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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闷罐子车军列咣噹咣噹地向北方奔驰着。
正如文书常小乐说的,这支工程兵大队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开去了。
部队开拔到哪里去,是军事秘密,詟久春不知道、也不敢问。但“从军乐,莫问所从谁”,他是异常的兴奋。
昨天午后,在林校,部队突然紧急集合,接着大队万名官兵气势昂然地举行了“北上誓师大会”。大会上,部队长朱云才政委作动员报告。他说,伟大统帅毛主席和副统帅林副主席命令我部北上,去迎接反帝反修的新的伟大斗争。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我们要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粉碎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保卫世界革命的红色根据地!
誓师大会后,数百辆解放牌军车往来于部队驻地和火车站之间。三七高炮、高射机枪、一箱箱弹药,空压机、推土机、发电机,一套套桌椅板凳、一筐筐锅碗瓢盆、一麻袋一麻袋的大米,还有嗷嗷叫的大肥猪装上了火车。
詟久春和几个老兵主要是卸装大米。那大米是麻袋装,一袋有一百七八十斤。要把汽车拉来的大米卸下,扛到四五十米开外的货台装到罐子车车厢里。起初,两个人抬一袋蹒跚着挪着步子往火车上装。连长张拒洋急了:“你们这么干什么时候能装完车!”张连长从汽车上直接扛起一袋大米碎步小跑地奔向站台装进车厢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詟久春一看这架势,热血沸腾,也象连长那样背起麻袋小跑几十米去装车。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把子气力,两个小时里竟然力熊熊、虎着着地一气背了三十多袋装上车,自己也感到有些“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味道。
夜幕降临的时候,军列向北再向北隆隆地开进了。这时,他才觉得两腿轻飘飘地有些站不稳,腰也酸痛酸痛的直不起来。幸好夜色越来越深,脸上的苦楚也没有人能看出来。夜色下,也不能兜风望景,他索性倒在地铺上任车厢去晃荡。可腰酸腿胀,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离开南疆了,离开家了,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干革命了。他想起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插曲《九九艳阳天》:这一去呀千万里,三年两载难回还。
他想起病重的妈妈。妈妈在五八年大跃进那个年代是街道上游公社的社长。社区办公共食堂、办小卖部、办托儿所、办敬老院,盖这些房子,都是家属们上山砍木料、自己烧砖烧瓦烧石灰、自己找图纸挖沟砌墙抹灰去建设,总之,一切自己动手,那时叫自力更生、白手起家。就是那个时候,妈妈病倒了,肝肿脾肿后来就是肝硬化。那时,他小学四年级,他数过,妈妈从两里外的砖瓦厂挑砖到工地,每次挑四十多块砖,一天挑十几趟。现在,妈妈经常卧床。自己是老大,在家时,买煤、挑煤、打煤坯、挑水、买粮背粮这些重活都是自己干。这一走,家里重活谁干呢?
他想起爸爸,爸爸是电业局长,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是走资派,天天上班,天天挨斗,有时还挨群众踢两脚、搧两巴掌。爸爸不同意我当兵,他一直想让我吃技术饭,走白专道路。当兵走时,爸爸抹了眼泪,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爸爸流泪。唉,爸爸不会又挨批挨打吧,可怜的爸爸!
他想起了同学,项丽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他对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高中同窗三年,她是团支部书记,他是班长。两人在班里各项工作和活动配合默契。说实在的,他喜欢她。她不仅是一中最美的女生,而且年年是甲等优秀生,活泼、大方、永远是甜美的微笑,好象是从来没有一丝忧愁和痛苦。
他对她的好感也是班里斗争的产物。高三,快高考了,班里出现三种状态。一是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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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委员邱志鹏为首的“圣贤”派,他们主张一切以高考为中心,为优胜学校争光。这就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什么劳动、文体活动、社会活动都不要参加。二是以组
