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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之将塌 与君共撑
没过多久,虞恪的亲笔信与曹郃的秘奏一前一后送到了赵弘瑀的御案之上。
据曹郃所报,虞昊那日宴请百官,心情大好便多喝了几杯。待群臣散尽,他亦是醉意朦胧。虞恪意外地没有回府,而是留宿禁中侍奉父亲。虞昊回到后宫,倒头便睡。待侍女备好热水再去为他更衣洗漱时,虞昊早已没了气息。宫女惊慌失措,待贤妃赶到,虞恪早已在虞昊的尸体前昭告天地、继承大统。贤妃一时气晕,被虞恪严加看管起来。
这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却又那么诡异失常。
太多的巧合,让虞恪的得位变得扑朔迷离。
而虞恪给赵弘瑀的亲笔信则更是蹊跷。
他对赵弘瑀礼敬有加,只简单说明了一下自己的新君之位,并解释正式国书将随后奉上。
但他却提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要求,便是请赵弘瑀尽快将虞昉和使团的所有成员悉数送回南秪。
南秪新君继位,虞昉作为使节,使命已经中止,就算没有虞恪的书信,赵弘瑀也会待情势明了将他们送回。
可虞恪这封信如此心急,令人不得不怀疑他的用心。
虞昉本就是南秪皇子,这毕竟是南秪自己的事情。既然虞恪提了要求,赵弘瑀便再没理由不放人。
赵弘瑀礼尚往来回了信,告诉他虞昉得了风寒,待病情好转便立刻送回。
杜若马不停蹄地为虞昉尽力医治,但虞昉病在心里,即使身体上恢复了,精神上也一直浑浑噩噩。
赵弘瑀觉得不能再拖,便命洛清篱安顿好一切,决定即刻将人送回。为显郑重,也是为了防止意外,由洛清篱亲自护送,驿丞陈亭一路负责照应饮食起居。
自从那日淋了雨,洛清影便病了。他身子本就不好,之前又被漠竹砍伤,留下许多病根。
他得知虞昉即将回国的消息,自觉有必要再去见虞朝颜一面。自那日驿馆一别,洛清影的心态暗暗地发生了改变。他嘴上不承认,可心里却对她始终放不下,于是便撑着还在发热的病体,独自一人去了驿馆。
安歌奉命守护驿馆,他见到洛清影,二话不说便放行引路。待来到虞朝颜住处外,他便知趣地退至一边。
洛清影敲了几声,房内无人应声。他转头询问安歌,安歌答道:“公主日夜哭泣、茶饭不思,常常如此。”
洛清影拧着眉头推开了门,屋内悄无声息。他心里一惊,顾不得多想便慌忙往内室走去。
一进内室,却见虞朝颜趴在几案上沉沉睡着,满脸泪痕。她怕是哭了很久,整个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
洛清影有些心疼,又不忍打扰她,便想着挪步退出去。可没想一脚踢到门侧摆放的花瓶,一声脆响将虞朝颜惊醒过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红肿的眼,一眼看见门口站着洛清影。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使劲眨了眨眼睛。
“公主。”洛清影尴尬地轻唤一声,声音却是沙哑。
虞朝颜鼻子一酸,一个起身飞奔过去,直接冲进他的怀里。
“父皇不在了、贤妃娘娘和皇兄都不知所踪,我以为大家都不要我了……”虞朝颜边哭便说,梨花带雨,抽噎不停。
洛清影无奈。若说上一次虞朝颜抱着他,是带有浓烈的情爱意味,那么这一次,虞朝颜便完全是一个受了惊吓,惶恐无措的孩子,好容易见到了救命稻草,便死拽着不肯放手。
洛清影慢慢抬起僵硬的双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会?我不是来了吗?”
虞朝颜依旧躲在他怀中不停哭泣,洛清影只好慢慢抚着她,等她渐渐平复下来。
良久,虞朝颜终于平复了心情。
她抬头望着洛清影,带着哭腔问道:“父皇真的驾崩了?”
事实虽然残忍,但是却无法逃避。洛清影无声地点点头。
“那我皇兄呢?他在哪?为什么一直没有回驿馆?”
洛清影压抑着咳嗽,语音低沉:“他病了,陛下让他在宫中养病,还给他派了最好的御医。你放心,他现在没事了。”
“你怎么了?你也病了吗?”虞朝颜察觉到他的异样,忽然松开手来,拉着他到几案边坐下。
“我没事,一点风寒,不用担心。”洛清影侧过身去咳嗽几声,然后转回来怜惜地望着她,“后日陛下便要送你们回去了。”
“我已经知道了。”虞朝颜低着头,咬着嘴唇,“恪哥哥继位,怕是我们回去以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怎么会呢?”
洛清影本想安慰她,一个公主对虞恪没有威胁,可又怕她担心虞昉,便转口说道:“骨肉同胞,血浓于水,不会有事的。”
“骨肉同胞?”虞朝颜苦笑了一下,“恪哥哥从没把我们当做他的同胞。何况……皇室中厮杀的最惨烈的,向来不都是骨肉同胞吗?”
虞朝颜这话让洛清影无言以对。
洛清篱早就说过:最是无情帝王家。他自己也曾亲眼所见赵弘瑀是如何与骨肉相残,才踏着兄弟的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父皇明明最钟爱昉哥哥,怎么会这样呢……”虞朝颜痛苦地摇了摇头,继而又抓住洛清影的手,“昉哥哥回去以后会不会有事?”
这个问题,洛清影依旧无法回答。
他只能反手拉住虞朝颜,满心痛恨懊恼:“我承认,这件事我无能为力、也无法预测。可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好吗?”
虞朝颜一愣,眼泪又瞬间涌了出来。
她伸出小拇指,边哭边笑道:“大人,咱们拉钩!我会努力活着!”
