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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残红尽褪 幽香暗浮

归尘记 室鞅 29421 2021-04-06 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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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残红尽褪 幽香暗浮

  一日喧嚣殆尽,夜色深沉、月上中宵,太尉府又恢复了平日的静谧。喜宴已散,只剩满园红纱风灯在夜色中摇摇曳曳。远处几声稀疏的虫鸣,预示着燕安初夏将近。

  “兄长,小心脚下。”洛清影扶着已经步履漂浮的洛清篱,顺着回廊缓缓往揽月阁的方向走去。

  “幸好有延泽在,否则今日我定会醉如烂泥,在那帮小子面前出尽丑态。”洛清篱眯着眼笑着摆摆手,继而又问道,“他人呢?”

  “章将军也喝了不少,我让人送他回府去了。除了他,恐怕也没有人能镇得住禁军那帮将士了。”洛清影答道。说话时颈项间热气升腾,湿湿黏黏,让人很是不舒服。

  “嗯。”洛清篱似是有些燥热,伸手扯了扯衣领。

  “兄长,我一会儿让人送些热水过来伺候你先洗漱。你这满身酒气怕是会惹得郡主不高兴。”

  “好。”洛清篱点点头,“我先去书房歇息片刻,待洗漱过后再去见郡主。”

  “那我这就去准备。”洛清影试探着松开手,见洛清篱没什么异样,才放心转身离去。

  “清影,交待好这件事你也回府去吧。”洛清篱叫住了他,“亲力亲为忙了这些天,你也该好好休息一番。府里有吉叔在就够了。你是太傅,不可因为这些事情荒废了秦王殿下的学业。”

  洛清影回身,只见洛清篱步履蹒跚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书房中。他想起午后与赵弘瑀的谈话,也不知洛清篱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洛清影自嘲地笑了笑。惊弓之鸟?赵弘瑀说的却是轻了。如今的自己,真真的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患得患失的模样思之令人可笑。

  吉叔带着下人端来了几盆热水,洛清篱一番洗漱之后精神为之一振,酒意也是退去了大半。

  “大人,二公子让奴才告诉您,天色已晚,他不便打扰您和郡主,直接回府去了。”吉叔接过洛清篱递来的热布巾,弯腰说道。

  “嗯,知道了。”洛清篱点点头,整了整衣领,说完便抬脚往内室走去。

  红烛盈盈滴蜡,红罗纱帐曳地,一室清香暗来。

  “郡主。”洛清篱拱手让礼,然后径直走到榻边坐下。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侧过身去,抬手将覆于郡主面前的大红盖头掀起。

  跳动的烛火迎着齐乐瑶的脸。流放期间长年的劳作,让她没有京城里大家闺秀的苍白纤弱。她五官分明,尤其是那一双通透的墨色眼眸,与他的表弟赵弘瑀竟极其相似,无意间透露着她与当今天子的血缘之亲。然而,齐乐瑶的眼神中少了莫测的揣度,多了些许女儿家的美妙憧憬。正似这夜色中跳动的烛火,撩动人心。

  “请太尉与郡主饮下合卺酒,从此恩爱白首。”

  一名衣着华丽的侍女跪在两人面前,笑盈盈地说道。

  白天洛清篱曾见过她,应该就是齐乐瑶陪嫁的侍女芸儿。

  “恩爱白首……”洛清篱不知怎的,默默念着这四个字,竟是有些走神。

  “夫君?”齐乐瑶见他不动,便微微红着脸唤了一声。

  “啊?”洛清篱猛地回过神来,望着齐乐瑶热切的目光歉意地笑了笑,双手然后接过侍女手中的白玉镶金的酒盏,将其中一只递与齐乐瑶。

  齐乐瑶羞赧一笑接过酒盏,一汪秋水脉脉望向洛清篱。

  洛清篱戎马半生,庙堂之上游刃有余,到了这个时候竟莫名有些紧张。

  “我与夫君共饮此盏。”

  齐乐瑶举起酒盏,洛清篱会了意,双双饮下合卺酒。

  “奴婢就不打扰太尉和郡主休息了。”侍女偷笑着起身,快步退出室外,关上了房门。

  待侍婢退出屋去,洛清篱终于舒了口气。齐乐瑶见他如释重负的模样,掩面而笑。

  洛清篱定了定神,拱手谢道:“白天的事情让郡主受惊了。清篱谢郡主宽宏大量,饶过禁军里那帮小子。”

  “嗯?”齐乐瑶睁大了眼睛,似是不解,“夫君所言我听不懂。白日里野猫踢翻了御赐之物,夫君不是已经派人驱散府中的野猫了吗?与禁军何来关系?夫君莫不是喝多了酒,糊涂了?”

  洛清篱默然望着齐乐瑶,但见她依旧言笑晏晏地望着自己,眼中晶莹,如璀璨流星。

  大丈夫征战杀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堂堂太尉,面对这样的小女子竟是没了主意。

  他明白齐乐瑶是有意帮着自己隐瞒事实。可现在只是夫妻二人独处,她竟还是如此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说实话吗?

  齐乐瑶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柔声说道:“我为夫君隐,有何不可?夫君位居庙堂,声名远振,爱慕者何其多也?我虽为郡主,然则前二十余年尽皆流放边境。赖太后赐婚,得以与你结为连理。可我心中明白,我的学识、见解都远不及京中官宦人家之女。夫君奉命成婚,我却难以与君成琴瑟之和。能与你为妻,我已欣喜不已,却又着实忐忑不安。夫君不必将我看作侯门郡主,我既嫁与君,只愿做一拙妇,全心全意相夫教子而已。”

  洛清篱没想到齐乐瑶竟是这般心直口快、毫不隐瞒。自己方才曲意委婉,倒显得颇似小人行径。

  齐乐瑶低下头去:“夫君与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夫君当日辅佐陛下继承大统,我怕是早就死在那苦寒之地了。”

  说完,她抬起头来,盈盈秋水,桃晕胭脂面:“上天有意垂帘,让我可以伴君左右。乐瑶别无他求,只愿与夫君白首不相离。”