织委员徐桂芝为首的“下乡”派,不参加高考了,象北京的侯隽、山西的周明山一样,下乡当农民干革命;三就是他班长、团支部宣传委员的詟久春为首的“准备”派了,即“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为了给下一届学生做出榜样,为了不走白专道路,学习、工作照旧,既要抓好高考复习,又不要丢掉社会工作。考上大学当然好,考不上就下乡。
为此,团支部书记项丽一天晚上召开二十多名团员参加的团支部大会端正思想。书记支持了他詟久春。那晚,他还兴奋地写了一首打油诗:舌战送夜归,心中似鼓擂;邱子净歪理,书记方可随。社会活动好,怎能一风吹?学习是重要,接班要靠谁?学生不事政,世界一团黑。尽管优等生,只会为人炊。品学须兼优,方能成光辉。学而无方向,将来必为宄!他喜欢上项丽或是悄悄爱上她。
真正可以说“爱”的,应当是长征步行大串联。
詟久春父亲被揪出来,自己是黑七类狗崽子,到北京看毛主席的资格没有了,他决心步行到北京去!怎么去,要走出个样来。他决心沿着当年红军长征路线走到延安再走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和几个男生一说,这几个男生都愿意跟他詟久春去长征。两天准备,第三天出发。出发的那一天,项丽几个女生竟然也赖着要跟着走。这样六男五女上路了。
因为阶级政治背景,他不敢当长征队长,结果项丽又是队长又是临时团支部书记。四千多里路上,行军、住宿、宣传、访贫问苦、找老红军、助民劳动,都是项丽和他一起安排。尤其是有几天,大概是经过苗族地区吃了腌生鱼生肉生蚯蚓和贵州酸,他不适应而得了肠胃炎,拉稀不止甚至便里带血,都要拉垮了身子,快走不动路了。可他,死要面子,不敢声张,咬牙象好人一样坚持打前站。别人没看出来,项丽看出来了。她把他背的油印机和一令纸偷(抢)过来自己背上,甚至有两天陪着他打前站,生怕他支持不住倒下。
他刻骨铭心地记得,有一天,从双江翻过玉头界到牙屯堡的山间野林里,她陪他打前站,她走在前面,他苦苦地跟着。他肚子扭筋地难受。他想放个屁,谁知竟把稀屎挤了一裤裆,难堪极了。他只对她喊了一句:“等等,我方便一下!”便钻进老林里,飞快地打开背包换了内裤。正当他要把那换下的污臭的内裤装进背包时,她过来了,好象还闻到了臭味:“久春,那边有条小溪,你去洗洗!”她象命令一样地说着顺手将那条臭内裤抢到手,往小溪下游去了。
他当时第一感觉就是:她看到自己换裤子了!他一阵羞涩,什么也没说,跑到小溪上游,脱得光光的,好好擦了擦身子,尽管是萧瑟的初冬,可他一点也没觉得冷。许是他一直有冬泳的经历,许是当时激动兴奋异常,热血沸腾,反正没有一丝凉意。
他把她帮他洗净的内裤拿过来的时候,憋红了脸。他把内裤搭在背包上晾着,跟在她后面走着,一声不吭。她那乌黑的两只小鬏鬏辫,那丰润娇娜的背影,那轻盈俏丽的步子,她一切的一切都象巨大的磁铁吸引着他,觉得她是那么可亲可爱。
“久春,你也不要硬挺着,不行,咱们到有公社卫生院的地方休整几天再走,要不你非得拖垮不可!”项丽头也没回地说。
他什么也没说,眼圈有些湿润。可他心里暗暗想,长征刚出发时,自己还觉得她们几个女的是累赘,不想让她们跟着走。现在,自己反倒是累赘,说什么也不能当孬种。以后的两天里,项丽总建议休整,他就是不同意,坚持往前走。项丽也不跟他拗劲。可他詟久春没想到,项丽不知什么时候给他弄到一些草药,说是她打听到一个苗族赤脚医生给的,专治拉肚子的。每天一住营,她就给他熬药。果然,喝了药第一天,肚子不咕咕叫了,第二天,拉的次数从过去一天七八次降到两三次,第三天,可以说全好了,肚子饿得总想吃东西。
他心里暗暗爱上她,下决心等大学毕业后有了工作,就是她走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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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他觉得,她也是爱他的。
因中央下令停止步行串联,他的长征半途而废。回到龙城,龙城文革已如火如荼,分
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一派是火线派,一派是联合派。火线派是因这派围攻省报社设立了火线指挥部得名。联合派是以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结尾那句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得名。
公安局张局长和詟久春家住一个小区,张局长见詟久春步行串联回来,关切地问:“小春那,串联回来了,参加哪一派呀?”
“张叔叔,你在哪一派,我就参加哪一派!”詟久春答。
“我哪一派也不是!我和你爸爸一样,当权派,老老实实接受群众监督改造,哪一派也不能参加。再说,全国都在砸烂公、检、法,我们没有资格和你们一样革命。”张局长拍了拍詟久春的肩膀又神神秘秘地说:“小春,我可以提个建议供你参考。我希望你参加联合派,联合派党团员多,出身好的多,可靠。那个火线派很危险,最近他们跟湖南长沙来的湘江风雷组织的红铁军有联系,打得火热。那红铁军是反革命组织,过两天就要被军管会取缔。这是秘密,对谁都不要说呀!”
詟久春得到这上层情报找到项丽:“项丽,我下决心了,咱们参加联合派!”
