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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六十公里，足足四十分钟，到了野战医院。
野战医院，也就两排十几间平房。前面一排是门诊，后面一排是住院部。
院长、副院长、医生、护士十几个人早就准备好。大家小心翼翼地把担架抬下车，医生护士抱起雷雄英放到平推车上就往手术室送去。
在把雷雄英往推车上搬送时，一个叫小杨的女护士和詟久春接手时重重地碰了他一下手，詟久春触电般“啊”地一声，小杨低头一看：“呀，你也受伤了！”
詟久春这才看到，自己手也血乎拉的，十个指甲只剩两三个，是在扒雷雄英时磨掉的。这时才觉得钻心的疼。可他想想雷雄英，没敢吭出声来。
詟久春被小杨护士拉到医疗室清创、涂药，包扎起来。
“十指连心，你呀，都这样了，还没事一样！”小杨护士心疼道。
“哎呀，真没觉得，要不是你压了我的手，我还没发现我手指甲都抠掉了呢，谢谢你小杨同志！”
詟久春说着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小杨。她，一米六五的样子，身段修长苗条，略呈鸭蛋形的脸庞细嫩白净，扎着两根小鬏鬏辫。那两只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看上去顶多十六七岁。
“这么小，你就穿上白大挂了，你真行！”詟久春面对热情的小杨，真不知说什么好。
“还小哪，都二十了！”
“二十，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是解放牌的，四九年问世的，你说几岁？”小杨冲他爽快的一笑。
“喂，还有‘O’型血的没有，都到手术室这边来！”外面有人喊道。
“我是‘O’型血！小杨大夫，谢谢你。”詟久春说着撸起袖子往外走。
“你不能去，你伤成这样，也要恢复恢复，不要去输血了！”
小杨拉住他。
“没什么，我身体棒着呢！”
詟久春来到手术室门边。
原来，雷雄英流血过半，超过两千CC，而且整条腿从根部截肢，需要大量血浆。不但连里来的，而且医生护士，还有住院的指战员，是“O”型血的二十几个人都集中在这里。
詟久春献了二百五十毫升血。医生说，每人献一百五到二百CC血，詟久春硬要献三百，好说歹说、死缠硬磨，医生才同意抽二百五十CC。
“嗨，真是毛泽东时代处处出英雄，你们这位伤员真了不起。那么重的伤没叫一声痛，动手术打麻药之前，还一口一个毛主席，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还念毛主席语录。哎，真是好样的，真了不起，你们连的政治工作做得真好。这样的好战士，要好好宣传宣传！”院长对郭指导员喋喋不休道。
连长命令詟久春留下来陪床。
在野战医院里，詟久春配合护士一起护理着雷雄英。
那雷雄英真是好样的，有关羽能忍刮骨疗毒不怕疼痛的气概，有孙膑膑足毫不气馁的精神，更有一股追求真理锲而不舍的豪气。
换药去痂，痛得满脸汗水流淌，愣是咬牙一声不吭，还劝医生、护士下手再狠一点。一条腿连根截掉，没有一丝惋惜、懊丧、悲哀。还总说，人家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人家在越南抗美的四烈士，人家毛主席六位亲人把命都搭上了，咱丢条腿算什么！为抗击苏修，
44
为了世界革命，值！
连里，营里，团里，首长和战士代表来看望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让连里把他的《毛主席语录》和《毛泽东著作选读（战士读本）》给他送来。在医院里他竟然把《毛主席语录》里几百条语录都背下来，医生、护士来换药、查房时，他要缠着医生、护士和他一起学习几条毛主席语录或是一段毛主席著作。又写了一百多篇豪情壮志的日记。
要把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溶化在血液里，落实到行动上。学习毛主席语录要立竿见影，为人民服务要随时随地、时时刻刻。他在病床上不时找一些活来干，帮护士搓棉签、卷绷带、直针头。还和医生、护士一起，自己现身说法，给那些因伤残而丧失生活信心的官兵做思想工作。医院每月评比模范病员时，他都排在榜首。
詟久春被感动得真是寝食不安。这雷雄英不就是身边的雷锋吗，不就是英雄吗！他用三天三夜时间，满怀激情地写了一篇通讯：《无限忠于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雄英》。他把这篇通讯寄给了军报。
