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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山有木兮 岂知君心
燕安又进入了秋雨缠绵的季节。天气倏然变得阴冷,湿润冰凉的水汽顺着肌肤的纹理可以一直渗到身体最深处,令人坐立不宁。
虞昉此行的公务也进入尾声,他已经向赵弘瑀提出了返国的申请,日子就定在了九月十一这日。
什么将军、公主皆是小事,赵弘瑀心中只惦念着虞昊通过虞昉传达来的和平通商的诚意。既然通商文书都已办妥,他自然乐得赶紧将这尊小神快快送出燕安去,免得再生什么事端。
连日阴雨,洛清影除了馆阁公事和入宫教授赵元澍以外极少出门。
夜半时分他常常会忽然醒来,愣怔地盯着那处房顶出神,脑中却又不知在想着什么。连着几日下来,他精神不济,整个人恍恍惚惚。
这一日,雨势难得小了一些,天边泛着白光,似乎要劈开这无休无止的雨幕。恰逢休沐,洛清影无事,便告了假准备将府中的书册好好整理一下,以便为日后秦王的课业所用。
方才整理了小半个时辰,便听张妈一溜小跑着过了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喊道:“大人……郡……郡主过来……了。”
“郡主?!”洛清影一愣,迅速放下手中的书简站起身来迎了出去。
一出门,正看见芸儿搀着齐乐瑶小心翼翼地踏上廊阶。
“将伞都收好,别弄湿了地,待会儿会滑倒人的。”齐乐瑶小声叮嘱着,一转头看见洛清影迎了出来。
“郡主怎么过来了?”洛清影走上前去揖了一躬,“兄长呢?”
齐乐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芸儿:“你兄长一大早就被夏耒将军找着去了殿前司,我也是闲来无事,想着连日阴雨,潮湿寒凉,便炖了些山参红枣汤给你送过来。”
说着,她示意了芸儿一眼,芸儿心领神会,从身后的奴仆手中端过一个青瓷罐,呈到洛清影面前。
“郡主太过客气了,清影何德何能,劳烦郡主如此惦念。”洛清影对芸儿客气地一笑,然后招呼张妈将瓷罐接了过去。
芸儿心内怦然一动,双颊绯红,低着头娇羞地退回到齐乐瑶的身边。
“放在寻常人家,我就是你的嫂子。外人看来君臣之礼不可废,可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我都不把自己当外人,你也就别客气了。”齐乐瑶瞥了芸儿一眼,朝临渊阁门努了努嘴,“怎么,清影不欢迎我进去?”
洛清影一时匆忙忘了礼数,竟就这么和齐乐瑶干站着。见齐乐瑶身形明显,挺着肚子站在廊檐下,他不好意思地躬身伸手引道:“郡主言笑了。郡主请。”
齐乐瑶缓步进了房内,洛清影稍稍拉开一些距离跟在她身后。待芸儿搀着她坐定,洛清影依旧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无事不登三宝殿。道路湿滑泥泞,齐乐瑶却特意挑了这么个鬼天气过来,明显就是为了避开洛清篱。洛清影想着,安安静静立在一边等着齐乐瑶发话。
“芸儿,那参汤估计已经凉了,你去后厨帮着热一热,给太傅端来。”
齐乐瑶有意支开下人,洛清影又岂能听不出话音来。他给张妈使了个眼色:“张妈,你也跟过去给芸姑娘打个下手。”
“是。”张妈听出了洛清影的意思,转身招招手,将一众人带了出去。
“清影,这里没有外人,先坐下吧。”
洛清影拱了拱手,然后在齐乐瑶右手下的位子坐定。
“郡主有话但说无妨。”
齐乐瑶微微笑了笑:“你是聪明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这次来确实是有事相求。”
“郡主发话,清影岂敢不从。何来相求一说?”
齐乐瑶望着窗外昏黄的天色,暗自叹了口气:“我来是想问你,太尉府揽月阁前的那些琼花都被挪去了何处?”
洛清影一惊,琼花之事只有府中的旧人才知道。况且郡主过门前,洛清篱已经一再严厉要求下人不许再提起此事,尤其是不许在郡主面前提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齐乐瑶终究是知道了。她或许是不敢直接质问洛清篱,所以才来找自己兴师问罪。
见洛清影形容错愕,齐乐瑶莞尔一笑:“看你这幅神情,真是把我当成蛇蝎毒妇了吗?”
“郡主恕罪,清影并非此意。那些琼花只是兄长一时所好,清影并不是很清楚……”洛清影避开齐乐瑶探寻的眼神,心想既然她已知情,直接否认反而太假,便找了个借口想推脱开去。
齐乐瑶想了想,盯着他又瞧了半天,这才缓缓说道:“前些日子赶巧听见府中几个老人儿聊天,说起了园中琼花之事,这才得知了那位姑娘的事。我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也不想因为我而让你兄长留有遗憾,所以我想把那些花都移回来。上次陛下让你带那位南秪姑娘过来时,我正与你兄长说起此事,可他并不赞同,也不肯与我多说。你兄长的脾气你是最清楚的,他不愿说,便是十头牛也拿他没办法。我实在无计可施,便只好来求你了。”
洛清影思索了片刻,开口劝解道:“郡主,既然兄长不愿再提,你便由他去好了……”
齐乐瑶苦笑着摇了摇头:“清影,你未曾娶亲,或许不能明白。你兄长为了那个姑娘差点终身不娶,这是何等情深意切?虽然我也会心有不甘,叹息自己不是那位姑娘。可我爱慕你的兄长,便是爱他的一切,连同他的过往。我不想见到他有任何的委屈、任何的遗憾。所以,我希望他能开心,能对我彻彻底底地打开心扉,这样我才能与他所有的情绪感同身受,才能在他的心里寻得一处安身立命。”
齐乐瑶的这番话猛烈地震动着洛清影的心,令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言语间的情义。她对洛清篱对那份爱虽未喷薄而出,却奔流在那深藏的心底。
他从未想过郡主对洛清篱的感情竟是如此浓烈,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竭力委婉地宽慰她:“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更应该珍惜的是身边之人。兄长这么做是不想让郡主难堪,不想惹郡主伤心。”
齐乐瑶却并不认同他的说法:“你兄长不愿将心事与我共明,那才是我的难堪和伤心。”
洛清影重重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日齐乐瑶不得到一个答复是绝不会走的,便又问道:“若是将那花树移回,郡主每日见到,难道不会心里别扭?”