“只要活着,便有希望再相见。”洛清影伸出手去,与她的小指紧紧勾在一处。
“嗯!只要活着,一定有希望再相见。”
虞朝颜笑着,却突然发觉了洛清影手掌边那道可怕的伤疤。她忘记了恐惧和无助,拉着洛清影的手捧到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她轻轻摩挲着那贯穿了整个掌心的疤痕,即使早已愈合,也足以想见受伤时的狰狞恐怖。
“很久以前。”洛清影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去,微微一笑道,“没事。”
“一定很疼吧?”
洛清影默默将两只手紧紧握在一处。那两只手里,有着一模一样的伤痕。
“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不论怎样都不会疼。”
虞朝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又悲伤着说道:“不知有没有人能如此舍命为我?”
到了归程的这一日,赵弘瑀正式在明德门为虞昉一行送行。
虞昉依旧精神很是萎靡,仿佛失了心智一般。赵弘瑀看着他,既是可怜又是可恨。
虞朝颜将虞昉搀扶着上了马车,然后偷偷往赵弘瑀身后望去,瞄了半天却未见到洛清影的踪迹。她很是失望,也很是伤心。临别之际,她满心希望可以再见他一面。
赵弘瑀看出了她的意图,走上前去低声说道:“秦王昨日受了风,高热不退。太傅留在宫里照顾秦王,就不能来送你了。”
虞朝颜惊讶地望着赵弘瑀,继而又难为情地垂下眼眸:“多谢陛下相告。”
“太傅绝非攀龙附凤之徒,我只是不想你对他有所误会。”赵弘瑀面无表情地说完,便又退了回去。
洛清篱一身戎装,身后跟着驿丞陈亭,上前来向赵弘瑀辞行。
按规矩叮嘱一番后,赵弘瑀拉着洛清篱走到一边,小声叮嘱道:“清篱,此行定要小心,速去速回。虞昉归国,南秪朝廷之上怕是会再起动荡,切不可牵连其中。”
“臣明白,陛下放心。”
赵弘瑀点点头,又轻声宽慰道:“郡主的事你不用牵挂。你走之后,朕会让人将她送回侯府住上一段时日。有淮安侯亲自照看着,你该放心了吧?”
“陛下思虑周全,臣谢过陛下。”洛清篱感激地拱手抱拳,“既如此,臣这便上路,将楚王送回便立刻回来。”
赵弘瑀负着手,目送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远去。
连月的雨,官道之上再无尘土飞扬。那马队行了极远,才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赵弘瑀长长地舒了口气,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烫手的山芋,终于被送走了。
送完虞昉,他又迅速回了吉亨殿。赵元澍昨日贪玩淋了雨,自己还没来得及训斥他,就见他一个白眼倒在自己怀里。
赵弘瑀吓得差点失了魂,一摸额头竟然烫得吓人。
他赶紧传来杜若。经过诊断、开方、用药,赵元澍的高热有所缓解,只不过睡的很不安稳,一个劲地说胡话,踢被子。
赵弘瑀整整一夜未曾合眼,亲自守在榻旁。
待到清晨,洛清影一早入了宫,准备与他一道去给洛清篱送行。没想到却意外看到如此慌乱的一幕。
赵弘瑀起身准备更衣,却被赵元澍紧紧拽住,哭着闹着不让他走。赵元澍再怎么懂事,毕竟是个孩子,生了病的时候只有父母陪在身边,才能淡忘恐惧和疼痛。
洛清影幼年之时便深有体会。他完全能理解赵元澍此刻的心情。
眼见时辰快到,赵弘瑀也是无计可施。
洛清影有心解围,便走上前去轻声劝道:“殿下,陛下还有重要的国事需要去做,等事情忙完,他马上就回来,好不好?”
除了赵弘瑀,赵元澍平日里最亲近的人也就只有洛清影了。
他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哭腔吸着鼻子:“一忙完马上就回来吗?”
赵弘瑀无奈地与洛清影对视一眼,然后俯下身子慈祥地哄着他:“父皇答应你,一忙完就回来,绝不食言!”
赵元澍想了想,犹豫着松开手,然后又拉着洛清影瓮声瓮气地请求道:“太傅可不可以在这里陪我?药太苦了,我害怕……”
赵元澍本就病的严重,平日里红润的脸色竟苍白如蜡。方才哭闹的狠了,嗓子也给哭的哑了。
“这……”洛清影犹豫了。
今日虞朝颜便要离京,或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相见。她现在前途未卜,亦是一颗心悬在半空。
可赵元澍病得厉害,又如此可怜兮兮地央求自己。他一时之间竟难以抉择。
“清影……”见他犹豫不决,赵弘瑀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元澍这次病势太急,好容易熬过昨夜……我也是实在不放心将他一人留在宫里……”
洛清影抬头望着他,微微笑了笑,然后将赵元澍拉到自己的身边。
“你去吧,元澍这里我守着。”
赵弘瑀感激不已,见赵元澍不再哭闹,便又俯下身来仔细叮嘱:“父皇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听太傅的话。若是你敢胡闹,父皇回来一定严惩不贷!”
赵元澍瘪着嘴,哼哼两声算是答应了。
赵弘瑀直起身来,满怀谢意地望着洛清影:“你放心,我会亲自告诉她你是因为照顾元澍而未能前去送她。”
“事已至此,这些都不重要了。”洛清影摇了摇头,“目前最要紧的,是让元澍尽快好起来。”
赵弘瑀叹了口气,又伸手揉了揉赵元澍的头:“元澍就交给你了。杜若的话他是不听的,待会儿喝药就得你劝着些了。”
“快去吧,别误了时辰!”洛清影点点头。赵弘瑀一颔首,便大步迈出宫门去。
待送走虞昉一行,赵弘瑀匆匆回了吉亨殿。
刚一进了门,就见洛清影轻手轻脚走过来。他抬头见了赵弘瑀,抬手在嘴边示意他噤声,然后将他拽了出来。
“怎么样?”赵弘瑀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急切地问道。
“喝了药,刚睡下。”洛清影揉了揉肩,径自在一边坐下。
“真的太谢谢你了。”赵弘瑀感激地在他对面坐下,抬手抱拳。
“我可受不起。”洛清影推开他的手。
赵弘瑀熬了一宿,又折腾了半天,他连连打着哈欠,面上似乎有些不满:“这小子生病便如此拿骄,一点男儿的气概都没有……”
“他才多大?”洛清影瞪了他一眼,“小孩子生病最需要亲人陪伴,你难道不知道?”