“不,我看好了,还是参加火线派,你看这满街的大字报,就火线派的水平高,火药味浓!咱们一直在一起,还是参加火线派好了。”项丽反劝他。
“不,无论如何不能参加火线派,他们,他们要犯方向路线错误!”詟久春阻止道。他本想把张局长的话告诉她,可这是秘密,不能说。
詟久春多有把握呀!他没理她,自顾自地参加了联合派,而且还象哈军工的学生、毛主席的侄儿毛远新在辽宁写的“我为什么参加红造总”那样,写了洋洋两万多字的大字报“我为什么参加联合派”,贴在大街上,又送到联合派广播站不停地广播了两天。
果然,第三天,军管会出动军队包围了延安旅社,逮捕了红铁军七个头目,押到广场召开了上万群众参加的“取缔反革命组织红铁军大会”。
火线派被搞了个措手不及,许多群众纷纷反戈一击,发表声明退出火线派。
詟久春可洋洋得意。他又去找项丽,让她也反戈一击,加入联合派。谁知项丽铁杆一个:“管他什么右派、什么反革命,已经加入了火线派了,干嘛有个风吹草动就叛变!你詟久春是先哲,你英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詟久春不知道她干嘛几天的时间就变得那么硬气,那么不通情理。不过,那时大家都信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来不得半点温文尔雅”,各人的路,各人走,革命不能强求!
有人说,爱的力量是无敌的,是不顾一切的,是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挡的。其实,革命的信念才真正是无敌的,是舍弃一切的,是义无反顾、所向无敌的。他顾不得项丽,自己谱了一支歌:要革命就不怕死,怕死就不革命;跟我联合派,革命无不胜!着魔一般上街演讲惊风雷,办报纸撒传单泣鬼神。
谁知天不转地转,鬼不乱人乱!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周恩来总理接见两派代表竟宣布项丽她们那派是造反派。原来响应毛主席“人民解放军要支持左派广大群众”的号召而支持联合派的五十五军,竟然掉转枪口、武装游行支持火线派!
詟久春一下子就懵了,真不知道革命象开玩笑一样。他没信心了,更不敢见项丽—丢死人了!
从那时起,他报纸也不办了,大字报也不写了,也不上街演讲了,而是周游列国—到全国各地去参观旅游去了,或是叫“大串联”去了!是独自一人怀着疑惑不解的思绪游山玩水去了,反正坐火车也不花钱。直到一九六八年二月初回到龙城,他再也没见到项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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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当兵了,一去千万里,不知何年何月才回来。项丽,你在干什么,咱们干嘛成了对立派,这是为什么,不都是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怎么咱们自己还打起来了?唉,项
丽,咱们应当见上一面,我干嘛连想也没想起来,就那么走了?项丽,你知道我的心吗,咱们就是革命和反革命也要在一起,三年呀,三年的同窗情谊比喜玛拉雅山高,比马里亚纳海沟深。嗨,我这是怎么啦?到解放军这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来了,干革命来了,怎么儿女情长起来了!没出息,低级趣味!项丽,我不想了,也不说了,在部队我要干出个样儿,当个毛主席的好战士,当个英雄,那时再向你表露心迹、向你求爱,你项丽一定是属于我的!
想着项丽,想着革命和英雄,伴着火车的隆隆声,他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火车咣噹了三天三夜,到了塞外北国铁轨尽头—内蒙古昭乌达盟赤峰市,又是一阵紧张的卸车装车,武器弹药、机械设备、粮食营具从火车上卸下,再人背肩扛地装上汽车,整整折腾了一个下午。装完军备,詟久春几个身强体壮的战士被派到部队长—连长说是师首长那帮助装车。师首长都是有家眷的,私人行李一大堆,已经从火车上卸下,要往汽车上装。
给师首长干活,那高兴劲就别提了。大家象比赛一样,抢着把那捆捆包包、箱箱柜柜、桌椅板凳往汽车上装。可什么事也不能在高兴、兴奋中马马虎虎,粗心大意。詟久春扛起有百八十斤重的一只木箱一路小跑往汽车上装,正往前跑着,前面一个背着行李卷的兵好象被石头拌了一下,一个趔趄向一边倒去。詟久春见状急忙下意识地伸手扶那个兵,自己肩上那只箱子却“啪哒”一声落地摔开,箱内的衣物、梳妆盒、雪花膏瓶瓶罐罐滚了一地。詟久春急得直跺脚,这是首长家眷的随身细软。他边收拾边抹眼泪,心想,这回可闯祸了,把首长的东西摔了,挨处分吧!
这是政治部主任汪延的行李。汪主任上前来边一起往箱子里装那沾满灰土的衣物、用品,边不在意地温和地对詟久春说:“小伙子,新兵吧,以后干活别那么猛,小心点,你看,要是砸伤了脚可怎么办?”
“首长,是我不好,把您的箱子摔了,处分我吧!”詟久春颤抖着忐忑不安地说。
“小伙子,没什么。你以为咱们部队处分那么容易呀?再说,你也不是故意的。我都看见了,那叫条件反射。这样的失误谁都有可能。我当兵在延安时,在警卫连。胡宗南清剿延安时,我们奉命掩护后勤转移,和胡宗南兜圈子。有一次我们连夜间行动,谁知隔着一条土沟有胡宗南的一个团。那时随时有可能与胡宗南部队相遇,夜间行动是不能点火把、打手电的,要绝对安静。我走着走着打了瞌睡,谁知一不小心一脚踩空摔倒,从土坡上滚下去。我也是不由地大喊了一声。惊动了敌人,我们和一个团的敌人交上火。我们死伤了十几个。我当时想,这下完了,都怪我,我闯了大祸。谁知,祸兮福所倚。我不但没挨处分,还受了表扬。那一仗,我们打死打伤敌人四十多人,更重要的是我们意外地拖住了敌人,要不然,敌人这个团再往前走一里地就追上我们后勤机关和医院五六百家属小孩和伤病员了。我们连阻截敌人立了大功!”