  “郡主……”洛清篱本就被齐乐瑶这番诚恳的话所震动,再对上她那双热情似火的眼睛,不禁心神一颤,一团炽热的火焰从心底升腾而起。

  久违的心动只在遥远的少年时代撞击过他的内心,而这一次,他竟然又一次感受到了情感的猛烈。不知是因为醉了,还是因为被齐乐瑶真挚的言语所蛊惑。

  太后与陛下的赐婚或许别有用意,可齐乐瑶有什么错?她只是一个怀揣着对未来夫君无限憧憬的女子,希冀着世上最热烈美好的爱情。

  正如当年的杨姝一般。

  洛清篱笑了,那笑中氤氲了无限的柔情和从未有过的暖意。

  他轻牵起齐乐瑶的手,顺势将她拥进怀中。

  “郡主,从此以后我们不谈恩义,不论出身。”

  “那我们说什么?”齐乐瑶乖顺地伏在洛清篱的怀中,听着他坚定而有力的心跳,疑惑地仰头望去。

  他那棱角分明的下颚,缓缓地动着,口中吐出的言语令她陷入了无比的悸动中去。

  “从今以后,我们只言一个‘情’字。”

  考虑到洛清篱与齐乐瑶新婚燕尔,赵弘瑀下了手诏命他在府中多休息几日,不必赶着回衙署办公。

  齐乐瑶虽然只是粗通文墨,却心思聪颖。洛清篱见她好学,便手把手地教她读书习字。齐乐瑶常常兀自失了神,默默打量着自己的夫君。待洛清篱发觉,她又羞红了脸撇过头去。一来二去,夫妻二人倒也得了意趣,怡然自得。

  这一日正赶上三日一次的休沐,虽无早朝,赵弘瑀依旧早早醒来,准备先去吉亨殿看看赵元澍,顺便检查一下他的课业。

  方用完早膳,欢招便匆匆忙忙进来通传,说是甄太后过来了。

  赵弘瑀用锦帕擦了擦嘴,起身迎了上去。

  “太后怎么一早过来了?用过早膳了吗?”

  “吃不下……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日一直睡不好。今早天方亮,就再也躺不住了,想过来看看陛下。”甄太后看起来面容憔悴,没什么精神。

  “太后这是怎么了?若是凤体违和,朕这就让杜若来给您瞧瞧。”赵弘瑀听着话音,预感甄太后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一见她面色如此苍白,不免有些担心。

  “本宫这身子自己心里清楚,用不着兴师动众折腾御医。”甄太后虽然口中不在意,面上却是愁云满布,“本宫只是在想,这洛清篱成了婚,太尉府添丁进口,一定热闹非凡。可再看看陛下这后宫里,依旧冷冷清清……本宫心中难安啊……”

  赵弘瑀心里暗自冷笑。他就知道甄太后必是事成之后来寻后账的,可没想到她为了淑妃竟然着急到这个地步。

  “太后教训的是。”赵弘瑀连连点头应承,“这几日洛清篱不在,殿前司积压了不少公务,朕一心处理这些事务不能分神,竟是冷落了淑妃。”

  赵弘瑀说的坦荡,直指甄太后心中所想,这让她不禁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略有尴尬。

  见甄太后如此,赵弘瑀只觉得心中憋着的一口气松了出去,便挑了挑眉接着说道:“幸好这几日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今晚朕便去探望她。”

  甄太后刚要再说,就被殿外通传的小太监打断。

  “陛下,大理寺卿胡之恒胡大人求见。”

  “今儿这是什么日子?竟然如此热闹?”赵弘瑀略带嘲讽地哼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胡之恒便躬着身大步跨进殿来。他身材瘦高,官服穿在他身上总显得有那么些松垮。再加上走起路来步子又轻,总让人感觉他随时就要飞起来一般。

  “臣胡之恒参见陛下、太后。”

  “嗯,平身吧。”赵弘瑀已经回了御座,抬手示意他起身,“爱卿何事?”

  “启禀陛下,去年青州知府贪墨一案另有内情,涉及到前丞相苏向庆,大理寺已经决议复审,驳回材料已发往刑部。这是案件详情,臣特来请陛下过目。”胡之恒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呈了上去。

  赵弘瑀点点头,只用指尖随意翻了一下便搁到一边:“朕一会儿要去看看元澍,奏章待会再看。赏罚必信,若是牵扯到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便是。”

  “是。”胡之恒见他并无意详询案情,便知趣地磕了头准备请辞。

  刚要开口却听甄太后唤道:“胡大人且慢。”

  胡之恒不知太后何意,转过身来垂手而立。

  “前几日洛清篱大婚,胡大人有没有去讨杯喜酒?”甄太后笑容满面地问道。

  “回太后,臣是去太尉府凑个了热闹,讨了杯喜酒。”

  “感觉如何?”

  “太尉与郡主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实乃天赐良缘……哦不,是太后所赐的良缘。”

  “婚宴热不热闹?大伙儿尽不尽兴?”

  “回太后,臣到的时候太尉满面红光,似是喝了不少酒。臣与他同朝为官这么久,还不曾见他如此高兴过。”

  “嗯。”甄太后满意地点着头,精神比方才好了许多,“这家里就得有个女人照应着。洛清篱再厉害,总不能一辈子光棍吧。”

  “太后说的极是。”胡之恒说着,偷偷瞥了赵弘瑀一眼,“不过臣虽然很想与太尉多喝几杯,却始终没能跟太尉说上几句话。”

  “为何?”赵弘瑀察觉到胡之恒飘忽的眼神,便探着身子盯着他问道。

  胡之恒顿了顿,缓缓答道:“太尉被禁军将领们缠得无法分身,前来贺喜的大臣们几乎都是由太傅应酬的。”

  “哦?”赵弘瑀似乎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太尉和禁军将领们看来关系很好啊。”

  “是的。”胡之恒故意不去理会赵弘瑀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冷意,而是笑着答道,“依臣看,那日禁军将领们眼中怕是只有太尉一人,觥筹交错、笑声不绝,直喝的个个皆是面红耳赤。臣真心羡慕将士们与太尉的感情,果真亲如兄弟一般。”

