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音乐:小众文化渐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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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音乐:小众文化渐复苏
第一个常识:我们听的是音乐还是歌曲?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好笑,是吗?
对大部分歌迷来说,流行音乐和流行歌曲之间,是画等号的,那些古典音乐、美声唱法的欣赏者,已经在社会文化中被归入小众群体,仿佛他们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另类。
难道听流行音乐和流行歌曲,有区别吗?
很多好笑的问题,背后的答案却未必让人笑得起来。
人类很早就发现了声音之美,并寻找到音乐的规律。在音强、音高和音色三者中,人类摸索到了声音的艺术,并会用总结出的规律创作更好听的声音。反例也有,据说世界上有一首曲子叫《黑色星期天》,是用不和谐音阶写的,只要是正常人,谁听了都烦。
从这个意义来说,大多数歌迷听歌,首先注重旋律性,听起来舒服不舒服、好听不好听,这是音乐这门古老的艺术产生之初,人类便已经存在的正常反应。
至少在这时,我们的耳朵还没跑偏,可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儿麻烦了——很多歌迷听歌,实际上是在听歌词。
近几年,电视媒体上办了很多音乐节目,逐渐让我们了解到,在流行歌曲中,值得听的不仅仅是旋律和歌词,还有编曲、配器、咬字、唱腔、感情等很多东西。有些东西很专业,比如编曲,普通歌迷也就是外行听热闹,对编曲的差别不是很敏感。但既然叫“歌迷”,对自己偶像的唱腔用心听听、细心揣摩,别再说一些“高音真高”之类的话,那才是真歌迷。
林燕妮曾写文章回忆罗文,说了一段故事。前面提到过,黄霑认为有两首歌确立了港乐旋律的新风格,代表着粤语流行曲真正进入主流行列,这两首歌是顾嘉辉1977年作曲的《家变》和1978年的《强人》。罗文的故事就是有关《强人》的。
歌词中有这样几句:“莫记此中得失,不记恨爱相缠,只记共你当年,曾经相识过。”
第一遍录音,罗文把“恨爱”两个字唱得很伤痛激情。当时,罗文是到了录音室才拿到歌词和乐谱,事先没做足功课。其实这一遍唱得很好,但他说不对,要重唱。第二遍,他便把“恨爱”唱得很茫然。
罗文解释说,既然是“莫记此中得失”,那么,“恨”与“爱”就都应该淡然了,不要唱得那么刻骨铭心、咬牙切齿的,所以要改变唱腔和咬字,这样才能跟歌词的情感配合好。
林燕妮讲这段故事,当然是为了夸赞罗文的天赋,可我们从这个小例子里也应该看出,一位合格的歌者是非常在意自己的声音的,它在歌词之外,却又在歌词之中,是歌曲的一部分,也是音乐的一部分。旋律、歌词是表达作品思想感情的主要元素,配合上歌者恰当到位的演绎,整首作品才算完整。如果我们只听歌词,却忽视掉唱腔、咬字、感情的话,这歌就算白听了。
可惜的是,大部分人听的都是“半首歌”,很多歌迷甚至到了不看歌词就没法听歌的程度。
在黄霑看来,歌词就成了香港流行音乐衰落的因素之一。他说:“新一代歌迷的口味,喜欢听多字的歌,认为歌词写得密才可以表达意思,因此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流行的歌,旋律音调繁促,用音之多之密,几乎令唱歌的人无法转一口气。这新习惯与上一辈的歌迷太不相同,于是乐迷两极化的鸿沟深不可越。成熟歌迷,完全不再听现在的流行曲。”
黄霑的这段话表达出两层意思,一层说的是老歌迷流失的原因。为什么流失?是因为欣赏习惯不同。欣赏习惯有什么不同?这就说到第二层意思:新歌在词和曲两方面都写得太“密”。
怎样才是写得不“密”的歌呢?港台歌曲中的《在水一方》《梅兰梅兰我爱你》、内地歌曲中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词曲都是简单至极,可它们都是经典。
可能新一代歌迷会很不以为然:这些老掉牙的歌,有意思吗?
有意思。这几首歌,要是哼哼着唱,或是在卡拉OK里唱,中国人没几个不会,但能把每个音都唱准的,估计也没几个。至于能唱出故事来,那就更难了。
看起来越简单的歌,唱的难度越大。现在很多歌迷听歌,听的是那一两句高音,听的是副歌那一两句动人的“金句”,甚至连前奏、间奏都没兴趣听。由此,我们逐渐忘记了一个常识:好的流行歌曲,首先应该是一首完整的音乐作品。流行歌曲和流行音乐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们的耳朵已经习惯于把流行歌曲中具有音乐性的那部分忽略掉,旋律结构我们不懂,编曲我们听不出来,歌手的唱腔有毛病我们反而觉得这是特色……这,能叫听歌吗?
