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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静女其姝 爱而不见
礼部的大人们已经对年轻的皇帝无计可施,所有的奏章不一例外全部泥牛入海。
赵弘瑀没有直面回应,却让实际上早已赋闲在家的匡筠亲自去了趟礼部衙门。匡筠是当世大儒,又是当朝国丈,礼部对他自然礼敬有加。一番交涉之后,礼部也明白皇帝说一不二,再坚持下去恐怕只能是碰一鼻子灰,便也不再争执了。
惊蛰这一日,一场春雨如约而至。雨丝细密,雨势却不大。春雨贵如油,这场雨直教前去大相国寺祈福的君臣们欣喜万分。
参拜过佛祖,敬完香,君臣一行人便来到偏院稍事休息。
寺里的住持早已命人提前准备了香茗和时令瓜果,只待祈福仪式一完结,便引着众人过了来。
章延泽带着一队禁军把守在院落四处,洛清篱和洛清影则在堂内随驾侍候。
“忙了半日,恐怕你们也累了吧。”赵弘瑀抿了一口香茶,刚要放下,欢招眼明手快接了过去,“住持已经备了茶点,你们将就着用些,歇息片刻。”
“陛下说的是。”甄太后点头赞同,“两位卿家请入座,都不要拘着了。”
甄太后话音刚落,阶下立着的两人便行了礼,然后各自入座。
斜风细雨落在院中的山石之上,升腾起片片水雾,朦朦胧胧。
堂内点着龙涎香,青烟袅袅,更添静谧之情趣,让人不由得放松下来,神清气爽。
“佛祖保佑。”甄太后看着赵弘瑀笑着说道,“今日惊蛰,喜降甘霖。此乃天佑我大殷之兆啊。”
赵弘瑀也笑着应声:“是啊,一年之计在于春,但愿今年能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好过些,朕这心里便能踏实些。”
“天降喜雨,陛下自然是心内踏实了。可本宫却不踏实。”甄太后话锋一转,似乎有些落寞。
赵弘瑀闻言愣了一下,一时半刻竟然没有接话。
一旁落座的洛清影以为甄太后要趁兴再提淑妃之事,心里不免有些担忧。再看赵弘瑀的反应,似乎也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他又与洛清篱默默对视一眼。洛清篱也听出了甄太后是话里有话,冲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太后……太后究竟担忧何事?”迟疑了片刻,赵弘瑀终是硬着头皮一脸笑意地问道。
甄太后叹了口气,无奈地反问道:“陛下的心里除了黎民百姓,难道就没有庙堂的臣子吗?”
“嗯?”赵弘瑀不解,“太后这是何意?”
甄太后笑盈盈地转首望向洛清篱:“太尉乃是国之重臣。太尉家室一日不定,朝事便也一日不定。陛下,你说本宫心里怎能安生?”
突然被甄太后提名,而且说得完全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洛清篱纵使平日里再冷静,目下也措手不及僵在一处。
他下意识向赵弘瑀投去求救的目光,却没想到赵弘瑀也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
“嗯!朕觉得太后说的在理!”
“这……”洛清篱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清篱啊,”见洛清篱如此窘迫,甄太后便慈祥地笑着劝说道,“本宫与洛老太尉相识多年,他已经不在了,洛氏一族全靠你撑着,朝廷大小事务也需仰仗你拿个主意。你这身边若没有个体己的人,你让本宫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啊。”
洛清篱尴尬地咳了一声,站起身来想要推辞:“臣谢太后挂念。臣至今无有家室,确实是臣自己疏忽了。臣……”
“你呀,就是太忙了!满脑子都是陛下交给你的事情,哪有时间想着给自己找个媳妇儿?”甄太后打断了他的话,转而又笑着瞄了一眼洛清影,接着说道,“你若再不娶,你弟弟也不敢擅自成家,一来二去可怎么得了?”
洛清影心里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多言。甄太后这架势明摆着要替公卿之女来提亲,自己若是冲上去,不仅帮不了洛清篱,可能还会把自己牵连进去。
“择日不如撞日!”甄太后回过头去,望着赵弘瑀问道,“本宫记得淮安侯齐重卿还有个女儿待嫁闺中,是不是?”
“正是。”赵弘瑀点点头。
“淮安侯也是苦命之人,早年被人陷害,两个女儿被流放苦寒之地。幸得上天垂怜,也是陛下仁厚,特赦她们二人回京。如今,长女孟瑶已经出嫁,只剩小女宜阳郡主乐瑶在家侍奉老父。这乐瑶今岁似是二十七八的年纪,因为早年流放,尚未许配人家。依本宫看,将门之后配侯门之女,这简直就是上天注定的姻缘啊!”甄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拍着手,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
待甄太后说完这些话,洛清篱也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慌乱中恢复了过来。他微微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刚要说话就听洛清影在旁唤了一声:“太后……”
“你看你看,这做弟弟的都替自己的兄长着急了呀。”甄太后也不管他到底想说什么,便笑着打断了他,“太傅别急,先把你兄长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下一个就是你!”
洛清影方才这一声“太后”本就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他知道洛清篱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样一桩莫名其妙的婚事。甄太后如此强势地乱点鸳鸯谱,赵弘瑀竟然一反常态不予制止,反而听之任之。他眼见着洛清篱仓促之下神色慌乱,却又不知该如何去替他解围。甄太后这句话结结实实地将他堵了回来。他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便只好红着脸不再说话。
“臣何德何能,一人之私事竟劳太后如此费心。”洛清篱依旧垂首而立,神色却是有些僵硬。
“太尉之功,满朝皆知。”甄太后收了笑意,认真说道,“陛下年轻气盛,一心只在朝政上,顾不得许多。他思虑不周之处,本宫自然是要上心的。”
“太后说的是。”赵弘瑀终于开了口,“这件事确实是朕疏忽了。不过今日就这么仓促地定了,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毕竟还没问过淮安侯的意思……”
赵弘瑀故意拖长了尾音,试图想缓和一下太后的意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瞄了洛清影一眼。
果不其然,洛清影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淮安侯能有什么异议?”甄太后皱着眉说道,“天下有多少人想招清篱做东床?淮安侯高兴还来不及!”
甄太后难得一见的坚持己见,赵弘瑀只好又换了个说法:“也对,也对……不过朕觉得,还是应该先听听清篱的意思。”
甄太后眉峰一挑,转向洛清篱问道:“清篱意下如何?”
