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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盛夏时节,詟久春决定回南方探家。
对这次探家他作了好久准备。一是要到湘西或川东看看圆妹。两年多来,圆妹差不多每两个月给他来一封信,但都写明不让他回信,信封上也没有发信地址。她只是向他倾吐心里的寄托。他曾没按她的嘱咐,试着按处理古奇后事的古奇家乡地址给她回过一封信,但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一个月前,她收到她的一封信,信上只有一行字:“詟干事,哪怕我象白毛女那样,也要活下去,你好好地守边防吧!”
她现在怎样,到底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心境驱使他要看她一次,促成了他要探家的欲望。
二是回龙城与同学、文革的战友聚一聚,再去看看项丽。当然,项丽应当说是死在自己这派的手中,只能悄悄地一个人去看!
这两件事是铁定的。
第三件事,正在琢磨。他想绕道山西,去参观大寨。天天喊学大寨,大寨到底什么样?怎么样象大寨那样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要去看看。
也巧,刘燕也要回北京。詟久春就和刘燕一道相伴同行。
乌兰图格坐勒勒车到乌丹,乌丹坐长途汽车到赤峰,赤峰坐火车到承德,再转车到北京。到北京再往东南西北那就顺了。他至少可以和刘燕相随到北京。
他带上伴随自己走过高中时代、两年文革、直到部队还在身边的上海产的一二O折叠式照相机上路了。
说起这架六十元买的照相机,还有一点来历呢。
初中三年级时,班里活动多了起来,全班用勤工俭学和班费买了这架照相机。初中毕业了,大家要分手了,这照相机怎么办?给班主任,班主任不敢要。商量来商量去,班委会决定折半价谁要给谁。然后用这笔钱请上老师,全班到新观塘风景区郊游一次。
三十元那,这么奢华的东西谁买得起?詟久春父亲是电业局长,家里可能宽裕些吧!再说,你詟久春是班长,你不买谁买呀?詟久春也很喜欢这相机,便把这照相机拿回家。
爸爸詟云盛倒挺干脆:要么就不要,要么就不要占便宜。原价六十,就按六十给班里!
詟久春软缠硬磨,愣是让父亲出了六十元买下这相机。全班用这笔钱背锅带米地到二十里开外的新观塘依山傍水的溶洞风景区痛痛快快玩了两天。
勒勒车、长途汽车颠簸了一个白天,晚上到赤峰。立即上火车,第二天早上到承德。晚上才有火车进北京,要在承德呆一个白天。
历史上说,承德是清帝行宫,是皇帝的避暑山庄。那时不兴游山玩水,可学学历史知识总行吧。他和刘燕在承德算是疯玩了一天。
避暑山庄被贴了封条,不让进。他们就漫山遍野地跑哇,看外八景。什么大佛寺、普乐寺、棒槌山。那大佛寺是封建迷信的地方,也关了门不让进。
“我们就是冲着封建迷信来的,我们倒要看看人们是怎样自己捏了菩萨又自己去拜的,让我们进去看一看,也好受受教育。”詟久春对守寺的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道。
那个守门人见是解放军,又是调查了解批判封建迷信的,便也不好说什么,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哇,了不得,那大乘阁内全木雕拼的高二十一点二八米的千眼千手观音佛,让人必须站在他脚下,昂首向天才能看到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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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佛建得好,你进门就得顶礼膜拜,想不敬仰都不行!这个寺是大乘教,是普渡众生的。”詟久春自言自语道。
“对对对,这位解放军还真懂佛道,是大乘佛!”陪他们的那个守门人赞道。
“詟干事,你还真懂。我们光知道这个教,那个教是唯心主义的,是骗人的,可谁也没告诉我们这个教那个教说了些什么。”刘燕道。
“嗨嗨,要批判人家,就要知道人家说什么、干什么。错在哪里。我们的教育就是这不对,那反动,光让你划清界限,而不告诉你不对在哪里,反动在哪里,更不让你接触这些东西。不接触人家还说人家坏,这才是唯心主义呢!毛主席对王海容有个谈话,劝她看看《红楼梦》。王海容说,学校不让看,说那是黄书,有毒。毛主席说,有毒,钻进去再钻出来嘛。你不看,不问,怎么知道人家有毒?知道了,就可以增加免疫力嘛!”