也许被英雄感动，詟久春也静不下心来，竟暗暗地与雷雄英要比个高低。中间回连队时，他干脆把《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带到医院。这合订本是国家刚出版时，一九六六年春节他在龙城新华书店早上五点起来排队请的。那年月，有关毛主席的书、画、像，都不能说“买”，而必须说“请”。那合订本可是一个月的伙食费七元五角一本请来的。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排队请毛主席著作合订本的有几百人之多，他虽然五点就去排队，但也只是第八名。书店八点钟开门时，龙城市委书记还和前十名请书者握了手。后来他听说，那天有二百多人没有请到毛主席著作合订本。
有了这本书，他在全校第一个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当然，他也有事迹的。
不但所有的个人日记和学校提倡的周记他都写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而且他是班长、武装基干民兵排长，而且他学雷锋做好事，给生活困难同学捐款，给河北地震灾区捐款、捐粮票……。有了这本书，步行长征大串联中，他和长征队战友一起，一路走，一路宣传毛泽东思想，这本书随他走过万水千山……
自己当兵之前就开始学习毛主席著作，难道还会落在你雷雄英后面吗？三个多月里，他把《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里的一百五十八篇文章读得滚瓜烂熟。不敢说能倒背如流，但能做到你随便说出一句，他詟久春就能说出那句话是出自哪篇文章。
学习毛主席著作是要“学以致用，急用先学，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就是学习了，就要说革命话，做革命事，学雷锋，做好事，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
他比雷雄英强多了！文化高一大截，演唱班里的，又会编节目，跳忠字舞，几乎所有革命样板戏的唱段，他都能字正腔圆地唱出来。更主要的，他好胳膊好腿，是个有青春活力的棒小伙子。
没过多久，医院发现了詟久春这个毛著通。他成了医院毛泽东思想业余辅导员，竟几次登台给医院三四十医护人员和上百病员讲《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讲《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讲《矛盾论》、《实践论》。
尤其让大家惊讶的，詟久春通过分析毛主席著作印证毛主席真的是伟大、英明，真的是天才。他说，通过恭读毛主席在解放战争期间的著作，我们看到，毛主席伟大、英明，料事如神，不愧是天才。他老人家打蒋介石，象种地搞生产一样，说怎么干就怎么干，说种什么就种什么，说生产多少，就生产多少。上一篇文章说，如果我们再消灭敌人多少个旅，我们就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我们就可以实现什么样的转变。到下一篇文章，也就是毛主席规定的那个时间里，你再看，我们解放军就是消灭了毛主席规定的那个数，而且有多无少，政局、战局果然按毛主席所料去发展、转变！大家说，毛主席神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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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医护人员和病号每天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和饭前学语录、跳忠字舞这些敬仰活动领带者，让詟久春包了；医院病区毛主席语录板、学习毛泽东思想宣传栏，也让詟久春包了，医院真的成了红彤彤的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
更痛快的最愿意干的是每天陪着小杨护士挨门收拾病房，给每间病室扫地、抹窗子、倒痰盂，给病号送药、打开水。有了詟久春，小杨护士负责的十间病房周评比卫生总是第一名。小杨护士那个高兴劲儿呀，不亚于五六岁的小姑娘，那样欢快，那样活泼，那样天真。
