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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长夜尽散 浴血涅槃
送走静依,一阵疲惫之意袭来。太多的事情突然间悉数摆在眼前,真真假假、喜忧参半。再加上近日来几乎未曾合眼,他只觉得眼眶酸疼,眼前一阵昏花。
夏耒守在门外,听着屋内半天没有动静,心下有些担忧,便悄悄迈进门来,在门口处轻声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洛清影强打起精神,抹去一脸的倦怠,招手示意他近前:“德宁公主派人给我们送来了一样东西,你先看看。”
夏耒半信半疑地走上前去,接过他手上的帛书,仔细看了一遍,不由大惊:“这上面……”
“这上面写着:章延泽失踪,大殷朝堂人心惶惶,他会尽力阻止洛清篱亲赴天雄,让大殷自乱于内。倘若失败,便可依李崇贵之计,将其除之。”洛清影复又坐下身去,沉痛言道,“原来一切早就在别人的算计中。当初我若不向陛下献策,兄长也不会这么顺利地来到天雄,也就不会被奸人所害了。”
夏耒低头将帛书翻来覆去找了一遍,咬牙切齿:“原来真的有人暗通贼寇!可是这书信并无落款,怎么能知道是谁写的?!”
“公主也未能找到写信人的名字。”洛清影伸手将帛书取回,“所以她冒险让人送给我,让我寻着字迹揪出细作。”
“字迹?”夏耒恍然大悟,“那您心中可有眉目?”
洛清影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与你我所料无差。”
夏耒猛地拧紧了眉头,狠狠唾了一口:“果真是胡之恒那个老匹夫!我恨不得将他立刻给千刀万剐了!”
愤恨骂完,夏耒又催促道:“大人,赶紧将胡之恒暗通西卫之事禀告陛下,让陛下立刻处死他,以谢太尉在天之灵!”
谁料洛清影却并未回应,只是沉默着盯着这帛书出神。
“大人?”夏耒见他没有动静,不禁又唤了一声。
洛清影将帛书折好,递了过来:“你亲自写好奏报,将来龙去脉写明即可,不必擅自做出推测。八百里加急将此物呈交给陛下,至于如何判认这些字迹,便依陛下之意而定吧。”
夏耒接过帛书,有些不解:“给朝廷的奏报向来都是您亲自撰写,这次为何让末将代笔?您是不舒服吗?”
“近日总觉得视线模糊,提笔书写不甚方便……”洛清影揉着眼角,怕他多虑,又宽慰道,“或许是太累了,多休息一下便好。”
听他说得诚恳,夏耒只好暂时打消疑虑,可转而一想又不甚服气:“既然您都看出这是胡之恒的笔迹,何不直接告诉陛下?省得陛下还要自己去核实……”
“胡之恒怎么说也是朝廷重臣,我们不便妄言。物证在此,陛下会明白的。”不待他说完,洛清影便直接打断了他。
虽然觉得这么做未免太过畏首畏尾,可转念一想,确实也有道理,夏耒这才应声匆匆退下。
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可洛清影毫无轻松之意。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始终活在错觉里。那个可以与自己推心置腹的好友从未回来过,站在自己面前的依旧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既然他不愿推心置腹,那么自己也应该恪守为臣之道,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连日来,赵弘瑀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一心系着前方战报。
一切既定,赵弘瑀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之前派出去暗查胡之恒的人已经回来,崔迟将一切详情写在竹简上,呈交至御前。
一遍既阅,赵弘瑀心里隐约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刚要让人去大理寺狱将胡之恒带来,却忽然听见欢招提着调门一路奔了进来。
“陛下,杜御医正在殿外,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向您禀告。”
“杜若?”赵弘瑀心里咯噔一下,“他近来一直在悉心照顾郡主,莫不是郡主出了岔子,快让他进来。”
杜若神色惊慌地进了殿来,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郡主怎么了?”赵弘瑀急不可耐地问道。