  胡之恒不露声色地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然后便默立一边,等着赵弘瑀的反应。

  赵弘瑀抿着嘴听他说完,沉默半晌才扬了扬嘴角:“禁军其乐融融、上下一心,朕便放心了。”

  甄太后毕竟也是敏锐之人,她隐约觉察到一丝异样,便颤巍巍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胡大人咱们别耽误陛下检查秦王的课业,各自散了吧。”

  待着二人先后离开,赵弘瑀仍旧面无表情地坐着,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

  “陛下?”欢招小心翼翼地唤了几声,“陛下,该去吉亨殿了。”

  “嗯?嗯。”赵弘瑀舒了口气,站起身来,抬脚便出了殿去。

  刚进宫门,便听见一阵稚嫩的诵读声远远传了出来。赵弘瑀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仔细听了片刻。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赵元澍气息还不太稳,诵读起来语调时高时低,但字字间都透露着一股认真的劲儿。

  赵弘瑀欣慰地笑了笑,招手示意一名小太监近前来:“秦王诵读多久了?”

  小太监忙不迭跪着答道:“回陛下,今日太傅入宫授课,殿下一早便起来了。这会儿大约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太傅来了?”赵弘瑀一愣。

  “是。”小太监老老实实答道。

  赵弘瑀示意小太监退下,拧着眉朝殿中望了望。

  “陛……?”

  欢招正要开口唤他,就被赵弘瑀一个回首瞪眼吓得把话悉数吞回了肚子里。

  “你们就在这等着,不许通传,不许说话。”

  赵弘瑀低声下了令,转过身往正殿走去。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在殿外廊柱下站定,远远看见洛清影背对着自己坐在几案旁。

  几缕晨光洒在他的丝质官服之上,恍惚间竟似波光潋滟,十分好看。

  赵弘瑀眉眼低垂,双手抱在怀里,静静地听着殿内一大一小的对话,忽然间觉得心内前所未有的安宁。

  如果不是赵元澍机灵,一眼瞧见了站在殿门外的赵弘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会站多久。

  “陛下。”洛清影迅速站起来,回转过身子拱手行礼。

  在赵元澍面前,洛清影一向遵循君臣之礼。赵弘瑀嫌啰嗦,跟他说过好几次,可他坚持身教重于言传,不能在赵元澍面前坏了规矩。赵弘瑀无奈,只能妥协,但固执地免了洛清影的跪拜之礼,只行拱手礼即可。

  “太傅免礼。”赵弘瑀觉得自己“偷听”的行径被撞破,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进去,“朕也是刚到,见你在授课,便想着还是不要惊动你们的好。”

  洛清影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赵弘瑀的衣领,龙纹之上覆着几片丁香花瓣。

  吉亨殿外种了几株丁香,现下正是开的旺盛,满院暗浮幽香。

  “刚到?”洛清影望着赵弘瑀的肩膀挑了挑眉。

  “嗯?”赵弘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肩头,谎言被戳破,只剩好笑。他轻轻将花瓣捻了去,自我解嘲地说道:“怎么都骗不过你的眼睛。对了,听说洛清篱的喜宴都是你忙里忙外,怎么不在家中多休息几日?”

  按照仪制,太傅授课也需遵循规制,固定的日子固定的时间才能进宫。可赵弘瑀给了洛清影特权,只要是涉及到秦王赵元澍的课业,无论何时皆可随意出入,不需事先禀告。

  “殿下的学业为重,臣不敢耽搁,便入宫来了。”

  “难为你了。”赵弘瑀点点头。

  看洛清影低眉顺眼的模样,赵弘瑀忽然想起那日与他在太尉府的谈话。不管怎样,在他的心中,赵元澍的事情依旧是头等大事。想到这里,赵弘瑀有些欣慰。

  赵弘瑀走到赵元澍的位子坐下,翻了翻几案上的书简,随口问道:“今日学的你可都明白了?”

  “回父皇,儿臣大概都明白了。”赵元澍乖巧地答道。

  “大概?”赵弘瑀拧着眉望了他一眼,“那就是还有不明白的了?”

  赵元澍犹豫片刻,点点头:“嗯……”

  “哪里不明白?”

  “回父皇,太傅告诉儿臣,君臣之道在于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些儿臣都能明白。可儿臣有一个疑问,如果君不能以礼使臣,那臣还要忠心事君吗?”

  赵弘瑀很是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赵元澍问的难道不正是他想不明白的问题?难道不正是当下横亘在自己与洛清影之间的鸿沟?

  赵弘瑀语塞,他无法作答。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反思着自己的行径,可事实却令他煎熬不已。他利用洛清篱,是因为觊觎他手中的兵权;他忌惮洛清篱,同样也是因为他手中的兵权。赵弘瑀上过战场、平过叛乱、玩弄过阴谋,他曾直面地见识到了军队的巨大威力。可遗憾的是,他却从未真正将禁军直接掌握在自己手中。

  身在其位,方知其苦。如今他位居九五,才明白为君者的痛苦。对于洛清篱,他是感恩的,可同样也是恐惧的。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已经成为了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京官梳察之时,他默许了胡之恒的提议,将洛清篱置于风头浪尖;之后他又与甄太后做了交易,将齐乐瑶嫁了过去,明为恩宠、实为监控。如同蚕食一般,他试图将洛清篱的力量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赵弘瑀心里清楚,放眼朝堂,只有洛清篱一人可以驾驭得住彪悍的禁军。所以自己务必要将他控制在手心里。可洛清篱的力量又是不可褫夺的,因为只有他的力量才能确保秦王赵元澍的登极之路。

  因为赵弘瑀相信,凭着洛氏兄弟的感情,只要洛清影坚定地站在赵元澍身后,洛清篱就一定也会站在他们的身边。

  洛清影与他兄长不同,他与赵弘瑀的缘分并非肇始于君臣道义,而是始于一见如故的友情。他视赵弘瑀为君,更视他为肝胆相照的知己。

  可洛清影却不是瞎子,赵弘瑀所做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洛清影能感受到赵弘瑀每走一步的艰涩,也能察觉到他对自己兄长的猜忌。洛清篱就是洛清影的软肋。