也不知道是詟久春对她有了好感，还是她对詟久春有了点意思，还是两人在一起干起活来就是舒畅……除了睡觉，就没看见两人分开过。
詟久春也隐隐觉得，和小杨在一起有一种异样的说不出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依恋的感觉。白天总想和她在一起，不管干多少活也不觉得累；晚上熄灯号吹过，总是久久闭不上眼睛，小杨的身影总在脑海里浮动。
詟久春自己觉得有些怪了，过去好象从来没有去想过女人。可是自从听说项丽死去后，他就觉得自己精神支柱倒了一般，整天空荡荡的。他这时才体会到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演说中提到的那种感觉，恩格斯说，人们会慢慢感觉到马克思的去世所带来的空白。真的，项丽的死去，给他詟久春心里留下的空白越来越大，他这时才觉得自己的大半个心是项丽占据着的。
可是和小杨护士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空白正慢慢地被填充。和她在一起就那么充实饱满。他知道他对她有了一丝感情。她活泼、天真，实足一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而且在一起的时刻，他知道她的一切情况：她父亲是军区的一个处长，师级干部，母亲是军区医院的医务室主任。她小杨，哦，杨玉华是家里三姊妹最大的一个，初中毕业没下乡，直接参军到
了野战医院。家里条件没说的。
可自己，自己怎么啦，原来不是早想过吗，以后有机会、大学毕业有工作了，要向项丽求爱，不管项丽答不答应，自己的一切就属于她项丽。也就是说，非项丽不求，项丽要是看不上自己，那就一辈子打光棍！可现在怎么啦，才和小杨认识两个来月，怎么就把项丽淡漠了呢？唉，难怪《红楼梦》里说，男人是泥，既不干净，也扶不起来！男人的誓言不过是撤了火的开水，很快从沸点降下来。
再说，人家小杨家是革命家庭出身，自己家，父亲是国民党留下的专家，群众说的，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怎么配得上人家小杨！
再再说了，士兵是不能搞对象的，这是纪律。搞对象，想女人是低级趣味。部队里连女人都不许接触，你詟久春和一个漂亮的护士在一起两个多月了，够便宜你小子了，别那么不知趣，想入非非！
詟久春自己斗争自己，自己战胜自己。谁说的，人最难的是自己战胜自己！我詟久春战胜了自己，真的慢慢地不去想小杨了。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天，周末，大坂电影院演电影，朝鲜故事片《摘苹果的时候》。晚上下班的时候，小杨竟悄悄地塞给他一张电影票：“晚上八点的第二场，一定要去！”
那时，电影票多难买呀，早上五点去排队，也不一定能买到当天的。谁知道小杨是什么时候、怎样买到的电影票。可怎么去，能去吗？那看电影可说得上是一种享受了，要去，而且是小杨让他去的。是小杨，小杨……唉，别胡思乱想，人家就是请你看电影嘛！
可是，真看电影时，他詟久春一直在紧张汗颜中度过。两个人的座紧挨着，偏偏她又换了便装。当电影里汽车要压着苹果那个镜头时，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一直到电影出现“完”，她那冰凉柔嫩的手也没有松开。詟久春心呯呯跳着，既不敢抽回手，也不敢动一动。那电影也没看进去。直到散场，灯光大明，她的手才松开。那个时代男女要是在公共场所牵手，那可是丢死人了！人家会骂你“真不要脸！”男女拉拉扯扯，那叫什么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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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春，陪我散散步好吗？”到野战医院不远的杨树林边时，小杨对他说。
他没回答，可也没拒绝，鬼使神差般随她钻进杨树林。
一到杨树林里，小杨突然拽住他的手颤抖着说：“久春，我们俩好吧，答应我吗？”
“我，我……”他完全没有料到小杨那么爽直地说出心里话。一时没了主意，哽噎着，不知怎样才好。