齐乐瑶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喜欢一个人便会包容他的一切,好的、坏的,在你眼中便统统都成了他异于常人的可爱之处。等你有了让你心动之人便会明白了。”
洛清影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知如何去接,却又彻底被齐乐瑶的心意和心胸所折服。
她尊重洛清篱,便也会尊重洛清篱曾经爱过的人。有这样的人在洛清篱身边,自己还有什么好怀疑和担心的?
洛清影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那些树被兄长移去了明寂寺。”
齐乐瑶如释重负般扬起嘴角,明眸中满溢着感激之情:“多谢相告。”
说完,她又迟疑了片刻,低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关于安歌的事,我也想问问你。”
“安歌?”洛清影顿时警惕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齐乐瑶或许可以不去和一个曾经占有过她夫君的心、却早已经故去的女子计较。可作为一个母亲,她却很难不去替自己的亲生孩子着想,替他除掉会分抢他父爱的潜在对手。
“你兄长一向对安歌很好,那孩子机灵懂事而且一心向着他。以前我也没觉得什么,可自从有了身孕,你兄长时常会惦记着给孩子取名。他带着我翻过祠堂里那本族谱,我才发现原来你们这一辈之后便是‘安’字辈……”齐乐瑶慢慢说着,见洛清影没有接话的意思,便继续说了下去,“谁都知道安歌的名字是你兄长取的。所以我想……他当时或许有其他的深意吧……”
洛清影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敢让齐乐瑶看出端倪。
关于安歌的事他也只是有过猜测,洛清篱并未亲口与他说过自己的想法。关于这件事,必须把握好分寸。齐乐瑶是赵弘瑀的姐姐,若是她对安歌起了敌意,这件事必定会捅到赵弘瑀那里去。到时候,赵弘瑀很有可能会为了自己的亲人对安歌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
他仔细斟酌了一番,然后说道:“这件事兄长未曾与我提起过。如郡主所言,安字确实是我洛氏下一代的辈分。我想当日兄长给他取名安歌,或许只是想以洛氏子孙的标准去教导他,这是一种希望,也是一种鞭策。至于其他的意思……我还真的未曾想过。”
齐乐瑶并不是很相信洛清影的话,她思索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轻轻笑出声来:“清影,其实你一直都不曾完全信任我吧?”
洛清影一怔,匆忙欠身拱手:“郡主此言何意?清影不胜惶恐。”
齐乐瑶抬手示意他不必惊慌,言语间竟藏了些许无奈:“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对安歌不利?从一开始说起琼花的事,你便一直在提防我。”
洛清影没想到平日里话不多言的郡主竟如此敏锐,这一点还真是像极了她的弟弟。
“郡主何出此言?于我而言,你是郡主,更是长嫂,我……”
“好啦。”齐乐瑶的语气越发温和,“平日里你尊重你兄长,也极尊重我,这些我都看在眼中。我并非对你有什么微词,只是想告诉你,我和你一样,都将你兄长视为自己最亲的人。不管我的身份是什么,郡主也好、皇姐也罢,我只认定他洛清篱是我的夫君,我视他如己命。何况,当年若不是你与你兄长鼎力相助,陛下也难以继承大统。若是那般,我现在可能依旧还被流放北境,生不如死。所以只要是你兄长想做的事,我便是拼了命也会支持他。如今跟你提起安歌的事,我只是想问问你,你兄长是不是当日有心收他做义子?现在他不便再提此事,可若属实,我会想办法去撮合。”
齐乐瑶这番话说得如此坦诚大方,这让洛清影不禁为自己的多疑而羞愧难当。
他迅速站起来走到堂中,跪下身去伏地而拜:“郡主,请受清影一拜。”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齐乐瑶扶着几案,无奈怀孕的身形笨重,无法立刻起身。
“郡主别妄动!”洛清影怕她伤了胎气,忙抬手制止,“郡主且坐,听我将话说完。”
齐乐瑶知道他终于被自己的诚意打动,便耐心地坐了回去。
“郡主一番话,令我感动不已。我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郡主见谅。”洛清影又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接着说道,“郡主,兄长将琼花移走,并非是因为旧情难忘怕触景生情,那件事他其实早已经放下了。可年少时的爱恋,总会在心底留下印记。我了解他,自从郡主嫁入府中,兄长明显变了个人。这些改变是郡主带给他的,可反过来说,若兄长对郡主无爱,也不会因郡主而变。所以,兄长对郡主之情皆出自真心,郡主不必自扰。”
“嗯,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齐乐瑶微微一笑,似乎有些害羞,“我相信他。”
洛清影点点头,又继续说下去:“关于安歌,兄长并未与我说过什么,可我也同郡主一般有过猜测。安歌遇到兄长时,兄长还未娶亲。他那时对姻缘似乎早已看淡,无心嫁娶,所以可能会有收养义子的打算。后来郡主进门,不久便有了身孕。兄长与郡主举案齐眉、伉俪携行,安歌也在殿前司跟着夏耒将军和章延泽将军认真学艺,稳定了下来。我想兄长可能顾忌到郡主的感受,也觉得安歌现在的状态很好,便没有再提起此事。”
这一番话其实触动了齐乐瑶的心结。她虽然嘴上说着不会计较杨姝的事,可一想到洛清篱曾经与她山盟海誓,自己还是会不可自抑地吃醋。而按照洛清影所说,洛清篱之所以将这些花树挪走,除了是顾忌齐乐瑶和赵弘瑀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说明了他的态度。他愿意对自己真心相待,共同度过余下的人生。
“你快起来,地上寒凉。”齐乐瑶回过神来,示意洛清影快快起身,“你兄长处处顾忌我的感受,我若还去计较这些,那便真是没心没肺了。其实我也很是喜欢安歌这孩子,若是真将他收作义子,以后孩子们还能做个伴,互相扶持,不是也很好?”