赵弘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啊,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病的厉害,舅舅衣不解带地守着我,可我仍旧不高兴……因为那时我最希望陪在我身边的是父皇和母妃。”
“是啊,我也一样。”洛清影不禁感叹道,“小时候病了,一个人在明寂寺,感觉像是被所有人抛弃了一般。”
听他如此说,赵弘瑀不禁苦笑:“原来你我幼年的经历竟也如此相似。”
说罢,两人沉默片刻,各自想着心事。
突然,赵弘瑀往前凑了凑,朝他眨了眨眼睛:“她果然在人群中寻你。”
“嗯?”洛清影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故意撇过头去,“都是执念罢了。”
赵弘瑀抬了抬眉毛:“她的执念我管不着。我只是向她解释了你为何没去送她,免得她对你有什么误会、心生怨恨。”
洛清影没有接他的话茬,转而问道:“虞昉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赵弘瑀不屑地撇撇嘴,“我虽是可怜他,可也瞧不上他。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反正虞恪初登大宝,根基必然不稳,想他虞昉得宠多年,还能没个自己的一方势力?如今若是真心不服,便趁机回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罢了。如此哭哭啼啼、魂不守舍,回去之后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一争高下之决心并非人人都有。”洛清影叹息道,“除了需要坚定的信念,还需要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
赵弘瑀不以为然地笑着摇了摇头:“信念、抱负自然重要,可他虞昉最比不上我的并非这一点,而是我有你这一知己,他却是孤家寡人而已。”
赵弘瑀本想着让齐乐瑶先回淮安侯府住上一段时间,可没想到齐乐瑶并未同意。
她回复说自己对太尉府已经习惯,不想费力折腾。赵弘瑀知道他这个姐姐说一不二的脾气,也就未再坚持。只不过从宫里又拨了几个细心机灵的侍婢,派去太尉府好生照顾她。
噩耗传来的时候,正是洛清篱离开燕安的第十天。
那一日,曹郃的八百里加急破城而入。洛清篱一行人刚抵达南境,还未能与神策军汇合,便突然受到一股不明势力的截杀。
待曹晖率部赶到时,尸横遍野。陈亭奄奄一息,被曹晖救回。
可洛清篱和虞昉、虞朝颜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了踪迹。
袭击发生之地,乃是一处山崖。虞昉的马车从山崖上坠落下去,曹晖放了绳索,派人下去搜寻,也只是找到了马车的残骸,没有找到尸骨。曹晖担心洛清篱等人是跌入崖底,连着几日持续搜索,却丝毫没有线索。
这一消息不啻为惊天霹雳,立刻在朝堂之上炸开了锅。
洛清影得了信,失了魂一般愣在原地。他不敢相信这一切,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洛清影揪着传信来的小公公,极力压抑着激将崩溃的情绪质问道,“你再说一遍?什么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什么意思?!”
“大人……这……这……陛下让奴才来传话,奴才只是原话传到……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奴才实在不知啊……陛下诏您即刻入宫……您去了就知道了……”
小公公从未见洛清影如此焦躁失态,他吓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洛清影松开手,他极力忍住浑身的颤栗,拼命将整个情绪稳住,声音却是飘忽难定:“快,带我入宫!”
“是是是!”小公公忙不迭地引着他向外走去。
方行至府门,洛清影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道:“宜阳郡主知道了吗?”
小公公不敢隐瞒,只好如实答道:“陛下有意隐瞒郡主,可这消息已经传遍京城……郡主怕是……怕是已经……”
洛清影暗叫一声“不好”,抢过一匹马来,跃马扬鞭朝太尉府奔去。
他不敢耽搁,进了门提着气一路往里跑去,没想到在转弯处与人重重撞在一起。
洛清影被震得退了好几步,顾不得多想就要再往里走。没想到那人却死死拉住他,哭嚎着道:“二公子!您终于来了!”
洛清影定睛一看,原来是吉叔。
“吉叔,郡主她……”
吉叔抹着眼泪,颤巍巍地说道:“郡主刚得知了太尉的事,她哭着要去南境,下人们怎么也拦不住啊……可怜郡主还有孕在身,生生动了胎气……芸姑娘着了慌,让老奴赶紧去找您、找侯爷……”
洛清影喘着大气,他心内俱焚,却强压着痛苦与恐惧,连声安慰道:“吉叔,你别慌。淮安侯那边你找人去通报,你赶紧去御医局,把杜若找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吉叔连连应承,转身便朝门外跑去。
洛清影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大步朝揽月阁奔去。
还未进门,便听见阁内哭成一片。事况紧急,他顾不了太多,抬脚便走了进去,见一屋子下人全都跪在郡主的卧榻前。
“大人……”芸儿见到洛清影,急忙起身迎了上来。
“郡主如何?”
“郡主已经哭得晕了过去,奴婢们刚刚才将她安顿好……”芸儿边哭边回答,“大人,太尉到底怎么了?好好地出了京城,怎么会突然就……”
“我也不知详情如何。”洛清影咬着牙,见齐乐瑶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便稍稍安下些心来,“陛下诏我入宫,定是向我说明实情。我去去就来,你们一定看好郡主,千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是,奴婢知道。”芸儿点点头,转身又回到郡主榻边守着。
事发突然,洛清影担心齐乐瑶会承受不住。若是洛清篱真的出事,那他的骨血,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忽然,齐乐瑶的手轻轻动了动,她在昏迷之中似乎是听见了洛清影的声音。
她挣扎地起身,被芸儿一把扶住。
“清影……”齐乐瑶唇色苍白,平日里精明的眼眸已经彻底失了神采。她朝洛清影伸出手来,要他过去。
事已至此,无须再顾忌叔嫂之分。洛清影快步走了过去,跪在榻边听她吩咐。
“郡主。”
“清影,你兄长他……”齐乐瑶刚说了几个字,便似乎喘不过气来,“我不信……他走的时候告诉我……只需一个多月就会回来……这是他亲口答应我的啊……他怎么能言而无信?言而无信?”
