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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金风玉露 芳心暗许
大殷的君臣们没有轻松多久,在桂花馥郁的香气中,南秪的使团终于到了。
南秪四皇子,楚王虞昉,领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进了燕安。
按照计划,由秦王赵元澍在明德楼迎接虞昉。
赵元澍方才三四岁的年纪,实在过于年幼。赵弘瑀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一众大臣齐声反对。
让一个娃娃去主持这样大典,若是出了任何岔子,传扬出去都会贻笑大方。
赵弘瑀立刻沉了脸色,横眉怒目呵斥道:“秦王乃是龙子,岂能和一般人家的孩子相提并论?至于保证如何不出岔子,难道不应该是你们这帮大臣去考虑的问题?!”
此言一出,朝臣们都掂出了分量。
赵弘瑀这是有意要让赵元澍走上台前,树立起一位亲王的权威。再联想到后宫淑妃有孕一事,个中隐情纷扰繁复。
如此局势下,谁也不敢乱说话,谁也不敢贸然站错了队,索性便都不再吭声。
赵弘瑀见大臣们服了软,便又缓了语气说道:“此事关乎国体颜面,众卿所虑也并非全无道理。以防万一,朕决定让太傅随同秦王一道出迎,也好有个周旋照应。”
赵弘瑀说完,大臣们一时间还未能从方才的一通怒言责骂中回过神来,朝堂之上竟是鸦雀无声。
正在尴尬之时,洛清影手执笏板站了出来,朗声领命:“臣洛清影遵旨。”
于是中秋一过,八月十九,虞昉便如约站在了明德楼下。
虞昉是南秪皇帝虞昊的第四子,由虞昊最宠爱的贤妃李氏所生,二十出头,正是神采飞扬的年纪。他自幼长于皇宫大内,皮肤白皙,体态雍容,举手投足间真真的一位翩翩贵公子。
饶是如此佳公子,望着眼前不足自己腿高的赵元澍,虞昉依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大殷号称人才济济,如今也是凋零了吗?竟然让一个孩童前来迎接使节,简直不知所谓。本王不得不怀疑大殷皇帝陛下与我南秪交好的诚意了。”
虞昉冷哼一声,接迎的队伍顿时冷了场。
“楚王殿下何意?本王竟不太明白。”正在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时,赵元澍上前一步,望着虞昉昂首问道。
他声音虽是稚嫩,却毫不怯场、掷地有声:“父皇命本王于明德楼下亲迎南秪使节,正是为了彰显对使节的重视。楚王与本王皆是皇子,身份相同。况且楚王之母只是贤妃,本王之母却是大殷的皇后。本王亲迎使节,不知到底有何不妥?若楚王只看重年岁大小,那才是真的不知所谓。”
赵元澍一席话毕,虞昉憋得满面通红。本想借机嘲讽,却没想到被这么个孩子给奚落一番。
话头是由自己引起来的,赵元澍一番话又是在情在理,若是自己再反唇相讥,那就真是失了体统,损了国威。
一旁的洛清影见状,忙趁机上前请道:“大殷太傅洛清影见过楚王殿下。陛下交代过微臣,殿下为两国和平而来,一路风霜,甚是辛苦。陛下特派秦王殿下前来相迎,并亲自陪同殿下先去驿馆稍事休息,洗去风尘,然后再入宫觐见我皇帝陛下。”
洛清影不动声色地给了虞昉一个台阶,虞昉心领其意,便也不再多言,低头望着赵元澍说道:“那就烦劳秦王殿下了。”
赵元澍毕竟是个孩子,连着点点头,侧身站到一边给虞昉的队伍让出了道。
他望着浩浩荡荡的仪仗,不自觉地拉住了洛清影的手,抬眼望着他,轻声问道:“太傅,本王方才表现的如何?”
洛清影抿着嘴笑了笑,微微点点头:“殿下一席话,让那个楚王未能占到半分便宜。”
“本王按照太傅教的话说了一遍,那楚王果然就无话可说了。太傅真是厉害。”
“嘘。”洛清影低下头来,竖起食指放到嘴边,笑着摇摇头。
赵元澍见状,知道洛清影是提醒他人多耳杂,便嘿嘿一笑捂住了嘴。
忽然间,他又拽了拽洛清影的手问道:“太傅,本王这样做这样能让父皇开心一些吗?”
“殿下有如此胆识,陛下自然会开心的。”
洛清影说完,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蹲下身来轻声问道:“殿下,陛下平日里难道不开心吗?”
赵元澍眨了眨眼睛,挠了挠头,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嗯。”
洛清影微微叹了口气。
如今,他和赵弘瑀不同往昔,隔着厚厚的宫墙。赵弘瑀到底过得如何,他竟从未想过,也无从知晓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生分感,生生地堵在了他的心头。
洛清影想着这些,却没有留意到虞昉的仪仗队伍中有一个年轻的将军,远远地朝自己投来了探寻、好奇的目光。
虞昉一行未在驿馆多做耽搁,便赶着入了宫。为显郑重,国使觐见被安排在了紫宸殿。紫宸殿乃是大殷皇宫里最显赫的宫殿,除了皇帝大婚、祭祀受贺以外,很少用到。
虞昉向赵弘瑀递交了国书和虞昊的亲笔书信,并献上珍珠一百斛、丝绸两万匹、黄金一千两,白金五千两,作为赵弘瑀登基的贺礼。
赵弘瑀接过礼单,饶有兴致地望了虞昉一眼,淡淡说道:“朕继承大统已经四年了。南秪与我果然路途遥远,楚王一路走得很是辛苦啊。”
虞昉立刻听出了这话中的揶揄之意,瞬间红了脸:“陛下登基的消息一传到南秪,父皇便准备派使者前来朝贺。却没想到父皇突发急症,国内遍寻名医也是毫无办法,这一拖便拖了好几年。直到去年,父皇龙体才渐渐好转,于是便差遣外臣立刻奔赴燕安。事有隐情,还请皇帝陛下谅解。”
话一说完,只听赵弘瑀啪地一声将礼单合上,站起身来笑着说道:“人上了岁数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朕回头让御医局准备一些滋补的圣品,你带回去,让你父皇好好补一补。以后,可不要再因为身体的问题而错过重要的事情。”
赵弘瑀这话听着似乎满是关切之情,实则处处暗藏刀锋。虞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拱手又道:“外臣替父皇谢过陛下。”
赵弘瑀见他面上难堪,自己心里的气也出了,便见好就收,笑着摆了摆手:“楚王客气什么?今日舟车劳顿,想来楚王也已经乏了。不如暂且回驿馆好生休息,养足了精神,明日与朕一起去南御苑射弓,如何?”