  赵弘瑀明白,再这么下去,终有一天洛清影会再次离他而去。可如今的情势,自己是绝不能放他离开的。

  所以赵弘瑀才会在洛清篱大婚那日乔装打扮跑到了太尉府,找到洛清影说了那样一番话,试图以友情的名义可怜兮兮地将他留下。

  洛清影心软,他果然被打动了。

  可洛清影越是神色淡然,赵弘瑀越是心中不安。自己最是清楚他的为人,也明白他最重的是情义。用这种拿不上台面的手段将他留下,留在这个污浊的境地,赵弘瑀觉得自己竟是这般龌龊无耻。

  “殿下所问并不是什么难题。”

  洛清影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从赵弘瑀身上掠过,他望着赵元澍轻声说道:“君臣之义为天地伦常。君有为君之道,臣有为臣之道,为君者,礼贤下士;为臣者,忠君事国。二者互不为因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臣者之忠,绝不因君主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而产生任何动摇。”

  洛清影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全部叩在赵弘瑀的心上。

  他说完了话便又微微躬着身子垂手立在一旁,似乎在等着赵元澍的回应。

  “嗯……”赵元澍晃了晃圆圆的脑袋,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本王似乎有些明白了……”

  “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赵弘瑀有些烦躁,他一抬头正好对上洛清影疑惑的目光。

  或许在洛清影的眼中,自己这火来的不知所谓,所以赵弘瑀只好又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你知道的,朕其实并不喜欢看书,最受不了你们这种一说起来就之乎者也没完没了的……”

  洛清影也跟着笑了笑:“以后臣教授秦王殿下课业的时候,还请陛下尽量避开为好。”

  赵弘瑀本还沉浸在兀自的五味杂陈中,突然被洛清影这么一激,竟大笑出声来。

  赵弘瑀明白,洛清影也是在试探着自己。他或许想过离开,可他终究没有走,并且一如往常那般站在吉亨殿明媚的阳光里与自己谈天说地、斗嘴调侃。

  这样就够了。反正有好梦做着,那便闭着眼睛,即使是装睡又何妨?

  笑过之后,赵弘瑀转头望着赵元澍问道:“元澍,朕听章延泽将军说前几日他在宫外得了个有趣的东西,你想不想知道?”

  “想!”赵元澍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

  赵弘瑀冲着殿外唤了欢招一声,不多时便见他利索地趋步进殿来。

  “欢招,你带元澍去找章延泽。”

  “是。”欢招俯首道。

  赵元澍方要雀跃出门去,就被赵弘瑀大声呵住:“不许疯的太过了!”

  待殿外重又恢复了宁静,赵弘瑀偏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盯着洛清影:“你能来,我无比感谢。”

  洛清影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故意不想继续那个话头,微微一笑重新跪坐下去:“为元澍教授课业本就是我的职责,你不必多虑。”

  那个话题太危险、也太沉重,既然洛清影不愿提,那就随他去吧。反正他人在这里,不管是用什么理由让他坚定了留下的决心,既然目的达到了,赵弘瑀也着实不愿再去想。

  “你既然来了,正好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赵弘瑀一撩衣摆,走到他对面坐下。

  洛清影暗暗往身后挪了挪。

  也不知是不是那时在西窗抄写经书时留下的习惯,没人的时候,赵弘瑀总喜欢与他对案而坐。以前没有什么,可是现在洛清影并不喜欢如此近距离地与他坐着。在熟悉的人的面前,洛清影总是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之前,赵弘瑀大大咧咧倒是无妨。可如今,他心思越发敏锐、眼光越发毒辣,自己面上任何细微的情绪变化几乎都逃脱不过他的法眼。这让洛清影莫名的紧张。

  “何事?”

  “南秪使团要来了。”

  “哦?”洛清影抬眼望着他,有些惊诧。

  “国书已经交给了神策军的曹郃将军,他先将消息递进京来,随后便会按照仪制将国书和使者护送进京,最慢下个月初也就到了。”

  洛清影嘲讽地哼了一声:“南秪可真是谨慎小心啊。当初你初登大宝,朝局未定,西境又是险象环生,他们便龟缩在南边,既不贺喜,也未曾派遣使者往来。如今见我大殷势稳,这才赶着过来示好。这日子挑的可真是好。”

  “是啊。”赵弘瑀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几案上来回摩挲,“好事总不能都让他们占了。这次他们既然派了使团来,我倒要看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找个机会趁势给他们个下马威,让他们也明白我的态度。”

  “是该好好筹划安排一下。”洛清影很是赞同,“自西卫漠竹入殷以来,朝中已经很久没有重大外事。南秪来访,是你登基以后第一次接待外臣,务必要周全稳妥。”

  “待国书一到,我自会与大臣们商议妥当。不过我要跟你说的是另有其事。”赵弘瑀猛地坐直了身子,凑近了些说道,“南秪这次一动让我想起一件事。神策军的曹郃年纪已经不小了,他也多次写信给我,自称年老多病想回京颐养天年。可是因为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事便一直拖着。”

  “你是想让曹老将军回京?”洛清影一愣,继而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曹郃毕竟年纪大了,常年领军在外,远离朝廷,不受中央节制,容易滋生事端。之前的天雄叶氏叛乱就是个例子。让他早日回京也是好事。边关重镇,最怕将领关系盘根错节,势力长久固定,长此以往难免内轻外重,危及宗庙。可是曹郃镇守边关大半辈子,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有他在,南秪不敢轻易乱动,所以这继任的人选必须慎之又慎。”

  “知我者莫若你也。”赵弘瑀神秘地笑了笑,“之前我让曹晖去镇守西境,就是着意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节镇一方的实力。如今看来,这几年他做的还是不错的。即使西卫内乱,他也能从容应对,颇有曹郃将军当年的风采。”

  “所以你是想让曹晖去接替曹郃?”

  “是的。”

  “那天雄由谁去驻守?”

  赵弘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猜。”

  洛清影差点没被噎过去:“社稷之事你也这么没正经?”

  赵弘瑀哈哈大笑,然后歪着脑袋盯着他:“你猜不到吗?我的太傅大人。”

  洛清影瞪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想了想,然后试探着问道:“章延泽?”