“久春，你先不回答也行，只要我把话说出来就死心了。小雷很快要转到省荣军医院了。他一走，你也就走了。我心里话要是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回连队……”詟久春不知该怎么说。他想说，我回连队，就算彻底分手了，这种事根本没法谈，而且部队对战士的信，必要时是可以拆查的。
“你不要说，你回连队，咱们可以通信。象鲁迅和许广平那样，咱们以兄弟相称。而且信里不说那些话，你是喜欢诗词的，可以以古人的诗词传递心里话。行吗？”小杨依偎着他，喃喃道。
这个小杨，已经是深思熟虑了！他想。可现在怎么办，根本不能答应，这是不可能的事：“小杨，谢谢你这样信任我，可我，我才当兵，还是个兵……”
“我也没说现在结婚哪！我是说咱们保持关系，而且，我断言，不出两年，你会提干的，我也努力好好干，当个护士长没问题！”
“小杨，你真好，是个好人，我真不配……”
“我真好，你还看不起我！什么不配，我就看上了你！我们没有更多的机会说话了，我告诉你，我本来有个同桌男朋友，我们原来挺好的。可文革中，他是我对立派红卫兵的头头，不知谁看中了，没让他下乡，进了区革委会，当了副主任，也就是副县级。他说和我断
绝关系，已经和市革委会一个副主任的女儿好了。现在，我们野战医院有个外科医生在追求我，他是医学院毕业的，我知道他不是看中我，是看上我的父亲，他差不多每次和我在一起，总是问我父亲，还总要求我陪他回沈阳看我父亲。连恋爱还没确定，看我父亲是怎么回事！他是想靠我父亲帮忙往上爬。我最恨这种人了！见了你，我觉得你好，诚实、忠厚，又有才干。今天，我是豁出去了，我一定要挑明我们的关系。我等着你，等你提干……”
“我要是提不了干呢？”
“提不了干，你就复员，你愿意到辽宁，我让我爸帮忙，不愿到辽宁，我跟你到南方龙城。我还没去过南方呢！”
“我……”詟久春心里象一团乱麻，不知怎样去理头绪，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你呀你，还是个男子汉呢！行，还是不行，给个痛快好不好？十一点还要查铺，我们没有时间了！”小杨摇着他的肩，急促道。
“小杨，真的，你真好，这么相信我……”
“少说废话，我不勉强你！要不咱们回去，免得人家说闲话。”小杨拽住他的手往医院走。
“小杨，这，这样吧，我们先交个朋友，好朋友，咱们可以通信。”詟久春鼓足勇气道。
“你早说呀，这还差不多，急死我了，你这个傻瓜！”
小杨狠狠给了他一拳，拽起他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拉着他，一蹦一跳地回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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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雷雄英转到荣军医院休养治疗去了，詟久春回到连队。
回到连队，还在他沉浸在与小杨在一起的每一天的回味中的时候，哲学螺旋辩证法的“三段式”出现了。一个月里，竟然在他身上连续发生“喜—悲—喜”的三件事。
回连第一周，连里进行“修筑钢铁长城第一战役小结”，在小结中，十几名战士受到营、团嘉奖，雷雄英荣立二等功，他詟久春荣立三等功！全连一百四五十人里，就两个立功的，就有他詟久春一个！功臣啊，詟久春是受宠若惊，以为是在梦中。
尤其让他既有点内愧又有点想不通的是，在坑道塌方抢险中，班长陈国强竟然受到开除党籍复员处理的处分！
詟久春觉得班长既能干又勇敢，在排哑炮中应当说还救过自己，自己排险违章作业，把小车推下山去，差一点儿毁坏国家财产，班长都没有向连里汇报，如果汇报了，自己肯定当不上功臣！可班长怎么会挨开除党籍的处分呢？
听文书常小乐说，班长被开除党籍还是指导员放了一码呢，要按大多数连首长的意见，八班长是双开除：开除党籍、开除军籍！
班长陈国强犯的是军人大忌：临阵逃脱。在坑道大塌方、有战友被压在下面、连新兵都不怕死，冒险抢救战友时，八班长借口向连里报告险情，就不敢进洞救人，是违背了毛主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最高指示的，所以要处分。
詟久春不相信班长是个怕死鬼。是呀，人家在援越战场上，受过真正战争的洗礼，打过坑道，打过敌机。再看班长，排险走在头里，点炸药那样镇静，怎么会怕死呢！
晚饭后散步时，他和八班长谈心。
