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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又熬了两天两夜,詟久春到了重庆。这是第三次到重庆了。
文革步行串联的一九六六年冬,他的“长征红卫军”在重庆休整了一个月。住在枇杷山下的招待所。自以为超脱当时的“八一五”派和“八二六”派之上,给人家宣传革命大联合,大辩论中,险些让两派给揍一顿。在招待所,边宣传革命边帮招待所干活。尤其是帮厨最多,结识了黄晓萍所长和食堂游师傅。他们还和重庆铁路分局联系,当列车员义务跑车到成都、綦江。
第二次是两年前处理叛国投修被击毙的古奇事件,经重庆、黔江到湖南的九龙寨。
这次,他又经过重庆,下决心再去九龙寨看看圆妹李渝芳。
为什么要看圆妹,他好象有些迷迷糊糊。是探家路过拐个小弯,顺便来看的?不,不是顺便,是专程去看的。他接到她最后一封信,她就是当白毛女,也要坚持活下去!他向她许过愿,有难处找他。看来,她有了难处。
从重庆到湖南,一路全是换乘长途汽车。那汽车在云端群峰间盘旋着,真体会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味道。
从酉阳进入湘西,更没硬化的公路了,都是泥泞的大车道。那年他和刘干事、姜干事来处理古奇的事时,是革委会政工组、武装部派的吉普车,又让公社革委会派拖拉机把他们送到九龙寨的。那是因公,而且是重大政治事件。现在怎么回事,是因私,不好也不能动用公家。可这段路又不通公共汽车,他便使出他大串联和部队野营拉练的功夫,在凭他这一身举国羡慕的军绿。一路上是见什么车拦什么车。实在没有车,便走上一段。好在只要有时间,走路是他最惬意的事。
天黑了,随便到那个村寨,找生产队长一说,说是部队来搞外调的。生产队长就一定会万分热情地给他安排到贫下中农家去食宿。
重庆到九龙寨,足足两天两夜。第三天傍午时分,他终于到了九龙寨。先到圆妹家,那竹楼已经四面透风,东倒西歪,早就没有人住了。到古奇舅舅家。舅舅家的木屋也破烂不堪,舅母带三个孩子正在吃午饭。那饭是红薯藤加红薯干。红薯干发霉得有些苦味。詟久春勉强吃了一碗充饥。
“舅母,圆妹呢,她在哪里?”他问舅母。
舅母呆滞的眼神盯了詟久春一会儿,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看那舅母有些痴呆犯傻的样子,詟久春也不好再问。是呀,无论古奇还是圆妹,都不是她家的人。詟久春掏出五元钱、十斤全国粮票往舅母手里塞。舅母颤抖的手接过钱和粮票,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好象是对詟久春说,又象是自言自语:“圆妹是个好孩子,圆妹是个好孩子,他们不让她活,他们不让她活……”
詟久春径直找到生产队长家。
“圆妹吗,听说进山了”生产队长抽着报纸卷的旱烟道。
“进哪座山,她在哪儿,你们就不管!”詟久春急了。
“她是反属,又没过门,又不算咱们寨子的人,谁管她呀。可惜呀,那么俊俏的姑娘,我们劝她嫁人,哪怕嫁给村里的四类份子,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可她不肯。要不是阶级呀,咱们寨子里十几条二十条贫下中农光棍汉,想娶她都要疯抢人了。可是阶级不让啊。那些光棍们只好天天没事开她的批斗会取乐解解眼馋。不斗她,怎么能见到这枝花呀!”
队长掐了烟,打开纸卷,把没烧完的烟沫抖落到腰上挂的羊皮烟荷包里。
“她现在在哪儿?”詟久春拉住队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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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那年你们来时,她不是要跳塘死吗,还是死了好!那姑娘苦哇,听说她在后山的二龙洞。”
“那,你带我去找!”
“去找反革命家属,我这个当队长的,我可是贫农……”
“不,去抓反革命家属!”詟久春知道社员们都怕背上“阶级立场不稳”的罪名,又没有时间跟他们讲大道理,讲也没有用。
“那……”
“那什么!”詟久春摸出一块钱拍到队长手里:“这是买烟钱!”
“好,我这就带你去,是抓反革命呀!”
九龙寨这九座山,叫龙首、二龙山、三龙……龙尾山。
走了五六里荒坡石岭,顺羊肠小道爬到二龙山半山腰,果然有个洞,就是二龙洞。洞口上下左右,带土的巴掌大的地块上,稀稀落落地长着干瘪的玉米,爬着红薯藤。
洞口有门大,进去挺宽敞。有一间六十平米的教室那么大。借洞口的亮光,看到洞内确实有人住的样子。地下厚厚的稻草上铺一块蜡染的蓝布,可能是床单吧。一条不知是黄还是白的打着补丁的被子迭成双折长条摆在“铺”上。离“铺”两步远,三块大石头上架口砂锅,旁边一只陶水罐。
“圆妹,圆妹……”
“李渝芳,李渝芳……”
队长和詟久春喊着,没有回应。
“走,咱们出去,到洞口等。”詟久春道。
“要等就在洞里等。要是圆妹发现洞口有人,她会跑掉的。”队长道。
“嗯,有道理。”
队长闷得慌,取过烟荷包,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一支烟还没抽完,洞外传来脚步声。圆妹披散着头发,背一捆柴,拎着一只鼓囔囔的小麻布口袋进来。
她突然看见洞里有人,愣了一下,继而撒手丢下柴和那只口袋,转身往外跑。
詟久春料到这一情形,猛地串过去,拽住她:“圆妹,是我,詟久春,我和队长来看你了!”