虞昉闻言,急忙拜谢:“外臣多谢陛下体恤,恭敬不如从命。”
“好。”赵弘瑀点点头,“既是御苑射弓,怎能没有好的行头?”
说完,只见一名小公公捧着一个朱红色的木匣走上前来。
欢招立于御阶之上高唱一声:“陛下有旨,赐南秪楚王金鞍勒马。”
虞昉低头,见木匣之内放着一套精美绝伦的纯金马鞍,心中又惊又喜,连忙接过木匣跪谢道:“外臣谢过陛下隆恩。”
八月二十,燕安秋,丹桂金黄,难得的爽朗晴空。
南御苑中,千骑待命,旌旗烈烈随风卷,金甲银戈耀日光。
高台之上,赵弘瑀亦是一身戎装,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士气高昂的禁军将士。
大殷国法,后宫从不涉政。这样的场合,太后、后妃是不可以出现的。高台两侧,年幼的秦王赵元澍、安定郡王赵元祐由太傅洛清影照看,跪坐在赵弘瑀身后。
高台之下,群臣分别列于两侧。文官华服,武将甲胄,一派盛世气象。
虞昉带着南秪使团全数翻身跃马,个个摩拳擦掌,发誓绝不负南秪皇帝所托,不在武力之上输与大殷。
不多时,只见一匹黑棕骏马疾驰而来,在高台之下勒马禁行。马上跃下一个挺拔利落的身影,单膝跪于地高声回禀:“臣虎贲将军章延泽,奉太尉洛清篱之命前来奏请陛下:御苑射弓皆已准备完毕,请陛下发号施令!”
“好!那便开始吧!”
赵弘瑀一声令下,章延泽得了令,转身上马,向着教武场的方向奔去,大声喊道:“陛下有旨,御苑射弓开始!”
教武场与高台远远相对,彼处亦有一座高台。只见台上正中立着一人,银甲朔光,令旗高举。正是洛清篱。
他听见章延泽的传令,用力一挥,旗落处战马嘶鸣。
一队禁军快速从校场上鱼贯而过,只听得箭声嗖嗖,对面的箭靶被震得唰唰作响。
箭箭皆是正中靶心。
“好!”这边高台下的文武大臣纷纷高声喝彩,赵弘瑀亦是高兴地满面红光。
“大殷禁军果然名不虚传,外臣佩服。”虞昉上前一步,向赵弘瑀拱了拱手,“不过我南秪的男儿也是好武之辈,陛下若不嫌弃,可否让他们和您的禁军比试比试,也好给今日的射弓助助兴?”
“哦?”赵弘瑀扬了扬眉毛,“楚王有这个兴致?只是不知道南秪的将士习惯如何射弓?”
“回陛下,与大殷禁军相同即可。”
“那好,朕便让洛清篱安排一下。”
说完,赵弘瑀对台下的章延泽使了个眼色,章延泽领命,立刻向校场处奔去。
不多时,章延泽便策马驰回。
“陛下,太尉大人已经将校场重新清理,请陛下下令。”
赵弘瑀点点头,继而望向虞昉:“楚王,那就请吧?”
虞昉拱了拱手,朝身后那个年轻的将军说道:“带着你的人去吧。”
“是!”那个年轻的将军在马上立直了身子拱手铿锵应声,随后一挥手,“随我来。”
南秪的军阵里一共十人,每侧五人从校场两边相向而上。
军士不仅要在移动的过程中瞄准箭靶,还要错开自己的队友,难度比方才更大一些。
一阵箭雨之后,只听校场上一声高喊:“全部射中,无一脱靶。”
虞昉略带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待十人归队,便齐齐下马向赵弘瑀贺道:“南秪使团以此献与大殷皇帝陛下,愿我南秪与大殷永结安宁。”
“嗯,南秪勇士果然英锐难挡啊。”赵弘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都起来吧!方才的演练真是精彩绝伦,南秪有这样的精锐,足以镇国安民了。”
话音方落,就听刚才领队的将军开口请道:“陛下,小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放肆!”虞昉一个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什么场合,哪里容你说话?”
“诶,楚王这是何必?”赵弘瑀摆摆手制止了虞昉,示意年轻将军继续说下去,“小将军方才领军有方,又箭法高超,令朕大开眼界。不知还有何要求?”
那将军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然后鼓起勇气说道:“听闻贵国太尉洛清篱有百步穿杨的本领,外臣斗胆想领教一二。”
“你想挑战本朝太尉洛清篱?”赵弘瑀有些意外。
“放肆!”虞昉涨红了脸,虽然狠狠叱责一声,却似乎并没有要处治那个将军的意思,“小小侍卫竟然如此大言不惭,懂不懂礼数?”
赵弘瑀低头冷冷笑了一声:“教武场上无尊卑,小将军勇气可嘉。只不过我大殷堂堂太尉亲自出马,传扬出去会不会被人耻笑以强欺弱啊?”
那将军望着赵弘瑀略带嘲讽的嘴角,不由地咬了咬牙说道:“陛下,是小臣要向太尉挑战的,太尉只是应战而已。陛下自己都说教武场上无尊卑,那又何来以强欺弱一说?大家皆是各凭本事而已。”
赵弘瑀盯着他看了半天,眼中渐渐露出赞许之意,继而转头望向台下的通传侍卫:“去,将太尉请过来。”
不多时,洛清篱便随着通传侍卫疾驰而来。他勒马停住,翻身下马,刚要跪拜就被赵弘瑀制止:“清篱甲胄在身,就免了这套虚礼吧。”
“臣谢陛下体恤。”洛清篱一抱拳威然应道。
“清篱啊,南衹的这位小将军指明要向你挑战箭法,你看如何啊?”赵弘瑀指着虞昉身旁的年轻将军,抬眼望着洛清篱。
洛清篱扫了一眼,见那士兵鼓着腮帮满面通红,便低头笑了笑答道:“这位小将军年纪虽轻却是箭法超群,方才箭阵间臣已经见识过了,令人叹为观止。挑战谈不上,臣的箭法在大殷禁军中只能算是普通水准。小将军若是想切磋切磋,臣倒是觉得并无不可,毕竟棋逢对手难得,知音亦是难求。”
“既然如此,那便听太尉的。”赵弘瑀一抬手,示意洛清篱主持全场。他自己后退几步,在御座之上又重新坐定,回转身望了洛清影一眼。
洛清影知道自己的兄长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便微微颔首回应,让他安心。
“小将军,敢问尊姓大名?”洛清篱上前客气问道。
那将军挺直了腰板,竟也落落大方地回了礼:“回大人,小臣贱名不足挂齿,还是不要污了大人的耳朵为好。”
“既是切磋,便不分贵贱,只论成败。”
那小兵犹豫了片刻,偷偷瞄了虞昉一眼,但见虞昉皱着眉头瞪着他,毫无上前解围之意。
“承蒙大人不弃,小臣姓颜,贱名就不提了,实在无法入大人之耳。”
“好,既如此便不强人所难,只唤你颜将军如何?”