洛清影刚要接话,又被齐乐瑶阻止:“你不用再说了,该怎么做我已经清楚了。”
说完,她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佯装不悦地拧起眉头:“芸儿这丫头怎么这么慢。”
见齐乐瑶是要离开的意思,洛清影赶紧走到门口招来下人:“去后厨告诉芸姑娘,郡主要回去了。”
齐乐瑶望着他的身影忍不住又笑起来,洛清影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一时手足无措。
“清影啊,你虽与太尉是同胞兄弟,可性子却是这般迥异。或许因了你长于深山古寺中,举手投足间总是有那么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难怪姑娘们都喜欢你。”
洛清影脸一红,低头道:“郡主谬赞,清影愧不敢当。”
齐乐瑶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我虽不知那日到府的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可她对你的喜欢之意却是毫无遮掩。后来我和你兄长说起此事,他竟然很是惊讶。也就你们两兄弟,方方面面都是翘楚,却单单不懂风情。”
“兄长怎么说?”洛清影紧张地问道。他以为只有赵弘瑀看出了端倪,没想到如今连洛清篱也惊动了。
“他没说什么。”
说话间,芸儿已经赶了过来。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将它轻轻放在几案上:“大人,请您趁热喝了。”
说完,她便低着头快步走到齐乐瑶身边,将她搀住。
齐乐瑶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芸儿的神色,然后抬头意味深长地望着洛清影:“你兄长说确实该给你寻一门亲事了。”
虞昉一行还有两日便要离开燕安。
洛清影有些坐立难安。赵弘瑀说得对,该说的话总是应该要说清楚,就算不为不留遗憾,也算是为了不留误会。
可虞昉加强了对虞朝颜的看管,他再也没什么机会见到她。
赵弘瑀在宫中为虞昉设了私宴送行。为免再出差错,虞昉并未将虞朝颜一同带上,只是带了几名贴身随行的文官和将军。
赵弘瑀派人来将这个消息告诉洛清影。洛清影明白赵弘瑀的用意,便独自一人去了驿馆,找到陈亭,托他将话传给虞朝颜。
天色将晚,又淅淅沥沥下着雨,街坊上明显没了什么人。水雾蒸腾,又逢深秋,略显寂寥。
洛清影只身一人撑着伞,进了驿馆,在小园的一处太湖石边站定,默默望着石缝中渐渐枯黄的藤草出神。
这是一处独立安静的院落,陈亭特意选了此处,不被外人所扰。
“大人?”
自从被拆穿了身份,虞朝颜便不再刻意压低声线,少女特有的嘤咛打破了这一院的静谧。
她手中并未撑伞,额边的碎发已经湿了,紧紧贴在脸上。
她似乎是一路狂奔而来,胸口喘息不止。一个用红色锦缎包好的长条状的物什被她仔细地握在胸前。
洛清影笑了笑,走上前去撑伞替她挡住风雨。
“这雨细密,容易湿透衣衫。”
“大人找我,我只顾得欢喜,没来得及撑伞。”
或许是因为离别在即,虞朝颜不想再压抑自己心里的热情,满腹欣喜,一览无余。
洛清影望着她因一路小跑而红润的脸颊,突然有些失神。
“大人何以这样看我?”虞朝颜羞怯地低下头去。
洛清影回过神来:“是我失礼了,还请公主见谅。”
“你果然知道了。”虞朝颜有些失落,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一个公主成天到处乱跑很没规矩?”
洛清影却毫不在意,眼中竟藏着点点赞许:“公主碧玉年华,聪颖烂漫,豪气不输男儿,又何须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虞朝颜似是松了口气,她想了想又问道:“大人今日亲来找我,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她的眼神闪烁灵动,充满了某种希冀,像极了那晚他送她回驿馆时那般。
洛清影有些尴尬,偏过头去,避开了那道热情的目光:“其实……也没什么。”
“没什么吗……”虞朝颜明显很是失望,她瘪瘪嘴,咬紧了下唇。
见她这般,洛清影遮掩着干咳了一声:“我是来向公主道歉的。”
“大人道什么歉?”
“上次领你去太尉府,实则是利用你想见龙舌弓的心情来对付你的皇兄,所以……”洛清影本还想着如何说的委婉一些,可见她这般天真的神情,实在无法再为自己的行为找任何托词。
“大人有何错?”听他语气认真了起来,虞朝颜连连摇头宽慰道,“是我有意隐瞒在先,大人也是为了你家皇帝陛下才不得不如此。如今陛下不追究我的欺君之罪,已经是网开一面。我只是……”
虞朝颜顿了一下,吞吞吐吐犹豫不决。
“只是什么?”
“只是担心大人会笑话我。”
洛清影有些疑惑:“笑话?笑话你什么?”
虞朝颜偷偷抬眼快速瞄了他一眼,又飞速低下头去:“笑话我一个姑娘家大半夜偷偷溜进太傅府。”
洛清影怔了怔,他再怎么不解风情,也不会觉察不出虞朝颜话里隐藏着的情意。他有些不自然地又撑高了些伞,手心里竟渗出汗来。
见他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虞朝颜有些着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吗?”
洛清影突然觉得今天自己一定是中了邪,否则为什么要单独一个人来见虞朝颜。
赵弘瑀说的没错,该说清楚的就必须说清楚。可是有话说一旦说出口来,便没了转圜的余地。
他很后悔,他不想让虞朝颜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宁愿自己还能一直把这个糊涂装下去。
“既然公主对那日酒宴上的事情并不介意,那我就安心了。”洛清影对虞朝颜的问题避而不答,“公主即将启程回国,路途遥远,还望珍重。”
虞朝颜不知所以,抬头疑惑地望着他。
洛清影有心回避,只将伞递了过去:“燕安雨重,淋湿了会生病。公主拿着,在下告辞。”
虞朝颜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请自来,突然要与自己一见。自己满心喜悦地赴约,以为他会跟自己说些什么,可竟然只是道了个莫名其妙的歉,然后便要直接走人?