“詟解放军,是你,真的是你?”
她侧过身,让洞口的亮光显出他的全身。她上下打量着,突然蹲在地上捂住脸痛哭起来:“詟解放军,你真好,还来看我!看见你,我死都足了!”
“圆妹,别哭,别哭”詟久春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他把她拉起来,哽噎着劝她:“圆妹,你怎么住在这里?”
“我咋个说,九龙寨的人说我是反革命家属,白天批斗我,晚上好多人又流里流气的砸我的门。我又没得个户口。回四川我姑姑家,那个生产队说我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娃,泼出去的水,当了反革命不得回村。我啥子办法也没有。你救过我,没见到你,我又不想死。活得好艰难啊!”象一辈子委屈也没哭过一样,这阵,她竟放声大哭起来。
詟久春心里乱极了。他劝着她。打开她那小口袋看了看,里边好象是几个猕猴桃和没有熟透的青核桃。还有一把青草—也许是能吃的野菜。他知道,这是她活命的粮食。除了她的头发还是黑的外,她的生活真的是白毛女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么好的姑娘,一天苦也不能让她吃下去了!
“走,咱们走,跟我走!”詟久春拉着她出了洞。
詟久春突然怜而生爱,一瞬间想到两个解决方案。带她到重庆去,找一份工作。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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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干脆带回家,就说是女朋友,让家里先养起来再说。
跟不跟詟久春走,圆妹犹豫了一阵:“詟解放军,我自己可以活下去,浪个给解放军添麻烦。”
“不是麻烦,是要活,要象个人那样活下去!”
看詟久春那坚决的样子。圆妹点了点头。
她从地铺被子底下扯出一个白布包,取出一套衣服。詟久春和队长出了洞,让她换装。不一会儿,圆妹抱着一个大包袱出来。
那圆妹梳洗打扮了一下。辫子没有编,只是用一条粉纱带在脖颈处系了一下,好象还洗了一把脸,白净白净的,白里透红。上衣是花格布衫,下身是青兰的长裤。好象三年前她跳塘自杀时就穿的是这身。那个大包袱,好象是用蜡染的那大床单包的。
“什么东西都不带,把这些都扔了,走人就行!”詟久春道。
“那……”圆妹犹豫了一会儿,把包袱递给队长:“队长,麻烦你把这些东西给舅母,她们家好苦……”
圆妹一声不吭地跟着詟久春到了重庆,住进了枇杷山下的那座招待所。
一个军人带一个女人,是不那么方便。詟久春干脆悄悄地告诉所长黄晓萍说,圆妹叫李渝芳,是他的未婚妻。
“小詟呀,你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谁想当年的红卫兵,这一转眼才六七年,都当了军官了。好啊,好啊,小伙子,有出息。你的女朋友好清纯,好漂亮。既然是你的未婚妻,就开一间房好了,开两间,费钱!”饱经风霜的黄所长道。
“要不得,要不得!”詟久春附在黄所长耳边道:“黄阿姨,我搞这个对象,是文革大串联那年在您这认识的,是村里人,家里还不晓得,我把她先寄放在你这儿好吗?”
“哎哟,说啥子嘛,你的未婚妻这么漂亮,又不是一件东西,浪个寄放唦!”
“黄阿姨,我说真的,第一,你按最便宜的房价给她安排个房间。”
“这个办得到,我给她个单间,每天五角,一个月十五块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这第二,你这里可以带个临时工吗,给她找点活干?”
“噢,这,好难办。我们这里都是正式工,好多下乡知青偷着跑回来,想往这里挤,都挤不进来。”黄所长歪着头想了想:“嗯,好象食堂游师傅说过,他那要个买菜洗菜的帮手。”
“对,找游师傅去!当年我们帮他洗米,摘菜,他五六个帮手都不嫌多,好,就找他!”
黄所长陪詟久春去找游师傅。游师傅一见是所长找,而且是帮忘年交的詟久春,满口答应。只是说:“我毛得官做,又毛得什么权,只能让你的未婚妻当个临时工,每个月十九块钱。这么漂亮的女娃儿,委屈她了!”
“不委屈,不委屈,只要有地方住,有口饭吃就行!”詟久春痛痛快快地替圆妹应允道。
黄所长把詟久春悄悄拉到一边:“小詟呀,我看圆妹住招待所一个月十五块贵了,我又不能不收钱。唉,要是房子可以出租就好了,现在好多好多家孩子都下乡了,空房子多得很。要是可以出租,一个月十块钱就可以,可哪个敢呀,那是资本主义!这个圆妹好朴实,又是你的女朋友,要是你信得过我这个老太婆,就把她交给我了,就住在我家。我老头子头两年武斗搞死了,三个孩子下乡,我就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有了圆妹,也好有个伴儿!”
“那,我就更放心了!黄阿姨,圆妹就托付给你了!”
安排好圆妹,詟久春终于松了一口气。别提多高兴了。看天,天是那么兰;看水,那长江、嘉陵江是那么清。再看圆妹,那更是一朵绽放的鲜花,那么美。
他陪圆妹在山城痛痛快快玩了两天。参观了白公馆、渣滓洞,瞻仰了周恩来住过的周公馆和重庆谈判时毛主席住过的红岩村。花了七块钱、五尺布票给她买了一套夏天穿的新衣服和一双凉鞋。又美美地吃了两天好饭—白米饭和带肉的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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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天,圆妹高兴得象个孩子,满面春风,无忧无虑,竟情不自禁地哼起:“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在和詟久春分手的那天,她噙着热泪,一个劲地说:“解放军真好,解放军真好,解放军是我的大恩人,我可浪个感谢解放军唦!” 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