“所以,反面的东西,不让看不让知道就是害怕敌人,自己底气不足。我还是看一些反面的东西的,反面的东西和正面的东西比较才能有清醒的认识,才不会人云亦云。比如佛教,我就看过一些佛经、佛教常识;比如批判人家付立叶、欧文、圣西门是空想社会主义,我就找这些空想家的书来看;说考茨基是修正主义,列宁狠批他的超帝国主义论,我就看考茨基到底怎么说的。”
“不过,看这些书,还真挨人家反对,说我是看乱七八糟的书!”
“你真行,难怪你懂那么多!”刘燕赞叹道。
临上火车前,他和刘燕到站前饮食店去吃轧餄餎面。
荞麦餄餎面,酸菜肉沫滷子。两大碗面放到桌上,两人争着去端汤。两人端着面汤到桌前时,他们愣住了:一个穿得挺体面的城里人模样,竟站在桌前,端起他们的面大口大口地吃着。
“同志,你,你这个人怎么搞的,端错碗了吧,这两碗面是我们的!”詟久春道。
“哦,哦,知道,知道,是解放军的,来咱们一块儿吃,一块儿吃……”那人头也不抬,不慌不忙地,毫不客气地边吃边应着。
“这人……”没见过穿得这么体面的人,也会要饭吃!詟久春心里嘀咕着,可又哭笑不得。只好又花六两粮票、二角钱买了两碗。
承德到北京这站站停的慢车,到处脏兮兮的,车厢里散发着龌龊恶臭的气味,令人窒息。尽管两天一夜没平过身子睡过一觉,可在这样的环境里,詟久春和刘燕毫无睡意。
“詟干事,我特佩服你,什么天文、地理、历史、文学,什么都懂,听你讲话、上课,就象听故事一样。我们知青都爱听你讲课,大家说,詟干事很有才。”刘燕道。
“我这叫什么才,是乱七八糟的大杂烩,什么都知道一点,可是都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一知半解罢了。我们师有个延安时期的老八路,汪主任,人家那才叫才能呢。我跟他学了好多东西。”
“你真谦虚!詟干事,你家在南方龙城是吧,你父亲是电业局长,你还是三等功臣,是吧?”
“你真细心,连我的家底都知道。”
“这有什么,三年前你来乌兰图格时,是你们陆班长跟我说的。这次你回龙城,该处对象了吧?”
“什么对象,毫无目标!我想去一趟大寨。咱们天天说学大寨,大寨什么样都不知道。”詟久春漫不经心地说。
“去大寨?嗯,我也去。我早想去一次大寨了。咱们上山下乡赴边,宣誓扎根六十年。要干就干出个样来,应该去大寨参观参观,我跟你去。”
“好哇,我又有伴了!”詟久春兴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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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到北京。刘燕死活拉着詟久春到她家看看。
刘燕家住在大栅栏一条叫什么河沿的小胡同里。一座小小的四合院挤了三家人。刘燕家正房只有十几平米。进门一步就是大炕。衣箱衣柜在炕两头。吃饭得把小饭桌摆在炕上。
“我家太小了,下乡前,我爸、妈,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七口人就挤在这一铺炕上。现在好了,我们家三个上山下乡的,家里总算宽敞一点了。”刘燕道。
厨房是木板、油毛毡自己家另搭的,在门外一侧。
“这是我们点上军宣队的领导詟干事!”刘燕把詟久春介绍给年近半百的父母。她父母都是售货员,一个在药店,一个在百货公司。
父母对英俊健壮的詟久春喜上眉梢:“这位解放军,你可要多管着点刘燕。她可是个疯丫头,好强,好出风头,什么都要占个先。女孩子家风风火火的不好,你要掐着她点。”母亲道。
“刘婶,你家刘燕可是个能人,是知青点点长,又入了党。很快就当党支部书记了。”詟久春说走了嘴。十天前,三宣队和大队党支部开了会。巴特尔书记主动让贤,说培养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让刘燕当党支部书记。三宣队同意了,已经报到公社党委了,估计没什么问题。这件事没宣布,詟久春今天一高兴,说出来了。
“那,那您就更要管着她点。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她还是个小孩子,大大咧咧地不懂事,詟同志,全在您了,有您在身边,我们放心。”父亲道。
“爸、妈,你们穷嘞嘞什么呀,从小你们就说我是疯丫头,疯丫头。我已经长大了,二十几了,是大人啦,别总小瞧你们闺女!”