  赵弘瑀满意地点点头:“果真知我者莫若你也。”

  “这恐怕……不行吧……”洛清影有些迟疑。

  “为何?”

  “章延泽虽然资历是够了,可他毕竟没有单独御守边防的经验。何况他一向秉性直爽,我怕他……”

  “你怕他会误事?”赵弘瑀摇了摇头,“他不会的。他的直爽只是因为他不善于谋身。可是一旦涉及军中事务,他比谁都认真、精明。”

  见洛清影有所顾虑,赵弘瑀又接着说道:“章延泽和曹晖他们不一样。他并非名将之后,没有家族世交,在朝中少了许多是非瓜葛。而且他又曾在平叛天雄之乱时立下大功,熟悉西卫的情况。最重要的是,西卫国内这些年总是不太稳定,我总担心会有关于你身世的消息泄露出来。章延泽和你关系交好,让他去,我放心些。”

  赵弘瑀兀自说着,突然发现洛清影有些走神,他轻轻拽了拽洛清影的衣袖:“你怎么了?”

  洛清影回过神来,有些心不在焉:“没什么,可能最近确实太累了,总是不能全神贯注……”

  赵弘瑀松了口气:“也是,你本就喜静。让你忙活洛清篱的婚宴,定然疲惫不堪。”

  洛清影笑了笑:“方才你所言我都明白了。你既想的周全,那便按照你的意思去办吧。章延泽走后,宫城侍卫将领人选也需仔细斟酌。君主安危系于虎贲将军一人,理应稳妥。我觉得崔迟可以考虑。”

  “诶呀,你怎么总能猜中我的想法?”赵弘瑀抚掌大笑,“崔迟本来就是舅舅的属下,跟随舅舅多年,他继任虎贲将军一职再合适不过。”

  说完,赵弘瑀收敛了笑意压低了声音:“这些事我只是刚有些盘算而已,待南衹使团走后再商议如何调动。今日这些话我只与你一人说。”

  见他如此谨慎,洛清影明白了他的用意:“涉及军政大事,我知道怎么做,你放心吧。”

  “嗯。”赵弘瑀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又叹了口气:“这些小心思我也是信不过别人,只能跟你说说。以前我看不上赵弘嘉整日里勾心斗角,没想到如今自己每日里却也在不停地算计。”

  “臣为君主计,君为天下计。赵弘嘉之流所为是玩弄人心的阴谋,你现在所思所虑乃是安定社稷的阳谋,怎能同一而论?”

  赵弘瑀闻言,心里一个激动,猛地拉住他的手:“你能这么想我就安心了。我只怕你会把我和赵弘嘉当做一样的人。”

  洛清影怔了片刻,然后笑着摇摇头,不动声色抽出手来:“你与他不一样,我早就说过。”

  万般思绪忽然堵在心头,赵弘瑀不知如何去说。良久,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松地笑了几声:“话已如此,不复多言。你我之心,朗如日月。”

  六七月间,正是燕安城最热的时候。骄阳似火,空气中都蒸腾着焦躁不安,白晃晃一片。

  南秪的使者带着国书入了京城,递交了国书,传达了国君的修好之意,并约定中秋时由四皇子楚王虞昉领使团正式来访。

  大殷朝自然是要欢迎邻国传递来的好意,于是一切按照仪制定好了日子,只待中秋一到便迎接楚王使团的到来。

  西卫那边相安无事,国内也无天灾人祸。赵弘瑀在这炎夏之中竟难得的得了一份清净,除了批阅奏章、勤于政事,便是亲自督促赵元澍的课业。

  酷暑难耐,赵弘瑀发了慈悲,每十日便让各部官员休息一日,朝会也由三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若无紧急事务需要面呈,只需按制上疏即可。

  这一日适逢休沐,洛清影处理完手中事务,便往太尉府去了。

  刚一进门,就见吉叔满头是汗地迎了上来:“二公子回来了。”

  “朝中无事,我便过来看看。”洛清影点点头,“今年这天着实是热的厉害,你可要注意着身子。”

  “是啊是啊!”吉叔笑着擦了擦脖子上的汗,“不过今年幸亏有夫人在,里里外外操持,老奴可是省了不少心。”

  洛清影在洛清篱婚后回来过几次。渐渐地,他发觉那个曾经深沉少言的兄长变了,往日静如止水的眼神里浸染了一抹不易察觉到欣悦,那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才会有的灵气与悸动。

  而齐乐瑶正是这一切变化的根源。她热情、开朗、直爽,就像一阵甘霖,悄悄地飘洒进洛清篱几近枯涸的心里,滋润着他心中最深处的伤痕,让一切痛苦的记忆慢慢消融、逝去。

  这一切让洛清影对这位嫂夫人有了无法言喻的亲近感,虽然她是齐重卿的女儿,可那又怎样?如今的洛清篱,幸福地如此真切,便足以让人慰藉。

  洛清影轻轻嗯了一声,顺着小径来到揽月阁外,还没进院门便听见嘈杂的人声飘了出来。

  “安歌,如此一来你岂不是自断后路?”

  “战场对垒,士气是最重要的,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难道不行吗?”

  洛清影听了片刻,抬脚走进去,果不其然看见章延泽和安歌正立在廊柱下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什么。

  洛清篱负手立于一旁,眯着眼睛听着他俩的争论。

  章延泽和安歌两人背对着院门而立,并未注意到洛清影进来。倒是洛清篱抬眼看见他,微微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洛清影会了意,放轻了步子走上前去,原来这两人正在沙盘上演练兵法。

  “置之死地而后生,实为失道而求生,并不可取。”章延泽指着河道边一片开阔的山谷地形说道,“兵者乃死生存亡之大事,绝不可意气用事。置之死地而后生,并非是为将者自主进入死地,而是被逼无奈之下的选择。昔日韩信背水一战,也并非是将全部身家都押在了河边,这些都是他给对方使的障眼法而已。”

  见安歌疑惑地望着自己,章延泽伸手指向山谷后方:“韩信早就分了两千精兵绕到了敌军身后。所谓绝地,实际上仍是正奇相合,前后夹击,攻其不备而已。”

  安歌恍然大悟地猛点头,继而又摇头问道:“可是兵法有云,围师必阙,穷寇勿迫,不也正是说明穷途之兵最为可怕?既如此,将领为何不能以此激发士气?”

