!
可他很奇怪,郭管走了后,汪主任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依旧和颜悦色的、耐心地象老师一样一条条、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地向他交待这期简报的写法。
从汪主任那出来,詟久春悄悄地把郭管挨汪主任熊的事跟程干事说了。还说,汪主任可凶了。
没想到程干事听了爽朗地笑着说:“郭管挨熊,活该!在机关当官那么久了,还糊里糊
65
涂,该,熊的好!”
“嗳,程干事,不是官兵一致吗,首长那么熊人,你还叫好?”詟久春不解地问。
“小詟呀,你还年轻,经历的少。我告诉你郭管为什么挨熊吧。分粮票分钱的事,根本不用请示。郭管傻乎乎的,连这事都不明白,真是象汪主任说的,白当了十几年兵了!从大家肚子里勒出的伙食尾子,分就分了,合情合理。可是这事让接收大员们知道了,又该做文章了,可以扣上私分集体财产的帽子。这事你不请示,直接做了,出了事,首长可以给你顶着。可你请示了,首长怎么表态?说不行,伤了大家的心,说行,将来工作组知道了,连退路都没有。你说郭管不挨熊!有些事是不能请示的。”
“噢,是这么回事。那,钱和粮票到底能不能分呢?”
“汪主任没表态,把郭管骂出来,就说明能分。”
“哎呀,这事真复杂,我连想都想不到。”詟久春感叹道。
“毛主席不是说了吗,事情是复杂的,我们的脑子也要复杂一点。小詟,世界上的事,复杂多了,以后经历过了,你就知道了。咱们在书上学的那些东西,都象物理学里说的,是假设没有阻力,没有摩擦条件下,也就是说是在真空条件下的结论。可惜呀,社会和人们没有在真空中啊!”程干事意味深长地说。
果然,没过几天,郭管理员就走科串室地把粮票什么的分给大家。不过,没有钱,钱都买了东西了。詟久春刚来不久,可也分到一百八十斤嘎嘎新的全国粮票、一只铁桶、一块苫床的塑料布和一条毛巾。把他高兴的什么似的。
又过了几天,詟久春打着背包步行六十里到一团去采访。
那时下部队一般都背上自己的行李,下连更是如此,连队一般很少有多余的铺盖。就是住团招待所,也是自己的铺盖舒服、干净。
詟久春自从当红卫兵步行串联走了那四千里地后,就爱走路。到师部了,除非跟首长外出要坐车,只要是一个人行动,百里之内,就是有顺路车也不坐。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毛主席不是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吗!而且还说,要“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别看是个兵,师部下来的就是代表首长的,就是贵客。一团团长邓昭明亲自陪詟久春去食堂吃饭,并在自己办公室向他介绍团里情况。詟久春真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可又有飘飘然的感觉:自己不再是普通的士兵了。
邓团长介绍完情况,随便和他聊了起来:“小詟,听说你们政治部又分粮票又分钱,是吗?”
“没分钱!”詟久春不在意地说:“咱们司、政、后食堂合并了,政治部食堂有大家的伙食尾子,管理员就把粮票分给大家,钱买了东西分给大家。我刚到师部不久,也得了一份,沾了光呢。”
“我们团里司、政、后食堂也合并了,大家也愁这伙食尾子怎么办呢。你们师部敢分,我们也分了算了,你说呢?”邓团长竟然一板正经地征求他詟久春的意见来。
“嗯,分就分呗!大家肚里抠出来的,分给大家,叫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他不假思索地说。
“好,就这么办!”邓团长象个孩子一样拍着巴掌。
两天后回到宣传科,还没放下背包,程干事就把他叫住:“小詟,你到汪主任那去一趟,现在就去!”
“汇报?”