“但凭大人决定。”
“好,不知颜将军意欲如何较量?”
“这…”颜将军想了想,“大人,既是切磋就无须繁复,直来直去的好。就如方才一般,一人十箭,射中靶心较多者胜出,如何?”
“好!”洛清篱毫不犹豫地答应,“使节为尊,颜将军先来。”
“小臣便献丑了!”颜将军一拱手,翻身上马,又远远朝赵弘瑀揖了一拳,抄过弓箭,挎上箭筒便飞驰而去。
一阵尘烟四起,只听几声鸣响,那些箭已经如行云流水一般射了出去,牢牢钉在箭靶之上。
颜将军的箭不同于其他兵士,乃是鸣镝,其声铮铮,似乎要将教武场上的空气划破一般。
“十发全中,无一脱靶。”
“好!”一旁的虞昉忍不住喝了个大彩,突又觉得失态,慌忙间又不安地瞄了赵弘瑀一眼。
赵弘瑀面无表情地望着校场的方向,随着颜将军飞驰而来的身影,嘴角才渐渐扬出一丝笑意。
“例无虚发。”赵弘瑀转头看着虞昉不住赞叹,“厉害。”
“小臣献丑了。”颜将军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单膝跪下朗声抱拳复命,声音里漾起一丝掩藏不住的得意。
“陛下,颜将军既然已经是例无虚发,臣再要硬去比,最多也就是个平手而已。”洛清篱立于一边,似乎并没有被这略微尴尬的气氛所影响到。
“哦?”赵弘瑀抬眼望着他,眼中藏着些许期待,“太尉何意?”
“臣曾经以长木为托、上架铜壶,壶颈细长,仅容两指宽。臣可在百步之外将箭射入壶中。”
“太尉竟有如此功力?”赵弘瑀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臣愿为陛下一试。”洛清篱依旧是缓声答道。
赵弘瑀思索片刻,自顾着点点头,似乎是下了个决心,然后望着颜将军问道:“太尉要换一个切磋的方式,颜将军意下如何?”
那颜将军拱手答道:“洛太尉此法的难度甚是高绝,小臣有幸,愿意一开眼界。”
“既然颜将军也无异议,那便按照太尉的意思来吧。”赵弘瑀颔首。
洛清篱微微一笑,抬手说道:“且慢。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
“还有要求?”赵弘瑀有些纳闷,他实在不知洛清篱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既然是与南秪贵使切磋,臣自当不遗余力。所以臣请陛下恩准,将长木换成活人,由人举壶过首,待臣射之。”
洛清篱一席话毕,高台上下竟是鸦雀无声。
赵弘瑀惊讶地望着他,还未开口,便听洛清篱又道:“楚王殿下,为了彰显我大殷与南秪的友好诚意,不知可否由贵使团出一人,替下官举壶?”
“啊?”虞昉根本没有反过神来,望着洛清篱似笑非笑的脸,只张着嘴啊了一声。
虞昉尴尬地哼哼着笑了两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本来是想借此机会炫耀一下南秪的箭术,却没想到被洛清篱反将了一军。
“小臣……”见虞昉不言语,颜将军有些着急想说话,却被虞昉一把拽住拖向身后低声呵斥:“不许再胡闹!”
场上顿时彻底冷了下来。洛清篱倒也不着急,只是耐心地等着虞昉的回复。
赵弘瑀这才明白洛清篱的用意,便顺着他的话头冷下了脸,不满地质问道:“怎么?楚王不相信我大殷与你们修好的诚意?”
虞昉见状,明白已被对方君臣逼入绝境,只得连连点头赔笑:“陛下严重了……南秪怎能不相信贵国的诚意?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洛清篱依旧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只不过楚王信不过下官的箭法吧?”
“太尉哪里话……哪里话……”虞昉默默退了几步,犹犹豫豫地说道,“本王也不是信不过太尉……只不过……太尉说的太玄乎……本王不曾见过如此精妙的箭法……呃……”
“殿下!”虞昉身后的颜将军再也忍不住了,抢上前抓着虞昉的衣袖争道,“臣愿一试。”
“你给我退下!”虞昉一反手将他胳膊抓住,一把推了回去,“不许再说话!”
洛清篱挑了挑眉,不再搭理他,转身向远处的章延泽使了个眼色。
章延泽心知其意。这个时候,必须要将南秪的气焰打击到底。于是他舒了口气,方要上前向赵弘瑀请求配合洛清篱,却听高台上传来一句:“陛下,臣愿意一试。”
赵弘瑀明显吃了一惊,他转过身去,见洛清影已经起身走到他身后。
“你去?”