虞朝颜心中顿时怒火升腾,她闪身后退一步,不去接洛清影手中的伞,而是大声质问道:“洛清影,你什么意思?”
洛清影被她一喝,顿时有些懵。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没担当,可既然无法许她一个未来,那便早做了断。有些事、有些心情,必须扼杀于萌芽中。
虞朝颜杏眼怒瞪,双颊却是绯红:“你约我见面,我满心欢喜。那日教武场上你惊鸿一瞥,只一眼便令我不能相忘。于是我想了解你更多,便偷偷潜入了你的府第。被你发觉之后,你却没有责备我,还替我与皇兄周旋。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我想见你,只要有你在,只远远一眼便心满意足。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意,却没想到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洛清影沉默地凝视着她,但见她眼中秋波荡漾,情柔似水。
他没想到虞朝颜竟是这样干脆利落的女子,喜欢便说出口来,让对方知道,毫不矫揉造作。
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将那一点心意全部剖了出来,可对方却迟迟没有回应。虞朝颜自嘲地抚着手中的红色锦缎:“是我让太傅大人心烦了。我这便走。”
方要离开,手腕却被人轻轻抓住。
虞朝颜心中一动,回首转瞬,正对上洛清影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歉意、有隐忍的欢欣、还有淡淡的悲凉。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洛清影匆匆放开手。
“大人……”虞朝颜带着些委屈的哭腔,眼眶红了一圈。
感情就是如此不可理喻。有些人就是会莫名其妙走进自己的心里。
或许一开始,虞朝颜对洛清影真的只是好奇,然而越是接触,越是觉得他身上有种吸引自己的魔力。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那样安安静静待着,就足以让她内心如小鹿乱撞、怦然不已。
从小被虞昊捧在手心里,虞朝颜从来没有过患得患失的焦虑,她天不怕地不怕,虞昊无奈的时候曾经说过,一物降一物,总有一天有人能收服得了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女子。
洛清影,就是这个来降她的人。
可是她又委屈。藏着掖着不是她的作风,可洛清影的反应却让她突然有种不可抑制的害怕。
她很清楚,洛清影的内心深处并非如他表面那般温柔亲和。而自己这般唐突,怕是已经触及到了他内心的禁地。
虞朝颜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害怕听到他说出什么让自己难堪的话。
一个公主,对着别国的太傅说出这般难为情的话,她已经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了。
“公主的心意我都明白,公主方才所言,一字一句我都倍加珍惜。”
虞朝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抬头望着洛清影,见他依旧那般温柔地笑着。
洛清影的性子是决然说不出那般直白的话语。可言及于此,若虞朝颜还听不出他话中的情意,那她便是个傻子。
洛清影的笑容却渐渐隐了去,他微微叹息了一声,上前一步,低头凝望着她:“既知无果,便不种因。公主,万般因缘最忌情深缘浅。你我后日一别,千山万水再难相见。”
“我不怕!”虞朝颜鼓起勇气,紧紧拉住他的手,“只要你心中有我,我一定会求父皇……求父皇……”
话说到最后,她自己也不得不心虚起来。
她的婚姻,绝不可能依着她的心意。公主,注定了是君主笼络人心的筹码。
洛清影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拉开:“你就当我是毫无担当的懦夫。”
“可你不是懦夫。”虞朝颜使劲摇了摇头,“你若是懦夫,就不会来找我了。”
洛清影透过她坚定的眼眸,望向那一片朦胧的烟雨:“我无法许你什么,所以不敢奢求、亦不敢希冀。”
虞朝颜不知该说什么,从未有过的酸楚之意涌上心头。
她摩挲着手中的红锦,缓缓将它打开:“大人,这支金羽箭我珍藏多年。既然一别之后再无相见之日,我便将它送给你,就当是一点点念想而已。”
洛清影接过那支箭,那箭尾处刻着精致小巧的“朝颜”二字。
“我与皇兄并非一母所生,我的亲生母亲是贤妃娘娘的妹妹。父皇宠爱母亲,封她做懿夫人。母亲最爱朝颜花,她说朝颜向日而生,只为追求那片刻的阳光,至死不渝。于是,她替我取名朝颜,希望我可以如朝颜般勇敢果决。我三岁时,母亲重病,尝遍药石皆是无用。母亲去世后,贤妃娘娘便将我接了过去,抚养我长大。”虞朝颜哽咽地似是自言自语,晶莹的眼泪缓缓滑过嘴角,滴在那片红色的锦缎上,晕染出一朵烈焰的花来,“我也想像朝颜那般,为了心中所爱,奋不顾身,哪怕只有片刻的欢欣。然而天意竟如此吝啬,连片刻的欢愉都不愿给我。”
洛清影看着她梨花带雨,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却又半途生生僵在那里。
或许,自己此时给她一个拥抱,便可以稍稍缓解她心中的悲伤。
可他不能。
他不能给她留下任何的希望。此刻的狠心,胜过之后无尽的痛苦。
洛清影无法想象,自己竟然在此时尤其的清醒。清醒到绝情。
他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金羽箭,咬着牙抑制心中全部的冲动。
“我这是在干嘛?”虞朝颜抬起袖子狠狠擦去眼角的泪水,泪眼婆娑地笑了起来,“让大人见笑了。”
洛清影努力地将嘴角扬出一个弧度:“公主如此冰雪聪颖,又善良果敢,以后一定会有一个人值得公主一心相待,白首共生。”
说着,他又故作轻松地扬了扬手中的箭:“这支箭我留下了。”
“嗯。”虞朝颜点点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溢了出来,模糊了面前的人影。
“拿着。”洛清影将伞塞进她的手中,“淋湿了真的会生病。”
见他要走,虞朝颜又慌忙牵住他的衣角:“那你呢?你就这么回去?”
“我没事。”洛清影笑了笑。
虞朝颜眉头微蹙,顿了片刻,忽然上前一步拦住了他,大着胆子求道:“大人,我不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再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么?”