“屁!你可闯了祸了,去吧,到那就知道了!”程干事板着脸。
闯祸了?闯什么祸?这次下部队很顺利呀!詟久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到了主任办公室。
“小詟,坐坐坐!”汪主任微笑着招呼他,还递给他一杯茶水。
66
不象挨熊的样啊,程干事净吓人。
果然,汪主任问他下一团这两天工作情况。詟久春静下心来,眉飞色舞、头头是道地把这两天采访情况汇报了一遍。
“小詟,你是不是把政治部食堂分伙食尾子的事跟一团长说了?”汪主任淡淡地问。
“啊,是的,邓团长问了,我就说了。”
“一团长问你他们团能不能分,你说能分,是吗?”
詟久春愣了,他这才仿佛觉得自己跟一团长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心慌意乱地不知所措,也没敢吭声。
“好了,小詟,我随便问问,我不责怪你,你是个新兵,世面还没闯开。我告诉你,这是个教训,也是你进入社会要学到的知识。你知道,你刚和一团长说完,一团长就给我来电话,说师部敢分伙食尾子,他们也分。这不是将师部的军吗,也是将我的军。小詟,以后象这类可做不可说的事,别到处乱说,更不能随意表态。我好象记得郭管理员来请示我时,你在场,我都不敢轻易表态,是吧?你下部队,人家是把你看成师里的人,一言一行人家可能或者故意当成上级的意见和形象,可不敢乱表态呀!”
汪主任没有熊他,而是讲了一通道理。可他詟久春觉得比郭管挨熊还难受。自己是怎么啦,不是经风雨见世面,什么都看透了吗?怎么这么小的事,自己还不明事理,胡里胡涂呢?是骄傲自大,是天真幼稚还是无知?
整编,热热闹闹了一个多月,总算结束了。边疆守备师师机关的全体官兵、各团主要首长和官兵代表聚集在建平县礼堂召开守备师成立誓师大会。不管你有什么怨气和委屈,誓师大会仍旧是庄严神圣的。
《东方红》乐曲后是十名号手齐奏冲锋号,然后是授旗。在嘹亮的军号和激荡心扉的军鼓声中,师长霍光从军区副司令员手中接过红彤彤的印有金黄的边疆守备师字样的军旗。全体官兵面对军旗宣誓:
我们,毛泽东思想武装的边疆守备师全体官兵,向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统帅毛主席,向敬爱的副统帅林副主席庄严宣誓:我们这支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会被敌人所屈服!我们的任务是,保卫世界革命的心脏北京,守住祖国的北大门,掩护全国的战争总动员!我们横下一条心,安钉子,推磨子,绞死苏修侵略者,誓与敌人血战到底,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保卫伟大的祖国!
这天,詟久春激动得热血沸腾,夜不能寐,仿佛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就要打响。要打仗了,要立功了,要当英雄了!午夜,他写下誓言:喜看五洲正烂漫,将士挥血百花艳;定叫捷报似飞雪,军旗火红傲九天。
这年秋天,边疆守备师奉中央军委命令开赴中蒙边界,驻守昭乌达盟北五旗县和锡林郭勒盟一部。守备师有四个团:步兵两个团,工兵一个团,炮兵一个团;有一个独立高炮营。数百车辆和上万官兵千里跃进,那威武,那雄壮,真是一往无敌的气概。
尤其是那炮兵团的行进雄姿,真是激荡人心。那炮兵团有四个营:喀秋莎火箭炮营,自行火炮营,一二二榴弹炮营,一三O加农炮营。嗨,神气极了!