“不是郡主。”杜若着急地摇了摇头,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那是何事?”赵弘瑀不悦地瞪着他,“你若无事便赶紧下去,朕还有要事处理。”
“陛下……”杜若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随侍的侍婢,赵弘瑀看出他的古怪,便赶紧示意欢招将他们遣出去。
“这里只有朕和欢招,你可以直言了。”
杜若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老实说道:“陛下,太尉生前曾经暗中交代过臣一件事,臣一直偷偷查访,今日果然有了眉目。”
“什么事?”赵弘瑀感受到杜若心中的恐惧,隐隐觉得不安,倾着身子严肃问道。
杜若压下心中的震惊,努力稳住嗓音中的颤抖:“有关贵妃和魏王的事。”
说着,他偷偷瞄了赵弘瑀一眼,果不其然见他倏然冷下脸去。
话一出口,绝无收回的余地。杜若想了想,鼓起勇气接着说了下去:“郡主有孕之初,臣常在太尉府中为郡主安胎。有一日,太尉将臣留下,告诉了臣一件事。他说魏王出生后,郡主曾去宫中探望,可令她不解的是,贵妃对魏王似乎很是嫌弃,毫无舐犊之情。魏王出生在宫外,太尉觉得蹊跷,事关天子血脉,他不敢妄下猜测,便让臣在御医局中多多留意,尤其要多观察那日在大相国寺替贵妃接生的御医们。这些日子以来,前朝、后宫频生意外,御医局中亦是人心惶惶。今日一早,臣本想去整理诊断纪要,谁想却碰上提点秦邈大人。臣见他失魂落魄,想要上前劝慰一番,没想到他竟哭着告诉臣,说自己的脑袋不保、时日无多。臣隐隐觉得他定是知晓什么惊天的秘密,便威逼利诱让他说了真话……”
“什么真话?”赵弘瑀睁大了眼睛,缓缓站起身来紧盯着他。
杜若不堪重压,痛心疾首地俯下身去答道:“贵妃那日所生乃是公主。太后为了与太子争权,铤而走险,命人换成了男婴。”
“什么?!”
赵弘瑀仿佛被人迎面砸了一棒,眼冒金星,脚下失了重。
“陛下小心!”欢招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他搀住。
岂料赵弘瑀一把将他甩开,几乎是扑着下了御阶,揪着杜若的衣襟将他生生拽了起来:“此话当真?”
杜若被他狰狞的模样吓破了胆,连声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不敢欺瞒陛下,秦邈就在殿外,陛下若不信,可以直接问他。”
“去!去!”赵弘瑀一手指着门外大声吼道,“把秦邈给朕带进来!”
秦邈上了年纪,惊惧之下竟寸步难行,门外的小公公们只好将他架了进来。
“陛下恕罪!老臣也是被逼无奈,太后以老臣全族性命相挟,老臣没有办法啊……”秦邈连滚带爬地抱住赵弘瑀的腿,连声含冤。
赵弘瑀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忍着心中极度的恶心:“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邈抽噎了几下才断断续续道来:“那日贵妃在大相国寺临盆,本就是太后她们提前计划好的。太后说必须要保证一举得子,只有在宫外才能有机会调包,结果贵妃生出的却是个公主。贵妃苦苦哀求,不愿与骨肉分离,可太后却铁了心,命小玉偷偷将孩子从后门交给了胡之恒大人,然后将提前准备好的男婴抱了回来……”
“胡之恒?!他也参与了?”
“是,太后将公主交给了他。”秦邈紧紧拉住赵弘瑀的衣角,声嘶力竭般哭诉,“陛下,臣不敢隐瞒。自从太后、贵妃、胡大人相继出事,臣便夜夜睡不着,臣知道,凭着陛下的睿智,这个弥天大谎迟早要被戳穿。臣一人之死事小,可是臣还有一家老小。杜大人劝臣向您坦白,他说您一定会秉公处理,不会株连臣的家人……陛下,臣这一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您开恩!”
哭了半日,赵弘瑀却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秦邈无计可施,只得又磕头坦白:“还有一事……魏王并非是病死,而是被人毒死……之前,贵妃身边的绿如姑娘向臣取了不少朱砂……没过几天,魏王便暴毙而亡。臣去看过,他的样子正是中了朱砂之毒。臣当时便有怀疑,可是……臣已经走错了路,没法回头,只能一路错到底了……”
赵弘瑀低下头来,眼中闪着深深的寒意:“朕问你,当年赵弘启是怎么死的?”