面对着齐乐瑶泣不成声地质问,洛清影强压着心里的痛苦,连声安慰道:“郡主,事态尚不明确。只要一日找不到……找不到兄长本人,我便一日不会放弃!兄长答应你会回来,他就绝不会食言!”
齐乐瑶并不能相信洛清影的话,她悲痛到不可自抑,一个起身便要下榻。
“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我要亲自去南境,亲自去把他找回来!”
“郡主!”洛清影欲拦住她,奈何齐乐瑶横下一条心来,怎么也拦不住。
“嫂子!”洛清影无奈,只得悲怆一声跪在她面前。
齐乐瑶被这一声吓得退了几步,洛清影从未称呼过她为嫂,这个时候,这一声呼唤让齐乐瑶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与她夫君血浓于水的关系,意识到自己在洛氏家族中的位置。
洛清影见她稍稍冷静一些,便跪着行了几步拉着她的衣角恳求道:“郡主心中的痛苦和惊慌我都能明白,惊闻此噩耗,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但一日找不到兄长,我们便一日不可放弃希望,是不是?郡主如今身怀兄长血脉,当此危难之际,更应好好保重自己,保护好兄长的孩子。”
齐乐瑶泪眼婆娑地望着洛清影,欲言又止。忽然,她转过头去,将脸深深埋进双手之中,只听见细碎的抽泣。
洛清影抬眼示意芸儿,芸儿心领神会,轻轻扶着齐乐瑶,将她送回榻上。
这边好容易稳定了下来,洛清影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转身准备出门往宫中赶去。
刚要迈出门去,就听芸儿尖声大叫:“血!血!”
洛清影心里一沉,立刻转回身来。榻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而来,齐乐瑶紧闭着双眼,双唇苍白如纸。芸儿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颤抖着僵在半空,整个手心已经被鲜血染透。
“大人?大人!”芸儿惊慌失措地向洛清影求救。
洛清影一个大男人,又未曾娶妻生子,哪里有这个经验,一时间慌了手脚。
他慌乱地叮嘱芸儿道:“你先别动,好好看着郡主!我这就去找杜若!”然后转头便朝外狂奔而去。
他已经六神无主。洛清篱失踪、生死不明,若此时郡主和孩子再出任何差池,他就是死一万次也无法向洛氏祖宗的在天之灵交代。
刚出揽月阁的院门之外,就看见杜若背着药箱一路飞奔而来。
“快!”洛清影二话不说,拉着杜若就往回走,“郡主怕是有小产之兆!”
杜若不敢耽搁,将药箱放在榻边,转身便开始为齐乐瑶诊治。
洛清影守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只焦急万分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大人。”过了半天,杜若起身望着洛清影,脸色凝重。
“杜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个孩子一定不能出事!”洛清影几乎是要跪下去,他紧紧拽着杜若的双臂,几乎要将他的双臂捏碎一般。
“大人快起!”杜若连忙将他拉起来,回头嘱咐芸儿道,“先替郡主换上干净床褥和衣衫,我去外间开了药方,立刻熬了送来。你们好好守着,千万别再让郡主乱动。”
“是。”芸儿点点头,一边抹泪,一边下去安排。
杜若拉着洛清影来到外间,迅速开了药方,交给门外守着的下人,命人速去抓药煎药。
一切事毕,他才叹了口气,望着洛清影吞吞吐吐、犹豫不决。
“大人……唉……”杜若狠狠叹了一声,“下官定会尽全力,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万一只能保住一个,大人,下官该保哪一个?”
杜若的问话让洛清影不由有些迟疑。形势危急,他必须做出一个决断。千头万绪、一切都乱了套,他现在已经完全慌了神,不知到底该如何选择。
“大人?”杜若见他不说话,便又轻轻唤了一声。
洛清影望着他,半天才哑着嗓子一字一句说道:“保郡主。”
他明白,若是洛清篱在场,必然也会做出与自己一样的选择。保郡主,这是他替洛清篱做出的决定。
杜若了然地点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就见齐重卿被人搀着踉跄着冲了进来。
“乐瑶呢?我儿在哪里?”
“侯爷勿慌!”洛清影上前去扶住他,“郡主在里面,刚刚安顿好。有杜御医在,您暂且安心。”
“太傅啊……”齐重卿连连拍着他的手,痛心疾首道,“好端端的,怎么生出这样的事来?”
“事有蹊跷,陛下急召下官进宫。下官不放心郡主,便先过来看看。如今您和杜御医都在,那下官便安心了。”
“嗯嗯!”齐重卿连连点头,“你速去宫中,问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就交给老夫和杜御医。”
“侯爷且安心,方才太傅大人已经叮嘱再三,无论如何一定要保证郡主的安全。”杜若见状,上前拱手宽慰道,“下官一定竭尽平生所学照顾好郡主!”
“好好好!”齐重卿舒了口气。他明白杜若方才那番话的深意,洛清影作为洛清篱的胞弟,在这种时刻选择保护齐乐瑶,这令他感激不已。
他稍稍露出欣慰之色,向洛清影深深做了一揖:“太傅之用心,老夫感激涕零!你安心入宫,这里便交给老夫。老夫拼了性命,也会保护洛氏一族的血脉!”
“侯爷使不得!”洛清影一把将他扶起,“郡主便有劳二位了!”
说完,他提起衣摆便匆匆出门,一路马不停蹄向宫门飞驰而去。
“清影!”赵弘瑀听见洛清影来了,不待通传便一路跑着迎上前去,“我等了你半日,还以为你出事了,吓我一身冷汗。派出去的人回来禀告,说你去太尉府看了郡主。郡主现下情况如何?”
“不太好……”洛清影喘着大气说道,“杜若正在全力救治,可是已经有了小产的征兆……”
“清篱的血脉,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赵弘瑀闻言,神色凝重地转头喊道,“欢招,让御医局的御医全都去!郡主和孩子谁都不许出事!若有差池,朕一个都不会轻饶!”