“若论对太尉箭法的熟识程度,放眼望去,满朝无人能出臣其右。”洛清影轻轻点头,坚定不移,“臣愿意配合太尉一试,为陛下和楚王展示我大殷禁军的风采。”
赵弘瑀拧着眉头,仍有些犹豫。
“陛下,既然太傅愿意配合臣,那臣一定不负陛下与太傅所望。”洛清篱说着,便朝洛清影一拱手道,“那便有劳太傅了。”
洛清影朝赵弘瑀点点头,示意他放宽心,然后便从高台之侧走了下来。
章延泽迎了上去,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不必害怕,大人成竹在胸。”
洛清影嗯了一声,快步走到洛清篱身边。
一旁的侍卫已经将铜壶呈了上来,洛清篱接过铜壶,转身交给他:“若真是害怕,就闭上眼睛。一切交给我即可。”
“好。”洛清影将广袖高高挽起,接过铜壶,沉稳地点点头,然后走到指定的位置站定。
“父皇…”赵元澍和赵元祐也被场上紧张的气氛震慑到了,齐齐起身拥到赵弘瑀怀中。
“别怕!”赵弘瑀轻轻拍着两个儿子的后背,“你们两个睁大眼睛看仔细了,这才是我大殷重臣的风范。”
说完,他示意欢招将两位皇子接了过去,自己直起身上前几步,拄着配剑在高台边立定,屏气凝神地向下望去。
洛清影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铜壶举过头顶。
洛清篱取过龙舌弓,向洛清影的方位凝视片刻,抬手搭弓。
全场寂然,连风都骤然而止。无人敢出大气。
洛清影就这么直直地睁眼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变的极缓,仿佛定住一般。
洛清篱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紧闭,突然间拉开弓弦,猛然松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雕羽箭翎闪着白光,倏然穿破全场的寂静,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只听“铛”的一声脆响,洛清影举着铜壶往后踉跄退了几步。
他怔了片刻,见洛清篱安心地笑着望着自己,这才回过神来,猛地将举着铜壶的手放下来。
那只箭安然地躺在壶口中。
全场朝臣,包括虞昉一行,皆是目瞪口呆。
“太尉英武!太傅英武!陛下英武!”
正在此时,一直立于高台下的胡之恒突然站了出来,高喊着跪下,朝赵弘瑀拜服不起。
其他的人此时也回过神来,跟着胡之恒一起跪下高唱道:“陛下英武!太尉英武!太傅英武!”
洛清影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在发抖,举着铜壶的手已经僵了,手心里全是冷汗。他长长喘了口气,将铜壶交给身旁的侍卫,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被震的发麻的手指,然后走回高台下,与洛清篱相视一笑,既而齐齐跪下。
“陛下英武!大殷英武!”
赵弘瑀喜不自胜,连忙从高台上冲下来将这两人拉起:“都快平身!方才真是精彩,令朕大开眼界。”
“陛下,臣说了,臣的箭法在军中并不是最好的。幸得陛下不嫌弃,才能让臣有机会在这教武场上、众将士面前班门弄斧。”洛清篱谦逊地躬下身去,“臣还要多谢太傅鼎力相助。若非能有人如此信赖臣,与臣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臣也做不到这些。”
“清篱说的好!”赵弘瑀抚掌大笑,不住赞许,“所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即是此意!”
说完,他得意地望了虞昉一眼:“楚王不知作何感想啊?”
虞昉到底是皇子,贵族的雍容之气令他从震惊中迅速回过神来,不卑不亢地俯首答道:“大殷朝君圣臣贤,文臣武将赤诚相待、精诚协作,外臣深受震撼。”
“话是如此,不过你们这个小颜将军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精神可嘉!稍加历练,必是南衹难得的将才!”赵弘瑀扫了颜将军一眼,见他仍旧满面通红,却似乎没有了方才的傲气,“颜将军,不知洛太尉的箭法能否令你信服?”
颜将军望着赵弘瑀,微微愣了一下,目光扫过他身后两人,猛地低下头去答道:“太尉箭法卓然超群,太傅胆量举世无双,小臣心服口服。”
“嗯。”赵弘瑀满意地点点头,“虽然教武场上靠胜负说话,可你的胆略也着实令朕刮目相看。今日朕便做主赐你一物,以示嘉赏。”
说完,他招手示意欢招上前来:“去,将朕那副弓取来。”
“是。”欢招承命,不多时便捧了一副弓箭送了上来。
“这把弓虽不及太尉的龙舌弓那般神武,但也是朕珍藏多年的宝物。朕将它送与你,望你日后勤加练习。”赵弘瑀说着,取过弓箭,递拉过去。
颜将军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陛下不怕小臣技艺精进之后再来挑战?”
赵弘瑀闻言,心中得意之情更甚:“我大殷人才辈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要你敢来,我们就敢应!”
“陛下好气魄!”颜将军忍不住赞叹,继而大步上前高兴地接过弓箭,“小臣谢过陛下!”
颜将军俯首拜谢,赵弘瑀欣然望着虞昉略带尴尬的笑脸。突然间他觉察到空气中隐藏着某种异样的味道,暗中深吸一口气,转而仔细盯着颜将军上下打量一番。
颜将军被盯得有些忐忑,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处。
赵弘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眼神,然后摆了摆手:“方才一番切磋精彩绝伦,想必在场诸位都已跃跃欲试。朕已命太尉设置诸多弓箭场,诸位有兴趣便自行其便,随意较量,胜者将有重赏!”