秦邈没有料到他会突然问及此事,惊恐地张大了嘴。
赵弘瑀毫不理会他的震惊,又继续问道:“当年朕与太傅一同患上重疾,其实也是和赵弘启得了同样的不治之症吧?”
赵弘瑀故意将最后几个字咬的很重,惊得秦邈直打哆嗦。
“你若再不从实招来,别怪朕不念往日情分。”赵弘瑀依旧冷冷地看着他,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越是这样,秦邈越是心慌,他趴在地上如啄米一般磕着头:“陛下息怒,陛下英明,当日您与太傅根本不是患疾,而是中毒。这个毒与弘启殿下所中之毒一样,都是前太子赵弘嘉暗中下的黑手……陛下恕罪,当年赵弘嘉权势熏天,臣实在是不敢得罪啊……所以……”
“身为御医不能救死扶伤,反而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朕留你有何用?”赵弘瑀冷峻地看了他一眼,转首唤来门外守着的戍卫军,“将秦邈押入大狱,听候发落。”
秦邈抖如筛糠,浑身失了力,任由戍卫军拖了出去。杜若无意间听到了宫闱中最肮脏的隐秘,不由地生出一身冷汗,一言不发地跪在原地。
“杜若,你立了大功,朕日后会重赏你。”赵弘瑀盯着他的脊背,淡淡说道,“你先下去吧。今日之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你是个聪明人,朕不想听见什么流言蜚语。”
“是,臣谢陛下圣恩。”杜若伏在地上,任凭额上的汗珠滴落在地,“臣一定管好自己的嘴,请陛下放心。”
赵弘瑀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杜若不敢久留,忙站起身来低着头退了出去。
待一干人等全部离去,赵弘瑀一抬手将欢招唤到面前。欢招亲眼目睹了方才的一切,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觉得腿上抖得厉害,软绵绵地使不上劲。
“去,把胡之恒给朕带来。”
欢招承了旨,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殿来。仰头而望,一阵风吹了过来。
风里带着早春特有的气息,催促着万物茁茁重生。然而他却感受不到任何新生之意。
呼吸间隐约全是锈的腥涩。欢招愣了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不是锈的味道,而是即将到来的血腥之气。
面对咄咄质问,胡之恒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如同秦邈一般嚎啕痛苦,直言自己也是被太后所逼,走投无路。
赵弘瑀追问他公主下落何在,可他却哀嚎着伏地不起。赵弘瑀又急又怒,再三逼问之下,胡之恒这才说出了实情。
自从接手公主之后,胡之恒无一日不提心吊胆。他深知此事一旦败露,便会血流成河,于是便命人带着公主东躲西藏,绝不敢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可怜公主尚在襁褓,哪里受得住这种颠簸,重病不治早已夭亡。可他又怕太后知道之后会拿自己问罪,便一直隐瞒这个消息,欺骗她公主尚在人世。
赵弘瑀听的心惊,自己的女儿本该为金枝玉叶,却被这帮人肆意作践。他一面恨得咬牙切齿,一面又心痛到不能言,指着胡之恒欲骂,可牙关紧锁,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欢招心里害怕,忙上前来替他顺气:“龙体为重,陛下息怒。”
赵弘瑀只觉得血气上涌,脑中嗡嗡作响。他尚未开口,又听门外一声高唱:“陛下,天雄军报!”