“你呀,什么时候嫁人了,有人管你了,我们就不小瞧你了,死丫头!”母亲道。
“那好,明天我就给你带个女婿来!”
“对象可不能乱找。要找就找象这位詟同志这样的。你看人家詟同志多稳重,多成熟……”
“妈,你又瞎嘞嘞了!快给弄饭吃,今晚我们还要走呢!”刘燕打断母亲的话。
“刚回来就走?”父亲问。
“我和詟干事去参观大寨,两三天我就回来孝敬您老!”刘燕调皮地拉着父亲道。
“那好,去大寨好,去大寨好,和詟同志一起去更好。去吧,我给你们弄吃的。”母亲忙应酬着,出去买菜。
詟久春和刘燕父母一家盘坐在炕上,美美地吃了一顿香喷喷的晚饭。
詟久春自来熟。他一直是吃外边饭的人。从上初中起,他就吃食堂,文革大串联时更是走到哪吃哪。当兵三支两军都到贫下中农家吃派饭。所以,在别人家吃饭,他很随意,有一种大家庭的感觉。吃罢饭,詟久春把准备带回家的好几枚精制的毛主席像章给了刘燕父母各一个,两位老人高兴得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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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当夜,他和刘燕登上北京到太原的列车。按地图标的,知道到阳泉下车,乘汽车到昔阳到大寨。
车厢里挤满了人,连过道上都挤得满登登的。幸好是对号票,他和刘燕有座位。他让刘燕靠窗坐,困了,可以伏在茶几上打瞌睡。刘燕说怕风,让他靠窗。
连续几天的颠簸,没睡上一个躺着的觉。半夜的车,刘燕似乎疲倦得有些顶不住了,上车不到一小时,她竟靠着他的肩,睡了。
詟久春可没有睡意。他还在盘算着这次旅程,尤其是见不见圆妹。
刘燕倚在他身边已是呼呼作响。她体味到刘燕的意思。她父母虽与他一面之交,可也看得出对他有了好感。可感情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好象既不是相貌,也不是学识,大概只是一种缘分!刘燕泼泼辣辣,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和心中的项丽性格差不多。只是体形上,一个窈窕俊俏,一个丰满健美。他敬佩刘燕,觉得她活泼刚毅,真有个花木兰敢打天下的味道,那敢作敢为的气质深深地吸引着他。那个时代是不计较什么容貌的。一个是出身好,再就是能干就行。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春庄》有一句台词:“漂亮的脸蛋能长出大米来?”