“是。”欢招领命,急急退出殿去安排。
洛清影顾不得许多,拉着赵弘瑀急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别急,先坐下来,我慢慢告诉你。”赵弘瑀将他按在位子上,扶着他的肩头说道,“陈亭被曹晖救回后已经恢复神智,据他说,那日虞昉一行刚入南境,正准备与神策军汇合。行至秃鹫崖,天色已晚,忽然窜出一队人马,不明就里拔剑就杀。我们的人没有丝毫准备,被杀个措手不及。那些人明显就是冲着虞昉而来,慌乱之中陈亭便和洛清篱他们冲散了。他受了重伤,昏死过去。等到醒来时,曹晖已经率部赶到,杀退了那队人马。曹晖派人四下搜寻,只在崖下找到虞昉马车的残骸。清篱、虞昉、虞朝颜全部没了踪影。”
“曹晖可有抓到活口?”
“抓到了。可是那些人被抓之后,不待审问便吞药而死。”赵弘瑀狠狠一拳捶在几案之上,“一群亡命之徒!可恶!”
“会不会是虞恪的人?”洛清影听完,心里越发沉重。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简单的山贼劫财。
赵弘瑀缓了口气,幽愤难当:“我也有这个疑虑。虞恪继位,一定会对当年与他针锋相对的兄弟们痛下杀手。他想除了虞昉,又不想担这个罪名,就假惺惺让我送人回去,同时又暗派杀手半路劫杀。南境与南秪交接,两国边界犬牙交错。多年以来,两国开榷场、互通商,很多地方并未派兵驻扎。虞恪这么做,一来可以除掉虞昉,二来这人死在我大殷境内,我大殷便是理亏,他若早有野心,必定会借此事大做文章。一场战乱已经迫在眉睫了。”
停了片刻,他又郑重地望着洛清影说道:“清影,我知道洛清篱在你心中的分量。可是这件事关乎两国邦交,无论如何,你要答应我不可意气用事。好好待在京城里,待在你的太傅府。若是你心里焦急难安,就搬来宫中。这样的话,曹郃的消息一到,你立刻就能得知。”
洛清影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赵弘瑀竟然将他的内心看的如此透彻。
他阻止齐乐瑶去南境,可是他自己却无法眼见着自己的兄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音信渺渺、生死不明。
他要亲自去南境。若是洛清篱真的遇难,就算翻遍整个南境,也要找到他的遗体,将他带回燕安。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兄长就这么暴尸荒野,无人收敛。
“清影!”赵弘瑀见他不说话,知道自己一定是猜中了他的意图,便按着他的肩头使劲晃了晃,“那日你说,天塌下来,你会陪着我。我也一样!往日那般九死一生,我们不都一起扛过来了吗?如今不论情势如何,只要我们携手,一定可以安然度过难关!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洛清篱!我已经交代曹晖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要见尸……”洛清影低着头喃喃自语,“死要见尸……”
赵弘瑀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着掌了自己几个嘴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一定要找到洛清篱这个人……我……”
洛清影拦下他的手,神色哀伤地望着他:“我答应你,绝不会意气用事。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定不可以放弃。”
“嗯!”赵弘瑀认真地点头应允,“我答应你!”
“陛下!”说话间,欢招突然从殿外一路小跑着进了来。
“如此慌张,成何体统?”赵弘瑀狠狠瞪了他一眼。洛清影此刻早已魂不守舍,好容易才安抚好,结果欢招又这么冒冒失失,惹人心烦。
欢招知道惹了赵弘瑀不高兴,便跪在地上小声回禀道:“陛下,殿前司的将军们守在天波门外,集体要求面圣。”
“集体面圣?”赵弘瑀眉毛一挑,“还嫌不够乱?”
欢招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又低头说道:“将军们说是请命去南境,为……为太尉大人报仇。”
“罢了,他们也是听了消息,一时心急。”赵弘瑀念及洛清影在侧,便收敛了怒气说道,“你去告诉他们,朕明白他们的心意,这件案子朕一定会一查到底。让他们且自散去,守好自己的职责就可以了。”
“这……”欢招犹犹豫豫,似乎还有话说。
“怎么了?有话快说!”赵弘瑀见他如此磨叽,恨不得直接上去踹他一脚。
欢招磕了个头,神色慌张:“将军们群情激奋,根本拦不住。方才正好赶上胡之恒大人听诏入宫,胡大人也劝了几句,结果……不劝还好,这一劝……将军们恨不得快要动手了……”
“动手?!”赵弘瑀蹭地站起身来,“别人尚未打进家门来,自己就要先内讧了吗?这是要造反呢?领头的是谁?”
“夏耒将军在,然后……还有一个叫安歌的小兵,也甚是激愤……”
此话一出,洛清影心里不禁一震。
洛清篱虽然是辅助赵弘瑀登上权力之巅的功臣,可他常年兵权在握,赵弘瑀早就对他有所戒备。虽然顾及着旧日的情义,赵弘瑀一直没有明说,可洛清影已然察觉出了端倪,心里始终隐隐不安,难以释怀。
如今殿前司的将军们虽是一片好意,可事情若任其发展,难免会失去控制。因为洛清篱而使得禁军出了乱子,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对赵弘瑀说道:“将军们都是武人,遇到事情把握不住分寸,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息怒。”
赵弘瑀愣了愣,知道他这是多了心,便换了副口气安慰道:“我当然知道将军们的苦心,可是如此鲁莽,岂不是自乱阵脚?”
洛清影也不辩解,只是拱了拱手恳求道:“陛下,让臣去劝劝吧。”
赵弘瑀想了想,也知别无他法,便只好颔首:“也好,他们或许会听你的。”
洛清影得了应允,转身便向外走去。
“等一下!”赵弘瑀突然唤住他,走上前去又细细叮嘱一番,“若是说不了,便不要逞强。我会去处理。”
洛清影默然地点点头,似是想到什么:“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求不求的?”