“谢陛下!”众臣又是齐齐跪下高声拜谢。
一场御苑射弓彻底打压了南秪的气焰。
而赵弘瑀对颜将军的奖赏既彰显了大殷宽宏的气度,又令虞昉找回了些面子,不至于十分难堪。
筵席之后,虞昉一行回了驿馆休息。按照仪制,南秪使者可以在大殷国都逗留一个月之久,由礼部官员陪同,游览名胜、遍访市井。
赵弘瑀意兴正浓,屏退众人,拉着洛清篱和洛清影在御苑的怀雪亭坐下品茶。
怀雪亭临水而立,清风徐来,退去一身暑气,甚是凉爽。
既无外人在侧,赵弘瑀越发笑得放肆起来:“早年先帝曾与朕说起过清篱箭法超群、国中无人能敌,朕窃自以为是先帝夸大而已,今日一见,才知先帝所言不虚啊。”
“陛下过奖,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臣不敢妄自尊大。但是南秪那个颜将军太过年轻气盛,有失邦交礼仪,臣只不过是想稍微教教他规矩而已。”洛清篱笑着谦让道。
“你为人稳重,不做毫无把握的事情,所以朕并不担心你。反倒是清影的表现,令朕当时竟有些措手不及。”赵弘瑀抿了口茶,调笑着望向洛清影。
“清影就是这样。”还未等洛清影开口,洛清篱便意味深长地插了话,“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可在某些关头胆量却大大超乎常人。”
洛清篱这话实则别有深意。
当年不论是为还是煜王的赵弘瑀以身试药、还是为洛清篱拼死挡住漠竹的那一剑,洛清影从未有过片刻的犹豫。这就是他的本性,只要认为是对的事情,便绝不退缩。
赵弘瑀自然能明白洛清篱的意思。他转头望着洛清影认真地说道:“以后这样危险的事情不要总想自己担着。”
洛清影见他二人皆是一脸凝重,不禁好笑:“哪有什么危险?陛下自己都对太尉的箭法成竹在胸,臣当然也一样。知道他不会做无把握之事……”
他说着,忽然发觉对面二人面色不善,立刻明白这二人依旧还是责怪自己不该如此冒险,便起身为这二人斟上茶水,缓了语气哄劝道:“好了,以后这样的事情还是让章将军去配合太尉吧。术业有专攻,臣还是尽心为秦王殿下教授课业的好。”
“这就对了嘛。”赵弘瑀舒了口气。
岂料洛清篱却轻轻叩了一下石桌,似乎有些担心:“不过南秪有颜将军这样的后起之秀,若再历练几年,必定会成为南秪军中的中流砥柱……”。
赵弘瑀望着他神色严峻的脸,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突然忍不住地仰天大笑。
剩下二人见他这般,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由地齐齐疑惑地望着他。
“诶呀!”赵弘瑀好容易忍住了笑,略带歉意地解释道,“若论才学、能力,你们两人朕毫不怀疑。可若论辨识人的本领……”
他故意顿了顿,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低声说道:“那个颜将军是个姑娘。”
“姑娘?!”那二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清影就算了,清篱你好歹也是成了婚的人。颜将军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你竟没有察觉?”赵弘瑀不怀好意地笑着望向洛清篱,直看的他面红耳赤眼神闪躲。
洛清篱难得手足无措,赵弘瑀乐得看个热闹。
“那万一是陛下您的错觉呢?”洛清影有心替洛清篱解围,便又不服气地追问道。
“倒是也有可能。”赵弘瑀转过头来,耸了耸肩,“所以朕就借着赐弓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一下。颜将军虽然有意遮掩,可那耳垂上明明穿了孔,不是姑娘家又是什么?”
一番话顶的洛清影哑口无言。
“颜将军是个姑娘?”洛清影依旧不敢置信,“这太离谱了。虞昉怎么会带着姑娘出使大殷?这可是欺君之罪……”
洛清篱亦是觉得不可思议:“方才在教武场上,颜将军贸然挑衅,虞昉虽竭力喝止,但看的出来他对颜将军并无任何惩处之意。依臣看来,这颜将军的真实身份一定不同寻常……”
“清篱所言甚是!”赵弘瑀赞同地点点头,“朕已经命人暗中去查了,如有任何蛛丝马迹会立刻告诉你们。清篱,近日京城的巡防要务还需烦劳你多加警惕。南秪来访,朕虽让礼部的接待官员招待周全,一应要求悉数做到,绝不让虞昉感觉到半点怠慢之意。可若他们别有用心,那朕就绝不客气了。”
“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加派人手严加巡查。如有异动,立即向陛下禀告。”洛清篱站起身来拱手领命。
“好。”赵弘瑀抬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又若有所思地望了洛清影一眼,“朕有种预感,这个颜将军一定会再生事端。”
虞昉一行的到来让殿前司骤然忙碌起来。
按照赵弘瑀的要求,对使团的接迎不可有丝毫马虎,要将他们的一举一动悉数掌控清楚,绝不可让虞昉在赵弘瑀的眼皮子底下搞任何小动作。
御苑射弓之后,虞纺在燕安倒也待得老实,除了按计划与各部大人商议南境榷场通商事宜之外很少出门。赵弘瑀后来也宴请了他几次,丝竹管弦、觥筹交错,尽得物华风流之态。
这一日天色尽黑,洛清影终于算是忙完了手中事务。宜阳郡主有了身孕,洛清篱除了殿前司的一应公务,便一门心思放在自己夫人身上。如今太尉府中与往日不同,洛清影也不好再总是过去与兄长品茶聊天,便只好闷声直接回了太傅府。
刚一进府,便见管事的张妈小步迎上来:“大人,太尉派了人过来,等了您许久了。”
“哦?”洛清影低头拂了拂衣袖,轻声问道,“什么人?在哪里?”
“回大人,是殿前司的安歌,奴婢让他在偏厅等着您呢。”
“知道了。”洛清影点点头,方要走过去,又听张妈问道,“大人还未用晚饭吧?奴婢给您送过来还是…?”
“安歌用了吗?”
“安歌来的时候天色尚早,应该是还未用过。”
“那就留他在府里用饭,你一块送过来吧。”
张妈连连点头承了命,忙不迭下去准备了。洛清影抬头望了望青靛般的夜空,暮色深沉,云深雾重,竟无半点星光。
“大人!”
安歌见洛清影进了来,慌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这里没外人,坐吧。”洛清影走到主位坐定,抬头问他,“听说太尉让你过来的?所为何事?”
安歌刚一坐下,听见洛清影问话便又蹭地站起身来:“回大人,太尉托人从海外寻了些鱼胶给郡主补身子,他说府里用不了那么多,让小的给大人送一些过来。”
洛清影见安歌面前几案上放了一个竹匣,便微微点头示意一旁的下人:“将这个交给张妈,让她妥善处置。”
“是。”下人捧起竹匣退了下去。
见安歌依旧立在一边,洛清影又笑着说道:“快坐下吧!”
“不了!”安歌拱手推让,“太尉让小的一定亲手交到大人手上。他说大人对自己的身子太不在意,怕您一转眼就给忘了,所以让小的一定将他的意思转达到,请您记得服用。既然话已带到,小的这便不打扰大人休息了。”
“回去告诉太尉,我会记得按时服用的。”洛清影点点头,“你等了这么久,想必还未用饭,正好我也饿着肚子,你若不嫌弃,便留下来一起用了晚饭再走。”
“怎么会嫌弃?大人说的哪里话,是小的僭越了…”安歌还想推辞,肚子却在这个关口不争气地叫了几声。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见洛清影依旧满面笑意,便高兴地应道:“那小的便尊大人之命!”
“这就对了!”洛清影指着软垫示意他坐下,“太尉一直没把你当作外人,在我这里亦是如此。你若太拘谨反倒生分了。”
话音方落,张妈便带着下人将饭菜端了上来。
“粗茶淡饭而已,还须你将就些。”
“不不不!大人哪里话!”安歌似乎有些激动,连连摆手,“太尉和大人都待小的如此之好,小的实在是肝脑涂地难以报答!”