没想到,首长不但没批评处罚他,还给他讲了那么令人羡慕的故事。看人家首长,闯祸都受表扬,人家错事都变好事,我詟久春怎么错就是错,总没得好呢!
晚上,在兵站吃了三天来最香的一顿饭:三菜一汤。每班一盆红烧肉、一盆西红柿炒鸡子(鸡蛋)、一盆大萝卜炖牛肉,一盆鲤鱼汤。
饭后,数百辆汽车,车灯大开,如望不到边的火龙,继续往北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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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南疆五月,早已骄阳似火。可这塞外北国,却凉风习习。坐在敞蓬汽车上,还微微有些寒意。詟久春心里最讨厌部队总在夜间行动,一到一个新地方,总是夜行军,想放眼祖国大好河山都难。这到了内蒙古大草原,可一路上什么也看不见。他记得有一首歌这样唱到:“象珍珠一样地滚过来了,那是我们的羊群;象箭一样的飞过来了,那是我们的马群;金色的草原翻巨浪,那是我们的家乡。”古人还有一首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原多美呀,可现在什么也看不到!
凌晨三点多,十几辆汽车爬过土坡,穿过灌木崎岖小径,好象来到一座山下。七八座
军帐对脸排开,每座帐篷前挂着耀眼夺目的汽灯,十几个先遣老兵早已在这迎候,这就是301团技术营三连的家。
“同志们,我们经过四天四夜的强行军,已经安全如期地到了我们北上大本营。这就是我们技三连的家。我代表连首长感谢打前站的十二位老同志,给我们安好了家!我右边帐篷从我正前方数依次是一排、二排、三排、四排;左边是机械班、连部、炊事班、仓库。现在不卸车,每个同志领一盆水,洗把脸,吃夜餐,然后各排进帐篷睡觉。同志们放心地睡,听起床号再起来。好,各排带回!”连长张拒洋做了简短的训话。
洗了脸,吃了热腾腾的面条,进了帐篷。
帐篷中间是一米多宽的通道,一边十几张铺板的通铺相对排开,四盏汽灯吊在铺上方两根铁丝上。手巾搭在上方的铁丝上,牙具放在铺下土框里。
几天的颠簸,紧张的装卸,早已是人人筋疲力尽,谁也顾不得多说一句话,便按排长指示,按大小编队顺序一二三四五地打开背包铺好被褥,钻进被窝倒头就睡。
詟久春从生下来也没有这么紧张繁重的连续干活的经历,那兴奋点也早让疲劳征服了,钻进被窝就着,连梦也没做一个,这一觉睡得那个舒服,也是从来没有过。
他醒来时,先以为天还没亮。帐篷里黑漆漆地,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是满帐篷的解放胶鞋和臭脚味。他觉得有些尿急,便摸索着穿衣下地,顺着一溜床沿摸到帐篷门。谁知撩开门缝,一道刺眼的光亮射进帐篷,这才知道早已天亮。从这天他才知道,军帐两个长边一边有三个塑料窗,每扇窗都有帆布遮帘。遮帘放下来,密不透光;两个窄边,各有一扇帆布门。
他到帐篷后边土坡上苇席围起的厕所净了手,更觉得筋舒骨畅、爽快万分。
八座帐篷在一个山弯弯里,三面是山,一面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连部那边常小乐正在帐篷边石台上摆脸盆。詟久春走过去:“常文书,连里真让我们睡一天哪,还没吹起床号?”
“连长说,十一点半起床,不出操,十二点吃饭,然后卸车,各班开班会总结北上开进行动,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常小乐说。
“常文书,你知道这叫什么地方?”
“我问了打前站的贾根柱副连长了,他说,我们这是在内蒙古哲里木盟巴林左旗。”
“在赤峰,我就听说旗旗的,这旗是什么意思?”
“嗯,这旗,听贾副连长说,这旗就相当咱们汉族的县。这里蒙古族为主的县都叫旗,汉族为主的县还叫县。”
“你知道我们到这里是干什么?”
“这,贾副连长……”
“什么贾副连长,贾副连长的,我听你们嘀嘀咕咕半天了!”一个瘦高个用剃须刀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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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从连部帐篷里钻出来。
“贾连长,我们打扰您了!这是三排八班新兵詟久春同志。”文书给副连长敬个礼道。
詟久春也赶紧敬礼。
“啊,你就是詟久春,好身板,当兵没问题!”副连长轻轻捶了捶詟久春的背道:“早听说了,高中生,六年团龄的老团员,班长、武装民兵排长,红卫兵小头目,对吧?指导员、连长,还有文书总夸你,詟久春同志,好好干,你这身板,你这文化,当兵是当对了,在部队大有前途!”