“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是有点怕死，那塌方可是没准的事，说塌就塌了，我真的是借口不敢进洞，连里没冤枉我。”八班长拍了拍詟久春肩膀又道：“这次抢险，我犹豫了一下，我本来就想犯点小错误好复员回家，我知道在那个时候，我当班长不在抢险现场是会犯错误的，当时我就知道。可我为什么明知故犯呢，我告诉你，这一阵，我家里连连遇难，我父亲重病卧床不起，我弟弟给社里铡草，让机器把一双手切掉了，家里没劳力，日子快过不下去
了。更让我有私心的，是我的女朋友要和我吹。我那女朋友是我小学同学，现在在公社里当出纳，挺漂亮的，去年家里给订的亲，我们从越南回国后，我还回家休假看过她一次。这阵子，人家看咱家病的病，残的残，又那么穷，女方家放出风来，说，要是我在部队再不回来，人家可要退亲另嫁了。你说这一连串的事，我急不急，我好想快点复员回家，真的！”
八班长眼圈湿润了，有些哽咽地继续说：“久春，你可要接受我这教训，都是我毛泽东思想学得不好，没有狠斗私字一闪念，只想小家，忘了大家，犯了错误。可我没有想到是这么严重的错误！你知道开除党籍是怎么回事吗？回到家，那是会被当作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看待的，是敌我矛盾！这下我可彻底完了，对象也肯定吹了。现在想起来真后悔，还不如当时和你们一起抢险，就是真的再塌方，把我压死了，也弄个烈士当当，家里也是烈属，多光荣啊！现在，唉……”
八班长走了，灰溜溜的复员走了。走时是副连长贾根柱和詟久春两人送他走的。三个人坐一天军车到赤峰，八班长登上火车走了。
八班长走了。詟久春心里几天也静不下来。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走向社会走向人生了，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学生时代了，是要一步一步地烙下人生足迹了，是要算计自己人生道路该怎么走了，一不小心是要跌跟头的。
真是一不小心要跌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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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连里掀起“向二等功臣雷雄英学习，提前完成反修长城战斗任务”的活动。
在班务会上，大家热烈地讨论应当向雷雄英学习什么。詟久春不但把自己写的《无限忠于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雄英》那篇通讯复述了一遍，而且增加了雷雄英在住院期间学毛选、做好事，不畏伤残的动人事迹。
讨论是以詟久春发言为中心的。有的人说，雷雄英是英雄，学他是肯定的。可他也有毛病，那些毛病可不能学。比如他有点懒，内务总是拉后腿，迭被子从来没得过好评。
“是的，英雄也不是十全十美的，我们在肯定雄英的功绩外，也要回避他的缺点。”詟久春说开了：“比如说吧，我写他是无限忠于毛主席的好战士，可他也有个培养过程。大家还记得吧，就是出事的那天，在洞口休息时，他还怀疑毛主席有私心，是吧，这就是认识问题。”
“是的，那天我们议论时，雷雄英那些话是不对的！”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这次班会，不知道是谁汇报到连里，又不知道是怎么传到团里去的。
第二天，团政治处以赫干事带队的工作组就来到技三连。下来的当天就在郭指导员陪同下找詟久春谈话。
“我是团政治处的赫干事，军龄十五年，党龄十二年，我代表组织跟你谈话。”
赫干事那严肃的神态让詟久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很紧张，不知道赫干事要谈什么，可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妙。
“詟久春同志，听说昨天班会上你们班争论雷雄英是不是英雄，是不是忠于毛主席的问题，是不是？”赫干事更严肃了。
“我们是议论过雷雄英，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主题，我们只是说说雷雄英也有缺点。”詟久春解释道。
“你没有必要解释，詟久春同志，你是团支部副书记，又是三等功臣，你必须对你的讲话负责，要向组织上说真话！你说，雷雄英曾经议论过毛主席有私心，有这事吧？”