四五十辆车载火箭炮英姿飒爽向前挺进,让人想起苏联卫国战争那万炮闪电式飞向德寇的壮观场景,也让人不由地哼起“喀秋莎之歌”;那似装甲车又似坦克的几十辆自行火炮轰轰隆隆向前滚进,让人不禁想起当年盟军开辟第二战场,登陆诺曼底的雄壮气势;一三O加农炮据说是我军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重炮装备,那射程为两万七千米,也就是五十四里远。那笨重的炮身要用法国进口的、车高五米、被称为“戴高乐”(法国总统的名字)的载重汽车拖运。别说老百姓,就是当兵的也很难看到这么高大威重的车辆。那车上荷枪实弹神气十足官兵乘坐的“戴高乐”一三O炮车队缓缓挺进时,沿途的老百姓欢声不绝。
67
千里跃进中蒙边界,车流滚滚,威武雄壮。
经过城镇,部队往往先在城外集结整理军容,然后高歌齐步、昂扬挺进。歌声此伏彼起。第一首歌一定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第三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而后是“解放军是所革命大学校,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高,战斗队,工作队,生产队……”“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夹道迎送的各族群众挥舞着五颜六色的小纸旗(那个时代是不能挥舞花束的,花,是资产阶级的),口号声震天动地:“解放军万岁!”“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边疆各族人民团结起来,打倒苏修新沙皇!”
军队开进的路上,每个旗县都搭起彩门;行军路过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嘎岔,蒙汉民众男女老少都箪食壶浆,夹道迎送。往车上扔馒头、水果;往步兵手里塞鸡蛋、奶豆腐……欢呼声、口号声、嘹亮的歌声交织在一起,不由得你不激动万分,沉浸在无比豪壮荣光之中。
师部驻扎在林西县城。原来县委的大院给了师部;隔一堵墙,那边是县革命委员会。据说当年日军一四七五部队司令部也是驻扎在这里。
詟久春一整天的行军都在激动兴奋之中。一放下背包,他便写下长长的五言:雄师指北疆,英姿羞天方。搅起万丈焰,烧死新沙皇。孰谓疆边苦,我道幸福长。祖国处处美,无地不花香。蒙汉三百万,待我如儿郎。阶级情似海,何畏暴风狂。山坚任风吹,巨松顶冰霜。征途笑坎坷,激流奏乐章。战火多勇士,动地诗歌扬。乱云低渡闻,急雪化春江。军民团结紧,携手保边疆。待我血战功,报国方荣光。
司令部、政治部机关驻在县委大院里。后勤部因为军械被服弹药给养多,县委大院根本就放不下,更处于安全,便驻在西山良种场院里。这师部机关又得两个食堂。
县城里还没有电,都是马灯、油灯、蜡烛。政治部一排平房,是办公室加卧室。程干事、江干事和他詟久春同一间办公室加卧室。三套办公桌成品子形摆在门边窗下亮堂的地方。三个一人多高的文件柜当做屏风把办公地与卧室隔开。屏柜后面三张床。每张床是两把长条凳架着一块拼钉的木板。那床板,除三根棱木外,是二十来块炮弹箱里的炮弹隔板拼钉成的。程干事说,沈阳军区真行!废物利用,用破炮弹箱板给咱们当床,真够节约的,难怪是节约模范军区!我们在越南时,在广州军区时,那是长条沙木床板,铁架床。
牢骚是牢骚,以朴素为荣,以艰苦为乐嘛!要不然干嘛当兵?当兵就是奉献与牺牲!
晚上,一个人床边凳子上支一根蜡烛。每人每周只发三支蜡,或者说,詟久春他们三人办公室每周发一包蜡烛。所以,蜡也不能总点着,三人吹蜡摸黑说话到呼呼入睡。
第二天天傍亮,詟久春被一阵嗚嗚的哭泣声和吱吱哇哇的说话声唤醒。东北的天,亮得很早。詟久春正好也尿急,下地乘着蒙蒙亮,走到办公桌前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四点二十。他登上裤子,披上军衣推门出去。见隔壁群工科门前围了一些人,除了两个群工干事和科长外,是几个汉族老百姓:一对头发有些花白、年过半百的夫妻,两个剃着锅盖头的小伙子,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那哭声是老妇和姑娘发出的。
詟久春忘了撒尿,问群工刘干事:“发生了什么事?”