洛清影犹豫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决定。
见他迟疑不决,虞朝颜信誓旦旦地指天言誓:“我发誓绝不再说奇怪的话。我只是想跟你坐着聊聊天,聊什么都行!毕竟后日一别,可能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了……”
洛清影望着她,心中万般滋味汇在了一处。说实话,自己对虞朝颜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他也说不准。他没有洛清篱那样果断的气魄,不敢贸然再次让自己沉寂多年的心再度悸动起来。
但是他不讨厌她。虞朝颜被虞昊宠上了天,心直口快,绝不虚与委蛇。对于她的大胆示好,他有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心意相通的心动。
她聪明、漂亮,带着盎然的朝气,如一阵惬意的风,让人心旷神怡。
“嗯,好。”洛清影最终还是应允了下来。
虞朝颜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欢,一把拉过他:“这里风大,我们去那边的廊下好吗?”
说完,她意识到这个举动太过亲昵,便又倏地放开手去。
洛清影佯装不知,只是点点头,但还是刻意拉开与她的距离,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打湿了。
待虞朝颜倚着栏杆坐下,洛清影也收了伞,将它立在墙边,然后在长廊的另一头坐定。
“太傅要离我如此远吗?”虞朝颜失落地说道,“原来还是把我当做洪水猛兽了。”
洛清影略显尴尬,只好解释道:“公主千金之躯,我……”
话音未落,虞朝颜一个雀跃起身奔了过来,在他身边轻盈坐下:“你不过去,我便过来。”
见她一脸认真,洛清影不禁哑然失笑。这一笑,竟让虞朝颜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洛清影自觉失态,便轻轻咳了一声,转首向外看去。
未曾执手,只相顾无言,便已经足矣。
虞朝颜还是没能忍住,打破了这一院的尴尬:“燕安总是这般雨势无休吗?每日闷在房中,都要发霉了。”
洛清影依旧望着那一帘雨幕,淡淡答道:“燕安只是秋日多雨。公主来的不是时候,若是换个时节,便会有意想不到的趣处。”
“我想听。”虞朝颜又坐近了些,昂着头期待地望着他。
洛清影有些无奈,想再后退一些,又怕伤了她的心,便只好稍稍向一侧斜了身子。
“三四月间,岐江冰雪消融,柳枝抽条,岐江官道边满是锦绣小花,缤纷灿烂。若逢京城人家出城踏青,丽人们常以纨扇掩面,公子们骑着雕鞍骏马,或吟诗作对,或轻歌曼舞,热闹非凡。六七月间,燕安城中多暑热,甚是难耐。一到日落入夜时分,暑气渐退,人们便不再躲于家中,三五成群出门纳凉。桥边、路旁,皆是茶摊、冰坊、酒肆,还有挑扁推车的货郎,专门卖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大人、孩子皆是其乐融融。尤其是大相国寺旁竹林里的萤火,明灭不定、灿若辰星,妙不可言。”洛清影缓缓地说着,虞朝颜趴在栏杆上,将头枕在双臂之上,歪头听得入了迷,“待到冬日,燕安多雪,满城晶莹剔透。雪片扑簌,竟是将尘世间的喧嚣尽皆掩了去。一切归于初始,人心归于静谧。”
洛清影一席话说完,虞朝颜竟久久沉静在幻想中不能自拔。
良久,她才叹惋道:“燕安的四时之景,令人神往,只可惜我却无缘亲眼见到。”
虞朝颜的话里有多少欲言又止和无可奈何,洛清影不敢去猜,也不能去接。可若是什么都不说,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冷漠。
他沉思片刻,依旧望着雨帘:“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大相国寺看萤火,你一定会喜欢。”
“会有机会吗?”虞朝颜闻言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随即又倏然暗了下去,“大人是哄我开心罢了。”
洛清影微微低下头去,再不知如何去说。
虞朝颜见他也黯然神伤,便又扬着嘴角换了个话题问道:“燕安四时皆如画,那大人最爱哪个时节?”
洛清影垂着眼眸,突然想起了那年大雪纷飞,赵弘瑀跪在自己门外的情景。
燕平山沉寂如夜,只有漫天飞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漫山的松涛笼上了白衣,北风穿过,带着低沉的咆哮。
他从未意识到,燕安的雪可以下的这么大。大到足以淹没人心。
“大人?大人?”虞朝颜牵着他的衣袖轻轻扯了几下。
洛清影猛地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燕安四时之景皆是我所爱。可若说最美的,应该是思远崖的日出。”
“思远崖?那是哪里?大人见过吗?”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陪他去看思远崖的日出,却阴差阳错、迟迟无法兑现。”
虞朝颜想了想,有些吃味地撇撇嘴:“大人的承诺原来早就许给别的姑娘了……”
“姑娘?”洛清影一愣,继而忍不住笑出声来,“哪来的姑娘?公主误会了。”
“咦?”虞朝颜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
洛清影见她仍是不信,便认真地解释道:“君子之约而已。”
“哦。”虞朝颜挑了挑眉,“我便信你一次。之前我骗你一次,你骗我一次,咱们扯平了。”
洛清影摇了摇头:“你骗我是无心,我骗你是有意,怎能算是扯平?终究还是我欠你一些。”
虞朝颜有些讶异地望着他,停了半天,小声问道:“大人,你是对所有人都这般好,还是只对我一人这样?”
洛清影大约能体会到虞朝颜的心境。既是无果,便不去种因。可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总是想去确认自己到底在对方心里是不是独一无二。
“世上哪有那样好脾气的人,可以做到对所有人都好?”他笑了笑,眼中极尽温柔。
虞朝颜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眶忍不住又红了起来。
“有大人这句话,我便知足了。”
洛清影无言,只是默默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虞朝颜接过锦帕,本欲低头去抹眼泪,没想到一低头,眼泪便又似止不住一般掉落下来。
“公主?”洛清影有些担心,试图想去安慰。没想到虞朝颜竟猛然站起身来,转过背去,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窘迫。
洛清影也跟着起身,站在她身后默默守着她。
过了好久,虞朝颜才转回身来,眉眼皆红。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不,是我不对。”虞朝颜使劲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既知无果,便从一开始就该断了念想。而我却舍不得,傻乎乎地抱着幻想……”
“世间之事,唯有情字最难看破。公主不要再苛责自己了,你若如此,我也无法心安。”
虞朝颜乖巧地点点头,抽了抽鼻子,然后小心翼翼地举起手中的锦帕问道:“大人,这个可以送给我吗?”