洛清篱知道今日之事已无退路,再坚持下去只会惹怒太后,只能违心答道:“婚姻大事须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臣家中已无长者,一切全赖陛下和太后做主。”
“诶,这就对咯!”甄太后闻言,高兴地连连点头,“陛下,既然清篱也同意了,这事儿就包在本宫身上!淮安侯那边本宫去说,陛下就等着喝喜酒吧!”
一场祈福,竟然莫名其妙给洛清篱弄出一门亲事。
法事结束之后,章延泽将赵弘瑀和甄太后护送回宫,洛清篱则带着洛清影善后。
待一切事毕,洛清影终于忍不住唤住一旁调转马头、准备回府的洛清篱。
“兄长……”
洛清篱应声回首,见他满面忧虑,知道他是放心不下今日之事。
可事发突然,洛清篱自己脑子里到现在都还有些发懵。况且这里人多眼杂,也不能多说。
他只好避而不谈,岔开话头:“今日你我都乏了,早些回府休息。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说。”
“兄……”
洛清影的话还未出口,洛清篱便凌空一记扬鞭,绝尘飞奔而出。
洛清影望着那飘然而去的身影,心口似是堵了千斤巨石。
“大人……”身后的随从见他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又开始下雨了。太尉已经回府,您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赤缨似乎感应到主人的不安,原地不停地踏蹄,鼻间喷着粗重的呼吸。
“你带着他们先回去。”
洛清影似乎下定了决心,一拽缰绳,调转马头。随即一记鞭响,赤缨如离弦之箭扬蹄疾驰而去。
赵弘瑀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斜倚在御案之侧,准备开始夜批奏章。
乍暖还寒。又下了一天的雨,晚间寒气袭来,让人颤栗着不可忍耐。
欢招心细,早就命人将殿中的暖炉烧的通红。中孚殿中此刻暖意融融。
坐拥暖衾,再听殿外细雨绵绵,不禁令赵弘瑀心中升腾起一丝丝满足的喟叹。
方才翻开竹简,就听殿外一阵嘈杂。
赵弘瑀皱着眉抬起头来问道:“何人喧哗?”
“陛下,”殿外值守的小太监趋步近前,“太傅大人在殿外,说是有事请见。奴才想着陛下正在批阅奏章,不敢搅扰陛下,所以……”
“放肆!”赵弘瑀蹭地站起身,指着小太监大声骂道,“大臣请见什么时候还要经过你们首肯了?快请太傅进殿来!”
小太监连连应承,飞也似地退了出去。
赵弘瑀想了想,从御阶上大步跨下来,刚走到殿门处,就见洛清影寒着脸进了来。
他快步迎了上去,满脸关切:“夜路泥泞湿滑,外面又如此之冷,你怎么来了?”
一路风雨,洛清影的外衣已经被雨丝浸透,浑身上下散发着阴冷之气,直激的赵弘瑀打了好几个哆嗦。
见他几乎湿透,赵弘瑀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拉进殿来。
“欢招!快去把朕的狐裘拿来!再把热姜汤端过来!”
赵弘瑀将他按着坐在铜炉边,一手接过欢招递过来的狐裘,替他紧紧裹上。
“什么事这么重要,不能明天说?!非把自己淋成这般模样!”赵弘瑀拧着眉责备他道,“你这性子也该改一改了。”
洛清影却一把按住他的手,彻骨冰凉直惊得他猛然一抖。
“大人,姜汤。”欢招跪着送上一盏热姜汤,却被洛清影一掌推开去,热汤洒了一地。
“再去换一碗!”赵弘瑀焦躁地挥挥手,将欢招遣了出去。
“今日之事是你和太后商量好的吗?你为何要瞒着我自作主张?”
洛清影直直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愤怒。
赵弘瑀一惊,眼神有些躲闪。
他将手抽了回来,轻声说道:“我并不知道太后有这样的心思。”
“你不知道?!”洛清影依旧盯着他,语气一反常态地凌厉,“太后如此乱点鸳鸯谱,你为何不及时制止?你明知道兄长……虽然我已经与他把话说开,放下了心结,可不代表他立刻就能再接受一门亲事。侯府千金是何模样,何种品性,他统统不知道。就这么把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娶回家,是不是太可笑了?!”
“可笑?”听他如此咄咄逼人,赵弘瑀心中也不免蹿火,“太后亲自赐婚,许配的又是侯门千金、我的姐姐,在别人看来这是求之不得的恩赏!”
“别人或许求之不得,可在我看来,太后一时兴起便可肆意定夺别人的终身大事,简直荒谬绝伦!”
“洛清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赵弘瑀猛地提高嗓门大喝一声。
洛清影被吓了一跳,虽然噤了声,却依旧愤恨地瞪着他。
赵弘瑀垂目想了片刻,复又压低了声音:“幸亏是在中孚宫,否则你方才那番话早就传到太后耳中了。”
洛清影死死盯着他,肩头因为怒气而剧烈起伏。充血的眼眸因为浸染了水雾,亮晶晶泛着光。
见他如此倔强、不依不饶,赵弘瑀无奈地叹了口气:“太后确实曾与我提过一次,我只当她是闲来无事说说罢了,可没想到她竟上心当了真。也怪我……今日太后说起此事,洛清篱一脸仓皇失措。他那样冷峻的人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样子,不禁让人好笑。一开始,我确实是想看看他的热闹。等到太后认真起来,我想要阻拦,却为时已晚……”
听完这些,洛清影眼中的愤怒之情似乎褪去了一些,不再如方才那般凌厉。他试探问道:“还有转圜的机会吗?”
赵弘瑀摇了摇头,抚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清影,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洛清影疑惑地望着他,见他欲语还休,恍然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清影,你们或许已经深谈过,以为解开了对方的心结,可事实上却仍旧固守在原地不肯前行。”赵弘瑀见他不语,也没有再发火的迹象,便试着继续说道,“太后之意虽然看似荒谬,但或许有峰回路转之效。说实话,我并非完全无力阻止。我承认我有私心。若洛清篱一直不愿迈出这一步,你就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解脱。”
“可是这样对兄长不公平……”
洛清影这边说着,欢招那边已经又重新送来了姜汤。赵弘瑀把汤盏接了过来,朝欢招使了个眼色,欢招立刻懂事地又退出殿外去了。
“对于这件事,你过于悲观了。”赵弘瑀不动声色地把汤盏塞进洛清影手中,低声宽慰道,“自从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不再仅仅把洛清篱看作你的兄长,而是视为你的救命恩人。你将他看的太重,却不知关心则乱。我倒觉得这样歪打正着没什么不好。给他娶个媳妇儿,以后有人可以嘘寒问暖照顾他、关心他,这岂不是美事一桩?偌大的太尉府,没个女主人操持内务,确实也不是长久之计。”
见洛清影不说话,似乎是想通了些,他又接着说道:“舅舅家的乐瑶姐姐我见过,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却也是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她吃过苦,所以品性坚韧,不事张扬。依我看,她的性子倒真是和你那兄长很是般配。”
洛清影低头望着手中的汤盏出神,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并非反对这门亲事,只是担心这么做会把兄长逼的太紧。既然你说你事先并不知情,便是我错怪你了。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也无转圜之地,那就只能希望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说完,他放下汤盏,站起身来:“事已至此,便安天命。只待明日与兄长详谈,早做准备。”
“太后应该很快就会和侯爷定好吉日的。”赵弘瑀也笑着站了起来,“当朝太尉的婚事可马虎不得,这婚礼一定要办的风风光光!”