可惜的是,恰恰这个最基本的常识,恰恰被我们遗忘了。
遗忘的后果是什么呢?
前面多次说到,港式流行歌曲将我们的耳朵固定在了一个模式上,它成就了一大批唱卡拉OK式情歌的所谓歌星们。可是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这一路唱法把歌迷们的耳朵听坏了之后,好音乐反而不入耳了。
是谁把受众群体培养成了这副样子?大概有人会给出这样的答案:音乐人一直在提供低水平的产品,罪魁祸首当然是他们。逻辑很简单,全国遍地都有鱼香肉丝和回锅肉,然而大部分人可真没吃过正宗的,假如有一天尝到原汁原味的,反而会觉得口味不对。这个时候,是该怪食客,还是该骂厨子?
如果怪厨子把食客的味蕾搞坏掉,那么,音乐人也委屈啊。黄霑在他的论文中列举了几位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士的说法。其中乐评人冯礼慈说:“有识之士都倾向于责备乐坛的单一化。”还有两位唱片业人士,其一是当时Music Nation(大国文化)集团的行政总裁,他叫李进,曾经在“华星”“华纳”“英皇”等公司做过高层,他就直言香港流行乐坛“最大的问题是音乐欠缺创意”。无独有偶,还有一位唱片业巨头,他叫陆少康,是1994年红馆“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的幕后总指挥,曾担任“滚石(香港)”的总经理,他表达了和李进同样的观点:“香港音乐市场一直在萎缩,无新东西出现。”
一位乐评人、两位唱片公司老板都看出了问题,单一化、没有创新能力,确实是香港流行乐坛的问题,可又能怎么办呢?这边,音乐人拿不出新东西,就算有,也总是担心市场,所以只能按惯性提供“港式情歌”,先保证不赔钱再说;那边,歌迷已经被“港式情歌”听坏了耳朵,对新音乐不买账,音乐性稍强一点儿的东西就听不惯了,卡拉OK唱不了的歌更是没兴趣听。
就这样,唱片业市场的两头都在迁就对方,结果就是,香港流行音乐走进了死胡同,到最后,连看家招牌“港式情歌”都完蛋了。黄霑说,在20世纪90年代,“连一向是香港流行曲主流的情歌都开始变得千曲一式,十居其九在诉说分手和失恋的惨情”。
黄霑接下来说的这一句话,才正中要害、一针见血:“歌变成用来自娱和发泄的作品,而不是要来听和欣赏的优雅美丽创作。”——流行歌曲和流行音乐的差别,本质就在于此。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听”歌,从歌里找共鸣,说得更不客气点儿,听歌是在给自己编故事,却忘记了什么是音乐。
在黄霑写论文的时期,香港流行音乐确实已经衰落得很厉害,大概在2000~2004年,这5年里,巨星陨落、新人跟不上来,唱片市场也不好,搞得年年都吵吵救市,可年年都救不起来。
有很多事情应了物极必反的道理,反正市场已经走到了低谷,大家都明白救不起来,索性放开了玩,反而玩出新天地来了。
2005年,香港有张专辑被《时代周刊》评为“2005年亚洲五张最值得购买的专辑”之一,它就是陈奕迅的《U87》。这张专辑肯定是有野心的,看看它的制作阵容:监制的主力是梁荣骏,当年王菲和张国荣的监制,作曲的有C.Y.Kong、雷颂德、Eric Kwok、陈羽恒、林一峰、李雨寰,填词则是黄伟文和林夕两大名家包办。阵容的豪华只能说明陈奕迅的新东家“环球”唱片对顶尖艺人很重视,而值得流行音乐行业重视的是,这张专辑里出现了一首歌:《浮夸》。
20年前,卢国沾发起了短暂的“非情歌运动”,可惜雷声和雨点都不大,很快在铺天盖地的情歌浪潮中销声匿迹了。20年后,当“港式情歌”再也无力支撑香港流行乐坛的时候,陈奕迅却用这样一首“非情歌”让音乐人们恍然大悟,原来,不做卡拉OK情歌也可以有市场的。
也许正因为《浮夸》,几年前还批评香港流行乐坛单一化的乐评人冯礼慈在2005年转变了态度,他认为港乐从这一年开始了一波反弹。反弹并不意味着市场好了,而是指音乐的水平有了突破。