洛清影隐隐觉得有些心疼,可他明白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不能说。他只能选择忍。
“当然。”洛清影努力地保持着和平日一样的笑容,只不过嘴角微微有些抽搐。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望了望天色,驿馆里已经掌起了风灯。
洛清影转身拿起那支金羽箭:“公主的金羽箭我会好好珍藏。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现在的雨势又大了些,大人不如再等片刻……”
“不必了。”洛清影断然拒绝,他不能再让她有任何的误会,也不能再给她任何的讯息。
虞朝颜抑制不住失落,满眼都是难过的神色。
见她这般,洛清影只得又缓了语气安慰她道:“我终究是要走的,再拖也会拖到那一刻。公主,月盈则缺,花盛则谢,你好好珍重。”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言语的机会,拱了拱手便转身投入雨幕之中。
方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腰后一沉。他低头一瞧,却见虞朝颜的双手紧紧缠在自己腰间。
“大人,我知道你会生气、会骂我,可是骂我之前,你就让我这样待一会,好不好?”
整个人被虞朝颜从背后紧紧抱住,洛清影动换不得。她的体温是那么炙热,暖暖的传了过来。
“大人,你带我走吧?我们现在就走,让他们再也找不到,好不好?”
虞朝颜将整个人埋进他的后心,掩耳盗铃般说出心底潜藏已久的话。
洛清影并未直接推开她,只是暗自握紧了双手,身体微微颤抖,耐心地等着她从方才一瞬间的冲动中稳定下来。
感觉到洛清影的僵直,虞朝颜恍然回过神来,猛地松开手,向后退了一大步,手足无措。
“大人,我……我……”
洛清影背对着她,深深吸了一口,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他转过身来,将虞朝颜拉至廊下,然后从墙边拿起那把伞,替她撑开。
“拿着,路途湿滑,小心回去。”
说完,再不等虞朝颜有任何反应,大步转身离去。
他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栗,掌心被攥的生疼。
他调动起所有的理智去压抑住内心里的那一点点憧憬。
或许,一开始是虞朝颜主动示好,自己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然而当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莫名对这个女孩子有了一种亲近感。她可爱、天真,又明媚爽朗。
她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美好品质。
最可怕的是,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无条件地欣赏一个人,欣赏她的一切,除了爱,没有任何原因可以解释。
爱。这个词最初闪现在他脑海中时,他是惶恐的,进而是抗拒的。
他本能地排斥这种想法,直到赵弘瑀与他将话挑明。
赵弘瑀看透了虞朝颜的心思,因为她热烈而开朗,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意。
然而赵弘瑀却没有看出,洛清影其实陷得更深。只不过他素来都是将喜怒悲欢藏在心里。
洛清影迎着风雨,大步往前走,一刻都不敢停留。
背后的温度依稀还在。
他使劲甩了甩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忽然驻足。
该说的,都已经说明白了。自己这一趟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他不禁在心中暗骂自己卑鄙。什么叫任务?
他抚摸着手中用红锦仔细裹住的金羽箭。虞朝颜送给他的,并非是一支箭,而是一颗炙热的少女之心。
然而自己却还在衡量着这一趟的目的是否完成?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真心,是不是还活着。
“太傅大人!太傅大人!”
安歌的声音透过雨幕传了过来。他披着蓑衣疾驰而来,见洛清影独步前行,却未撑伞,立刻翻身下了马。
“雨这般大,大人小心着凉!”他说着,就要解去自己身上的蓑衣,准备给洛清影披上。
“我没事。”洛清影按住了他的手,“发生了何事?”
安歌机警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然后才低声说道:“南秪好像出事了。南秪那边给虞昉送了紧急文书来,虞昉看了之后当场便痴傻了。陛下怕出乱子,暂时将他安置在宫中,然后派章将军前来寻太尉和您。太尉已经入宫去了,章将军寻不到您,便让小的来找您。小的问了张妈,她说您来驿馆了。”
“好,我这就入宫。”
“诶,大人,您就这么走去吗?”安歌一把拉住他,然后扶着他上了马,“您骑着它去吧!”
“多谢!”洛清篱调转马头,马鞭轻轻一扬,只听一声清脆声响,便如利箭脱险而出。
洛清影一路无歇、马不停蹄地入了宫。欢招早就在中孚宫外等着他,一路快步将他引进殿去。
进了殿,洛清影便觉察到一股异样的气氛。洛清篱和胡之恒已经立在阶下,他望了洛清篱一眼,却见他亦是满目阴沉。
“你怎么淋成这样?”赵弘瑀见他浑身湿透,不禁皱紧了眉头,“欢招,快去给太傅找一套干净衣衫!”
“无妨,陛下不用担心,到底发生了何事?”洛清影摆摆手,直接问道。
“天大的事也得换了衣服再说!若是病了,岂不误事?”赵弘瑀本就心情不好,见他这般模样,又气又急,硬生生将他怼了回去。
洛清影知道他的脾气,便不再坚持,被欢招带到偏殿,换了干净衣衫,方才快步回去。
赵弘瑀见人已齐,神色越发严峻:“南秪方才来了书信,虞昊暴毙,皇子虞恪继位。”
“什么?”洛清影不可置信,“虞昊春秋鼎盛,怎么会暴亡?”