“一顿饭而已,哪来的肝脑涂地。”洛清影站起身来笑着揉了揉肩膀,“你先吃,我去里面换了这身官服。”
“大人请便!”安歌见洛清影要走,又连忙站了起来。
洛清影笑着摆摆手让他坐下,然后慢慢朝内室走去。
这段时间没能与洛清篱互相交流对朝堂之事的看法,这让他不觉有些疲惫。一切的事情都要自己想方设法去解决,时间久了莫名生出一丝孤独之意。
对于安歌,他一直都是暗中多留了一份心的。他明白洛清篱对安歌的良苦用心,如果不是后来郡主嫁入太尉府,或许洛清篱真的就会打算把他收做义子。
这一点,洛清影深信不疑。从他知道洛清篱为他取名“安歌”之时,他便明白。
洛氏族谱,“清”字辈之下便是“安”字。
洛清篱的心思,别人或许看不出,可他洛清影怎能看不穿?
洛清影这么一路想着,慢慢踱步进了内室。
张妈已经命人将他的常服搭在衣架之上。
“奴婢替大人更衣。”衣架旁的一名侍女方要上前,就被洛清影阻止了。
“你下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洛清影站在衣架前,莫名心烦。或许是这段时间真的太累了。只要虞昉还在燕安,时时刻刻都要提高警惕。
他轻轻扯了扯衣领,然后伸手去解朝服上那沉重的白玉腰带。才将将解下,想要搭在一边,就听房顶上一声闷响。
“什么人?!”
洛清影迅速反应过来,大步奔向门外:“快!房上有人!抓住他!”
这边安歌正坐在几案边等着洛清影一起用晚饭,忽听见瓦碎的声音,又听洛清影大喊着冲出来,立刻拍桌而起,如利箭一般飞向院外。
这段时间得到夏耒和章延泽两位将军的悉心指导,安歌武艺见长,脚下极是干净利落。
“小贼!休想逃走!”安歌大喊一声,直接朝房檐上一个黑影扑过去。
那人反脚要踹,却被安歌死死钳制住,只得顺着安歌的力道从房檐上坠了下来。
落地的一瞬他还想挣扎,又被安歌一掌从肩膀上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何人如此大胆?”洛清影急急走上前来。
张妈闻声也带了下人掌了灯前来,将那个黑衣人紧紧围住。
那人也不答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跟太傅大人说话也敢如此无礼?!”安歌怒不可遏,一步上前将那黑衣人的面罩扯开。
洛清影看着那人被灯火印着的面容,心内一惊。
他错愕半晌才疑惑地问道:“颜将军……怎么是你?”
“知道我是谁就好!”那颜将军用力扬了扬下巴,满面通红,“快放了我!若是楚王寻来,怕是谁也好不了!”
“我管你是谁?”安歌也不示弱,掌中加了些力,“就算是楚王本人,大半夜的偷偷摸摸躲在太傅府的房顶上,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吧?”
那颜将军吃了力,有些痛苦地紧咬着嘴唇,眼睛瞪得浑圆怒目相向。
洛清影已经从方才的震惊中抽回神来。
他记得赵弘瑀说过,颜将军是个姑娘,而且是个身份与众不同的姑娘。
想到这里,他上前一步按住安歌:“放开他。”
“大人?!”安歌不解地望着他,见他神色坚定,便只好恨恨地松开了手。
洛清影俯身将颜将军扶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颜将军,天色不早了。你若逗留太久,楚王定会担心。本官这便送你回驿馆去。”
“不用太傅费心,小臣自己会走。”颜将军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洛清影的“好意”。
“燕安城这么大,夜色深沉,你若出点差池,后果谁也担当不起。”洛清影淡淡说道,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
颜将军自知理亏,有些局促地低头盯着地面。
见他如此窘迫,洛清影微微叹了口气:“楚王那里本官会想办法替你圆过去。”
“真的?”颜将军又惊又喜,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洛清影未曾防备,被他一拉,脚下踉跄了几步。
“大胆!”安歌飞身上前,一把将颜将军拉到一边。
“啊!对不起。”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颜将军迅速将他松开来,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洛清影冲安歌摇了摇头:“安歌,不得对使者无礼。本官先整理一下衣冠,一会儿你陪本官将颜将军送回驿馆吧。”
“是!小的遵命。”安歌说着,又转头狠狠瞪了颜将军一眼,威胁他别再想耍什么花样。
颜将军撅着嘴,眼中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委屈。
事发突然,洛清影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白玉腰带便匆匆跑了出来。他只得回了屋去,将腰带重新束好。
方才说话间,她身上的胭脂香味混在夜色里,淡淡然地飘了过来。赵弘瑀说的没错,这个颜将军确实是个姑娘。
若论风月,赵弘瑀竟胜了一筹。洛清影不禁为自己和兄长的不解风情而哑然失笑。
一切处理完毕,洛清影带着安歌和颜将军出了府。
“你身份特殊,不便骑马,还是坐马车吧。”洛清影让府里的下人牵来了马车,一手撩帘,让颜将军进去。
颜将军愣了愣,顺从地点点头钻了进去。
放下布帘,洛清影与安歌皆上了马,一左一右随行在马车两侧。
莫名其妙被颜将军“光临”了府第,又想起赵弘瑀说过这个颜将军一定会再生事端,洛清影手中牵紧了缰绳,有些心不在焉。
他觉察到一束目光盯着自己,便转头望去。颜将军不知何时将小窗的布幔掀起一道缝隙,正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自己。
如水一般波光潋滟的眸子。
洛清影心里一惊。
对方的“偷窥”被撞破,亦是倏然放下布幔,慌慌张张地躲进了马车里。
桂花开的正旺,馥郁浓烈的香气在夜色里逐渐发酵,令人不觉熏熏然。
几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默默无语地缓缓行在燕安簌谧的街坊间。只有马车四角悬着的铜铃不时撞击着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离驿馆还有一个路口,洛清影隐隐听见前方传来的嘈杂声。
他转首示意了一下安歌,安歌便心领神会地飞驰前去。
不多时,安歌策马而回,行至洛清影身边低声说道:“大人,楚王似乎在找颜将军。”
“嗯。”洛清影点点头,“那我们便将人给楚王送回去吧。”
“就这么送回去?”安歌有些不甘心,“他可是夜闯了太傅府……”
洛清影扬起手打断了他:“走吧,我自有安排。”
安歌不再多话,押在马车后跟着洛清影往前走。
驿馆门外灯火通明,虞昉带了一些人要往外走,却被驿馆差役死死拦住。
“如何?本王要去,为何去不得?”虞昉满面怒气,一通狂吼,平日那一派贵公子之气荡然无存,“你们都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拦着本王的路!”