第一个突破自然是《浮夸》带来的题材变化,唱人生、唱社会成了突破方向,不再局限于爱恨情仇、失恋痛苦。在这方面,真要给老牌“天王”刘德华点个赞。作为歌坛的劳模,15年前同期出道的很多歌手,像“天王”级别的张学友、黎明早就不领奖了,还有不少比他小的歌手都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了,刘德华却一直坚持着,不但歌艺越来越成熟,还真有点儿像老前辈一样撑着香港流行乐坛。在2005年,他也与时俱进地紧跟乐坛风向,摆脱了《一起走过的日子》《谢谢你的爱》这类作品,拓宽了作品的题材,诸如人生感悟、励志亲情这一类当然是要唱的,可贵的是,他还唱了环保、慈善等公益题材。
老前辈如此,新人的表现则更加抢眼。若说在题材方面表现突出的,恐怕要说到2005年出道的谢安琪。这是位定位于关注社会民生题材的歌手,夸张一点儿说,2008年她的《喜帖街》有点儿类似于新时代的《铁塔凌云》,它的填词者正是黄伟文。
2005年,黄伟文写了七八十首歌,《浮夸》自然是其中经典,但在题材突破上,这首歌却不是这一年黄伟文的代表作。唱艺人心声的歌太多了,许冠杰那个年代就有,实在不算什么,而这一张专辑才更有力道:《梁祝下世传奇》。它是何韵诗同名音乐舞台剧的原声唱片,填词全部由黄伟文操刀,在他剑走偏锋的笔下,香港流行音乐在同性恋题材上有了绝佳的突破,要知道,当年连“歌神”许冠杰都有两首被香港政府封杀的禁歌,其中之一就是同性恋题材的《封佢做偶像》。
词作题材的突破,让音乐人们的心思活动起来了,这么多年下来创作者们也都没有写卡拉OK口水歌的创作激情了,反正港式情歌也没市场,不如在音乐风格上也突破一下。
这一突破,还真有收获。
就在这几年里,涌现了一批新人。以往的新人,几乎都是生产线上下来的,说是新人,其实也就是名字新,别说音乐类型、声线唱腔、嗓音条件了,就连长相都没什么特点,这样的新人一抓一大把,到最后连名字都让人忘记了,真不知道这是新人还是“克隆人”。但是,2005年前后出现的“新人”们,则是在音乐上有新东西。
比如方大同,2005年年末出版的首张专辑《Soul Boy》,被评为“香港流行音乐史上第一张完整的灵魂音乐专辑”。更值得一提的是,方大同包办了所有的编曲和绝大部分的词曲。这种走另类风格的唱作人,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就几乎绝迹了,就像黎明说的,“四大天王”让香港流行音乐失去了更多的可能性,造成了音乐没有创新的局面,而方大同的出现似乎打破了这一沉闷的局面。
和方大同一样,在2005年出道或出版首张专辑的,还有3位重要的突破型歌手。其中的“Soler”玩起了摇滚,“Pixel Toy”组合玩起了电子乐,而王菀之更是一位唱作俱佳、能驾驭多种音乐风格的歌手。此外,还有一位早就出道的歌手在2005年完成了突破,他就是转向非主流音乐的麦浚龙。
像这样的歌手还有很多,张敬轩、农夫、Rubberband、MR. 等歌手和乐队,都给香港流行乐坛带来了难得的曲风多样性,在音乐风格上完成了突破。
新人们带着新的音乐风格登上舞台,这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套用我们熟悉的散文《春》里的话说,“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歌坛新人也一样,他们一出手就是新东西,像一个娃娃从娘胎里带来的,让他们玩旧的,兴许还不会呢。
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我们再看一个例子:1988年,香港出现了一个怪异的音乐组合,它叫“软硬天师”。
软硬天师成立之初只是香港商业电台聘用的节目主持人,在林姗姗主持的一档节目里当嘉宾。林姗姗是狄龙的外甥女,此前也是一位相当不错的歌手,陈百强都给她写过歌,不过此时她因为结婚生女,已经退出一线了。软硬天师中的“硬天师”林海峰就是她的弟弟,后来是彭羚的老公,而“软天师”葛民辉是林海峰的同学。
说软硬天师怪异,是因为这个组合是以节目主持人的形象出现的,两人在节目里插科打诨,有点儿类似于脱口秀,此后他们在电影、主持甚至艺术设计方面都有不错的发展。严格说起来,他们在音乐上更像是玩票的,和达明一派这样的组合相比,这根本不是个纯粹的音乐组合。
可就是这样的玩票组合,竟然在音乐上玩出了名堂。1991年,他们出版了一张非常重要的专辑《车欠石硬》,其中主打歌叫《川保久龄大战山本耀司》。这首歌有一个同曲异词版叫《对话》,是林子祥和蔡立儿演唱的。