“安歌那孩子与兄长实则情同父子,兄长横遭大难,我想他也定是心急如焚。可否让他去一趟南境,协助曹晖搜寻兄长和虞氏兄妹?”
赵弘瑀明白洛清影的心思,既然他无法前去寻人,便想让安歌代替自己。想到这里,赵弘瑀爽快地点点头:“也好,这样你也心安一些。”
“多谢。”洛清影微微躬身,然后便快步出宫去了。
还未到天波门,吵嚷声便传了过来。洛清影加快了脚步,走到宫门处。
“太傅大人?”夏耒一眼瞥见洛清影,愣了片刻。
洛清影毕竟是洛清篱的亲弟弟,殿前司的将军们或多或少都与他打过交道。见了他来,便一个个噤了声,等着他说话。
“太傅啊,谢天谢地,你可算来了。”一旁的胡之恒掖了掖衣领,看样子方才与将军们有过一番轻微的拉扯,“将军们要去南境,下官怎么也拦不住……你快劝劝大伙,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再给陛下添乱。”
“什么叫给陛下添乱?”夏耒扬着拳头,横眉瞪眼,“太尉失踪了,不知生死。这件事疑点重重,肯定跟南秪脱不了干系!竟然敢如此戏耍我大殷,身为大殷的军人又怎能忍下这口气!我们要向陛下请命,去南秪,为太尉报仇,为大殷报仇!”
胡之恒还想再辩驳,被洛清影拦了下来。
“胡大人,陛下还等着你呢。你先去见陛下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唉。”胡之恒一甩衣袖,摇着头叹道,“那就仰仗太傅大人了。”
待胡之恒走远,夏耒仍旧不解气,恨恨说道:“张口大局、闭口大局,最恨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胡说什么呢?”洛清影狠狠瞪了他一眼,“这里是天波门!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会传到陛下耳朵里!”
夏耒被这一顿呵斥,也明白自己的话说的失了分寸,便红着脸别过头去,咬着牙拱手赔罪:“大人说的是,末将知错了。”
洛清影一眼瞥见夏耒身后的安歌,盯着他问道:“你呢?也要跟着在宫门闹事吗?”
洛清影在人前极少发火,这一次眼见着他是真的动了怒,将领们都默默低下头去。
“大人,小的知道这么做不合适,可是小的真的很担心太尉……”安歌拖着哭腔恳求道,“太尉遇此不测,难道大人就不着急吗?小的恳请大人向陛下求求情,让小的去南境吧……”
洛清影叹了口气,拉过安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尉是我哥,我比你们所有人都着急。可着急有什么用?你们既然也已经察觉到这件事与南秪有关,就该明白这绝不是一人、一家之私事,而是关乎朝政之大事。你们是太尉手下的兵,为太尉担忧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们,陛下圣心仁厚、也不怪你们。可你们更是我大殷朝的将士,是护卫陛下的锐士,是捍卫疆土的勇士,是国之利器!你们不能因为个人之情而枉顾社稷安危。太尉有难,陛下自会鼎力相救,绝不会坐视不理。如今你们这般作为,若被有心人挑唆,那就是逼宫。这个罪名别说你们承担不起,就是太尉在,他也一样承担不起。你们这么做让陛下怎么想?让满朝大臣怎么想?你们忍心让太尉的清名被人肆意诟病、被人任意抹黑吗?”
这一席话说的声色俱厉,却又情真意切,在情在理。夏耒他们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虽是不甘心,但却也默默俯下头去。
见他们已经领悟到自己的意思,洛清影暗暗松了口气,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道:“你们各自回去,做好各自该做的事。若是真有必要,陛下一定会做好安排、委以重任。”
夏耒明白了他的用意,便带头遵了命:“是!太傅所言,末将们谨记在心。末将这就带兄弟们回去,守好殿前司,等候太尉平安归来。”
洛清影欣慰地点点头,又转身看向安歌。
“安歌,我知道你一向视太尉如父,太尉有难,你定是寝食难安。方才我已经向陛下请命,让你去南境神策军。你去曹晖将军处,听他调配,一定要将太尉找到!”
安歌闻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在原处。
“臭小子!还不谢大人!”夏耒见状,猛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去了可得仔细找!把我们那份劲儿都带上!”
“安歌谢大人!谢陛下!”安歌这才回过神来,忍着泪使劲点点头,“安歌一定把太尉大人安全带回京城!”
殿前司的将领们在夏耒的带领下陆陆续续散去。洛清影孤独地立在天波门外,拧着眉抬头远望。
方才一心担忧郡主、忧虑朝中暗涌的风波,他无瑕多想。与洛清篱一起失踪的,还有虞朝颜。
那样美好而娇艳的年岁,尚未全盛难道就要这样默默凋零了?
他轻轻抚着自己的小指,指尖似乎还有她的温度。她与他拉钩起誓,她答应他一定会努力活着。原来承诺过的话竟都是这般不堪一击吗?
他不敢再去多想。对于洛清篱、对于虞朝颜,他不敢擅自抱有侥幸的希望,但是却又不能放弃那一线生机。
他深深地呼吸,试图平复早已混乱不堪的心绪,刚要转身回宫去找赵弘瑀再做商议,就听见吉叔一阵阵嘶吼的呼唤声。
“二公子!二公子!”
“怎么了?”洛清影几步迎上去,用尽了力气托住吉叔几欲倒下的身体。
吉叔似乎受了惊吓,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一旁的侍卫见状,忙上前来帮忙将他搀扶住。
他紧紧抠住洛清影的手,断断续续说道:“二公子……快……快回去……孩子……孩子保……保不住了……”
洛清影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呆在原地,瞬间手脚全部变得麻痹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
“快啊……二公子……”吉叔瞪着眼睛,使劲晃了晃他。
洛清影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完全说不出来。想抬脚,腿脚却完全不听使唤。
他眉心动了两下,似乎有了反应。下一刻却整个人一软,直直倒了下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只感觉耳边嗡嗡地人声一直未曾停息。
“清影!清影!”