洛清影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收起打趣的笑意轻声说道:“天色不早,今日你也累了一整天,先回去好生歇着。太后那边有了信,我会立刻着人去告诉你。”
说完,他便将欢招唤了进来,让他送洛清影出宫去。
洛清影走了几步,想起身上还裹着赵弘瑀的狐裘,抬手便要脱下来。
赵弘瑀一把将他摁住:“你浑身还湿着,裹着它回去,否则又该病了。”
洛清影点点头,没再推辞。
待欢招送走了人,冒着雨回宫复命,却见赵弘瑀正负手立在檐下出神。
“送走了?”
“是。”
赵弘瑀点点头,继而仰首向天,不知是对欢招说,还是自言自语:“他从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记恨朕,却屡屡因为洛清篱的事情几欲与朕翻脸。朕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欢招不敢乱接话,只好垂着头默默站立一边。
“朕又骗了他一次。”赵弘瑀见他不接话,忽然凭空生出一股怒气,“你明明知道是朕授意太后将郡主赐婚给洛清篱,现在如此畏缩,是也要假装不知情吗?”
“奴才该死。”欢招见他这火来的邪乎,扑通一声跪下。
“罢了!”赵弘瑀心里莫名烦躁,见欢招畏畏缩缩不敢答话,也知道自己迁怒与他实在不公,便也不再多言,一转头回了殿中。
这一边,洛清影回了太傅府,一夜风雨难成眠。
一开始,他以为赵弘瑀有意放任太后,或者是事先与太后预谋,故意在今日为洛清篱定了婚事。他以为赵弘瑀又一次在洛清篱身上设了局。他怒不可遏,忍不住当面质问。可赵弘瑀坚持申辩说自己事先并不知情,并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劝慰半天,这让他稍稍宽解一些,平复了怒火,渐渐冷静下来。
可未来的嫂夫人是淮安侯齐重卿的女儿,这又让他隐隐不安。他说不上来到底在担心什么,只是觉得现在的情势已经完全无法由自己来控制。他和洛清篱就像是沧海中的一叶小舟,随着风浪肆意漂流。
他打定了主意,等明日下了朝便要去找洛清篱好好谈谈。
没想到天刚一亮,洛清篱便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是今日受了风寒,已经向宫里告假。待政事完毕,请他过府一叙。
洛清影忧心忡忡地向传话的下人交代一番,然后便匆匆上朝去了。待一日事毕,又马不停蹄赶到了太尉府。
他刚入府,就和杜若迎面遇上。
“大人过来探望太尉吗?”杜若微微躬身施礼问道。
“是的。”洛清影点点头,继而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兄长他怎么样了?”
“陛下听说太尉病了,命下官过来瞧瞧。”杜若见他一脸担忧,便宽解了几句,“下官方才已经看过了,太尉只是受了寒,有些发热。好在他身子骨强健,吃了下官的药,已经退了热,好了很多。大人安心便是。”
“好好的,怎么受了寒?”
“这个嘛……”杜若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洛清影盯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杜若上前一步,凑近些低声说道:“下官私下问了一些下人,据说太尉昨夜在揽月阁的院中站了一宿。一夜风雨,也是得亏他身子好,不然就不是发热这么简单了……”
“站了一夜?!”洛清影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下官也听说了昨日太后赐婚之事……不知是否与此有关……下官不敢妄自猜测……”杜若犹犹豫豫地说道。
“我知道了。”洛清篱点点头,“兄长的病因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这个下官自然明白。”杜若应道,“下官回去复命,就说太尉这段时间太过劳累,积劳成疾。大人放心。”
“既是如此,我便不送你了。”洛清影一拱手,“多谢!”
“大人哪里话!”杜若连忙回礼,“太尉大人是下官的恩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下官心里有数。大人去看望太尉吧,下官还要回去复命。”
“好,那我便不送了。”洛清影转身招呼身后的下人,“替我送送杜御医。”
待杜若的身影消失于府门外,洛清影低头沉思片刻,便匆匆赶向揽月阁去了。
“兄长?”洛清影推门而入,见洛清篱正站在窗下,“方才退了热,怎么不好好歇着?”
洛清篱转过身来,轻轻咳了几声,笑着说道:“我又不是你,哪有那么虚弱?陛下兴师动众,还让杜若特意过来一趟,其实根本没什么。不过杜若的汤药确实厉害,才喝下去就好了大半。”
洛清影走过去,扶他回书案边坐好,小声恨恨地说道:“他恐怕是心里愧疚,才让杜若来的。”
“清影,不可乱说话。”洛清篱收了笑意,严肃地盯着他。
洛清影心里始终堵着气,听洛清篱这么一说,只好抿着唇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洛清篱见他不说话,转而又缓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我早就放下了,你不必再为此事费神。”
“你若真的放下,还会自己跑去淋了一夜雨吗?”
话一出口,洛清篱脸上的神色便明显地僵住了。
洛清影再也受不了自己的兄长如此这般硬撑,便狠着心不依不饶地将他的谎言彻底拆穿:“你是不是去看那些琼花了?”
洛清篱撇过脸去,默默地叹了口气:“它们已经都不在了。”
“什么?!”洛清影一愣,“不在了?”
说完,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冲到门外。
方才他只顾担心洛清篱的身体,又因为夜色昏沉,才没有留心院中的景致。那些琼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光秃秃而又泥泞斑驳的土坑。
“那些琼花呢?”洛清影不可置信地回身吼道。
“让吉叔带人移走了。”
“为什么?”
“它们不再适合留在这里。”
“我不懂。”
“清影,今日为兄让你来,就是要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听完了,你就会懂的。”
“你过来坐下。”洛清篱招了招手。
洛清影走回他身边坐下,心中堵闷难耐:“除了我的身世,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清影,”洛清篱的声音忽然变得极柔和,“你还记得姝儿的样子吗?”
