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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

　　军队真的是有特别能战斗、一往无前的精神。说干就干，速战速决。

　　三层的办公大楼、能容纳一千五百人的二层师部大礼堂，当年就竣工了。可在竣工验收结算时，詟久春第一次领略到“共产党骗共产党”的现象。

　　师部大礼堂建好，师直各连队和机关指战员已经兴高采烈地在礼堂里看了一场电影、一场文艺演出。可听说大礼堂交不了工。因为中央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文件，不许搞什么非生产性的楼、堂、馆、所建筑。那师部大礼堂沾了个“堂”字。而且“大礼堂”三个浮雕大字还镶在正门上方。

　　可是三百六十万已经花了，礼堂已经盖好了。这可难为了师领导和军区基建部门。

　　俗说，没有跨不过的门坎，没有过不去的河。毛主席历来教导我们，既要有原则性，又要有灵活性。还是师领导高明，师党委开了几次会，最后将竣工报告中的“大礼堂”三个字改成“简易会场”，并将大礼堂正上方的“大礼堂”三个大字凿掉。这“简易会场”和楼、堂、馆、所不沾边，上头很快就批了。

　　汪主任风趣幽默地说，咱们这些年也不知怎么了，面对现实、实事求是的作风越来越少了，竟然共产党骗共产党，自欺欺人了！

　　不光是共产党骗共产党。这几年，风云变幻，詟久春差不多懵了，不仅辨不清东南西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先是部队“烧荒”。师以上机关开展“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师政治部成立了“四大”办，三两办的人员全部进“四大办”，干事级加了个秘书科的关维银。“四大办”由朱云才政委主管，汪延主任直接领导。三两办的黄义和年是津当副主任。

　　师部开展“四大”，号召基层连队和机关炮轰部队的阴暗面，揭露部队非无产阶级的作风，甚至要把毛主席说的“那些混进党里……军队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揪出来。这是一场严肃的战斗。朱政委带头，第一个在机关大楼走廊里贴出大字报“部队的老爷作风必须改变”，揭露了部队在三支两军中骄傲自大、盛气凌人、自以为是，把军宣队凌驾于地方党和革委会之上的现象，有的干部战士甚至违法乱纪。

　　第二个贴大字报的就是汪主任了。他的大字报可谓赫然醒目，令人不寒而栗。那大字报的标题是：“单纯政治观点必须批判！”

　　只知道毛主席说过“单纯军事观点”必须批判，没听说过什么“单纯政治观点”的。更何况，在“突出政治”、“政治第一”、“政治挂帅”口号价天响、观念铭刻人心的时候，提“单纯政治观点”那可真有点冒天下大不讳了，有攻击“突出政治”之嫌。

　　汪主任真大胆，敢出这么个题目！詟久春想。

　　可一看具体内容，又不能不服汪主任。那大字报说，部队这几年光搞运动了，真的成了大学校了。部队官兵多年不研究军事，不搞军事训练，以至于珍宝岛一战许多战士连地形地物都不会利用，靠在树上打枪，迫击炮炮堂装满了炮弹没发射出去都不知道。铁列克提一战，甚至没有情报，通讯联络中断，让苏修搞个突然袭击，损失惨重。照此下去，毛主席的备战备荒为人民、准备打仗的指示怎能落实？

　　师首长带头写大字报，激起了詟久春的文革热情。他准备认真写一写，好好揭露部队的阴暗面。老汪头的观点可以一用。毛主席说要准备打仗，准备早打、大打。可部队长年不练兵、不打靶、不演习，这是一条。毛主席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在人民群众缺吃少穿的情况下，部队丢掉了艰苦奋斗、与人民群众同甘共苦的优良传统，讲排场、比阔气，动不动就大吃大喝，是巨大的浪费，是犯罪，又是一条。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可在三支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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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中，我们相当大的一个多数指战员以救世主自居，专横跋扈，甚至欺压老百姓，到群众中去享受了，真是老爷兵。再有一些领导整天无所事事，扑克打通宵，作风腐化，没有脱离低级趣味。这些都要炮轰、火烧……

　　他在办公桌上铺开纸，挥起毛笔写了个题目：部队的某些资产阶级倾向值得批判！

　　刚落墨，办公室主任黄义就说：部队战备任务和三支两军工作这么忙，搞什么“四大”，这不是要把部队搞乱吗？

　　什么，“四大”把部队搞乱了？詟久春奇了。你黄主任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怎么对部队搞“四大”那么反感？

　　“嗯，黄主任，师首长都带头贴了大字报，我看挺好的，部队是要轰一轰了！要不然真的要成为脱离群众的老爷兵了。我到克旗坝林生产队处理焦财顺案件，人家说我们部队比国民党还国民党！不整一整怎么行？”詟久春对黄主任道。