“咱们的一三O加农炮营的炮车进城时街道窄,又没走好,拖的炮压到道路一边排水沟边,把沟压塌了,炮突然歪倒到路边,把看热闹的老百姓挤伤两个,挤死一个。不,是挤死两个,一个结婚才一年多的媳妇,肚里有七个月的胎儿。那对老夫妻是媳妇的爹妈,那高点的小伙子是媳妇的丈夫,那两个,是媳妇的弟弟、妹妹。”刘干事答道。
“唉,开炮车的司机怎么回事,好可怜哪!他们全家来了怎么办?”詟久春叹道。
“没什么,问题基本解决了。昨天晚上,镇革委会、武装部、我们汪主任、科长已经和他们家说好了。他们家没提什么条件。说咱们是为了抗击苏修保卫边疆的,也不容易。只
68
要求救济安葬费二百元,另外女婿,也就是那媳妇的丈夫到咱们部队当兵。都答应了的。”
“噢,就这个条件啊,应该答应!老百姓真通情达理,太可爱了!那他们来干嘛?”詟久春道。
“他们是来听信的,看女婿那天能到部队来。”
“哦,是这样……”
詟久春上完厕所,看看天还早,便出了师部大院,顺着街道往西山方向跑起来。这师部机关,干部多,工作没时没晚,所以一般很少集体出早操。虽然师长说过几次,要求机关不要懒懒散散,要给基层做出好样子,要坚持出早操。可整编几个月了,这早操就是集中不起来。也不知道师部是不是从来就不集体出操。反正詟久春一进师部,就没有集体出过操。
他们不出操,我年轻轻的,不能不出操。不但是毛主席说过的,要野蛮其体魄。而且就要打仗了,毛主席说要立足早打、大打。没有好身板,怎么打仗啊!而且,他詟久春自从步行长征串联以后,就养成爱走路爱锻炼的习惯。
林西小城不大,听说才有两万多人。城中建筑由城市中心的十字马路成标准的田字形排开,东南西北,每条街也就三四百米长。路不宽,是可以走两辆汽车的石渣路。全城都是平房,砖瓦房、土坯房,所有的院子都是泥土干打垒式的。干打垒是北方的一种建筑方式。长条木模板,中间填上掺有碎麦桔潮湿的土,用夯层层砸实,就可以做屋墙或院墙。
西山,是一座自然高只有几十米的土山。山那一边有一个良种场,师后勤部就驻在那里。靠公路这边土坡上,是一片坟地。坟地中间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直达山顶。
詟久春疾步逛到城外,出了城向离城一里多地的西山跑去。他的目标是跑上西山,观看全城的面貌。
慢步登上西山经过半山的坟地时,见一披着白纱巾、左臂系着黑纱的青年女子跪在一没有墓碑的土坟包前在默默地烧黄纸。
詟久春经过这时,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过。很远很远,才又呼哧带喘艰难地往山上跑。冲上山顶,凉爽的风阵阵拂面而来,好不惬意。全城方方正正尽收眼底,袅袅炊烟笼罩着小城。远处,牛羊在青青的草原上滚动,一条条小河、一个个水泡子,如白绫和镜子铺躺在碧毯上。
吹了一阵凉爽的风,詟久春心旷神怡地下山。经过那坟莹地时,恰巧那上坟的女子起身。那女子高挑的个儿,窈窕俊秀,粉白的鸭蛋脸上布满了愁容。那女子与他对视了一下,定立了片刻,好似欲言又止的样子,低头蹣跚着往山下走去。山路很窄,两边是山杏等灌木又绕不过去,他只好默默地跟在那女子的后面慢慢地和她一起下山。
那坟里是她什么人呢,父亲、母亲、爱人?他瞎想着。
回到师部大院,看看马上是吃早饭时间,他胡洗了一把脸、漱了口,往食堂走去。食堂门前毛主席像下已经排好了队。那是饭前早请示和跳忠字舞的阵式。别看机关干部懒得出奇,这早请示、跳忠字舞,那可是谁也不敢慢怠,那可是忠不忠于毛主席的阶级立场问题。
“大家注意了,立正!学习毛主席语录!”郭管理员发令:“大家一起背诵,节约每一粒粮食,预备—齐!”