“我……”詟久春不知怎样说才好。
“现在我们到这里了,没什么军事秘密了。下午全连大会上指导员、连长还会向大家宣布我们的任务的。来,我先向你透露一点军情。”
副连长拉过詟久春,指着对面的山说:“这叫白音山,海拔两千零七十八米,平地高一百四十七米。我们的任务是在这山腰上打一条三百五十米的团部坑道,坑道里盖房子、建水池、修仓库,有三道门,能防原子、防毒气。我们在这里要抵御将来苏修对我们的进攻。这里是祖国的北大门,首都北京的东扇门,当年苏联红军有一路就是从这里经过,围剿日本关东军的!”
“哦,打坑道,不是打苏修?”詟久春有些意外。
“打坑道,就是为了打苏修!这是战略战备需要。过去苏联是老大哥,我们背靠沙发。现在,苏联是共产主义的叛徒,是修正主义,天天虎视眈眈地要打我们,我们面对的是沙皇。我们和苏修总有一天要打起来的,小伙子,仗是有得打的!”
副连长进了帐篷。常小乐从炊事班旁的土坡烧热水的大汽油桶做的水罐里接来一桶温水,然后往帐篷边石台上摆的五个脸盆里分水。詟久春知道这是文书为连首长准备洗脸水。
“我也给咱们排准备好水。”詟久春说着要去提水。
“哎,先别动,还有半个多钟头呢,准备那么早,水该凉了!”文书道。
“那我到附近转转!”
“别走远了!”文书嘱咐道。
詟久春顺着土坡往上走。嗬,塞外春光真的是迷人!山坡上,灌木丛中杏树开着一串串粉白的花朵,真似遍野的腊梅绽放。放眼远眺,广袤无垠的草原象碧绿的地毯。地毯上装点着马兰花、百合花、芍药花。再远处,雪白的圆圆的蒙古包象一朵朵盛开的白莲花散缀在碧毯上,那一簇簇羊群,真如玉盘中滚动的珍珠。五月的春风携着芳草的馨香微拂着脸面,是那样清爽醉人。此情此景,真是心旷神怡,宠辱皆望,喜气洋洋。他不由地吟道:南疆正骄阳,北国好春光。北上疾驰四昼夜,喜闻塞外绿草香。牧鞭清脆划长空,牛羊翻滚腾细浪。山花烂漫织锦绣,晨爽午灼暮正凉。世界烽火漫天起,转战南北战沙皇。各族携手筑长城,定教环球红旗扬。
吃过午饭,卸车,整理内务,听了郭哲衡指导员和张拒洋连长的北上施工筑反修防修的钢铁长城的动员报告,分班开了班会。
吃罢晚饭,全连换上崭新清洁的绿军装,集合到十里外的白音罕公社大冷营子与贫下中牧举行军民联欢晚会。
路上,一百三十多官兵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进,唱着嘹亮的毛主席语录歌:“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詟久春的八班是连队演唱班,联欢晚会上,演唱班演出了一组援越抗美的节目。老兵们演出自编的一个个小节目,有天津快板、锣鼓词、三句半、活报剧、小合唱。
班长和两个老兵三个人的天津快板“三个美国佬”滑稽生动,活灵活现:“我们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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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都是美国佬,一个海里游哇,一个陆上跑;一个天上飞呀,三个大草包……一个喂了鱼呀,一个炸断了腰;天上瞎呈能啊,一个劲的往下掉……”三个倒霉的“美国佬”让大家笑破了肚子。
詟久春刚下八班,只和几个老兵练了一首男生小合唱“越南人民打得好”:“越南人民打得好哇,打得好哇,边和机场传捷报,传捷报……”
公社特地请来了旗里的乌兰牧骑来大冷演出,慰问解放军和贫下中牧。
那乌兰牧骑的演出,真让詟久春开了眼,好久好久没看到这么精彩动人的演出了,尤其是那带着草原风情的演出,真有异域神情之感。
那梳着长长辫子、修长苗条的蒙古族姑娘翩翩起舞,是那样优美。尤其是那耸肩、顶碗、扭臂、下腰的舞姿是那样迷人。姑娘们跳了传统的挤奶舞,还跳了新编的“草原上的红
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必得包勒毛主席音乌兰哈玛嘎勒和车日格,塔拉淖得额斯天安门得呼日其依日呐……(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那魁梧雄壮的小伙子们是粗犷豪放、雄姿勃勃。那奔马的舞步、豪放的牧歌,让人振奋,那悠扬的马头琴、那活泼的“好力宝”,让人入迷。
演出后,易正副指导员把八班留下来,让演唱班跟乌兰牧骑学几个节目。詟久春求之不得。在学校时演过节目,代表龙城人民欢迎援越抗美的二支队、四支队回国演过节目,长征串联一路上自编自演过节目,在联合派东方红公社红卫兵组织里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也跟他们到处演出过。可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乌兰牧骑演的节目。尤其是民族风情的节目,别说演,连看也很少看过。当兵了,在演唱班,又到了少数民族地区,真的要好好学几个节目。副指导员让八班留下学节目,真把他高兴坏了。
他们向乌兰牧骑学了马步舞,学了好力宝的唱腔;向姑娘们学了蒙古族舞姿的“忠字舞”:“毛主席呀,你是天上的北斗,我们象群星,紧紧地围绕在你的身旁;你是天上的太阳,我们象葵花,在你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你的思想是春天的雨露,我们在你的抚育下,茁壮地成长,你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把我们百炼成钢……”
学习休息时詟久春与姑娘们聊起来,向她们学蒙古话。正聊得起劲,副指导员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叫到一边:“小詟,学就好好学,休息就是休息,不要和他们聊天,尤其不要和女同志聊,懂吗?”