  “穷途之兵最为可怕,是因为他们只有拼命才可活命。我的意思是,为将者一不可将对方迫于四合之绝境,形成死战之局面,二不可主动将自己的兵士引入濒死之境,冒险求胜。”

  安歌似乎有所顿悟,他挠了挠头,然后又轻轻点点头。

  “章将军所言实乃领军之正道。”洛清影听完此言忍不住上前插话,“除非逼上绝路,否则将帅绝不可轻易将自己的军队置于绝境。”

  冷不防的一句话把章延泽和安歌二人吓了一跳。

  他俩齐齐回过头来,一见是洛清影来了,正要行礼,便听洛清篱缓缓说道:“安歌,为将、为兵有天壤之别。为兵者,要严守军规军令,勇往直前、置生死于度外。为将者则不然。将者,系兵者之命于一身,而兵者乃立国之柱石。所以为将者可以无畏一己之生死,却不可视兵士们的生命如儿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气之争断不可取。对于朝廷而言,失之一地尚可再夺,可若失了军队,那便是彻底断了根基,无可转圜。如今我让夏耒教你武艺,那只是教你如何做一个好兵。可若要为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一席话说完,安歌愣了片刻。他眨了眨眼睛,清瘦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

  “安歌多谢各位大人赐教。太尉大人放心,小的一定跟随夏耒将军努力用功,不教大人失望。”

  “嗯。”洛清篱满意地点点头。

  几人还要再说,突然听得廊下一阵脚步声,寻声望去,原来是齐乐瑶带着几名婢女端了东西过来。

  “说的这么热闹,也不嫌热吗?”齐乐瑶笑意盈盈地走近来,“我让芸儿煮了些莲子羹,甚是解暑。你们都喝一些吧。”

  说完,她便转身对近身的一名婢女招了招手:“芸儿,给大人们都端上来吧。”

  “是。”芸儿点点头,招呼下人给每人手上都端了一盏莲子羹。汤汁用冰块镇过,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这芸儿便是齐乐瑶从侯府带过来的贴身婢女。十七八岁的年纪,鹅蛋脸、丹凤眼,个子不高却时时透着股机灵劲儿。

  齐乐瑶亲手端过一碗莲子羹,给洛清篱递了过去。

  “早起时不是不舒服吗?这些琐碎的事情交给吉叔就好了。”洛清篱接过汤汁,微微摇了摇头,语气里却满是关切之意。

  “我没事。估计就是太热了,有些中暑而已。”齐乐瑶笑了笑,眉目间却示意洛清篱赶紧将碗中的汤汁喝下去。

  “郡主怎么了?”洛清影立于一旁,闻言问道,“若是中暑便找御医来看看,可马虎不得。”

  “多谢清影挂怀。”齐乐瑶轻轻笑着点头致谢,“一点小事而已,无须兴师动众。”

  “清影说的对,你就是对自己太不在意了。”洛清篱喝下汤汁,将空碗递给芸儿,“这几日暑气正盛,你又总是忙东忙西,府里的事情事无巨细一一照应,怎能不病?我已经派人去请杜若过来瞧瞧,他应该就快到了。”

  话音方落,下人便通传说是杜御医到了。

  洛清篱挥挥手让人请他进来,然后转身对洛清影几人说道:“你们先聊,我进去陪乐瑶看诊。”

  “不用了。”齐乐瑶微微让了一下,“方才你们聊得正是火热,怎能因我而扫兴?”

  说完,她对芸儿说道:“你带杜大人去后厅,我在那里等他。”

  “是。”芸儿应声退下。

  洛清篱还要再说,齐乐瑶粲然一笑示意他宽心,然后转身朝后厅走去。

  “郡主怎么了?”

  见齐乐瑶的身影消失于竹帘之后,洛清影仍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齐乐瑶的郡主身份不曾因为嫁入太尉府而有任何改变。无论她与洛清篱如何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也不能有任何闪失,尤其是不能在太尉府内有任何闪失。这一点洛清影心知肚明。

  “早起时恶心了一阵,也不知是不是天热的缘故。”洛清篱也是毫无头绪。

  “也是。”章延泽接过话茬,“今年这天实在热的离谱,禁军将士们都有些熬不住了,何况郡主这样的女子?”

  “郡主一力操持府里的事务,或许真的是累极伤身……”洛清影望着章延泽点了点头。

  说话间,芸儿已经引着杜若背着药箱从前门进了来。

  “下官见过二位大人、将军。”杜若拱手行礼,额间全是细密的汗珠。

  “一大早便要辛苦你跑一趟。”洛清篱略带歉意地点点头。

  “无妨无妨。”杜若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轻轻擦去额角的汗珠,“郡主凤体要紧。”

  “郡主在后厅等你,你先去吧。”洛清篱侧了侧身,为杜若让出一条道来。

  “是。大人放心。”杜若将素帕又塞回袖中,拱了拱手道,“大人稍等片刻,待有了结论下官便来禀告。”

  “有劳了。”洛清篱右手一引,杜若便微躬着身子急匆匆往内室走去。芸儿跟在他身后,迈着碎步轻快地消失在帘后。

  “既如此,我们便在这陪着大人等会儿吧。”章延泽望着洛清影,等着他的回应。

  “嗯。”洛清影点头,继而望向洛清篱,“有杜若在,一切无虞,兄长安心便是。”

  “但愿如此。”洛清篱低着头,似乎毫无兴致。

  见洛清篱心不在焉,章延泽悄悄挪到洛清影身边,低声说道:“昨儿大人传了口讯,让我今日带着安歌过来教授兵法。没想到一早入府便听得郡主病了。我和安歌见大人忧心忡忡的样子便想先回去,没想到郡主怎么也不肯,说是不能因为她误了大人的正事……要不是大人坚持请杜若过来,郡主怕是都不愿惊动御医院的那些人。”