当然,容貌是在暗暗地吸引男人的,只不过表面上是放在第二位上的。也许纯粹事业型的,是不计较外貌的。比如,据说诸葛亮的老婆就不那么漂亮。
在詟久春那里,是完美主义的,漂亮的脸蛋加才气,或者才气加漂亮的脸蛋。比如他喜欢项丽就是从容貌开始的。在他们那一届里,项丽是第一美女。又比如,他喜欢的女电影演员是王丹凤。他觉得王丹凤是那么娇美。可无论是项丽还是王丹凤。在他眼里,她们更是“能人”。
这刘燕就是身边的能人。这阵子,他心里有些乱。在书信往来中,他知道他们初、高中的同学和文革中同龄的战友们都陆陆续续地成家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生活过程中的必经阶段。而他却还没有下决心成家。也许太多的女孩子让他犹豫不决。这些年,项丽、杨玉华、李淑贤、圆妹、刘晓兰、刘燕,甚至“拥军模范”“破鞋”小白鞋,都在他脑海里翻腾:女人,女人,或女子,女子,女子就是个“好”字。吸引他的到底是什么呢?除了项丽,他头脑里象走马灯似的女子,都觉得是印象很深,但好象总勾不起感情。
天蒙蒙亮,列车到了阳泉。詟久春推醒了刘燕,急忙下车。去大寨怎么走,他不知道。原想等天亮了慢慢再问。
谁知,车一到阳泉,几乎全车的旅客都下了车。那些人一下车,就往一个方向疯跑。他明白了,这列车的旅客多数是到大寨参观的。于是,他拉上刘燕随着人流也疯跑起来。
到阳泉中心广场,天已放亮。嗬,不得了!广场上人山人海,有上万人也许数万人。数百辆挂着各种车牌的卡车、大客车、拖拉机横七竖八地摆在广场上。几乎所有车厢上都贴着“农业学大寨”、“向大寨人学习”、“向大寨人致敬”那红红绿绿的标语。
那一簇簇人群,都是有组织的。在各领队的一片吆喝声中,一群群人爬上自己的车。象詟久春、刘燕这样的散兵游勇可能没有几个。
詟久春懵了,随便拉住一个人问:“同志,到大寨怎么去?”
“嗨,还用问!这广场上所有的车都是到大寨的。你是哪个省的,哪个单位的,找车去呀!”
找车,上哪去找?詟久春没辙了。见一排几十辆整齐的解放牌军车,一队队军人正排队上车。他拉着刘燕挤过去,走到指挥上车的四个口袋军人面前,敬了个军礼:“首长,我是沈阳军区的,能上你们的车去大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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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们这是整建制行动!”那个军人毫不客气地把他堵了回去,连眼也没斜一下。
牛气什么,不就是个穷当兵的吗!詟久春心里骂道。
拉着刘燕又在人群中转了几圈,他看见不同方向的几小股人正在上一辆卡车。
“走,咱们就上那辆车!”他拉着她就往那辆车跑去。
“人家让上吗?”刘燕问。
“管他呢!这回咱们什么也不问,直接上!”
到了车边,“上!”他抱起她推扶着她上了车,接着他把住车厢板,踏着车轮一跃也上了车。
车上的人看解放军和一个年轻女子上了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问他们,更没人赶他们下车。
“这叫利用军阀割据,钻结合部的空子。”詟久春凑近刘燕耳边道。
毛主席钻了军阀割据的空子,见缝插针,搞了好几块根据地。《渡江侦察记》电影中侦察员利用敌军江防不同守军结合部的空隙穿插迂回,完成了侦察任务。“我师位于沈阳军区和北京军区的结合部,是战略防御的要点,要严防苏军钻空子”师长分析北疆守备师的作用时说。
不同的单位挤在一起,谁知道他詟久春和刘燕是哪个单位的,更何况是个解放军坐老百姓的车,谁还问。
詟久春上中学时,差不多年年参加学校组织的到郊县农村的“双抢”劳动,吃住过农村;文革步行大串联经广西、湖南、贵州、四川几省几千里的农村;当兵到边疆,这三支两军一幌在农村牧区又呆了几年。所见到的农村,都是破败穷苦的景象。用农民的话说:土改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二十来年了,没有什么变化。土房、竹楼、茅屋,破衣烂衫。农村就是穷和落后的象征。