“事发突然,连虞昉都措手不及。”胡之恒在一旁接过了话,“而且虞昊生前从未立过太子,几个皇子明争暗斗多年。虞昉本是虞昊最宠爱的儿子,立储的呼声最高,可没曾想,唉……”
“那,虞昉呢?”洛清影忽然紧张起来,他口中问着虞昉,实则担心的是被独自留在驿馆中的虞朝颜。
“虞昉悲愤难忍,情绪癫狂,无法自抑,朕已经命人将他送去清荫殿,并宣了杜若前去好生照顾。”赵弘瑀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此事重大,朕怕南秪使团那些人会冲动闹事,已经让夏耒带兵去驿馆,将其一律监控起来。”
洛清影这才想起方才遇上的安歌,恐怕他寻到了自己之后就已经直接去驿馆戒备了。
“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虞昉等人绝对不能离开燕安半步,驿馆一定要加强警戒。”洛清篱拱手道,“若是这个时候有人暗下黑手,一旦虞昉出了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清篱说的有理。”赵弘瑀点点头表示赞同,“驿馆的事就交给你去处理,务必保证使团的安全。”
“臣遵旨。”洛清篱躬身领命,眉间尽是担忧,“陛下,当务之急还需曹郃将军那边尽快打探消息。虞昊暴毙是否另有隐情,新君继位必定要对皇子们有个交代。虞昊的子嗣中,虞恪最是好武,会怎么处置虞昉,又会如何对待邻国?这些我们都要提前做好应对。相较于虞昉,虞恪危险了许多……若他真是阴谋弑君,夺了皇位,那必定不会再留虞昉。虞昉留在我大殷,就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烫手的又何止是虞昉?”赵弘瑀重重叹息。
从洛清影进门起,赵弘瑀便一直愁眉不展。
他明白赵弘瑀担心什么,虞恪好勇斗狠,一旦继位,很有可能与大殷刀兵相向。西卫好容易消停下来,南境却又烽烟突起。
赵弘瑀一直封锁虞朝颜的身份,朝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知晓,连齐乐瑶都不清楚。一个皇子,一个公主,着实是让赵弘瑀伤透脑筋。
“陛下,为今之计一是加强南境的戒备,二是等待南秪的国书,看看虞恪到底作何打算。”洛清篱站出来建议道。
“神策军那边就有劳清篱你前去配合,一应调配都由你来负责。”赵弘瑀点点头,“话说到这,朕正好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曹郃年事已高,凡事也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朕本想待虞昉归国之后,调他回京养老,无奈事有突变。曹郃在神策军多年,对南秪最是熟悉,此时调他回京绝对不妥。所以朕想让曹晖回到神策军,配合、协助曹郃。一来曹晖也驻守南境多年,对南秪多有了解,二来也正好借着此时好好磨练一下。日后曹郃回京,他便可以独挑大梁,镇守一方。”
“陛下所虑甚是。”洛清篱想了想,却又有些犹豫,“可曹晖如今为镇西将军,据守西卫。西卫常年对我大殷虎视眈眈、图谋不轨。若是此时换将,不知何人可以接替?”
“章延泽可去。”
“章将军?”洛清篱一愣,继而有些担心,“章将军从未有过戍边的经验……臣怕……”
赵弘瑀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章延泽曾经在天雄领军平叛,还救过朕一命。先帝时,他为天雄军冤情昭雪多方奔波,在天雄军中亦是声望甚高。更何况,他在你麾下多年,由你亲自悉心教导,有勇有谋、重情重义。值此危急之际,朕不信他还能信谁?”
“可是……”洛清篱还想坚持,赵弘瑀站起身来阻止了他。
“当年朕为太子,西卫特使漠竹来访,朕记得那时便是章延泽负责漠竹的安全戍卫。他与漠竹有过几面之缘,相处的也算融洽。”赵弘瑀盯着洛清篱,意味深长地说道,“章延泽与西卫朝廷中枢有过接触,这样的经历可是很多将领所没有的啊。”
洛清篱立刻便明白了他这话中的深意。
赵弘瑀是担心此刻西卫生变,同时也担心会有人将洛清影的身世真相再度捅出来。
而章延泽是少数知情人之一,只有他去,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便可及时处理干净。
关于这一点,赵弘瑀其实早就和洛清影私下商议过。如今赵弘瑀说的隐晦,但阶下这二人却皆是心知肚明。
军政大事,作为大理寺卿的胡之恒不便置喙,一切只等太尉洛清篱首肯。
洛清篱低头沉思片刻,然后上前一步领命道:“臣谨遵圣命。”
“嗯,”赵弘瑀满意颔首,“既如此,朕马上下旨。曹晖立刻回神策军,为曹郃副将,协助曹郃整军备战。章延泽即刻奔赴天雄,继任镇西将军,力据西卫,防止西卫趁机生事。崔迟接替章延泽,领虎贲将军一职,戍卫皇宫大内。”
说完,他扫视阶下,又问道:“众卿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三人齐齐答道。
“好!”赵弘瑀点点头,又转首交代胡之恒,“这段时间你要留心京中的突发案件情况,若有类似细作、刺客之徒,一定及时报与朕!”
“臣遵旨!”胡之恒高声领命。
尘埃落定,赵弘瑀便遣退了几人。
待三人正要出门,赵弘瑀又将洛清影唤住。
洛清影匆匆与洛清篱交换了一下眼色,便留了脚步,又走到御阶下站定。
“方才你去了驿馆?”赵弘瑀起身走了下来。
“是。”洛清影微微躬身。
“怎么样?说清楚了吗?”
洛清影想起虞朝颜凄怆的神情,不禁有些神色黯然:“嗯……算是吧。”
赵弘瑀无可奈何地扬了扬眉:“就你这样,能说得清吗?”
“我……尽力了。”
赵弘瑀实在拿他没招,只能用拳头轻轻杵了他一下:“她还真是对你一眼定终身啊?!我也真是服了你了。”
洛清影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经向她说明了我们之间的前景,毫无期望可许。或许她一时还不能接受,但时间久了,心境自然也就消磨了。”
“但愿吧。”赵弘瑀撇撇嘴,接着说道,“这几日你若得了空,再去看看她吧。本想着让你叫她死心,待她走后便从此一刀两断。结果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虞昉又急怒之下神志不清。她一个姑娘家在驿馆无依无靠,想来也是可怜。说实话,朕很担心她别再又惹出什么事端,你去了,好好劝她千万别再生事。不过你自己也要把握分寸,别让她又自作多情,生出其他不该有的想法。”
洛清影点点头,想着虞朝颜此刻应该已经惊闻噩耗,方寸大乱,一颗心忽然被揪了起来。
见他不言语,赵弘瑀以为他走了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洛清影抬起头来,沉思片刻问道:“最近曹晖有密奏上呈吗?”