“噢，这件事呀！”詟久春以为什么大事呢，是来调查这句话的：“有这事。坑道大塌方那天，我们在洞口休息时，大家随便说说的，小雷不知怎的就冒出来问大家说毛主席有没有私心。大家议论了一会儿，班长不让议论这个题目，大家就没有议论了，就是这样。”
“詟久春同志，我还要问你，往军报投的稿《无限忠于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雄英》是你写的吧？”赫干事问。
“对，是我写的！”詟久春纳闷，那篇稿谁也不知道，写完，自己就直接邮军报了，团里怎么会知道这回事？
“是你写的，你承认雷雄英是无限忠于毛主席的好战士，而且生命受到威胁时还口口念道毛主席，他怎么会提出毛主席有没有私心这么个原则问题呢？这个问题是雷雄英提的？”
“是的，大家都听到了，我们还议论了好一阵呢！”詟久春又补充道：“可我们不因为有这事就否定雷雄英，他是英雄，是我们的榜样！”
“好，你先回去，不要走远了，半个钟头以后我们再找你。”
詟久春回到帐篷，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工作组是什么意思。
半个钟头后，果然文书常小乐又把詟久春叫到连部。
“詟久春同志，我要严肃告诉你，我们调查了，没有人证明英雄雷雄英同志提出毛主席的那个问题。我们认为，这是你编造的，或者这个问题就是你自己挑起来的。你这是对英雄的嫉妒和污蔑。好了，对这个问题你要好好写份检查！”
不容詟久春分辩，赫干事起身就走了。詟久春懵了，半天没醒过神来。我编的？我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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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污蔑英雄？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莫须有整人吗？詟久春傻了，急了，委屈了。见指导员还坐在身边，他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这怎么可能，指导员，他们是怎么调查的，怎么会是我编造的，我怎么会污蔑雷雄英呢？小雷提的问题，不是我一个人听到的，大家还议论了好久呢，我还说服小雷呢，怎么变成是我说的，指导员，我冤枉啊！”
指导员摸着詟久春的头怜爱道：“小詟，这事到我这里就打住，以后要注意，对正面人物要说优点，不要说缺点。有些事是不能较真，不能乱说的。”
“指导员，我没有乱说，我是实事求是的，大家都在场，我希望连首长给我调查，我詟久春可以对天起誓，我说的都是实话！”詟久春信誓旦旦地说。
“调不调查有什么意义呢！小詟，你看你又说没政治的话了，向什么老天发誓，要向毛主席保证嘛！”
“指导员，不调查，我这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吗，班里我还怎么呆？”
“没事的，班里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的，你回去吧，看你那么个男子汉，还哭，有什么可委屈的，回班里去，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
“指导员，那我检查怎么写？”
“好了，你自己写篇日记吧，不用交了，团里，有我呢。”
詟久春不知道指导员为什么没责难他，而且不让他写检讨，心里一阵感激，觉得指导员最可心了。
可这事，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干嘛平白无故地蒙受如此指责？工作组调查了，调查了干嘛还说我是编造、污蔑？难道没人作证？指导员干嘛没批评责怪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人说有苦就有甜，有一难必有一福！詟久春还没有从疑难中醒过来，师里又来了工作组，点名要找詟久春谈谈。
猛一听常小乐通知他吃完晚饭师工作组要找他谈话，他腿都软了，该不是象班长那样被开除组织（自己还是团员）复员回家吧？
常小乐见他慌了神，说：“这次，好象是好事，师政治部来的两个干事有说有笑，好象是说你写的那篇通讯的事，指导员还在那两个干事面前夸你呢，看你那篩糠样，要真是上了战场，还不得吓趴下！”