欢招忙不迭将奏报接了过来。赵弘瑀屏着气瞪了胡之恒一眼,然后便打开奏章细细看了起来。
一遍既阅,连日来的疑虑终于得到了澄清。
他站起身来,将帛书甩到胡之恒面前:“自己看吧。”
胡之恒战战兢兢地爬起身来,将帛书放置面前,只看了一眼便面如死灰。
“朕如此信任你,甚至不介意你曾是赵弘嘉的幕僚,原来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赵弘瑀看着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亲手养的狗反咬一口,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面对着自己亲笔写给李崇勋的密信,胡之恒无从抵赖。铁证如山,一切已成定局。
赵弘瑀见他闭口不言,以为他是阴谋泄露颤栗慌乱。
毕竟君臣一场,如今竟是这样收场,赵弘瑀不禁有些怅惘:“朕一直想不通你为何处处与洛清篱作对,便暗中命崔迟去查了你的身份。今日刚得到奏报,才知道你本是南秪人。在见到天雄送来的密信之前,朕还偷偷在心里为你开脱,虽然你隐匿了身份,可或许你有苦衷。南秪人又怎样?南秪人也不一定就是细作啊。直到太傅将这物证送到朕的眼前,朕看到这熟悉的字迹,才不得不相信,原来你真的是虞恪的细作。胡之恒,你怎能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信任?”胡之恒一反先前的畏惧之态,直起身来昂首而视,“陛下您真的信任过臣吗?您力排众议提拔臣,难道不是因为看中了臣的处事之能?与陛下亲密如太傅、太尉,皆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一步踏错就会被陛下无端猜忌。臣自知德行浅薄,不敢与太傅、太尉相提并论,更不敢奢望陛下的信任。”
胡之恒的话如一把利刃,直接戳中了赵弘瑀的痛处。
“你!”赵弘瑀本要发怒,可话到嘴边又悉数忍了下去,“为人君者,不可受制于人,因此绝不可尽信于人。朕这么做,无可厚非。你不要信口雌黄、混淆视听。”
胡之恒无声地笑了笑,鬓边灰白的发丝散落下来:“陛下既能说服自己,臣也就无话可说了。”
赵弘瑀盯着他,但见他的眼神很是平静,既无愤怒、亦无仓皇,与方才的胆小懦弱判若两人:“方才你还哭诉不止,如今死到临头竟然如此淡然,你也是个奇人。”
胡之恒似死如归一般地坦然言道:“臣演了大半辈子,既知死期已至,索性做一回自己吧。”
“虞恪荒淫无道,即使在南秪国中亦不得民心,你为何要为他卖命?”
此问一出,胡之恒的眼神不自觉地暗了下去。他忽然转头看向欢招,凄然地笑了几声:“当日臣极力劝说陛下防着太尉,不可让他入主天雄,欢招公公反驳臣,问道若是将臣的家人也悉数当成人质关押起来,臣还敢不敢存有二心。不知公公是否还记得此事?”
被猝不及防问到,欢招不禁一愣。
一旁的赵弘瑀却微微点着头,彻底明白过来:“虞恪关押了你的家人?”
“美其名曰是替臣照顾,实际上就是人质而已。臣在牢中听闻虞恪已经身首异处,如今想来,臣的家人也不知流落何方。成王败寇,虞昉上位之后,一切与虞恪有关联的人怕是都不会有好下场……早在赵弘嘉为太子时,虞恪便命臣潜入大殷,做了他的幕僚。可没想到赵弘嘉难成大器,竟败在一个不得势的亲王手下。臣只好又棋行险招,用尽一切办法来引起陛下您的注意。也幸得陛下是个任人唯贤的明主,臣才能重新回到朝廷中枢里来。”胡之恒自嘲地笑着,笑声中尽是凄凉之意。
“所以你便与虞恪一明一暗,伺机破坏我大殷的朝局?”赵弘瑀怒目而视。
胡之恒回望着他,无奈地摇着头:“臣是虞恪的人,自然要替他做事。可臣没想到的是,还未等臣出手,太后便已经开始刻意拉拢。陛下的家事,不用臣来掺和都已是险象环生。之后虞昉出使,亦是在虞恪的计划之内。至于虞昉遇刺,亦是臣向虞恪泄露了太尉的护送路线。当然,臣最感谢的依旧是太后,若不是她逼着臣一心与太子为敌,臣也不会想到太傅‘死而复生’一事。这件事太过蹊跷,臣顺藤摸瓜便查到了陆骞和漠凤头上。幸好那时虞恪已经与李崇勋联手,所以臣便向李崇勋去打听。他派人多方打探,终于查明了太傅身世的真相。叛臣之子、敌将之亲,此事一旦揭穿那将会对大殷造成多大的冲击?!呵呵,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听着他的狂放之言,赵弘瑀纵然恨不得现在就剁了他,但依旧忍着怒火,静静听他继续说下去。
“臣决心一定要利用这件事做足文章。陛下册立太子,漠凤有心派漠竹前来修好,臣便让李崇勋将计就计,趁着漠竹离国将漠凤一举拿下。至于漠竹嘛,只要他人在燕安,就必定会与太傅联系,臣所需要的就是等待时机。同样,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陛下的贵妃送给臣的,若不是她将芸儿安插在太傅身边,臣哪能如此轻易拿到铁证?事情既然败露,太傅便会立即遭到质疑。可陛下的动作太快,还没容臣反应便将太傅紧紧保护起来。无奈之下,臣只好拿太尉说事。天雄战事一起,章延泽身为镇西将军自当迎敌。他明知洛氏出了事,却远在天雄无法分身,于是李崇贵便给他写了密信,假意告诉他太傅身世另有隐情。章延泽救人心切,单骑赴会,顺利地被李崇贵擒住。再之后嘛……陛下既已看过臣写的密信,想必心里已经清楚,臣就不再赘述了。”
赵弘瑀冷眼盯着他,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清篱出征时你在朕面前刻意挑唆,说他功高震主,危及皇权。若朕没听你的话,让他去了天雄,你便会让李崇贵暗箭伤他性命。若是朕听进了你的话,难免不会将他视为眼中钉,他的性命依旧迟早不保。当日若非太后出面替他解围,就算朕不伤他,这朝中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不论如何,你的目的就是要让我大殷外无御敌将才、内失忠心之臣,你可真是歹毒!”