“我……”洛清影想说自己还记得,可话一出口却又犹豫了。
那段爱慕的恋情深埋在心里很多年,虽然自己口口声声说当年深深眷恋这位姑娘,可如今想起来,她的模样竟然已经模糊不清了。
杨姝,这个人、这个名字,已经不再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她的存在就像是刻进时光里的图腾,反反复复提醒着自己那段少年岁月。
“兄长还记得吗?”洛清影不知如何回答,便反问道。
洛清篱轻轻点头,嘴角荡起一丝暖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的样子。那年上元灯节初见,她昂首立于花灯下,衣袂翩翩。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那晚天上的明月,皎洁明亮,不染纤尘。”
说罢,他似乎收回了甜蜜的回想,眼神倏而哀伤:“我知道,你一直心怀愧疚,其实大可不必。就算你没有喜欢她,我也不会娶她。”
“为什么?”洛清影不解。
“那年陆府大火,陆骞夫妇双双葬身火海。我拿着陆夫人的玉珏去见漠凤,虽然他迫于形势,不得不将你留在了大殷,但你身上有漠氏的血脉,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可燕安不是天雄,他想要在京师重地打听你的下落却也难于登天。杨通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在天雄也有着大量的榷场生意。漠凤便重金将他收买做自己的眼线,好在燕安打听你的消息。杨通在京城里捐了个官,周旋于官宦之流。可太尉府毕竟戒备森严,他一时间也无法有什么进展。”洛清篱顿了顿,突然凄然地冷笑一声,“可叹世事竟是如此讽刺,杨通费劲心机想接近太尉府而不得,我却对他的女儿一见钟情。”
“杨姑娘她……他也是有意接近你?”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替谁做事,也不知道自己成为了父亲谋取钱财的工具。”洛清篱摇摇头,。
“可你是怎么知道杨通的身份的?”洛清影完全被震惊,他无法想象自己的身边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你以为只有我在乎你的安危吗?”洛清篱看着他,眼中隐隐闪着光,“在你我毫不知情的时候,父亲已经暗中派人调查了杨通的一切。他找到我,告诉我实情,并且命我立刻与姝儿断绝一切联系。他说,他这一生只有两个儿子,绝不允许其中任何一方出事。”
洛清影完全说不出话来,兄长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他一直以为洛骁心底里是讨厌自己的。毕竟只有洛清篱才是他的亲儿子,而洛清篱却为自己付出了太多,也承受了太多非议。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洛骁这一生始终在暗处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保护着他的两个儿子,不分彼此、不论亲疏。
“那……你是怎么回答父亲的?”
“我虽心内痛苦,却也只能断了一切念想。”洛清篱苦笑着,“漠凤曾经怀疑过你的身世,可是父亲安排的滴水不漏,他也找不出什么证据。父亲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你我兄弟竟爱慕同一女子,这让他惊恐万分。他要出面阻止你,被我劝下。父亲一向待你很好,我不想你与他因此而弄僵父子之情,便索性站了出来,自己做了这个恶人。反正我一直故意疏离你,你本来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好感。”
见洛清影仍旧沉浸在震惊中无法回神,洛清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接着说道:“为了不让漠凤生疑,父亲并没有对杨通做什么。姝儿去世以后,父亲还派人去吊唁,向杨通表示了哀思,只把这些事情都当做小儿女们之间的私情而已。杨通痛失爱女,心灰意冷,便带着家眷离开了京城。”
“可是……”洛清影觉得胸口中堵了千言万语,却完全不知要怎么说出来。
他望着洛清篱,脑海中却似是断了篇。洛清篱也不扰他,只是淡然从容地回望着他,等待他自己将这一切头绪理清。
良久,洛清影才缓缓开了口:“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或许早就和姝儿……”
洛清篱摆摆手:“往日之事不可追、亦不可留。一切都是天意造化,你我凡夫俗子又能奈何?”
“我从不知道父亲竟为了我做了如此之多。我只当他会因你而恨我,却没想到他老人家为了我默默做了这么多。”
“父亲坚持在朝中不结党,不与他人往来,一方面是立身朝堂的中庸之道,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和其他人走的太近,怕别人寻了机会发现你的身世。你从小便细腻敏感,父亲时时留意与你保持距离,怕被你觉出端倪。但父亲一直都如影子一般站在你身后,尽他所能地保护你。”
“我……”洛清影满心懊悔,哽咽在胸,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父亲为他起名“影”字是为了让他安之宿命,沉默于无尽的阴影中。而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这一个“影”字,饱含了多少父亲对儿子平安顺遂的希冀。
“人心就是这样的。只要做了对的事情,哪怕被人误解,也依旧甘之如饴。”洛清篱轻轻咳了几声,轻声笑了笑,“父亲只是追随着他心中的道义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你不用懊恼。你若想报答父亲,就照顾好自己。毕竟他的心愿就是你我二人皆能平安顺遂。”
“嗯。”洛清影红着眼圈使劲点点头。
洛清篱见他神色安定了一些,便又缓声说道:“我将琼花移走,也并非是意气用事。睹物难免思人,移走了这些琼花,你我才能放下最后一丝眷恋。放下并不意味着遗忘,而是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对活着的人最好的慰藉。”
“如今我知道了真相,更不敢再肆意妄为。父亲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若再对往事纠缠不休,岂不是枉为人子?以后我一切都听兄长的。”
“嗯,父亲在天有灵,听到你这话也必然会安心了。”洛清篱会心地笑了笑,接着又敛容说道,“移走琼花也是不得不为之事。宜阳郡主身份贵重,她是陛下的姐姐、侯府的千金,这婚事又是太后所赐。如今她嫁过来自然是受不得半点委屈。我不想她听见什么流言蜚语,毕竟有些话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会令龙颜难堪。”
这几句话提醒了洛清影。这些陈年往事自己其实早就私下与赵弘瑀提起过,但洛清篱并不知晓。洛清篱处事从来都是从大局出发,洛氏一族的荣辱是他所有决定的准则。而这也是洛清影最担心的地方。
虽然赵弘瑀信誓旦旦自己并不知情,可是洛清影却无法完全相信他。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他懂,如今洛氏在朝中风头正劲,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洛清篱。这场婚事中,若是洛清篱有任何地方做的不够周详,一定会给宵小之徒留下攻击的口实。