　　“小詟，我总认为，军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和地方不一样。地方乱了不要紧，军队要是乱了，就没有战斗力了。所以，军队要稳定，不能乱。现在，军队搞‘四大’，我看不合适。至少咱们办公室不能带这个头。”

　　看得出，黄主任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部队不能搞“四大”，办公室不能带头写大字报，那要办公室干嘛？搞“四大”是军委的安排，办公室应当是运动的先锋。你黄主任太保守了，是保皇派！

　　詟久春百思不得其解。晚饭后散步时，把这事跟好朋友莫无余说了。

　　莫无余是保卫科干事，他和科长正在写大字报，以部队违法乱纪的案件说明部队要整顿，要加强教育，要严肃军纪。

　　莫干事一听詟久春这么说，吃惊不小：“什么，你们办公室不主张搞四大，不让写大字报？我和科长都准备好了，部队不炮轰一下，可怎么得了！咱们每年出的案子那么多，真比国民党还国民党了！你们不让写，党中央、毛主席让写，毛主席还炮打司令部呢！我动员科长先炮轰你们办公室，你们是部队开展四大的阻力和绊脚石！”

　　第二天，这件事还真捅出去了。莫无余和科长联名写了一份大字报贴到政治部二楼走廊上：“怪事，师四大办不让搞四大！”

　　这下子可炸了锅。

　　当晚，黄义找到詟久春：“小詟，你把我说的话给捅出去了？我们内部交流的思想，怎么能乱说呢！”

　　“我也是传达您的意思，不让我的朋友放火烧荒啊！”詟久春解释道。

　　“你呀你，你是把我出卖了！”黄副主任气汹汹地一甩手走了。

　　果然詟久春把事情闹得不小。汪主任亲自主持四大办公室的紧急会议。汪主任开门见山：“军区布置咱们搞四大，这是命令。说实在话，我也想不通，咱们这是边疆，正面是苏修二十万大军，中苏之战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所以，我也主张军队要稳定，要加强战备，要抓紧军事训练。但中央军委、军区既然已经部署要搞四大，我们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话虽然是林彪说过的，但作为上下级领导关系来说，这话是对的。你们办公室是四大运动的指挥部，不应该说出不许搞四大的话来。黄主任，你说这种话是要负责任的。”

　　“我，我没有那么说。我是说，我们办公室的同志要谨慎，不要随便写，乱轰一气，要准确，要有力度，要有水平。保卫科那张大字报上的不是我的原话，也许是小詟理解错了，有点误解。”黄副主任辩解道。

　　“哎，黄主任，你昨天亲口跟我说的话，我没有理解错，也没有传错！”詟久春急了，心想，你黄主任怎么会当面赖帐，那么怕事！

　　“要是你没理解错，那就是你说的！”黄副主任加硬了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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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主任，你这可是冤枉人！咱们要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说那话时，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年主任、关秘书都在场嘛！”詟久春想让他们作证。

　　“我当时正忙着整理材料，没听清你们说什么。”关维银低声道。

　　“小詟，不管说没说，以后咱们办公室内部议论的事，可不要往外说。我们不成熟的意见引起别人的误解，那就坏了大事了！”年副主任道。

　　“你们，你们怎么会这样！我这是当兵以来第二次遇见说话做事转脸不认帐的事了。军人嘛，连死都不怕，自己说的话都不敢承认，还叫什么军人！”

　　詟久春急得青筋直暴，站起来掷地有声地吼道。

　　“小詟，冷静些，坐下，发那么大火干什么！”汪主任把詟久春按在椅子上又说：“好了，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团结，影响工作，影响我们师里的运动。好了，你们办公室要带头写大字报，要写出高水平的来，用实际行动说明你们指导运动的积极性，不要成为群众的尾巴。”

　　詟久春又捅了漏子。黄副主任那么大的官，说话不认帐，这让詟久春难受了两天，真是寝食不安，心里那个烦，那个无名火，别提了！难道真实的世界就是这样？世界到底给人的是真相还是假象？看来，自然界是赤裸裸地表现自己的，而人类社会是虚伪的。谁要是把人给你的表象当真，那你是一定要碰壁的！

　　一点点小事就弄得人不舒服，人真是自己折腾自己的蠢物！

　　蠢是蠢，可蠢有时又被称为执着。执着又往往和正义、真理相联。

　　这几年的军旅生活，詟久春也悟出个道理。就是，部队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也是个社会。既然也是个社会，那同样有左、中、右，同样有各种矛盾。有美与丑、真理与谬误。部队真的也要不断进行自我革命。

　　终于有权威人士出来说话了。一九七五年一月，被全国点名批斗了九年的中国第二号走资派、赫鲁晓夫式的人物邓小平竟然东山再起。这年，中央发布的一号文件，任命七十一岁的邓小平为中央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而且传达的中央文件说，毛主席说邓小平这个人人才难得，政治思想强，“是个柔中有刚，绵里藏针，内部是钢铁公司”的人物。