“歹毒吗?”胡之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除掉太尉,这不是正是陛下您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放肆!”赵弘瑀拍案而起,直震得大殿里激起一阵阵回声。
胡之恒明白自己说得太过露骨,便又叹了口气:“可惜太后多此一举,不然洛清篱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事实上,当如山的铁证摆在自己面前时,赵弘瑀才惊觉自己竟有几分难过。胡之恒此人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总能洞悉自己最阴暗的心事。如今他既知死期将至,更是变本加厉将自己那些不可言说的念头尽数戳破。
赵弘瑀忽然觉得害怕,他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清瘦、神情自若的人,脱口问道:“你既是知道自己活在刀尖上,当初太后将公主交给你,你为何没有趁机将她送出大殷当做人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胡之恒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继而又摇了摇头:“看来陛下远不及臣了解您自己啊。臣在您身边这么些年,早就明白您是什么样的人。为了社稷,任何人您都能舍弃,区区一个公主又岂能成为掣肘?将她当做人质,并不会给臣增加活命的机会,反而会招来更多的仇恨,让臣死得更惨。”
胡之恒说着,言语间忽然多了一丝悲凉:“何况,臣受够了胁迫人质的卑鄙做法。或许这也是臣心中最后一丝温情吧……”
说完,他整了整衣冠,面朝赵弘瑀郑重伏地叩拜:“臣虽然被迫侍奉陛下,可臣却也真心被陛下的睿智所折服。待臣走后,还请陛下好自珍重。”
赵弘瑀忽然心间一抖,暗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见胡之恒朝着宫柱猛地撞了上去。砰然一声巨响之后,他便软软瘫下身去。
欢招跳着护在赵弘瑀身边,一边大声呼唤戍卫军进殿护驾,一边惊慌失措地骂着:“竟敢用血光冲撞陛下,真是该死!该死!”
岂料赵弘瑀却并未动怒,只是默默看着戍卫军将胡之恒的尸首抬出去、清洗血迹。
“陛下,这里秽物太多,咱们还是移驾去别处吧……”欢招一边说着,一边又偷偷瞄了一眼那血浆四溅的惨烈处,心里早已将胡之恒骂了上千遍。
一阵腥重之气袭来,赵弘瑀拧了拧眉头,却又坚定地拒绝:“不必了,让他们清理干净即可。”
“这个胡之恒平日看不出来,脾气倒挺硬。陛下不过就是质问几句,他竟自尽了……”欢招翻着白眼,口中小声嘟囔着。
“胡之恒身份暴露,一旦消息传到南秪,就会被人怀疑是否全盘招供。虽然虞恪已死,可他的爪牙还在,而胡之恒的家人或许就在这些爪牙手中。他一心求死,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家人。”赵弘瑀叹息一声,继而又闭上眼睛,眉间尽是痛苦之意,“饶是如此作恶多端之人也知道保护至亲,可为何却偏偏有人为了争权,不惜残害自己的骨肉?”