到那时,赵弘瑀会站在哪一边?洛清影心中竟一时没底。
一开始,洛清影是恼赵弘瑀自作主张,怂恿太后乱点鸳鸯谱,可现在他却突然弄不清楚赵弘瑀此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赵弘瑀口口声声并不知情,洛清影想要去相信他,可心底里却始终怀有疑虑。
朝官梳察时,洛清影便已经隐隐觉得朝中暗流骚动。胡之恒别有用心,可他的这点阴险心思赵弘瑀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以前,赵弘瑀对洛清篱除了敬,更多的是畏,所以并不能如同与洛清影这般随性相处。尽管洛清篱一路追随赵弘瑀而来,忠心不二,可如今他手握重兵,洛氏一族又莫名其妙被卷进秦王和太后的纷争,情势越加复杂,俨然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乱麻。
当初洛清影孑然一人、了无牵挂,可以仅凭一腔赤子之心鼓励赵弘瑀去和太子赵弘嘉一较高下。可如今他心中牵念的太多、顾虑的太多,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去做出任何决定。他想尽量保全所有的人,然而现实的纷繁复杂却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直似要溺毙一般。
“赵弘瑀对洛氏的信任到底还有多少?”这个疑问轰然惊现在脑海中。
洛清影眉头紧锁,心中闪过无数可能,却没有一个可以令他放下心来。
“你在想什么?”洛清篱看他一脸失魂落魄,轻轻唤了一声。
“没什么。”洛清影抬起头来,尽量让自己的神色平静一些,“我只是在思考兄长所说的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你我位居庙堂之高,踏错一步就会陷入绝境。前朝、后宫没有一处是真正的安宁。兄长所思亦是我所担心,陛下或许并无他意,可难保别人不会借机寻事。我们还是要更加谨慎才是。”
赵弘瑀的心思他看不透,却隐隐能感觉到一丝异样。但这些话他又难以向洛清篱启齿,只能用最委婉的方式来提醒他。
君臣之道,兄长比他看得更通透。以洛清篱的敏锐,他又怎么能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微妙。
洛清篱从洛清影眼中他看出了那份隐秘的担忧。
“这是怎么了?”洛清篱笑着咳了几声,继而又轻轻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外衣,“隆恩浩荡,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事。你我兄弟竟然在这里执手愁眉!”
“兄长成婚,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洛清影听他如此一说,也不由地长舒一口气陪着笑道,“我只担心宜阳郡主别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好在陛下告诉我,她年少流放,深知人情冷暖,不会令兄长难过……”
“你去见过陛下了?”洛清篱一愣,打断了他。
“是……”洛清影知道这件事做的不妥,便犹豫着想要解释。
“你啊!”洛清篱倒也没有生气,只是盯着他无奈地笑了笑,“以后别再为我的事情去找陛下了。”
“嗯。”洛清影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就听院外一阵脚步声。
不用看,仅凭那铿锵有力的步伐,洛清影就能猜出是谁。
“大人!”果然不出所料,章延泽几步跨进屋来,急吼吼问道,“太后赐婚的事情已经传遍宫中,今儿一早我又得了消息,说大人得了重病,这是怎么回事?”
见他满头是汗、神色匆忙,洛清篱和洛清影不禁相视而笑。
章延泽满心疑虑,却见他二人笑而不语,不禁有些窝火:“末将着急,大人竟然还有心思笑。”
“我没事,受了风寒而已。”洛清篱掩着嘴咳了两声。
“大人,你……”章延泽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是不愿迎娶郡主?”
洛清篱叹了口气,沉了脸说道:“太后赐婚,何来愿不愿意一说?你在宫中已久,怎么说话还是如此不分轻重?”
“这不是没有外人嘛……”章延泽有点委屈。他深知洛清篱的性情,知道他内心里一定排斥这样一场闹剧。
洛清影知道章延泽担心则乱,便圆了个场:“好了,不管怎样,太尉府马上就要办喜事了。事关陛下和太后的颜面,必须要周全仔细。章将军,你若真是担心兄长,这段时间便多来府中帮帮忙。”
章延泽看看洛清影,又看看洛清篱,见他们面色沉稳,知他二人已经尽彻详谈,便点点头答道:“这个二公子放心。”
话音方落,就听院内又是一阵人声。
“今儿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如此热闹?”
章延泽暗自说着,往门外望去,只见吉叔匆匆走过来,躬身请道:“大人,夏耒将军派人送过来一些东西。”
“嗯,送进来吧。”洛清篱摆摆手,又咳了几声。
不多时,一个少年兵士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身后几人抬进来一箱竹简。箱子很重,放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安歌奉夏耒将军之命将各地军械营检查之详情呈送太尉大人查阅。”
少年很瘦,略黑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声音不算浑厚,还带着少年稚气的尾音,但掷地有声,如环佩作响。
“嗯,起来吧。”洛清篱抬手示意安歌起身。
瞧着这整整一箱文书,洛清影不由皱起眉:“既然病了就好生休养,这些东西待痊愈以后再看不迟,兄长你……”
不料话未说完,就被洛清篱笑着打断:“小小风寒而已,不妨事。”
章延泽倒是完全被眼前的少年兵士吸引住了,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一番:“你就是安歌?之前听大人念叨过几次,今日一见,果然精气神十足!”
安歌听了夸奖,有些骄傲地一挺胸,继而似乎又想到什么,忙俯身拱手道:“安歌见过这位将军。”
“他就是虎贲将军章延泽。”洛清篱指着章延泽说道,“他的功夫可比夏耒厉害多了,以后你可以多跟他学。”
章延泽得意地用力拍了拍安歌的肩头:“大人开了口,教你自然是没有问题!不过我可是很严格的,你可不要半路做了逃兵!”
安歌喜出望外,连连拱手谢道:“多谢章将军!安歌一定不做逃兵!”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大人好了。”章延泽笑着摆手。
安歌闻言,立刻又转过身去朝着洛清篱拱手:“安歌谢过大人!”
行完一礼,他一抬眼瞥见一旁站着的洛清影,不禁愣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道:“这位就是太傅大人了吧?”
洛清影微微笑着点点头。
“安歌见过太傅大人。”安歌见状,又忙着给他行礼。
从方才进屋时起,洛清影就一眼认出了他。当日在街头被人穷追猛打、狼狈不堪的瘦弱少年,如今焕然一新,矫健昂扬、精神抖擞,如同喷薄而出的朝阳般耀眼。
“你叫安歌?”洛清影问道。
安歌不知他何意,便老老实实回道:“是。”
“谁给你起的名字?”