谁想那驿丞竟是毫无退让之意:“若是在南秪,楚王殿下自然哪里都去得,可这是大殷京城燕安,楚王必须遵从我大殷的法度!楚王若要出行,必须先报请鸿胪寺,然后方可出行。”
虞昉被狠狠将了一军,气的直跺脚,可驿丞说的在情在理,他又无从辩驳。
“本王东西丢了!至关重要的东西!本王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去找!找不到,你们一个个谁都好不了!”
驿丞见他理论不过自己,慌不择路开始恫吓,便冷哼一声:“殿下若是丢了重要物件,可以告诉下官,下官派人替殿下去找。只要殿下说出那物件是何模样、大约在哪里丢的即可。”
虞昉见这驿丞软硬不吃,摆明了就是要和自己过不去,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本王的随身物件也是你们能知道的?”
“既然殿下不肯说,那下官只好明日一早便去鸿胪寺报请,等鸿胪寺同意了,殿下再亲自去寻吧。”
眼见着谈判陷入了死循环,虞昉却是毫无办法。
这里是燕安,若真的闹僵了,别说赵弘瑀那里解释不过去,就算回了国,在皇帝虞昊那里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虞昉急的在原地团团转。他不敢说自己使团的人不见了。
这事可大可小,若是有心之人指责他是有意带了细作入殷,那这一场邦交的盛宴转眼就会变成屠戮的沙场。
洛清影立马在阴影处,眼见了这一场闹剧。他立刻明白了虞昉要找的到底是什么。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只听人群外一声骏马嘶鸣。
洛清影一行缓缓行至驿馆正门。他从马上下了来,示意安歌带人跟上。
安歌也立刻跃身下马,从马车里将颜将军请了出来。
颜将军不安地站在安歌身边,低着头不敢去看虞昉。
眼见虞昉又要发作,洛清影几步上前拦住了他:“楚王殿下请息怒。”
“这……这是怎么回事……?”虞昉这话似乎是问洛清影,眼睛却愤怒地盯在颜将军身上。
“下官见过太傅大人。”一旁的驿丞并未在意虞昉的反应,而是上前恭敬得体地向洛清影施了礼。
洛清影赞许地点点头,继而转身看着楚王说道:“方才外臣从馆阁回府,半路上遇见了颜将军,见他似乎是迷了路,这才亲自送他回来。殿下勿须生气,颜将军也是一片好心。他见殿下丢了东西,便想着替殿下去寻找。怎奈燕安城实在太大,路径繁杂、街坊林立,再加上天色已晚,一不小心迷了路也是正常。”
虞昉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洛清影,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洛清影微微笑着回望着他:“为了楚王的物什,颜将军差点找不到回驿馆的路,要露宿街头了。有这样忠心的臣子,难道不比殿下的任何物什还要宝贵?”
虞昉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应付着哈哈笑了两声:“太傅大人说得对。今儿不找了,回头再说!”
说完,他盯着颜将军,一边笑着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颜将军,还愣着做什么?随本王回去!”
颜将军被虞昉狰狞的神色吓得退了两步,随即向洛清影投去感激的目光,然后磨磨蹭蹭地走到虞昉身边,拱手小声说道:“殿下,小臣知错。”
“你有何错?”虞昉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回去再说。”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洛清影站在原处目送虞昉一行回了驿馆。
“大人,下官这便也告退了。”驿丞拱手道。
“你自安心,也不要多言,这件事本官会向陛下禀明。你尽忠职守的事,本官也会一并禀明。”洛清影挥挥手,驿丞缓步退下。
“大人,那颜将军回去会不会受责罚?”安歌不无担心地问道。
洛清影了然于胸般笑着摇了摇头,淡淡答道:“不会。”
翌日清晨,洛清影一早便入了朝。朝会之后,他直接去中孚宫请见。
“臣有一事想向陛下禀明。”洛清影默默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拱手奏报。
赵弘瑀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示意欢招将一应宫人带了出去。
待人都散了,他才从御座上起身,走到洛清影面前,低声问道:“何事让你如此小心翼翼?”
洛清影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南秪使团的事。”
“哦?”赵弘瑀毫不意外地撇撇嘴角,“我就知道还会再生事端。”
说完,他拉着洛清影在一侧的几案边坐下:“你慢慢说,我仔细听。”
洛清影缓了一口气,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赵弘瑀听完,盯着几案上的图腾花纹出神,半天没有反应。
“你怎么看?”洛清影见他兀自发呆,便轻轻唤了声。
赵弘瑀眨眨眼睛收回神来,突然反问道:“你觉得这个颜将军到底是什么人?女扮男装、深夜潜入你的府邸,莫不是她知道什么与你身世相关的事情?”
洛清影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看那颜将军举手投足间虽是张扬,却也还算单纯,不似阴险狡诈之辈。何况我的身世是大殷与西卫最隐秘的事,她怎么可能知道?”
“除非是虞昉授意……可听你说来那颜将军倒像是自己偷偷溜了出去,虞昉并不知情,否则他也不会不顾形象、不计后果地大半夜嚷嚷着要出门寻人了。”赵弘瑀似乎也认同了他的说法,拧眉思量,“退一万步说,若真是虞昉指使,那就说明南秪皇室已经对这件秘事有所耳闻。果真如此,那虞昉此刻入京,定是有所图谋。”
“若如你所说,那我大殷和西卫的庙堂之上怕是早就插进了南秪的眼线……”洛清影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却又犹豫着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我还是觉得颜将军并不知情……”
“不管怎样,如今有这么个神秘的人整天在燕安城里晃悠,总让人不安心。”赵弘瑀越想越觉得窝火,“不过你昨晚处理的很好,既没有打草惊蛇、将事态扩大,又暗中警告了虞昉,让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我们掌控之下。”
洛清影点点头:“我昨日之所以那么说,就是想让虞昉明白我是在顺着他的谎话替他掩饰、替南秪使团掩饰。他是个聪明人,一定不会再有所妄动。”
“他们想躲在阴暗处,我偏不让他们得逞。来都来了,那就明面上说话。”
“你是想戳破颜将军的身份?”