可这到大寨,真是开了眼了。大寨真是个社会主义新村。住的是整体规划的石窑洞楼,社员们穿着的衣服没有打补丁的。再看那七沟八梁一面坡上,一片郁郁葱葱的丰收景象。
郭兰英在《人说山西好风光》里唱道:黄沉沉的谷穗好似那狼尾巴。那不过是文艺夸耀的形容词。可大寨这漫山遍野的谷子,那谷穗何止象狼尾巴,竟然有大人的胳膊粗,两三尺长,沉甸甸的谷穗要垂到地上了。再看那缨穗已蔫黄的玉米,一株有两三穗,个个如洗衣服用的棒槌。
大寨是海绵田。为了弄清什么叫海绵田,怎样形成的。詟久春拉找刘燕满山转,也不顾大寨村口那竖立的参观大寨“八不准(不准摸弄庄稼,不准随地大小便,不准在大寨留宿,不准与大寨人交谈—据说是天天几万人来参观,都找大寨人谈几句,大寨人就别干活了……)”的告示,在虎头山背坡处和一个放羊的老汉贾天环聊了起来。
贾天环老人说,海绵田嘛,就是把庄稼的秸杆和野草铡碎,沤起来,再把田里的土,深挖两三尺,将沤好的秸杆肥掺进去,那地松软的就象海绵,又保墒又管肥。
老人带他们去沤秸杆的大池子前说:“八百多亩坡地上有十几个沤肥池”。
詟久春与刘燕到田里踩了踩,那田果然松软,能陷进脚脖子。
他们转了采石场。大寨也许真的是人杰地灵。那虎头山上盛产片石。凿下来的石头是十几公分到二十几公分厚的、无限宽大的大石板。那虎头山上层层绕绕、弯弯曲曲似长城城墙般围起的几百亩梯田,都是用这片石砌起来的。
在采石场干活的还有一对美国夫妇。大寨社员们说,这对老外,现在在北京新华印刷厂当翻译。这对老外可有意思了,他们每隔几年,全家去世界上有名的地方住上一阵子。现在在大寨已经住了两年多了,每天和大寨人一样出工,义务劳动,不要工分。他们两个孩子在大寨学校学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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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你看人家活得多自在!”詟久春羡慕道。
“那以后咱们也到处转,这个地方住几年,那个地方住几年,把世界转个遍!”刘燕道。
“美得你,你就在草原上扎根六十年吧!”詟久春笑道。他们在虎头山上转了一天,看了解放军学大寨,从十四里开外的郭庄水库把水引到虎头山上的支农渠。看了山顶、坡地十几座接雨水用的储水池。看了世界各国友人参观大寨时开出的纪念田。还看了粉条加工厂和农具修理厂。
天傍黑时,到了山西农学院大寨分校。
这散兵游勇就是好。可以细看、细问,还可以与大寨人偷偷地交谈。陈永贵到北京当副总理去了,郭凤莲到外地作报告去了,要不,詟久春和刘燕敢找陈永贵和郭凤莲谈谈。他们只碰到了大寨学校的张明禄老师,向他了解教育革命的情况。盛情的张老师还特意从食堂买了两份饭请他们。
“大寨人就吃这个?”
那菜是土豆、豆角炖粉条。那饭是一人两个黑麻麻的窝窝。窝窝是粉渣加玉米面做的。粉渣是什么,就是马玲薯、红薯制淀粉时剩下的渣子。一般是用来喂猪的。
“是呀,大寨人的正餐基本就是这些。还有纲丝面,就是机轧高温玉米面条,很韧的,象皮筋,吃起来有嚼头。大寨人吃得不算好,但人人能吃饱。
大寨今年估计一个工十分是一块五角钱。社员们早上出工上山,干完活晚上才回家,都带一顿饭上山,也有到食堂来买的。做饭太麻烦,大寨人想开公共食堂。可每天几万人来参观,又怕全国学歪了,不管有没有条件又重复五八年白吃白喝又吃不饱肚子的大食堂的错误。所以大寨人不敢办食堂。大寨人吃得差点儿,可想着世界革命,要为国家和世界革命多做贡献。
“看看人家大寨人觉悟多高,保持艰苦奋斗的本色,不忘世界劳苦大众,这是大寨精神!“詟久春感慨道。
“是呀,大寨特好,人家一个工,一块五,咱们乌兰图格才二角钱。差距太大了。人家大寨亩产粮食上千斤,咱们才三百斤。咱们要把乌兰图格建成大寨这样,该多好哇!“刘燕兴奋地说。
“咱们在这再呆上一天,好好学学大寨。”詟久春对刘燕说。
“大寨不让留宿,能行吗?”