　　邓小平果然是个钢铁公司，不折不弯。八九年的批判，下放到江西劳动，都没有把他弯曲，没有低三下四地委曲求全。他一复出，就大刀阔斧地干开了。

　　就是这一年，一九七五年，东山再起的邓小平开始了对全国的全面整顿。当然，邓小平的全面整顿也是有根据的。早在头一年的十月，毛主席就说“文化大革命已经八年，现在以安定团结为好”，“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这八年，搞掉了两个司令部：以刘少奇为主席的国家资产阶级司令部；以林彪为副统帅的军事司令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初始目标已经基本完成。当然，林彪事件也许是自来的意外收获。

　　可这八年，全面内战。工商业、社会秩序受到重挫，也该收兵了。此时邓小平出山，正是顺应时势，国家要稳定，经济要发展。所以邓小平就顺理成章地来个全面整顿。

　　一九七五年九月，在军委扩大会上，邓小平在抓铁路、钢铁工业整顿的基础上，正式提出军队要整顿。而且指出，军队的问题有五个字，就是肿、散、骄、奢、惰。

　　是呀，部队就是要整顿，否则成了什么样子！在师政治部学习邓小平军委会议讲话时，詟久春激奋地说：“我完全拥护邓小平的讲话。邓副主席说出了我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说出了我们想说而不会说的话。”

　　部队又继续开始层层揭盖子、找问题、挖根子的运动。

　　许多干部战士对这几年部队大吃大喝以及部队领导互换子女当兵、逃避上山下乡的作风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要揭开部队干部子女走后门当兵的盖子。谁知几乎是全军性的揭批走后门当兵的事件被反映到毛主席那里时，毛主席竟然否定了“走后门”的批评，说：“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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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来的不一定是好兵，后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坏兵。”就这一句话，把官兵反“走后门”的积极性压下去了。詟久春大惑不解：怎么，我们的伟大领袖会不反对“走后门？”

　　更让詟久春懵头转向的是后来几个月发生的一连串事件。

　　正当部队全面整顿热火朝天的时候，十一月，传达了中央政治局打招呼会议精神，说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刘冰给邓小平写信，告迟群和谢静宜的状，没通过毛主席。写信不给毛主席，而给邓小平，这说明邓小平有名堂，邓小平支持了刘冰，刘冰要翻文革的案。结果，刘兵被罢了官。政治局发出指令，要求全国要“反击右倾翻案风”。

　　反击右倾翻案风，直接点名批判邓小平的“三项指示为纲”。说邓小平利用毛主席的“抓革命，促生产，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这三句话并列起来，是用经济压革命，是反对搞文化大革命，是翻文革的案。毛主席竟然批评邓小平，什么三项指示为纲，还是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那一套，不要阶级斗争啊！

　　一反击右倾翻案风，整顿也走了样。以江青为旗帜的中央文革领导组来了个批儒评法反右倾运动。以北京新华印刷厂、清华、北大等“六厂二校”为基地，批孔孟之道，批《水浒》，批宋江受招安，执行投降主义路线，颂商鞅、王安石、李愧等法家人物。沈阳军区也搞了个属于法家的《孙子兵法》注释小组。被吸收到注释小组里的詟久春几个人整天搬着《辞海》、《古汉语词典》，甚至从地方档案馆借来的《康熙字典》和一大堆史书、古籍，一句句、一段段将《孙子兵法》译成现代文，加注释。

　　开始，詟久春不习惯。为什么？文革开始的一九六六年，毛主席批评彭真的“二月提纲”，说彭真把批判吴晗等严肃的政治问题扯到学术研究的轨道上去了！可现在，为什么中央又把轰轰烈烈的全面整顿压下去，来搞学究式的、引经据典的、整天埋在书斋里的批儒评法来了呢？

　　嗨，什么是革命，什么是阶级斗争？真是让人疑惑不解！

　　管它呢！毛主席最好的学生、最可靠的接班人林彪成了背叛毛主席的投修叛国分子，邓小平下台又上台，现在又要批邓，到底干什么呀？詟久春对“文革”有点腻了，不感兴趣了。而项丽之死，曾使他产生“操文革的祖宗”的恶念。尤其是毛主席对反“走后门”泼的冷水，使他对什么阶级斗争，什么反对资产阶级法权，什么反骄、奢、惰，什么反不正之风等等等等，都觉得没了意义，不知这场文化大革命自己究竟是干什么，为什么干？

　　埋头注释《孙子兵法》反倒使他越来越有精神。而且在这个注释小组里，属他詟久春最显山露水。他的古文最好，现代译文最有文采，得到战友们的赞仰。着实使他光彩了一回。

　　人是要他人承认才有价值、有意义的；而要被他人承认尊重，必须有超过他人的智慧、才能和本事。 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