欢招明白他是指太后和贵妃,又再想到那个不幸夭折的公主,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可怜了公主殿下……”
过了半晌,待戍卫军清理完毕悄悄退出门外,赵弘瑀才又睁开眼睛,招手示意欢招近前来:“你去延福宫一趟,告诉她朕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但是不要告诉她公主夭折之事,就说朕会派人将公主接回来好生抚养。”
“是。”欢招垂首应道。
赵弘瑀顿了片刻,默默握紧了手心,每说一个字心便颤抖一次:“她不配为人母,将鸩酒和白绫一同送过去,让她自己选吧。”
欢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还不快去?是要让朕亲自送过去吗?”
“奴才不敢。”欢招扑通一声跪下,“贵妃虽然有错,可秦大人不是也说了?那都是太后的主意,贵妃并不情愿将公主送走……再说了,只凭胡之恒一家之言怎能断定公主真的已经不在了?或许……或许这都是胡之恒的诡计,他将公主送给了虞恪,却骗陛下……”
“住口!”赵弘瑀重重一掌打在他的脸上,歇斯底里地吼道,“那时是她亲口告诉朕,说佛祖托梦,要去大相国寺敬香。若她不情愿,又为何要如此主动促成太后的阴谋?她完全可以拒绝,她也可以向朕倾诉!可是她没有!她宁愿相信外人也不愿相信朕!这样的人,朕留她有何用!”
这一掌打得毫不留情,欢招只觉得眼冒金星。他何曾被如此直接掌掴过,满腹委屈不能说,只好捂着热辣辣的脸又爬回来跪好,一边哭着一边听着赵弘瑀的责骂。
“你给朕听好了。”赵弘瑀指着他,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峻,“胡之恒说公主已经夭折,那便是夭折了。若是之后有人敢假借公主之名来要挟朕,一律按欺君之罪论处。”
“是,奴才明白了,奴才谨遵圣谕。”欢招仓皇着磕了好几个头,连滚带爬地滚出了殿去。
看着欢招狼狈离去的背影,赵弘瑀这才长长呼了一口气,软软地倚在座上。
初听此事,他怒不可遏,天子血脉,岂能被人肆意篡改?然而当最初的怒气平复些许,他却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通透。他不惧怕直面真相,哪怕真相再残酷也好过浑浑噩噩、被人愚弄。秦邈的话让他撕开了蒙在眼前的纱,那一瞬间,太后、贵妃、胡之恒全都原形毕露,无处可藏。只有将一切看穿,才能令他感受到最真切的掌控之力。虽然亲生骨肉的夭亡令他痛心,可这痛感仅仅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丧子之痛远不及背叛之痛来的蚀骨。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这些他都能接受。可唯独被人蒙蔽,令他无法忍受。
当初对谁寄予的期许越多,一旦反目,对他的仇恨也就越深。所以,淑贵妃绝不可恕。
赵弘瑀就这样呆坐在原地,直到日近黄昏。殿外忽然一阵嘈杂,本以为是欢招回来复命,一抬头却见甄太后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陛下为何不信守诺言?为何要赐死婉儿?”她顾不得尊卑仪制,直接冲上御阶抓住赵弘瑀的衣袖大声质问。
赵弘瑀心中怨气正无处发泄,一把将她甩开:“调换皇嗣,混乱天子血脉,她不该死吗?”
甄太后震惊失语。方才她只得到消息,说是赵弘瑀突然之间命人赐死贵妃,却不知原因为何。她本以为赵弘瑀依旧还是对她谋害洛清影的行为耿耿于怀,于是便奋不顾身前来阻止,可没想到却是调包之事东窗事发了。
“陛下,你听我解释,这件事……”
“朕不想听。”赵弘瑀背过身去,“秦邈、胡之恒都已经招了,朕不想听第二遍。”
正在此时,殿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原来是欢招回来了。
他瑟缩着脖子,远远站在阶下,带着哭腔回道:“陛下,奴才回来复命。”
甄太后见状,知道已经回天无力,瘫软着倒在地上。
“她……选了什么?”赵弘瑀无瑕顾她,转首问道。只不过话到嘴边时,心口处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
“娘娘选了鸩酒。”欢招默默答道,“娘娘说,她自知罪孽深重,不求陛下宽恕……她还说……请陛下看在夫妻情份上,一定要好好照顾公主殿下。”
“她……还说什么了吗?”赵弘瑀不死心地追问道。
“没有。”欢招摇了摇头,“娘娘去的时候很安详,一点也不痛苦,反而似是解脱。”
赵弘瑀自嘲般无声笑了笑。她果然没有任何话留给自己。
明知她从未以真心相待,可自己却在最后关头仍心存侥幸。对这样的女子抱有幻想,赵弘瑀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坏了。
重击之下,甄太后捶胸顿足、嚎啕不已。忽然间她似乎想到什么,爬到赵弘瑀腿边急切哀求道:“公主……对……公主还在胡之恒手中……陛下快些派人去将她接回来!”