“我,我想向她们多学点东西。”詟久春不知其解。
“不要辩解,让你怎样就怎样,这是纪律!”
詟久春不吭声了,他没有、也不敢再跟姑娘们说一句话。
回来后,班长陈国强找他谈心。说是领导交待的,要给他敲敲警钟。班长严肃地对他说,部队有纪律,战士服役期间不能结婚,也不能谈恋爱。所以,为了对战士负责,为了不让战士犯错误,连队规定,任何人不能单独接近女同志,不能随便交谈。换句话说,不能和女人拉拉扯扯!
哎呀,这部队真叫严!在家里当老百姓,当学生,还号召我们破除封建思想,打破男女界线呢!谁知到了共产主义思想武装的人人羡慕的解放军里,连和女人谈话都不行。哎,不说了,班长不是说,这是为了保证部队的战斗力吗!班长还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你看过《巴顿将军》的电影吗?人家资产阶级军队也是严格纪律的,巴顿将军是决不允许把女人的画片贴在床头的。所以,封建主义和保持部队战斗力是两码事。”
因为和蒙古族姑娘聊天挨了批评,而且是郑重其事当做严重问题的苗头来批评的。詟久春难受得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刚起床,常文书就来叫他:“詟久春,你不要出操了,马上到连部,副指导员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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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没完了!詟久春心里咯噔一下:昨天和姑娘们谈话的事还没完,是不是又要谈心挨处分那?他心里象揣只兔子那样嘣嘣直跳。
“报告!”
“进来!”
詟久春进了连部。
“小詟,昨天班长找你谈心了吧?没什么,你别往心里去!老百姓男男女女什么时候可分开呀。可我们是部队,部队就要舍家舍业,不要儿女情长。当兵的只有一个信念:牺牲。你是新兵,昨天的事不怪你,怪我事先没有宣布纪律……”
“不,怪我,把地方习气带来部队!”
詟久春不等副指导员说完赶紧检讨。
“不说那件事好不好?小詟,今天叫你来,给你个光荣的任务。”
“光荣任务?”
“对,光荣任务!”副指导员将两幅毛主席头像画页递给他:“我们无限忠于毛主席的解放军指战员,每天要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我想了一下,毛主席像挂在帐篷里,帐篷太小,全连只能分散集中请示、汇报;要是全连都在帐篷外边,就得把毛主席像挂出来,刮风下雨,把毛主席像淋坏了,又不行,那是对毛主席的不忠。把毛主席像用漆画在帐篷门上方,就解决了这个难题。而且,上级首长和地方老百姓到我们这里来,可以看到我们对毛主席的一片忠心!”
“哦,这,这,我可画不好!”这么严肃光荣的任务,詟久春真不敢轻易地接下来:毛主席像那是随便画的么?画不好,那是犯罪!六七年六月,詟久春亲眼见到红色寡妇造反团批斗疯狂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那个反革命分子,是出身富农的七十岁的老太太。这个老太太用旧报纸剪鞋样,恰好将报纸上毛主席的照片从头上剪断,被串门的邻居发现检举出来。一九六七年公安一号文件第一条就规定,反对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就是现行反革命,必须严厉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所以,毛主席像要是画不好,那不但是不忠,简直是犯罪,这活谁敢接!
“嗨,别谦虚了,谦虚过度就是骄傲!我看你在长沙新兵连里出板报画的画挺象的。”
“那,那是山水花鸟和一般人物画……”詟久春尽管有点画画特长,在学校图画总是九十五分以上,但画伟人还真没画过。文革中出传单有的有毛主席简笔头像也是把蜡纸蒙在毛主席像上描下来再刻钢板。这在帐篷上徒手画毛主席像,谈何容易!
“好了,连里没有人再比你画得好了,这个任务只有你来完成,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给你三天时间,八顶帐篷,每顶画一个!”