这种歌的重要价值是,它是RP。
RAP其实早就进入香港流行音乐了,据说最早的是罗文。当年他听到德国一首RAP作品后,感觉很有意思,便想搞出一首粤语RAP,这首歌就是1983年的“香港十大劲歌金曲”《激光中》,填词人是林振强。
《激光中》大概是第一首有说唱元素的粤语歌曲,但如果把国语歌算在内,罗文就算不上第一人了。最早的例子很难找,但远在20年前的60年代,葛兰就唱过一首《我要》,这首歌是由Georgia Gibbs的《I Want You To Be My Baby》翻唱过来的。
《激光中》成功之后,《我要》便又一次被翻唱成粤语,这就是1985年叶德娴的版本,填词的依然是林振强。可惜,这首歌是80年代三大“禁歌”之一,因为它的情欲味道太浓。
此后,RAP这种“另类”音乐一直没怎么兴起过,除了喜欢尝试多种音乐风格又乐于搞新鲜东西的林子祥玩过两次,主流歌手对它是不太感冒的。
但软硬天师天生就不是主流,恐怕当时也没几个人把他们当歌手,爱唱什么、爱怎么唱,就由着他们闹去吧。
在这样的背景下,软硬天师反而把RAP唱出来了。1992年,他们在罗大佑的《亲亲表哥》“友情演出”,转眼的1993年,他们就当了主角,《广播道Fans杀人事件》一举杀入了“香港十大劲歌金曲”颁奖礼。这个时候,香港流行乐坛不可能不知道有一种音乐叫“RP”。所以,1995年陈百祥的《我至叻》获得“香港十大劲歌金曲”中临时设置的“全城至爱金曲奖”,则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而可能很多歌迷没注意的是,这一年郭富城的《纯真传说》专辑中,也在玩RP。
当年的“无厘头音乐”RAP,从1983年罗文小试牛刀开始,经过林子祥、叶德娴和软硬天师的推介,12年后,终于在陈百祥手中登上大雅之堂,被歌迷和主流音乐接受。顺便说一句,再过12年,2007年“IFPI香港唱片销量大奖”中的“十大销量本地歌手”“全年最高销量本地男歌手”的获得者,正是软硬天师。
说软硬天师的例子,是想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很多西方的音乐风格在中国的艺术传统中没有土壤,中国人接受起来很难。在中国人这里,理解、消化、喜欢和使用,是需要时间的,而这时间有可能非常长。
而到了21世纪,东西方文化交流程度加深,信息传播速度越来越快,很多年轻人可以自由地出国留学,自然会越来越方便地接触西方各类风格的音乐,而国内的歌迷也可以在第一时间下载西方最新的音乐作品。这样,东西方音乐风格上的鸿沟逐渐被填平了。像方大同那类音乐,30年前若说能进入主流,根本不可想象。
从这个意义上说,2005年前后的新人,一出生就是新的,因为他们掌握了我们以前没接触过的东西,而这种新东西,如今中国人越来越容易接受了。
不过,这样势必会造成音乐市场的细分,就算唱片业不衰落,那些老前辈、只会唱港式情歌的老牌歌手,也会被新时代分流走一部分歌迷。这类歌手转型起来也许有点儿费劲,但是,他们也非常努力地在音乐性上有所突破。
唱腔、曲风什么的肯定是改不了,于是,他们把精力放在了音乐制作上。
唱片的制作分两方面,其一是录制水平。2005年,李克勤玩了次高级的,他的《李克勤演奏厅》是现场录音制作而成的Live版本,同时加入了HIFI元素,成为一张制作水准超高的唱片。
而另一方面,是编曲。2008年,古巨基出版了一张《Guitar Fever》,它的亮点是全部用吉他编曲,搞成了一张高水平的吉他发烧碟。有乐评人评论说,如果不是古典吉他名家杨雪霏的伴奏,专辑中的《下次再见》这种旋律若是配上以前的《爱与诚》那类编曲,肯定又是一首典型的古巨基情歌,唱得不赖,可也真心没啥值得听的。
《Guitar Fever》给香港流行乐坛的突破是,它试图在编曲和制作上让歌迷的耳朵注意到吉他的声音,欣赏歌词以外的编曲和配器部分——这,才是回归音乐的诚恳态度,在多年来不断弱化甚至牺牲流行歌曲的音乐性后,香港流行乐坛付出了代价,也终于找对了路。
这条路的起点,就是音乐中最普通的东西:乐器。
当歌迷们的耳朵听到乐器时,音乐就回来了。 光辉岁月,不说再见:香港音乐时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