“禀大人,小的本命实在粗俗难耐,是太尉替小的取的名字。”
洛清影转头看了洛清篱一眼,洛清篱竟极为少见地躲开了眼神,回避了过去。他似乎有些尴尬,借故又咳了几声。
洛清影了然地笑了笑,几步走到安歌身边叮嘱道:“太尉大人对你寄予厚望,你切不可辜负他。”
有甄太后坐镇,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流程都毫无意外地顺利过了场。太后亲自择了黄道吉日,与淮安侯府、太尉府商议之后便定了下来。
迎亲前两日,燕安城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小雨,到了迎亲这一正日子,雨散日出,满城皆是清新畅然之意。
金乌初升,云蒸霞蔚。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从淮安侯府出发,穿过小半个皇城,将近正午时分回到了太尉府。
甄太后身体抱恙,未能亲自到场,但她命小玉送来一对双兽衔环白玉瓶作为大婚的贺礼。
赵弘瑀本想过来,但一想到如今身份特殊,怕有他在反而惹得大家拘束,便也未亲临。他让欢招送过来百斛珍珠,百匹蜀锦,百两黄金,并亲下手诏,表达了对新婚夫妇的祝福之意。
新人拜完天地,宫里的使者陆续回去复命,太尉府里便只剩下一对新人和洛清篱的一帮亲友、部下。难得大喜的日子,没有天子在场,新娘又早被簇拥着进了洞房,一帮行伍出身的将帅们便放下平日的拘谨、敞开了肚量开怀畅饮、恣意玩笑。平日里大家也是辛苦,借着这个吉日好好洒脱一番也是在情在理。洛清篱面对这帮甩开了阵势的将领们也是毫无办法,眼睁睁被连着灌了好几碗酒,饶他酒量再好也有些撑不住。
“大人新婚,回头还要洞房,你们这帮家伙见好就收啊!”章延泽看不过,一把拨开几名禁军将领,抢过洛清篱手中的酒盏,站出来吼道。
这些将领也是不依不饶,趁着酒劲高声嚷嚷:“章将军,今日太尉大喜,你可不能扫兴啊!兄弟们这是为大人高兴!”
“前几日大人得了风寒,身子刚刚痊愈,你们几个小子要是再闹,小心我真揍你们啊!”章延泽知道大家伙儿都是趁兴起哄,并无恶意,便似玩笑一般挥了挥拳头。
“延泽,不要扫了大伙的兴致。”洛清篱拍了拍章延泽的肩,取回酒盏,笑着说道,“来来来,今日不醉不归。”
几位将领互相看看,有些不好意思,继而突然大笑着齐声喊道:“太尉大喜,不醉不归!”
洛清篱刚要将酒喝下,突然又被一人夺了过去。抬头一看,原来是安歌。
“章将军说得对,大人大病初愈,还是少饮酒为好。今日这酒我替大人喝!”
安歌慷慨言毕,昂首一口吞下。还未来得及咽下去,便一口喷了出来,直喷的对面将领满头满面。
未等将领抹干眼睛发怒,就听安歌被呛得一阵剧烈咳嗽,面色涨红,眼中直咳出眼泪来。
“哈哈哈哈哈哈!又不是你小子成亲,你抢个什么劲?”愤怒变成了好笑,将领们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又大笑起来。就连章延泽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会喝酒,学什么英雄逞强?”一直旁观的洛清影微微笑着将安歌拉到一边,然后递给他一块布巾。
抽身不能的洛清篱远远投过来关切的眼神,见洛清影点头示意无恙,便又安心与将领们周旋去了。
“大人风寒初愈,小的是怕大人的身子受不住……”安歌好容易顺了气,止住了咳,有些委屈的解释道。
“兄长自有分寸,章将军也在,不会有事,你放心吧。”洛清影意味深长地望向嘻闹的人群,但见洛清篱身着喜服,满面红光,觥筹交错间似乎已有醉意。
继而,他又回过身来望着安歌笑了笑:“如此喜庆的日子,别在这愣着了!跟他们一起玩去吧!”
安歌一愣,使劲点点头,嗯了一声,又似箭一般冲回了人群。
洛清篱虽然平素治军严谨,但他向来不是苛刻之人。禁军将领对他大多都怀着敬爱之意,明面上把他当做主帅,实际上视如父兄。只不过洛清篱平日里不苟言笑,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将士们一涌而上,劝酒哄笑,洛清篱也没什么脾气。洛清影远远看着章延泽与将领们斗智斗勇,不由地摇头笑笑,然后转身与其他朝中大臣应酬去了。
“太尉与郡主喜结连理,下官特来拜贺。”
洛清影一转身,正好被胡之恒一步迎了上来。
洛清影虽然从骨子里不喜欢这个人,但好歹这种场合下不能失了礼数,便拱手微微一笑:“胡大人同喜。”
胡之恒朝着洛清篱的方向看了看,话藏机锋:“素闻太尉军威甚严,如今看来却是其乐融融,毫无隔阂。可见平日里太尉与将士们果真是亲如兄弟。太尉所在,便是军心所向啊。”
这话明为夸赞,暗里却是语中带刺,意有所指。再联想到之前京官梳察时他便有意针对洛清篱,洛清影不禁沉下脸来。
他抑住心中的厌恶,用一贯的舒缓语调说道:“陛下将禁军交与兄长,便是将国之重器托与兄长。兄长承此重任,昼夜不敢懈怠。兄长替陛下掌管禁军,便要将陛下的仁义之心传于军中。兄长与将士和睦,便是陛下与将士和睦。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军心所向之处,从来都只是陛下一人而已。”
洛清影在朝中素来淡泊,与人交往也总是一团和煦。今日他虽仍是温言低语,但字字皆是落地有声,将胡之恒的话狠狠堵了回去。
胡之恒从那双素来温和的眼中看出了一丝冷意,不禁心中一震,后悔自己将话说的太过轻率。
“太傅大人说的是。军心所向唯陛下一人尔。”胡之恒回了回神,笑着拱手道,“下官受教了。”
洛清影正要回礼,一个下人快步趋上前来,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他刚听到一半,便倏然变了脸色。他没让那人再说下去,转头满怀歉意地看了胡之恒一眼:“宴席酒器配备出了些问题,我需要即刻过去看看,处理一下。照顾不周,还请胡大人见谅。”
“太傅说的哪里话。”胡之恒摆摆手,“太傅大人请便。”
洛清影略一颔首,便匆匆跟着那名下人离开,往后院走去。
“怎么会放他们进揽月阁?!那些值守的人都去哪里了?”洛清影一边小声训斥,一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奴才有错!奴才有错!”那名下人连连低声认错,“奴才们想拦来着,可是那帮军爷们都是太尉大人的手下,平日里和大人关系又都不错,奴才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若是惊了郡主,整个太尉府都难逃干系!”说到这里,洛清影心内一惊,撩起衣摆一路小跑向揽月阁奔去。
行伍出身的人总是胆大无比、百无禁忌。
禁军里的将领们又大多是新提拔起来的年轻人,正是气盛之年,加上又多喝了几坛酒,脑子便越发不受控制起来。不知谁提出去闹洞房,于是四五个人便猫着腰,脑袋挤着脑袋往揽月阁里探了过去,隔着竹帘纱帐在外间探头探脑、捂着嘴傻乐。
“这里不能进!”安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张着双臂拦在前面。
“臭小子!找你耒哥玩去!”带头的副将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一巴掌朝他脑门拍过去。
“郡主还在里面,你们不能进!大人知道了会生气的。”
“嘿!”那副将也是借了酒劲,一掌推在安歌胸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了?夏耒没教你尊卑有别吗?太尉的喜事,哥几个是为大人助助兴,你这个傻小子知道什么?”