“你说的对,虞昉是聪明人,这段时间他一定不会再轻举妄动。所以我们若是守株待兔,恐怕只会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可是这小蛇既然已经自己撞了上来,那我就只能逼着她现了原形,看看她到底意欲何为。”
洛清影思索片刻,并未同意:“他若按兵不动,就难有蛛丝马迹可寻。就算我们查到了,若他们有意隐瞒,定会想方设法糊弄……”
“想瞒天过海?”赵弘瑀嘲讽地哼了一声,“只要撒了一个谎,就必须再编无数个谎来圆这个谎。只要他们还身在燕安,就定有破绽可寻。”
这话虽有道理,可洛清影还是有些担心:“邦交往来,还是不要闹出什么丑闻的好。何况颜将军一个姑娘家随行使团,必定身份特殊,无论如何还是要保护她的清誉。”
“丑闻?这要看这丑闻是谁家的?”赵弘瑀翻了个白眼,“他南秪的丑闻就得他南秪自己担着。”
见洛清影沉默不语,赵弘瑀凑近了些低声劝慰:“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发誓只是点到为止,一来给虞昉一点教训,以后不要再想着在我眼皮下面耍什么花样;二来也不会让他们太过难堪,损了南秪的国体。”
洛清影无奈地望着他坚定的眼神,默默叹了口气。
比起先皇崑帝,赵弘瑀确是一位强势的君主。南秪皇帝虞昊本就是墙头草,拖拖拉拉等赵弘瑀继位四年才派了使者入殷。来了之后又如此不安分,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如果不给他们一些教训,确实难扬大殷的国威。
“那你打算怎么做?”
见洛清影松了话口,赵弘瑀嘿嘿一笑:“这颜将军的眼光总是盯在你的身上,所以还得需要你牺牲一下。”
“我?”洛清影一愣。
他突然想起昨晚颜将军从马车里偷望自己的眼神。潋滟如水,却又炽热如火。
洛清影顿时心内有些慌乱,他不知赵弘瑀此话到底何意。
赵弘瑀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只看见洛清影有些紧张地揪住了衣角,便揶揄着说道:“我的太傅,你不会因为她是个姑娘就怕成这样吧?你那日校场上的勇气都哪里去了?”
听见赵弘瑀如此嘲笑自己,洛清影憋红了脸:“你胡说什么?!”
“咦?是我胡说吗?”赵弘瑀眨了眨眼睛,凑上前去,死死盯着他的脸,极力忍住笑,“明明你自己莫名其妙脸红,怎么是我胡说了?诶…你不会是…”
“住嘴!”洛清影急急伸出手去捂住赵弘瑀的嘴,“不许乱说!”
赵弘瑀没防备,一个重心不稳往后仰了过去。他敏捷地单手一撑,又坐了回来。
他凝视了洛清影片刻,然后默默往后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说道:“你…不会是…”
“不许乱说!”洛清影瞪着眼睛怒视着他。
“好好好,我不说!”赵弘瑀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赔着笑脸示弱。
洛清影何时像现在这般?整个一只炸了毛的猫,随时都有咬人的可能。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赵弘瑀一眼便看穿了。
他一副洞察天机的得意之情,见洛清影作势还要恼,便赶紧收敛起来说道:“说正事!说正事!”
为防洛清影再恼羞成怒,赵弘瑀一把将他的手死死压住,让他再也无法捂自己的嘴:“我有一计,你且听来。”
说完,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附在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一番。
“这样的话……倒也是可行。”洛清影听完,已经从方才又急又怒的状态里缓和了下来,“只是……”
“若虞昉是君子,我便以君子待之。可他小人在先,我便只能如法炮制、还赠与他。”
见赵弘瑀目光坚定,洛清影心知他下了决心。虞昉在大殷京城里暗中捣鬼,不给个教训确实说不过去。
想到这,洛清影点点头:“那我马上回去安排妥当。不过你要答应我,事关南秪皇室的面子和颜将军的清名,你要适可而止,不可太过。”
赵弘瑀盯着他,神情极其古怪,似乎在竭尽全力地忍笑:“嗯,好。为了颜将军的清名,我答应你。”
洛清影知道他在调笑自己,多说无益,便蹭地站起身来,迈步就往大殿门侧走去。
刚走几步,又转过头来,似乎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低声说道:“昨日那驿丞秉公执法、不畏权贵,与虞昉周旋起来游刃有余、不卑不亢,是个人才。我查了一下,他叫陈亭。”
“好,重赏!”赵弘瑀依旧笑着望着他,“待此事之后,我会酌情拔擢。”
见赵弘瑀笑得轻浮诡异,洛清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这边洛清影刚走,那边欢招匆匆小步趋身进来。一进殿,便看见赵弘瑀斜着身子倚在几案旁笑得诡异。
“陛下怎么坐在这里?”
赵弘瑀摆摆手站起身来,依旧忍不住笑意:“太傅走了?”
“回陛下,走了。”欢招有些纳闷地挠了挠头,“今儿可真是奇怪。”
“怎么了?”
“陛下这儿满面春风,可奴才见太傅方才走的时候却是怒气冲冲。”
“怒气冲冲?”赵弘瑀神秘地眨眨眼,“咱们太傅是属猫的,他被人踩了尾巴,岂不是又恼又羞?”
“啊……啊?”欢招不明所以,越加糊涂。
“行了,这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赵弘瑀舒了口气,想了想问到,“最近淑妃那边怎么样?”
“回陛下,太后亲自照拂,御医局的御医们也是隔三差五地就入宫来给娘娘诊脉、安胎,娘娘和小皇子安然无虞!”
“小皇子?”赵弘瑀猛地冷下脸来,斜着眼挑着眉,面无表情地盯着欢招。
欢招被盯的心里发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下磕头求饶:“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知道就好。”赵弘瑀有些心烦,“别在朕眼前演了。各种戏码、花样翻新,你不累朕都烦。跟朕去看看元澍,然后顺道再去探望一下淑妃。”
欢招知道赵弘瑀这话意有所指,也不敢再多言语,只得老老实实跟在赵弘瑀身边往吉亨殿走去。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