不容分说,这光荣的任务就交到詟久春手里。
不干也得干!詟久春只好大着胆子去接受这艰巨、危险、光荣的任务。
他足足想了大半天,才决心动笔。他先用透明纸将毛主席戴军帽和领章帽徽的侧面头像描下来,然后用复写纸再描印到帐篷门上方的帆布上。然后再用红漆一点点地描涂。
副指导员给他那两幅毛主席像,一幅是正面头像,一幅是侧面头像。选毛主席的侧面头像比正面头像好画,而且有点缺陷不容易看出来,所以,他选侧面像。
文书帮他当小工,搬梯子、桌子,扶着他蹬高;拎漆桶、蘸漆墨;再到远处观察,指点像不像。
八幅毛主席头像,竟然一天半时间里就完成,而且全连一百五十官兵异口同声地叫好。
从这天起,只要天不下雨,早请示晚汇报都在外面进行。
早上出完操,各排各班整齐庄严地列队站在帐篷上画的毛主席像前,向毛主席敬礼,高唱《东方红》,同声颂读一条毛主席语录。那毛主席语录是连首长或值班排长根据当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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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或形势精选的,一人领读,大家跟读,熟悉的,大家同声背诵。然后是连首长或值班排长向大家宣布一天的任务。全体官兵向毛主席保证完成任务或表决心。
晚上,一天的工作任务完成,睡觉前整队到毛主席像前点名,颂读一条毛主席语录,连首长或值班排长向毛主席汇报工作。找出不足或缺点,向毛主席表决心,然后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再就寝,吹熄灯号。
詟久春一举成功,也可以说,一举成名。营里和好多兄弟连队都请他在帐篷上、柴屋门上、借住老百姓家的墙上画上毛主席像。
也许画得多了,或是毛主席像真的显灵了,詟久春事事顺。联欢也好,集会也好,连里总是推举他为战士代表上台或发言什么的;上级领导到连里检查工作,总是有他坐陪或代表新兵、代表战士汇报。而且被选为团支部正式的副书记,书记是副指导员。
他对毛主席更忠更爱,情更深了。他牢记古人要“慎独”的教诲,即使后半夜下岗一个人,进帐篷前,也要始终如一地坚持向毛主席汇报。站在毛主席像前,心里默默地颂读毛主席语录,向毛主席汇报一天的优缺点。有几天,他甚至在毛主席像前检讨自己参加文革近两年来的路线错误,检讨自己走上层路线站错了队,检讨自己对文革失去信心而去游山玩水。有时也会求毛主席保佑项丽平平安安。
每当他想起项丽,就觉得这是“私字一闪念”,太卑鄙,太自私了!自己是军人了,要以革命为己任,以天下为己任,干嘛总是舍弃不掉儿女情呢!
那天,团电影组来连里放映军事教育内部电影,也是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影片《啊,海军》,那是日本拍的影片。影片里一片疯狂的战争叫嚣。平田一郎从读书救国到从军战争救国,让人感到日本亡我之心不死。平田一郎的教官告诉平田一郎要记住自己是个军人,要想到全世界。而平田一郎为了“革命”,为了天皇,离弃了深爱自己的女友,甚至他万分孝敬的妈妈死了,军校让他回去看看,他却说,我现在不是妈妈的儿子,而是江田岛海军学校的学生!
看看人家军国主义的士兵都放眼世界,舍弃一切亲情,自己还想着女人,还儿女情长,想起项丽就想掉泪,就伤感,可耻不,是不是毛主席批评的低级趣味?
可越说不要想项丽,那项丽就是时时浮现在他脑海里。他这才知道,毛主席批评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和它的软弱性在自己身上是多么根深蒂固啊,是要好好改造,在军队这大熔炉里好好锤炼,要象易副指导员和陈班长那样,抛弃私心杂念,一心为革命!
夜,恬静的夜,沁满绿草芬芳的夜。他睡得死猪一般。突然,如在恶梦中,他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接着是瑟瑟的寒风,他惊醒了。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嘈杂的喊声。
“大家快起来,穿好衣服,咱们的帐篷被大风刮倒了!”