  洛清影微微叹了口气,默默望着洛清篱,内心里五味杂陈。

  兄长的内心深处依旧不曾改变。即使内心焦忧万分,面子上却依旧固执地不肯流露出来。

  这边三个人各怀心事,那边只剩一个安歌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抚那个平日里冷静无比的太尉大人,又觉得这个时候多说话可能会招人烦,便默默地开始收拾一旁的沙盘。

  章延泽最了解这兄弟二人,什么事都是闷在心里的主。他也不再多言,跟着安歌整理沙盘去了。

  洛清影立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自己的兄长。

  洛清篱愁眉不展,只因为担心自己的妻子。一想到这里,一丝欣慰之情竟然跃至洛清影的胸中。

  洛清影曾经以为,经过杨姝一事,自己的兄长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了。如今他为齐乐瑶担忧,证明他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对爱情的追求、对人生的热情。正如那日兄长自己所说:放下并不意味着遗忘,而是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对活着的人最好的慰藉。

  如今的洛清篱如同新生,这不也正是杨姝希望看到的?

  沉默并没有在庭院中停留很久。

  杜若的声音一路从后厅远远传来。

  “大人!大人!”

  “如何?”洛清篱回过神来,快步迎了上去,焦急地拉住杜若的手,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大人啊!大人啊!”杜若一反常态地开怀大笑,惹得院内众人面面相觑。

  洛清篱喘了几口气,诧异地望着他。

  意识到其他人的不知所措,杜若收敛了笑意,抽回了手,后退几步恭恭敬敬施礼道:“下官恭喜大人,郡主有了身孕了。”

  洛清篱张了张嘴,直直愣在原处。他似乎无法理解杜若所说的话,又似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兄长?兄长?”

  倒是一旁的洛清影最先回过神来,几步上前拉了拉洛清篱的衣袖:“郡主有了身孕,兄长要做父亲了!”

  “父亲?”洛清篱深吸一口气,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洛清影,语无伦次,“我?我要做父亲了?你是说我要做父亲了?”

  “嗯嗯!”洛清影使劲点点头,满面笑意。

  “恭喜大人!恭喜郡主!”一旁的章延泽和安歌也终于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相视大笑,上前高声贺喜。

  “大人?”杜若小声地提醒道,“大人不进去看看郡主吗?”

  “啊?”洛清篱又是一愣,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而后忙不迭地点头道,“去去去!这就去!”

  说完,便大步朝后厅奔去。

  “我们几人不便去内室,还请你帮着多多照应。”洛清影实在对洛清篱这个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太放心,只好轻声叮咛杜若。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好好照看。下官这就先去为郡主开一副安胎的方子。”杜若拱手答道,然后便快步回了后厅。

  “二公子!”章延泽一步上前,再不管尊卑之仪,紧紧抓住了洛清影的手,“太尉府的大喜事啊!大人要做父亲了!大人要做父亲了!老太尉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安心了啊!”

  洛清影望着他,眼中噙着泪光,嘴角却止不住高扬:“我洛氏终于后继有人了!”

  “太傅大人,小的这就回殿前司,把这个喜讯告诉夏耒将军他们!”安歌拱拱手,不待洛清影反应过来便一阵烟似得飞奔出去。

  “吉叔!吉叔!”洛清影似是回过神来,着急唤着吉叔,“快!去祠堂准备一下!我要赶紧焚香告诉父亲这件天大的喜事!”

  “好好好!老奴这就去!这就去!”吉叔闻讯赶来,边小步跑着边抹眼泪。

  洛清影抬脚就要往祠堂走,一回头却见章延泽低着头,不似方才那般亢奋,而是怅然若失、神色郁郁。

  洛清影明白,触景生情,人之本性,他一定是想到了苏祓。

  那样明艳的女子,如同一团烈焰,曾经燃烧在燕安城最繁华的馆阁中,又如同一根最尖锐的银针,直接扎进大殷皇室的心脏,撼动着权力的中心,酿成最大的一场风暴。而之后,便似天边的一抹流霞,倏然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她是章延泽心中不可触及的伤痛。

  轰轰烈烈,昙花一现。

  家国天下,身为男儿,只能一力去扛。不管是不是辜负了红颜。

  “章将军?”洛清影转过身来,轻声唤道。

  “嗯……?大人,怎么了?”章延泽一愣,抬起头来望着洛清影,却见他目光之中满是关切担忧之情。

  章延泽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这么久了,我竟然还是走不出来……”

  洛清影凝视着他,良久说道:“有些事并非要走出来才能摆脱伤痛。你与苏祓天各一方,却又心念彼此。心有所牵,便已是幸事。”

  章延泽看着他,愣怔片刻,而后点点头,终是没有再说一句话。

  齐乐瑶有了身孕,太尉府门前立刻变得熙攘热闹起来。先是齐重卿亲自过来探望,然后是赵弘瑀让欢招亲自带了宫人过来,赏赐了一堆金银玉器,再就是禁军殿前司的那帮年轻将军们纷纷前来道贺。

  齐乐瑶不能见外人,洛清篱却不能躲着,前前后后忙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忙是忙,可洛清篱却一改往日严峻的模样,整日里笑意连连,整个人都似乎化为一团春风。

  而朝堂上的又一桩喜事接连而来,淑妃终于一朝有孕。这让期盼国祚绵延的朝臣们又增加了对先帝祖宗们的无限感恩之情。

  朝堂上下一派喜乐祥和。

  这一日,甄太后满面春风地踏进了中孚宫,告诉赵弘瑀自己想去相国寺敬香,感谢佛祖对大殷宗室的护佑。

  赵弘瑀明白她的心情。虽然他心有隐忧,可淑妃怀的毕竟是自己的血脉,他还是干脆地同意了。

  “太后之心朕深为感动,不过切不可大肆铺张,劳民伤财。”赵弘瑀只提出这一点要求。

  “陛下一向节俭,本宫自然是有分寸的。”甄太后笑着说道,“随行一切从简。今岁惊蛰祈福,是洛清篱兄弟随驾,如今洛府也有喜事,本宫不想打扰他们了。这一次,陛下可否让大理寺的胡之恒随驾?”