“你是担心西卫?”
“嗯。”洛清影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西卫李崇勋已到亲政的年纪,前些日子又与漠凤兵戎相见,差点闹出内乱。如今虞昊正值盛年却毫无预兆地突然驾崩,新君继位,国策不明。我总觉得这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一边是幼君亲政要夺权,一边是新君莫名其妙突然上位……”
赵弘瑀想了想,默默点头:“西卫皇室好战成性,漠凤在朝中相较而言温和许多,有他在,西卫与我很难直接交战。而李崇勋这个人却不折不扣地继承了西卫皇室的血统,对我大殷充满了敌意。自他亲政以来,多次派出小股兵力骚扰劫掠我西部边陲。幸好曹晖及时应对,悉数击退。至于虞恪,也算是南秪皇室中的异类,好勇斗狠、绝非善类。虞昊生前若是有立储的意思,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他。何况,虞昊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等虞昉离国的时候死,谁不知道虞昉最受虞昊宠爱?若是立皇太子,首选之人也应该是他才对。”
这话与洛清影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不禁又问道:“曹郃将军的密探何时能回?”
“最晚后天也该有信了。”
“好。”洛清影点点头,“一旦有消息,你便及时找我,我们再做定夺。”
赵弘瑀还想再留他,却见他满面愁容,知道他今日在驿馆一定也是万般纠结,便松了口:“嗯,你早点回去休息。国事再难,总能解决。”
洛清影没再说什么,方要转身离开,又回头说道:“你也是,审时度势、做好应对,但不可伤神伤身。你身系江山社稷,绝不能出了差错。天塌下来,我陪着你。”
赵弘瑀听的心中一阵暖意。这么久了,洛清影很少再说一些掏心掏肺的话来安慰自己。这一道宫墙,隔开的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地位身份,更是两个曾经患难与共、相互扶持的心。
“嗯。”赵弘瑀使劲点点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眼神。
出了宫门,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洛清影远远望见洛清篱等着自己,几步小跑迎了上去:“兄长是在等我?”
洛清篱点点头,指着身后的马车说道:“上去再说。”
待上了车坐定,洛清影正低头掸去衣角的雨水,忽听洛清篱开了口:“郡主去找过你了?”
洛清影一愣,抬起头来,却见他脸上并无什么表情。
“是。”洛清篱是何等聪明的人,洛清影知道瞒不过,便老老实实说了实话。
见洛清篱没有回应,洛清影觉得有些紧张:“兄长,发生了何事?”
洛清篱顿了顿,语气中透着些无奈:“她将琼花悉数移了回来。”
“什么?”洛清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齐乐瑶竟然这么快便行动,这让他有些出乎意料,“那兄长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洛清篱叹了口气,“她也是一片好心。只不过我既然已经决定放下过往,她做不做这些其实并不重要。”
洛清影望着他,迟疑片刻终是鼓起勇气说道:“郡主并非简简单单只是一片好心而已。她对兄长的爱意至深,实在令人动容。”
“嗯?”洛清篱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何来这番感慨。
洛清影无法,只得将那日齐乐瑶过府所说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洛清篱沉默无语听他说完,半晌没有回应。
“兄长?”洛清影轻轻唤他一声,“其实我觉得郡主说的没错。真心爱一个人,便是会去想他所想,念他所念,包容他的一切。如今她这样做,便是拼尽全力想要感受兄长的内心。”
“想他所想,念他所念。”洛清篱默默重复着这句话,“我以为她是努力想要在我面前做出一个胸襟宽广的姿态,却没想到她原来是这样想的。”
“是啊,郡主坦荡纯粹,竟让我等男儿自愧不如。”洛清影不由赞叹道,“对于安歌,她的态度也是令我敬佩不已。”
说到这里,洛清影望了洛清篱一眼,试探着问道:“兄长,你当初是否真的有心收安歌为义子?”
话一出口,没想到洛清篱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时我无意婚娶,安歌这孩子机灵,而且心思单纯、知恩义,我确实动了这个念想。不过后来郡主过门,又有了身孕。安歌在殿前司跟随夏耒、章延泽,也是日渐稳定。我便不再提及此事。”
“原来兄长果然是这么想的啊。”洛清影了然地点点头,“郡主那日问我,我也如此猜测了一番。义子之事,只是一个名号而已。兄长待安歌如子,安歌事兄长如父,认不认亲,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嗯。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很满足了。”洛清篱舒了口气,眼中竟透着些柔情,“我曾看破尘世之间的男女之情,决意孤老终生,没想到被太后硬生生赐了婚。迎娶郡主过府,我原本想着顾忌她的身份、与她相敬如宾即可,却没想到她将一片真心尽数交付与我。有妻如此,我洛清篱还有何求?”
“兄长一心为了陛下、为了朝廷,尽忠竭义,却偏偏对自己的姻缘毫不上心。父亲在时为了此事终日忧虑,如今他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我的事父亲能安心了,那你呢?”洛清篱突然发问,洛清影不由一愣。
“清影,德宁公主与你……”见他一脸愣怔,洛清篱忍不住试探着说道。
“兄长,公主年少,错把欣赏做喜欢。我与她并无什么事。”洛清影扭过脸去,淡淡说道。
“是吗?”洛清篱见他有意逃避这个话题,便也不再追问,只凝重嘱咐道,“你做事一向有分寸,事关南秪公主,又值南秪多事之时,你切不可做出什么唐突之事。”
“兄长所言,清影谨记在心。”洛清影垂首应道。
洛清篱舒了口气,侧身掀开窗上的布幔向外望了一眼:“天色已经黑透,我这便将你送回府去。你方才入宫前淋了雨,切莫冻出病来。”
“多谢兄长。”
行至太傅府门前,洛清影下了马车,站在青石台阶上,目送洛清篱远去后才转身进门。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