“看我的!”
詟久春把想在大寨留宿的事跟张老师说了:“张老师,我们想详细了解一下大寨的方方面面,明天再参观一天。我们就在你们教室住一夜好吗?”
张老师愣了一下:“解放军同志,您看,这可为难我了。大寨有规定,不让参观的人留宿,我又只是个老师,您看……”
“嗨,学校在半山腰上,静悄悄的,也不跟你们领导说,我们就在这将就一晚。”詟久春这么多年摸清一点门道,有些事一定要请示报告,有些事可以先斩后奏,只要不是干坏事。
“那,那也不行!我值班,我不敢破坏这个规定,我们这臭老九,可不敢冒这个险!”张老师沉思了片刻又道:“要不,这样吧,你们到大寨村旁的大寨宾馆去,晚上值班的干部跟我同姓,戴眼镜,是主任,叫张眼镜。张眼镜在四清时带工作队整过大寨,说到大寨是来捉虫虫的。现在,在大寨接受教育。可人是好人,挺好说话的。那大寨宾馆是专门接待国际友人和各地领导的。周恩来、江青都在那里住过。您是解放军,兴许能行。”
无奈,将近晚上九点了,他拉着刘燕来到大寨宾馆。接待室里果然是个挺有风度戴眼镜的中年干部模样的人。
“张主任,我是沈阳军区来的,参观大寨搞个材料回去宣传,一天时间不够,明天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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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一天,想在您这住一晚,可以吗?”
“不行,不行!你参观大寨,参观几天我管不着,住昔阳县招待所去!”张眼镜翻着报纸头也不抬。
“张主任,您看,我们就在您这长凳上休息一晚……”詟久春哀求道。
“不行,就是不行,这是纪律,解放军更要遵守纪律!”他依然没抬头。
“张主任,你看,这么晚了,到昔阳县城又没车,这……”
“这什么这,就十来里地,你们当兵的还怕走路!挺安全的,走一两个小时就到了。好了,别磨噌了,我要吃晚饭去了。”张主任起身下逐客令。
“您吃饭去吧,我们在这休息一会儿,替您值班……”詟久春陪着笑脸,一副赖皮的神态。“这个解放军……你们离开时可要把门给我带上。”张眼镜转身走了,把接待室留给了他们。
“詟干事,咱们走吧,去县城就去县城,有你在,我也不怕走夜路。”
“走什么走,你看张眼镜这态度,八成是同意我们在这住下了,这里五六条长靠背椅,一并就是两三张大床,比坐火车可舒服了。”詟久春自信地说。
约摸一个多钟头,张眼镜回来了:“怎么,你们还没走哇!”
“张主任,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了。”
“你这个解放军,真是的,太拧……好吧,跟我走!”
詟久春悄悄掐了一把刘燕,带着胜利的微笑小声道:“怎么样!”
张眼镜把他们带到宾馆主楼,跟大堂一位值班的女服务员说了些什么,便带他们到二楼一套房间:“好了,你们就住这儿,明天早上九点走人!”说罢,把钥匙交给詟久春就走了。
进房一看,哎呀,我的妈呀!这房别说没有住过,就是连见也没见过!这是套豪华套间。地上里里外外是大红地毯,厅间,大大小小沙发摆了一圈。落地灯、落地窗帘。房间里还有带坐便的卫生间、洗浴室,听都没听过,这回可开了眼了。里间是宽大的双人床。
“完了,完了,可能让张眼镜给算计了!这么阔气的房间,还不得几十元一天,搞不好我一个月这六十元的工资都得搭进去!”詟久春道。
“那怎么办,咱们不住了,宁肯在大街上遛跶一夜,也别花这冤枉钱!”刘燕也有点紧张。
“不,住!别让这张眼镜小瞧了咱们!”