“要真是打仗，我敢发誓就是象黄继光那样堵枪眼，我保证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这谈话，我算怕了！”
詟久春尽管心里没底，但见常小乐那神态，也稍稍放宽了心。
令詟久春没有料到的，常小乐说，师工作组程组长叫他到连部用晚饭。
詟久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走进连部，好几个菜摆了一桌，还有青岛啤酒。连长、指导员陪师里两个干事已在桌边坐定。见常小乐和詟久春来到，指导员起身：“来，我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的三等功臣詟久春同志，这是师宣传科程超程干事，这是宣传科江生，江干事，这两位干事都是咱们师的大秀才，在越南，在广州军区都是鼎鼎有名的笔杆子！”
“别吹我们，什么秀才，两个蠢才！你看你们这位詟久春同志，魁伟健壮，印堂饱满，胸有成竹的样子，将来才是我们的栋梁之材，来，小詟，先喝杯酒！”
程干事起身拉詟久春就座，递过一缸子啤酒。
“我不会喝酒！”詟久春推辞道。
“啤酒不算酒，连里给我们接风洗尘，我这是借花献佛了，喝！”程干事劝酒。
“什么借花献佛？”指导员对程干事道：“一会儿印堂饱满，一会儿佛、佛、佛的，你们这些秀才说话就不讲政治，不顾影响……”
“是呀，要不都说我们是臭老九呢，满脑子污泥浊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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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这是业余时间，随意一点，放松一点，将来打仗了，也好死得痛快一点。小詟，别在意，别怕你们连首长，喝！连首长有什么了不起，刘少奇厉不厉害，国家主席，皇帝，说倒就倒了，连说话的地方都没有！”程干事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
这么轻松的气氛，詟久春心里悬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好，咱们边吃边说。”江生，江干事道：“小詟，你往军报写的通讯《无限忠于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雄英》已经转到军区了，军区转给我们，让我们删改润色一下，军区报要登一段，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
“小詟，你发的这篇稿，很好。可你是新兵，有的事你还不懂。”连长道：“第一，真人真事的稿子，不要直接邮出去，要经过连里、团里、师里，尤其是写英雄，就更要层层审查；第二，程干事说了，雷雄英不够国家级的典型，邮到国家级军报，是很难见报的。国家树立榜样、典型、英雄，那是有选择的，有政治要求的，不是感人的事迹都能上报的，懂了吧？”
“懂了！”詟久春道。
“嗨，写得真不错！”程干事一仰脖，一缸子酒喝了个底朝天：“你们三连真有才，这一万多字的稿，看得出，是一气呵成，层次也不错，写得也感人，我看了都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二十一二岁上，绝写不出这样的好稿子。军区让我们把稿子砍成一两千字，我哪一段也舍不得砍，这不，请詟久春这后起之秀来受难了。小詟，你这篇通讯太感人了，写得太棒了！”
“不，写得不好，是雷雄英的事迹太感人了。”詟久春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詟久春两天没上工，和程干事、江干事、指导员、常小乐一起，吃在连部，睡在连部，半夜里程干事象炸尸一样从床上突然坐起来，把大家叫醒，大家叽哩咕噜爬起来一起议稿改稿。两天一夜，终于改成了一千九百字的通讯，署名是“卫疆红”。那个年代，稿子是不能署个人名字的，个人，那是肮脏的名利思想！
程干事、江干事走了以后，指导员一次悄悄告诉他，说是两个干事看上他了，回去要向师里建议调师部当通讯报道员。指导员告诉他，不要声张，要好好干，接受考验。
指导员透露的消息，让他兴奋了好几天，甚至时不时想起小杨护士的话：你很有才，用不了两年，就能提干。他想给小杨回一封信告诉她这个喜讯。想了想，又不妥，等真到了师部再说。 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