“既是尊卑有别,这里是大人的起居处,你们自然也是进不得。”安歌仍旧不依不饶,涨红了脸高声喊道。
将领们平日里也是骄傲惯了,哪里受得了被一个毛头孩子大呼小叫,一时间竟然推推搡搡起来。
外间堆满了淮安侯府送来的随行嫁妆,还未来得及整理,十几个朱漆大箱满满当当摆了一地。推搡间,安哥还要顾及着不去踢到地上的木箱,一时间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几欲摔倒。将领们见他没什么还手之力,更来了劲,揽月阁里乱作一团。
“今儿哥几个就替夏耒教训教训手下的兵!”
将领们一使劲,安歌一个没站稳,重重向一侧倒去。
他本能地双手一撑,扶住一只木箱,没想到却将箱子上的一个金丝楠木盒推了开去。
木盒落地,顶盖散开。只听啪地一声脆音,玉片碎落一地。
安歌愣住了,那几个禁军将领也被这玉碎之声唤回了神智,呆若木鸡。
楠木锦盒内放着的,正是太后所赐的玉瓶。
“怎么闹到这里来了?”
洛清影抬脚进屋,正好看见方才那一幕。禁军将领面面相觑地站着,脸色煞白。
“太傅大人……小的不是存心的……”
安歌见洛清影寒着脸站在门口,心里慌作一团,指着地上一片狼藉磕磕巴巴、欲哭无泪。
“大人,是末将们玩闹推倒了安歌,这才弄碎了玉瓶。是末将们的错,与安歌无关!”带头的副将一步站出来,昂着脖子大声说道。
“胡闹!”洛清影少见地阴沉着脸,快步走过来,看着一地碎片,低声喝道,“太后所赐之物你们也敢碰,都不要命了?惊了郡主的驾,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末将们知错,听凭太傅大人处置!”带头的副将憋红了脸,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后面跟着起哄的将领也纷纷跪了下来。
“大人……”安歌毕竟没见过如此阵仗,腿一软也跪了下来。
“这件事我恐怕是没有资格处置的……你们可是闯了大祸了……”洛清影看着跪了一屋子的人,又是恼火又是无奈,只得恨恨地叹了口气。
两府联姻本就是一件棘手之事。大婚之前,洛清影千算万算,防了又防,做了无数设想,拼着命想算无遗漏,没想到却让禁军这帮年轻人给捅了篓子。
今天是宜阳郡主齐乐瑶进府的第一日,偏偏又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闯出这么大的祸。
“怎么回事?”
洛清影正在想着怎么先把事情压下来,就听洛清篱的声音飘了进来。
他一进屋,看见屋内狼狈的状况,又见洛清影一脸愁容,便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这…”章延泽跟在后面,看着地上的白玉碎片,不禁皱着眉凑到洛清篱耳边小声说道,“这不是太后御赐之物?”
洛清篱一扬手制止了他,环顾一圈冷脸喝道:“郡主在内,你们如此胡闹,成何体统?速速退去院中候着,待本官查清,定不轻饶。”
“末将遵命。”将领们自知犯了大错,个个蔫着脑袋如霜打的茄子,起了身退了出去。
郡主还在内室,放着一屋子禁军大男人总是不合适,洛清篱只能先将他们喝退,然后再做打算。
如此一番嘈杂哄闹,必然已经传到宜阳郡主的耳中。于情于理洛清篱都得安抚一番。如此想着,他走到竹帘之侧,正准备开口,就听内室响起一阵悉倏轻盈的脚步声。
“夫君不必惊慌。方才我在内室听的真切,春夏之交,野猫也是焦躁难耐,窜进屋内踢翻了东西,搅得大伙儿皆是不得安宁。这玉瓶是太后所赐,日后进宫我自会向太后禀明情况,向太后请罪。”
齐乐瑶的声音不大,也并非柔柔弱弱芊芊细语,听进耳中却是如珠落玉盘一般干净利落。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足以砍了这几个禁军将领和安歌的脑袋,往小了说也可以只是一顿训诫了事。这其中的玄妙悉数掌握在齐乐瑶的手中。
而她这几句话虽然说的淡然,却是意味极重,明显是要为这些将领和安歌开罪。
外间三人愣怔了片刻。
洛清篱最先反应过来:“既如此,我让吉叔带人来清理干净。阁外四处我会命人好生把守,绝不会再让野猫惊吓了郡主。”
“谢过夫君。”
隔着竹帘,洛清影看不真切。只能借着朦朦胧胧的光隐约见了一个身影晃了晃,似是行了个万福。
还未待他回过神来,就听洛清篱唤道:“清影,你去让吉叔安排吧。”
“是。”洛清影点点头,带着不解地目光又朝内室望了一眼,快步退了出去。
待一切安顿好,揽月阁外已经不见那几个禁军将领和安歌的身影。洛清影折返身去,想去前院寻安歌,却见章延泽快步迎了上来。
“安歌呢?”洛清影几步上前,担心地问道。
“大人让夏耒将他们带回殿前司了。”
“嗯。”洛清影安心地舒了口气。
“幸好郡主没有追究……”章延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二公子,你说郡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明明知道……”
洛清影摇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事发突然,我也想不明白。”洛清影低着头,突然间似是想到什么,抬头问道,“府中其他宾客呢?”
“大人是让夏耒暗中将人带走的,没有惊动其他宾客。”
“好。”洛清影深吸一口气,又重新打起精神,“揽月阁我已经让吉叔安排好,不会再有事。我们去前院吧。”
“是。”章延泽跟在洛清影身后,匆匆往前院走去。
“兄长就交由你来照看,切不可再闹出事端。禁军将领们也烦由你多盯着些,一有苗头立刻告诉我。”洛清影边走边叮嘱。
“放心吧二公子。”章延泽拍拍胸脯,“你安心与宾客应酬,军中这些人交给我就行。”
“二公子,崔迟将军前来贺喜。”吉叔避开众人,凑到洛清影身边低声说道。
洛清影疑惑地愣了一下:“崔迟?他怎么来了?”