“节约每一粒粮食和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大家齐声诵着。
“好,下面跳忠字舞,今天跳个短点的,嗯,舞蹈家詟久春,到前面来领舞!”郭管命令道。
“好!”詟久春容光焕发地走到前面:“好,跳个短的,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
詟久春跳忠字舞,全师闻名。所以他一到师部,教忠字舞,编忠字舞、当忠字舞的领舞,已经是非他莫属了。
大家跟着詟久春边唱边跳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 69
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就这么两句。
除了周末,这忠字舞是越跳越短,而且大家都说忙,不愿学新的,更不愿学长的。詟久春只感到有劲没处使,或者说,自己的才华好象没机会展现。
他发现,师机关之所以跳忠字舞不积极,象应付似的,主要是政治部那个瘦老头汪延主任带头作用不好。他一次跳舞也不参加。有时就是赶上集会,他也是只跟着唸毛主席语录,而舞是不跳的,宁肯站在一边看大家跳,他连比划一下都没有过。
他是抗日的延安老革命,谁敢说他呀!
可还是詟久春气盛。这天吃完早饭,他正好与汪老头一起出了食堂。
“汪主任,怎么没见您跳忠字舞,要是首长不会,我教您?”詟久春对汪主任说。
“嗬嗬,小鬼头,挺讲策略的,给我提意见是吧?老了,哪象你们青年人,跳不动喽,可我心里是忠于毛主席的。”汪主任幽默地笑道。
“不老,不老,听说首长三七年才十八岁就参加了革命,现在刚过五十,不老不老!你看地方老百姓,七老八十的还在大街上跳忠字舞呢!”詟久春敬着,劝着。
“小詟呀,你刚走进社会,还是血气方刚的年华,经的事还少啊!你看,有跳忠字舞的时间,认认真真学习学习毛主席著作,干点革命工作不好吗?”
詟久春不知该怎样回答首长。首长这话中话不是对跳忠字舞有意见吗!他心里嘀咕着,可又不好说。
以后的日子里,他也没敢把汪老头的话说给任何人。因为他知道,要是说出去,说汪主任不同意跳忠字舞,那还了得,那可是不忠于毛主席呀,要作检查,甚至要挨批判的呀。
后勤部副部长就是说话不当,挨贴了大字报,并在后勤部全体官兵大会上做了检查,向毛主席请罪。那个部长是个大老粗,说话很愣,又爱夹杂俗语土话。在整编结束表决心大会上,他登台表态说:“……我们后勤部的全体指战员,跟着毛主席跟定了,就象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了……”
就这句话,后勤部有些人贴大字报说,副部长污蔑革命军人,侮辱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把我们指战员比做王八,王八跟毛主席干革命。这难道是忠于毛主席吗?
副部长怎么敢不检查,怎么敢不向毛主席认罪!
如今,汪主任话里话外反对跳忠字舞,比那副部长严重多了!詟久春觉得这汪老头就是有点怪,不但怪他有这样不忠的想法,也怪他竟然跟刚到机关的兵伢子说这种话,也不怕人家传出去!
也许汪主任没把他当兵伢子。程干事、江干事在晚上睡觉时悄悄告诉过他,说政治部领导准备提他当见习干事,然后入党。也许是先入党后提干。詟久春上高中一年时就向校党支部递交过入党申请书,当兵档案里有,而且当兵在技三连里也交过入党申请书。可这当兵才一年多,组织上就打算发展自己入党、提干,这是他没想到的。他认为入党是很长很长时间的事,是很高尚很艰难的事,不是说要经得住组织上的长期考验吗!