洛清影听见有人唤他,寻声望去,朦胧不清。待那人来到眼前,才发现竟是洛清篱。满身的血污,唇上毫无血色。他伸手似乎在向自己求救,指尖上滴滴答答落着血水。
“清影,为何没有照顾好郡主?!你太让为兄失望了!”
洛清篱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肃杀,只让洛清影心惊胆寒。
他伸过手去想要抓住他,可怎么也抓不住。他着急地想要大叫,却又叫不出声来。
洛清篱身上渗出来的血越来越多,汩汩地留到他的脚下。
他恐惧万分,再抬头时,洛清篱已经不见了,对面站着的是赵弘瑀。
他似乎在努力地说着什么,可自己却什么也听不见。
“啊!”他猛地惊醒,直直坐起身来。
方才似要永久地睡过去一般,他竟然忘记了呼吸。惊醒之后便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赵弘瑀俯身上前,替他顺着气。
洛清影一手揉着太阳穴,一边努力回想。纷乱的思绪终于又重新黏合在一起:洛清篱的孩子保不住了,他自己晕倒在了宫门口。
他顾不上搭理赵弘瑀,掀起被子就要往外冲。
“干什么?!不要命了!”
见他好容易醒过来又要折腾,赵弘瑀一怒之下将他推回榻上去。
“郡主小产!我要回去!”洛清影试图再起身,又被赵弘瑀重重摁了回去。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你还拦着我?!”
“我不拦着,难道还要看你再晕一次?”赵弘瑀又气又急,“我已经让御医们都去了。事已至此,你回去又能怎样?还不是于事无补?一个在外生死不明、一个在太尉府里刚从鬼门关外绕了一圈回来,这边你又倒了。这南秪还没怎么样呢,咱们自己就全军覆没了!你要走也行,但别再晕倒在我这皇宫大内里,我落个眼不见心不烦还不行吗?!”
赵弘瑀的语气是冲了些,可句句说的在理。齐乐瑶小产已成事实,府中有杜若和齐重卿在,就算他洛清影回去,一个大男人又能做些什么?若是齐乐瑶看见他,好容易平复的情绪又崩溃,那就真是一团乱麻,扯也扯不利索了。
见他不再闹着要走,赵弘瑀叹了口气坐在榻边:“郡主那边有齐重卿在,你不必担心。你最近就住在宫里吧。你若一个人回了太傅府,我真的不放心。”
“我睡了多久?”洛清影没接他的话,转头问道。
“大约半个时辰吧……”赵弘瑀依旧轻声说着,“不算久,胡之恒还在外面候着呢,他方才急匆匆入宫,怒不可遏,劝我立刻发兵,绝不可姑息纵容虞恪这种卑鄙的行为。方说到一半,便听闻你晕在宫门口,我这才赶紧让人将你抬了进来。你若身体受不住,我便先与他商量。等你缓一缓,我再把商议的内容说与你听……”
“走吧,我没事,方才就是急火攻心、一时难以纾解而已。”洛清影起身下了榻,“别让胡大人等太久。我们必须要仔细商议一番。”
事态确实万分紧急,赵弘瑀见他如此坚持,也知道劝不住,便只好随他一同去了正殿。
进了正殿,胡之恒向赵弘瑀行了礼,然后走到洛清影身边拱手言道:“下官已经听闻郡主之事,还请大人节哀。方才在天波门,多亏大人及时出现,才劝止了禁军的将军们。否则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洛清影听他这话似是暗藏讽刺,可大事在前,他无瑕多虑,便点点头道:“将军们并非有心闹事。他们赤胆忠心,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南秪在我大殷境内如此肆意妄为,伤我重臣、损我陛下圣名。”
“太傅说的是。还是太傅了解禁军将领的心意啊。”胡之恒又拱了拱手,然后退至一旁站定。
赵弘瑀冷着脸听他俩说完:“废话就别说了。为今之计,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们都说说吧。”
“启禀陛下。”胡之恒上前一步答道,“臣认为,为今之计不可再等。若我们还一味坐等南秪虞恪的反应,局势便被动了。”
“什么意思?”
“臣以为,应该即刻命曹郃、曹晖将军出战,痛击南秪,让他们知道我大殷绝非软弱可欺。”
赵弘瑀还没开口,洛清影便直接反驳了他。
“不可!”
“哦?”胡之恒转过身来,望了洛清影一眼,又躬着身子问道,“那依太傅之见呢?”
洛清影没有看他,而是直接望着赵弘瑀说道:“遇袭之事到底是何人所为,目前并无定论。我们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些亡命之徒就一定是虞恪派来的。南秪皇室在我大殷境内突然人间蒸发、生死不明,南秪还没有表态,我们便贸贸然开战,这不是授人以柄?”
“嗯……”赵弘瑀若有所思地抚着下巴。
赵弘瑀心中是有火的。这件事虽无确凿证据,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与虞恪脱不了干系。他恨虞恪摆了自己一道,让自己成了一个被天下人嘲笑的大傻子。
“可太尉的仇就不报了吗?”胡之恒见赵弘瑀开始犹豫不决,便又紧跟着质问道,“太傅与太尉可是亲兄弟!连禁军将军们都要为太尉拼命,太傅这番所为,怕是要让太尉心寒了吧?”
洛清影转过身来,微微皱着眉头盯着胡之恒的眼睛。
他早就觉察到胡之恒对自己和洛清篱的敌视。之前一系列的事情让他意识到,洛清篱手中的兵权将会是他所有危机的来源,是他被有心之人构陷的理由和借口。
念在胡之恒是庙堂重臣,对他的用心,洛清影向来只是暗中提防,从未直面起过冲突。然而方才这番话,却让他忍无可忍。
“胡大人,抛开别的不说,此时主动开战,若是西卫也趁机发难,我们的军力是否充足?国库是否可以支撑?陛下继位不久,改革税赋、振兴农商,这些措施贯彻下去,稍稍才有些成效。战火一起,四境狼烟,百姓刚刚才稳定下来的日子又将毁于一旦。这些难道不是为人臣该考虑的事吗?”洛清影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算西卫不发难,虞昉是在我国境内出的事,按照正常邦交礼仪,难道我们不该第一时间先去找人、查明事件真相吗?情况未明,便贸然出兵,这是什么逻辑?”