詟久春这次探家带了二百多元,估计除火车票外,到圆妹那再花点,只要不超过五十元,还能付得起。再说了,从乌兰图格出来这第四天了,没睡过一个平身的觉,腿都有些发沉。还有刘燕,能让人家姑娘跟咱受罪,花就花了,横下一条心,硬撑着。
“那,那我也得出钱,我可以出三十块。”刘燕道。
“还能让你出?你记住,只要有我男子汉在身边,女孩子就没有出钱的时候。好了,快半夜了,既然花钱,也别白花,咱们也舒服舒服。好几天没好好洗一把了,你先洗。”
刘燕带上洗漱用具进了洗浴间。足足二十来分钟她才出来。看得出,她认真地洗了一把。两根小辫也打开了,披散着,油黑油黑的,脸上红里透白,娇嫩如水,格外鲜艳美丽。突然一句歌词跳到他面前:你象冲出朝霞的太阳,无比的新鲜,姑娘啊!
詟久春激愣了一下,从军挎里取出洗漱用具进了洗浴间。几天,不,几个星期,不,几个月了,也没好好洗个澡。好象三个月前,栽完防风林,坐勒勒车在西拉木伦河洗过一个痛痛快快的澡。他脱光了,在凉爽的淋浴下痛快地洗着。边洗边想着刚才的刘燕:她真美,如姣月,如秋水,如牡丹,如玫瑰……也许西施、貂婵、林黛玉就这个样子。他下面那根柱不禁挺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好色,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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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他走出来,见刘燕斜靠在沙发上。
“哎,奔波了几天了,都快散了架!刘燕,你睡里间,我睡沙发。坐在那干嘛,痛痛快快睡它一觉!”
“久春,坐嘛,不困……”刘燕挪了挪身子,头也不抬,腼腆地对他说,示意让他在她身边坐下。
詟久春清清楚楚地听得出,这次她没叫他詟干事,是叫的久春。她……
他心绪翻腾。他知道她对他有好感。而且这次到她家,她父母看来也有点那个意思。这刘燕还真让人喜爱。要不,就是她?不行,人家刘燕可是大城市的人,将来转业,你能进北京?再说,人家正在进步,自己已经有点不安心部队工作了,不是别的,自己家庭出身是自己进步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前程未卜,还是不要耽误人家的好。
“哎呀,你坐嘛,磨磨噌噌的干什么呀!”刘燕一把将詟久春拉坐在身边沙发上。
“我,刘燕,你……”
“什么我呀,你呀的,还是解放军呢,一点都不勇敢!一般人家都是男的主动……”刘燕飞红着脸扭过头。
他真想说“刘燕,我爱你,咱们谈朋友吧!”可张了张嘴,换了口:“刘燕,我知道你好。我们好好干,干出点事业再谈好吗?”那个时代,男女只要说谈,就是谈朋友,谈对象。
刘燕扭过头,涨红了脸,盯了他好一会儿,突然伏在他身上,边捶打他,边哭泣道:“你呀,你呀,死人!我配不上解放军,我配不上解放军,是吧!”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伏在他身上,这么紧地挨着他。他觉得她全身那么温馨,她在不停地抖动。也许是本能的冲动和欲望,他热血沸腾,真想拥住她,热烈地吻她。可自己是军人,在没有下决心的情况下,要克制自己。等她哭了好一阵平静了下来,他扶起她:“刘燕,不是你配不上我,可能是我配不上你,你真的好……”
“那你干嘛还不说?”
“刘燕,咱们先做个好朋友,到时候,我会说的。”
“你呀,死人!”
刘燕到里间去了。
心里有事,睡不实,起得早。第二天一早,他就醒来,到刘燕里间。
她睡得那个香啊、甜那,白净柔嫩的脸上挂着微笑。说女人的睡姿最美,要不干嘛叫睡美人呢!詟久春真不忍心叫醒她。可他知道,旅社、招待所一般早上八点半结帐,过了八点半,就得再加半天。这么阔气的房间,因为一两个小时再加半天房钱,那可太倒霉了。他狠了狠心,还是推醒她:“刘燕,刘燕,快起来,快起来,天亮了,咱们马上走!”