要入党了,要提干了!他美滋滋的。美滋滋中竟不由地想起小杨,杨玉华。她真神了,竟然算出自己很快可以提干!她还在野战医院吗,她怎么样,医院里那个人还在追求她吗?唉,好久没给她写信了,自己变动太多!变动太多,地址总变,她不好来信,而且他有时怕她来信,怕人家议论,影响不好。可她又没变地址,不是大坂就是赤峰,你可以给她写信啊,她可是放得开的,人家是军队高干子女,人家怕什么?对,应当把自己要入党、当官的事告诉她。
不行,先不告诉她!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等真的入党了,再告诉她,给她个惊喜。他这样想。
可真应了那一大堆倒霉的话:什么天有不测风云,什么福兮祸所伏,什么乐极生悲。
70
詟久春这高兴劲儿还没过几天,宣传科长兼政治部机关支部书记黄义找他谈话:“小詟呀,你父亲是不是进了五七干校?”
“是的,我父亲来信说,他正在五七干校学习。”詟久春道。
“咱们都是军人,我就直截了当说了,我相信你会正确对待我们这次谈话的,毛主席说,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程干事和江干事代表组织到技三连考察你,推荐你到宣传科,你文化程度高,工作积极肯干,又立过三等功。政治部打算提拔你为见习干事。可提干,要先入党,组织上对你家庭情况进行了外调。龙城电业局说,你父亲詟云盛正在五七干校接受审查。组织上怀疑你父亲有国民党特务嫌疑,不过,还没下结论……”
“我父亲在国民党时期是国民党的电气工程师,但他决不会是国民党特务。咱们刚建国,他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决不会的,我相信我父亲……”詟久春不等黄科长把话说完,急忙辩解道。
“你看你,急什么?”黄科长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你说,我说都不行。不管什么历史问题,只要跟组织上说清了,组织上该用还是用的。比如说我吧,我父亲在湘西当过土匪,可我在解放军南下时,参加了解放军。三反五反镇反、反右四清,每次运动都审查一遍,可土匪就是土匪,那点历史问题我刚参军时就说清楚了,组织上是有结论的,我还不是入了党,提了干!小詟呀,等组织把问题搞清楚了再说,不要背包袱。不管入不入党,提不提干,你都要继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心为革命的精神!”
一切美好的期望,顿时成了泡影。詟久春伤心难过了好几天。可他面上,却镇定自若。是呀,他毕竟多多少少经历了点风雨。文革不到半年,他不也因为父亲的问题,瞬间成了黑七类(地、富、反、坏、右、资、走),连上北京见毛主席的资格也被取消了,这才出了个长征步行串联。刚当兵没有半年,因为雷雄英的问题,差一点儿被团工作组冤枉成议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罪过。更何况,更何况,自己心中的恋人项丽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连命都搭上了,自己还计较什么呢?
这一想,还真有点宽心。人那,就需要自己解脱自己!
解脱是解脱了,他写材料、下连队,依旧风风火火。
可也许政治部确实要增添新鲜血液,充实新鲜力量。有一天,黄科长问詟久春:“小詟,你们这批当兵的,还有谁笔头子硬梆、能写一些?”
詟久春想了一想说:“嗯,论笔杆子,关维银可以。他现在在工兵连当文书。在家时,他办过红卫兵报,挺厉害的。”
也许是詟久春的推荐起了作用,或许是组织上考察真是那么回事儿。没过一个月,关维银就被调进师部秘书科,又没过一个月,关维银入了党,提了干,成为詟久春他们这批兵里第一个入党当官的。
可谁成想,詟久春这个忙帮坏了,弄得关维银和他闹了好一阵别扭。
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关维银笔头子不那么过硬。办红卫兵报,自己写稿组稿,又当编辑,那报纸愿意怎么出就怎么出,在那红得发紫的年代,谁关心写作水平?
可部队,什么都是严格规范的,什么都是要用条条来衡量的。关维银那只笔愣是过不了关。结果,关维银到师部才三个月,被调到一团当政治处书记去了。
关维银有些误会詟久春的好意:“知道我不行,硬要跟师里说,好让我丢脸,让我摔得更惨!”
听了关维银这番话,詟久春自己骂自己好几天:干嘛帮别人操心,弄得好心当成驴肝肺!好心没好报,好柴烧烂灶,何苦来呢!
71 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