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又转身朝赵弘瑀行了一礼,继而接着说道:“胡大人说太尉会因臣的建议而心寒,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太尉的为人!太尉是臣的兄长,但他更是大殷朝皇帝陛下的臣子!他常教导臣,为臣者当谨守人臣之道义,为国、为君慷慨赴死,绝无怨言!如今他生死不明,作为他的弟弟,臣又怎么能不痛心疾首?然而臣不敢忘记太尉的教导,不敢忘记身为人臣的道义。兄长横遭不测,我痛难自抑。然事有轻重缓急,身为人臣,难道不该首先要为君主所想、为朝廷所想?禁军乃国之公器,既为公器,又怎可为一家之私利而滥用?!”
最后一句话,洛清影说得义正言辞、掷地有声。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敲进了赵弘瑀的心里。
“国之公器,怎可为一家之私利而滥用?”
这句话,洛清影的生父陆骞就曾在赴死之前说过。只因与西卫上将军漠凤的一段故交,他便被人构陷污蔑,说他通敌叛国。漠凤不忍好友受辱,陈兵边境,意欲以武力威胁来救人。然而陆骞却选择了以死报国。他说,一人之身可以蒙受不白之冤,然而却不能因为一人、一家之私事而滥用国之重器,不可以让百姓流离失所、饱受战乱之苦。
洛清影今日这话并非是说与胡之恒,而是说与他赵弘瑀听的。
崑帝临终告诉过赵弘瑀,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这才是为君之道。对洛清篱的忌惮,不知从何时起令他夜不能寐、如坐针毡。他曾利用胡之恒的建议,顺水推舟地偷偷摸摸做了试探。洛清影了解他,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他从未当面驳斥过自己。
赵弘瑀望着他那因为强压愤怒和痛苦而微微湿润的眼睛,不觉心生愧疚。
可还没等他开口,胡之恒又接着问道:“那依太傅所言,难道面对如此大的阴谋,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洛清影转过头去,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强硬神色,“我们不先开战,不代表我们不及时备战。神策军要备战、天雄军一样要备战。边境军队由镇守的戍边大将自主集结、调配,后方的军械、军饷,由殿前司集中统筹。边军镇四方,禁军守中央。一旦南秪胆敢来犯,我们便伺机而动,绝不让他们占到分毫便宜!”
胡之恒还要再争,赵弘瑀起身打断了他。
“太傅之言有理,朕深以为然。太傅家门连遭不幸,值此危难却仍旧一心为国,实乃我大殷的忠臣!”说罢,他转头对胡之恒摆摆手,“不管怎么样,是打还是不打,备战确实是要做的。天雄和神策军那边,朕会立刻下旨命章延泽、曹郃、曹晖积极迎战。至于禁军嘛……太尉不在,你去将夏耒找来,朕与他仔细商议。”
既然赵弘瑀发了话,胡之恒也不好公然抗旨,只瞄了洛清影一眼,便躬身退了下去。
中孚宫内又只剩下赵弘瑀和洛清影二人,两人皆是沉默不语,一室寂静。
“这个胡之恒平日里倒是挺懂大义、明事理,今日说起话来怎么如此没有水准?”赵弘瑀先开口,打破了尴尬。
“朝堂之上,总有不同的意见,这很正常。”洛清影回缓了一下情绪,轻声说道,“臣子的声音再多,也须君主能把握大局、辨明真相、权衡轻重、正确取舍才行。”
“嗯,方才你说的很有道理。虽然我也确实很想现在就把虞恪给狠揍一顿,但毕竟还是要从长计议。”赵弘瑀点点头表示赞同。
洛清影将声音压得极低,每说一个字,身体都抑制不住地颤抖:“兵家最忌师出无名。现在只盼着曹晖他们能尽快查出更多的线索,一旦有了铁证,他虞恪便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他揪出来。”
“好了,你的话我听进去了。待会儿夏耒过来,我亲自与他商议便可。”赵弘瑀下了御阶,担忧地望着他,“这一日里发生了如此多的事,这些人悉数与你有关。你能撑到现在我已经很是震惊了。我让欢招把琼琚殿收拾一下,再派人去你府上给你拿些衣物过来。这段时间你便在那里住下。有什么消息我也好及时告诉你。”
“不必了。”洛清影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这个时候太尉府不能没有我。我暂且住在那里,也好与郡主有个照应。侯爷毕竟上了年纪,郡主情绪不稳,难以照顾,我怕侯爷身体熬不住。”
“可是你……你这个样子,我是真放心不下。”
“我没事。”洛清影强撑着笑了笑,“兄长还没有消息,我怎敢倒下?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若是军中有消息传来,不论什么时辰,你都即刻派人去寻我,我自会马上赶来。”
知他性子执拗,赵弘瑀便也不再强行挽留,只神色凝重地叮嘱道:“若有任何事,一定及时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强撑。”
“我知道。”洛清影点点头,“那我这便先回去了。”
“我送你。”
赵弘瑀心中依旧忐忑不安,便一路将他送至宫门。
待人走远,赵弘瑀仍久久伫立在原处。
他一直都知道,洛清影看似平静内敛的外表之下有一颗坚韧强大的内心。可他却从不知道这种坚韧竟然可以隐忍到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他以为收到洛清篱遭遇不测的消息后,洛清影会悲伤欲绝、会失去理智、会不顾一切要去拯救他的哥哥。
然而,他却没有。他用尽全力,将这些足以令人崩溃的情绪全部压了下去,以最值得信赖的姿态去安抚郡主、稳定禁军将领,并以最冷静的心态替自己的君主做出最合理的分析、建议,尽到一个臣子应有的责任。
然后呢……
赵弘瑀长长地叹息着。
洛清影曾经告诉过他,小的时候在明寂寺中孤独无依,遇到伤心之事无人可诉,便只能独自舔舐伤口。
抛却在人前伪装出来的所有强大,他或许现在才得以躲在某个角落,肆意发泄心中的痛意。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