洛清篱大婚,赵弘瑀念在他与章延泽情如手足,便特意赐了章延泽几日休假,宫中戍卫之事暂由崔迟代为统领。这个时候,崔迟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脱身出宫,突然出现在太尉府中。
想及此处,洛清影猛地一惊,心中有了猜定。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崔将军人在何处?”
“崔将军说人多眼杂,不愿凑热闹。老奴便让人领着将军去了西院的小亭。”吉叔为难地搓着手,“崔将军一再坚持不让通传,还让您去小亭见他……您看这……”
不待吉叔把话说完,洛清影便匆忙往西院的方向去了。刚到西院外,便见两名宫中侍卫立在门口。
“大人,崔将军说了,请您一人进去便可。”立于右手的侍卫拱手说道。
洛清影回头看了吉叔一眼:“吉叔,这里有我就行,你去前院忙着吧。”
吉叔狐疑地朝院中瞧了一眼,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见吉叔走远,洛清影整了整衣冠,大步进了小亭。方一进亭,便朝着崔迟身边的一名年轻侍卫跪地施礼:“陛下驾到,臣接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就知道瞒不过你!”赵弘瑀上前一步扶他起身,拉着他的手大笑,“宫里太闷,朕只好让崔迟偷着把朕带出来了。”
见洛清影只是躬着身不说话,赵弘瑀冲崔迟挥挥手:“朕与太傅闲聊片刻,你们去院外守着就行。”
“这……”崔迟犹豫着不知是进是退。
“这里是堂堂太尉府,你还怕什么?”赵弘瑀瞪了他一眼,崔迟只好拱手领命,带着几名侍卫出了院去。
见众人走远,赵弘瑀才又收起方才盛气凌人的神色,转过脸来解释道:“你别生气,我让崔迟安排妥当,不会有事的。”
“陛下觉得无事,那便无事。”
“你看你……陛下、陛下……我就知道你会生气。可你替我想想,洛清篱成亲,你们在这里喝酒、热闹,留我一人孤零零待在宫里,这不公平……我想来凑个热闹,但是出趟宫有多繁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兴师动众、平添麻烦,只好偷着来。与民同乐,难道不好吗?”
洛清影望着赵弘瑀委屈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既是想来,就该提前告诉我,我也好做个安排。”
“提前告诉你的话,你一定会方方面面俱要考虑,里里外外铺陈一番,那和我明着过来有什么分别?”赵弘瑀笑着戳了戳他的肩,“我还不是想让你省点心?”
洛清影望着他,欲言又止,一脸无奈。
“好了。”赵弘瑀将他摁到石凳上,自己也在一边坐了下来,“方才我进府时瞄了一眼,可真是热闹。若不是有碍身份,我一定要去和洛清篱好好喝几杯。他与我也算患难与共,想来我却还未曾与他开怀畅饮过。”
“你的心意兄长与我都是明白的。来日方长,不在于一时半刻。”洛清影听着前院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淡然一笑。
赵弘瑀盯着他看了片刻,猛地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你是不再怨我硬生生给你塞了一个嫂夫人了。”
洛清影想起方才揽月阁内的一幕,心中对齐乐瑶生出一丝好感,不再如之前一般抵触。
“我只愿郡主能与兄长心意契合、相敬如宾、白首共老。”
“还有一条!”赵弘瑀拍掌说道,“早生贵子!”
“嗯。”洛清影点点头,“兄长若有一男半女,父亲在天有灵也会安心。”
岂料赵弘瑀闻言,神情忽然落寞下去:“说到这个,这段时日你忙着替洛清篱准备婚事,也不曾入宫为元澍授课。昨日元澍还问起你,他问我太傅什么时候才能入宫来。元澍在我身边确实孤独了些,若是洛清篱有了孩子,我便让他和元澍做个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瞧了洛清影一眼:“当然,我是更希望能让你的子嗣与元澍为伴,就如同当年你我一般。”
“又胡说!”洛清影瞪了他一眼,转而似是想起什么,别有深意地问道,“让兄长的孩子与元澍为伴,你能放心?”
赵弘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认真地盯着洛清影幽幽叹道:“原来你还是信不过我。”
洛清影刚要开口辩解,就被他拦了住。
“我知道,从你回来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让你反复思虑。我承认,有些事情我有自己的心思,可我绝无伤害洛清篱之意。你担心飞鸟尽良弓藏,我能理解。看你每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惊弓之鸟,我常常会怀疑自己当年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若我现在还是个闲散亲王,或许你还会一如既往与我推心置腹……可我现在并非闲散王爷,偌大之国有太多困境需要我去应对,周旋权衡之间,我无法做到两全。清影,这些话我本不想说,我怕说出来你我就生分了。可今日你的反应却让我明白,若是你我不能开诚布公,有些事情恐怕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洛清影完全愣住了。他看着赵弘瑀,见他真诚而热切地望着自己。
他想不到赵弘瑀会如此直接,一针见血地将两人之间的隐忧剖开来。他是如此坦诚、说的亦是如此在情在理,让自己毫无反驳之力。
曾经,洛清影劝诫赵弘瑀,君王需要权衡利弊、需要顾全大局。而赵弘瑀现在做的,也仅仅是一个君王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只不过,这一切却让洛清影忍不住地害怕,抑制不住地担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洛氏一族,他不知道这些人最后会不会蛊惑了赵弘瑀,让情势走到无法挽回的境地。
他想相信赵弘瑀,可他却不敢放任自己完全信任他。正如他所说,身在其位,他有太多不可不为的无奈。可他今日这一番话,却将自己突然逼进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
他是如此光明磊落,自己难道还要继续在纠结不休中犹豫不决?若如此,自己何以为友?何以为臣?
洛清影心中暗自苦笑,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有很多不安,任何细枝末节都可以触动他敏感的神经。他突然分不清这些不安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凭空臆想的幻影。
赵弘瑀了解洛清影的性子,见他这般,知他仍旧无法坦露心事,便缓了缓语气说道:“等忙完这几日,你便来宫中看看元澍吧,他甚是想你。”
“嗯。”洛清影默默点点头。
赵弘瑀释然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我和元澍会在宫中等着你。”
见他要走,洛清影忙随他站了起来:“我一定会去。”
赵弘瑀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却终是生生忍了回去。他重重点点头,转身大步出了亭去。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