  “胡之恒?”赵弘瑀有些诧异,“他并非礼部官员,为何要他去?”

  甄太后笑着解释道:“若是礼部掺和进来,挑日子,定仪制,选随行,怕是又要大肆折腾一番。上次京官梳察,胡之恒亲力亲为,以一己之力肃清官场龌蹉之行,为陛下扫清蠹虫。他立了大功,却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本宫听闻他本人极为清廉,这样的人就该是陛下用来法治天下的利器。这一次带上他,一来可以显示皇室对清廉之臣的重视嘉赏,二来也可以帮助胡之恒在朝中更好地站稳脚跟,为陛下日后所用。”

  闻及此言,赵弘瑀深思片刻,虽然自己也想将胡之恒培养成为可以平衡朝局的一方力量,但洛清影却一直对这个人心有介怀。若是自己出面,很有可能会惹得洛清影多想,让二人刚刚稳定下来的关系再生嫌隙,倒不如借了甄太后的势,将自己先摘出去。

  想到这里,他点头首肯:“太后所虑甚为周全,那便依太后所言行事吧。”

  相国寺敬香那日,晴空万里。天气实在酷热难耐,甄太后一行敬了香,便躲进侧殿的厢房里避暑。仪鸾司早早在厢房内放了冰块,置于铜匣之内。

  外间白光炎炎,相国寺的侧殿里却是凉意丝丝,好不惬意。

  甄太后使了个眼色,小玉便挥挥手让伺候的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她守在侧殿门外,殿内只剩甄太后与胡之恒两人。

  胡之恒见此情状,知道甄太后别有安排,便轻轻拢了拢衣袖,垂首跪坐在下,静静等着甄太后发话。

  “胡大人,本宫不是啰嗦之人,便单刀直入了。”甄太后干咳了一声,缓缓说道,“知道本宫此次为何挑你随行?”

  胡之恒立直了身子,拱手答道:“启禀太后,臣素来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愚钝?”甄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胡大人若是愚钝,又怎会在陛下面前如此别有用心地捅了洛太尉一刀?”

  胡之恒闻言,立刻变了脸色,慌忙起身走到甄太后座前跪下:“太后此言,臣不明白,臣诚惶诚恐。”

  “胡大人这是何必?快快起来。”甄太后抬手示意他起身,可胡之恒仍旧跪在地上,毫无起身之意。

  甄太后见他如此固执,便缓了些语气:“这里没有外人,本宫也没有恶意,只是想与大人聊聊心里话。大人若是如此,这话还怎么说?”

  胡之恒犹豫片刻,踌躇着起身,躬着身子又回到了几案旁坐定。

  甄太后满意地微微颔首,接着说道:“胡大人那日向陛下提及洛太尉新婚之宴上的事情,说到太尉与禁军将士的兄弟之情,话里话外都在向陛下暗示洛太尉与禁军过从甚密,长此以往,禁军将不念君主之恩,却只记得将官之好。胡大人忠心为主,本宫甚是欣赏。”

  胡之恒听她说完,立刻正色言道:“太后明鉴。臣确实意在提醒陛下,可却无挑唆之意。太后此言,令臣惶恐万分。”

  甄太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胡大人聪明一世,此刻怎么糊涂起来?是不是挑唆,本宫说了不算,陛下说了也不算。”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意味深长地盯着胡之恒:“先前京官梳察时,是胡大人提议从洛太尉开始,以至于将他放在了风口浪尖之上。大人之心本是为朝廷、为陛下分忧,可在别人看来,却并非如此简单啊……”

  胡之恒低着头,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随即又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太后今日命臣随驾,原来是有心要点拨臣下。”

  甄太后会心笑道:“胡大人果然是聪明人,那本宫便不再绕弯子了。皇宫之内耳目众多,你在陛下面前说的话想必早已经传到太尉的耳朵里了。如今你与太尉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就算他洛清篱心胸宽广,不计前嫌,可他手下那帮武将却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他那兄弟是当朝太傅,专门教授秦王学业,与秦王感情颇深……”

  说到这里,甄太后顿了顿,她抬眼细细观察了一下胡之恒的神情,但见他双眉紧锁,双唇紧闭。

  “胡大人,本宫问你,你与太尉之间,谁与陛下交情深厚?”

  猝不及防的发问令胡之恒愣了片刻,他想了想,答道:“回太后,臣不及太尉。”

  “那你与太傅之间,谁与秦王交情深厚?”

  “自然是太傅。”

  甄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却忽然打住了话头,饶有意味地等着他的回应。

  胡之恒抿着嘴唇沉思良久,忽然起身重重磕下头去:“臣愚昧,请太后指点迷津。”

  “你一点都不愚昧。”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甄太后很是满意,“你早就看出洛氏一族日渐坐大,终将成为朝廷的隐患,所以才会几次三番想着提醒陛下。可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单打独斗,不见得能占取上风。所以,你需要一个盟友。”

  “盟友?”

  “淑妃有孕,必定诞下皇子。如今陛下尚未册封太子,到那时子以母贵,太子之位究竟落入谁手还真不好说。”

  胡之恒犹豫片刻,似乎有些疑虑:“太后所言甚是。可太后怎能肯定淑妃娘娘诞下的一定是皇子?”

  甄太后收起笑意,讳莫如深地望着他:“是不是皇子,本宫说了算。本宫说是,那便一定是。”

  胡之恒心内大惊,顺势跪伏于地,不敢再说一个字。

  “胡大人,本宫方才便说了,你是个聪明人。话已至此,该怎么抉择,你好好想想吧。”

  甄太后说完,胡之恒依旧是伏在地上不吭一声。

  见他心中仍有担忧,甄太后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宜阳郡主与太尉的婚事其实也是陛下的意思。之所以由本宫出面来提,恐怕陛下也是心中有所顾忌。或者说,陛下对太尉、太傅早就有了提防之心,才想着借郡主来监视住洛氏的一举一动而已。想来你我要做的,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甄太后一口气说完,眼色越发深邃。

  沉默片刻,但听胡之恒伏地郑重答道:“臣愿誓死追随太后。” 归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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