是三排长王大宝的喊声。
詟久春黑暗中摸了摸头,满手粘乎乎的,闻了闻,好象是血,可能是被支帐篷的棱木砸的。顾不了那么多,他摸到衣裤解放鞋,胡乱穿上,从脚下半塌的帐篷缝里钻了出来。
狂风夹着砂石呼呼地刮着。八顶帐篷,刮飞了两顶,刮倒、刮歪了四顶。
全连进入紧张的抗风抢险战斗。卫生员刘福吉打着手电,问了这个问那个,钻进这个帐篷走近那个帐篷,高声吆喝大家把伤员送到没垮的炊事班帐篷里。詟久春本来想去卫生员那里看看,可是见大家奋力扯倒帐篷、抢捡收拾财物,便也顾不上到底有没有伤,投入保护军备财物的战斗中。
风沙打得脸生疼,没有人躲避,捡东西的捡东西,所有的枪支弹药和物品都往那两顶没吹倒的帐篷里抢运。一些战士去追那刮跑到两三百米远的两顶帐篷,拖着拽着拉回营地。
狂风呼呼哨响,一直到天亮也没停,到中午也没停。中午,一百五十官兵挤在没有刮倒的两顶帐篷里,嚼着压缩饼干,喝着生水,等着风停。十几个伤员都不重,只是有的脸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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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伤长长的一条,将来要落个疤痕很讨厌。天亮时,大家看见詟久春满脸是血,争着送他到卫生员那里。一看,还真没大事,是头上砸破了火柴棍那么长一毫米那么深的裂缝,早已被血凝住了,卫生员给他抹了点紫药水,又打了防破伤风的针。排长、班长直表扬他轻伤不下火线,和大家抢救财物。表扬得他心里美滋滋的。
直到下午三点多,风势才渐渐弱下来。
听说部队遭了风灾,白音罕公社的领导带领一些贫下中牧赶来。公社革委会主任告诉部队说,这里春秋说刮风就刮风,今天的风沙还不算大,暴风刮起来能把二百来斤的碌碡刮走。草原上有大风歌谣:一年只刮两次风,从春刮到冬;春夏黄毛风,秋冬白毛风;刮得牛羊无处走,刮得磨盘飞空中。黄毛风就是风沙,沙尘暴,白毛风就是风雪。
主任看了看那没倒的帐篷说,帐篷这么大,就靠八根拉索是不行的,大风一来,还得
遭灾。在主任和贫下中牧指导下,大家重新支起帐篷。没倒的那两顶也放倒重架。
帐篷四边底部挖了半米深的沟,依四边留出半米宽的台,然后再把帐篷地面挖成半米深的地窖。帐篷四边严严实实地埋进地沟,再用八根拉线固定,固定拉线的钢钎也从原来的半米长换成一米长,深深地砸进地里。
进帐篷要下两级土台阶。大家说,咱们又过上古代土人的生活了,要穴居。
领略了这次风暴,詟久春对草原的美感打了折扣:看来,世界什么事都有美中不足。大海美,可有狂涛恶浪,有海啸,有大海发怒的时候。草原美,谁知还有风暴,还有雪灾。这“房倒屋塌”的一阵折腾,不仅伤了十几个战友,许多人的衣服、书本、小包布、钱,还有零七八碎的东西被刮丢了不少,十几盏汽灯、五六只闹钟,也都摔碎了。脸盆也没有一个是圆的,没有一个是不掉瓷的。真是一场劫难!
风暴倒没什么。詟久春被砸了头,几天就好了,因轻伤不下火线,坚持抗风抢险,还得到营口头嘉奖。
七月底,他收到家乡同学来信,几封信几乎把他打昏过去。他千思万念的,天天为她祈祷的项丽竟然在六月二十一日的文革内战中被打死。得知这一噩耗,他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痛苦万分。有一天,终于忍不住,爬到白音山上大哭了一阵。
来信说,他参军走后,龙城形势日益恶化。两派隔江而治,内战升级。除了飞机没有用上,什么常规武器都用上了。连龙城拖拉机厂的几百台拖拉机都焊上前甲板当成坦克车、装甲车投入战斗。造反派还抢了两列援越抗美的军火列车。列车上还有苏联和朝鲜提供给越南的武器弹药,真的是如火如荼的内战。
六月二十一日,项丽她们从城南撤退,撤退路上遭到埋伏袭击,她看到有的人中弹受伤,竟冒着枪林弹雨跑回去搀扶伤员,结果她和伤员同时被密集的机枪子弹击中,死在荒郊野岭,两天后才被大家抬回安葬!因为是你詟久春一派的人打的,项丽临死只说了一句,恨死你詟久春了!
七月三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中央文革针对龙城形势发布“七三布告”,宣布造反派走向极左,成了反革命派。命令解放军对造反派强行缴械。结果,解放军又一次掉转枪口,由按中央指示支持造反派转而又按中央指示围剿造反派。死在解放军枪下的造反派群众也不少。这就是六七月龙城血战。
别人死了我不管,项丽怎么会死,她怎么能死!她是他的念想和期望,她是他的又一根支柱!他更后悔没有下决心把她拉到联合派来。哪怕她当逍遥派,哪派也不是该多好!项丽,我也恨死了你,你和我一样固执,你是傻瓜,笨蛋,怎么就不知保护好自己?
在山上,他悲痛欲绝地边哭边骂着她。越骂她,越恨她,越可怜她,越思念她。那天夜里,下半夜值岗时,他在哨位上填了三首悼念她的词《惜分飞》:恶战生灵已殆尽,英姿欢笑九泉。千日同学亲,两岁误斗立两边。如今难追前日过,祝君陵下生安。遏住泪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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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作欢歌唱百年。又
万言难尽同志恨,悲歌不悲心间。往事浮眼前,凡世为杰去成仙。艳花凋谢枝尚在,储芳来年再现。生者心非非,共载归者谱新篇。又
恰似梦中历五年,归去怨泪未干。青春多奇志,安知未竟既不返。为君还愿且偷生,不信青史呜咽。回首报归者,笑夺天云裹尸还!
这一天,他觉得是在为她活着,好象一切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