“刘燕极不情愿地起了床,揉了揉眼睛:“哎呀,我真想在这睡上三天三夜!”
詟久春和刘燕来到一楼服务台:“服务员同志,我们要退房,请结帐。”詟久春看看墙上的钟,八点零五分。
“哎呀,解放军同志,这么早就起来啦,张主任告诉我八点半叫你们用早餐,您看……”
服务员微笑道。
“不用吃早餐了,结了帐我们马上走!”詟久春生怕人家拖到八点半。
“不用早餐可不行,张主任该批评我们了,现在已经开餐了,我带你们过去。”
服务员走出柜台,引领他们到后院餐厅。詟久春与刘燕对了对眼,吐了一下舌头,不好不去。
餐厅洁净素雅,墙上是国家领导人及外宾参观大寨的放大图片。十几张餐桌,有五六个人用餐,还有一对金发外国人。
大堂服务员跟餐厅服务员说了点什么就走了。餐厅女服务员把他们引到一张铺着桌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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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餐桌前摆上碗筷碟匙。
“来两碗面条就行了!”詟久春生怕餐费高,赶紧声明。
“同志,都安排好了,请稍候。”
五六分钟的样子,两个女服务员用托盘送来两套配餐:两杯牛奶,两盘切好的面包,两瓶开盖的果酱,两盘沙拉,两碗面条,两个鸡蛋,四个小碟豆腐乳、咸菜什么的。
好家伙,这么多,得要多少钱?詟久春心里嘀咕着。可一转念,又觉得应该穷大方一把,几十块房钱都花了,这早点再加十元行了吧。军人嘛,那么小器还行,再说了,请请刘燕也是应该的。
“既上之,就吃之。刘燕,咱们好好吃它一顿,不够,再要一份!好久好久没吃过这么高级的饭了!”“既什么之,就什么之”是毛主席对关向应住院时说的话“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全然不用着急”以后“既什么之,就什么之”就成了“管它呢,由它去吧!”的套话公式了。
“是的,鸡蛋、面包、白面条,好多年没吃了。到乌兰图格六七年了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刘燕孩子般天真地笑道。
两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地不到十分钟就把桌上的东西吃了个精光。
“再来点?”詟久春对刘燕道。
“不了,不了,吃撑着了!”
“服务员同志,结帐!”詟久春对服务员道。
“不要钱!张主任说招待解放军的,不要钱!”服务员微笑着收拾桌子。
是这样!詟久春拉着刘燕回到宾馆服务台对值班的那个女服务员道:“我们房钱可以交了吧?”
“不要钱,张主任说了,招待解放军,不收钱。”
嗨呀,是这样!早知道是这样,睡它到十点再起来!
“那,你们辛苦了,谢谢啦!”
他与刘燕对视了一下,两人禁不住捂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到接待室想谢谢张主任。张主任已经下班了。
“这个张主任真好,我得记住他一辈子!”詟久春道。
两人象自由翱翔的小鸟,又象是翩翩起舞的少年,在大寨又飞舞跳跃了一整天。
回程就顺利了。从大寨到昔阳,从昔阳到阳泉,他们见车就上,也不求人,也没花一分钱。
在阳泉火车站分手,他送刘燕回北京的火车。站台上,刘燕拉着詟久春的手久久不语,豆大的泪珠象断线的珍珠顺着粉白的面颊溜淌下来。
“怎么啦,刘燕?”
“没什么,不说了,你呀,真不懂女人的心!”她说着,放开詟久春,扭头登上东去的列车。
詟久春乘北京到西安,西安到重庆的列车西去。
大寨,大寨太了不起了!我一定要把大寨搬到乌兰图格。詟久春暗自下了决心。
在西去的列车上,他写下《大寨颂》:层层梯田不尽美,幢幢新居皆光辉;行行垂柳翠环宇,人人胜尧壮而岿。自古称颂愚公志,大寨人能把天回;伟绩一展惊天下,江山无处不妩媚! 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