赵弘瑀撇过头去,紧闭双目、微微颤栗。
见他没有回应,甄太后不明所以。欢招看不过去,小声劝道:“太后,公主殿下早就夭亡了。胡之恒怕被您责罚,所以一直隐瞒着消息……”
“什么?”甄太后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她再次用力拽住赵弘瑀的衣角,“这不可能?怎么会?方才……方才欢招不是还说,婉儿临终前求陛下照顾公主的吗?”
赵弘瑀强压下心中的愤恨,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与其绝望地苟延残喘,还不如让她带着希望死去。朕这是念在夫妻之情,所以才没有告诉她真相!”
说完,他用力将甄太后甩向一边,毫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冷冷言道:“从今天开始,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擅自出入凤鸣宫。看在先帝的份上,也看在你曾为清篱直言的份上,朕不杀你。可是,这一辈子朕再也不想见到你。”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登基之前的样子,身边那些纷纷扰扰的人与事尽皆退散,赵弘瑀只身一人坐在空阔的宫禁内,等待着从边塞吹回的最后一阵风。
又过半月,安歌高举着天雄急报,携裹着满身的血污之气一路狂奔而回。
朝堂上下如死一般沉寂,只能听见安歌跪在阶下拼命克制的粗气。
不同于往日,这一次的军报只有寥寥数字,可赵弘瑀却捧着它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十遍。
朝臣们惊恐不敢言,只能焦急地等着指示。
过了良久,赵弘瑀才轻轻将军报放置在案头,仰头无声地笑了出来。
接连的打击之下,群臣们不知道面前坐着的君主还能支撑多久。而这一次,他的表情又是这般诡异。
朝臣们不解,可又忍不住担心,只好大着胆子唤了几声陛下。
赵弘瑀悠长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他极力忍着言语中的激动,试图保持着一贯的镇定:“三日前,太傅率军反攻,西卫大军全数剿灭,李崇贵被俘。”
一言既毕,方才还窃窃私语的众人瞬间全都静了下来。几声惊呼之后,朝臣们宛如死里逃生一般喘着大气,齐齐跪下身去高声贺道:“臣等恭喜陛下!恭喜太傅!天雄告捷,社稷永固!”
一顿山呼海啸之后,赵弘瑀才彻底回过神来。劫后余生的喜悦鼓荡在他的胸口,虽然恨不得能一跃而起,可面上他依旧极力保持着往日的冷静:“天雄已定,太傅与禁军不日即将班师回朝。众卿立刻回去,准备与朕一同迎接我大殷将士凯旋!”
“陛下圣明!臣等谨遵圣谕!”众臣闻言再拜。
赵弘瑀顾不得与他们多言,转头看向安歌:“你随朕去中孚殿,朕还有话问你。”
“是。”安歌领命起身,擦了擦脏兮兮的脸便随着他往中孚殿奔去。
一进殿门,赵弘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一把将他拉住:“快说说,你们究竟如何以寡胜多?”
安歌一路狂奔,只想着尽快把胜利的消息传回朝中,直到此时滴水未进,唇上已经干的脱了皮。
“欢招,快拿些水来!”赵弘瑀一边挥手示意欢招,一边拉着安歌引他入座。
“陛下使不得!”
安歌挣扎着要起身,没想到赵弘瑀竟在他对面席地坐下:“今日不论尊卑,你只管赶紧说!”
说话间,欢招将热茶送了上来。安歌知道推脱不过,便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随后清了清嗓子兴奋言道:“太傅之前仔细核查过,李崇贵实际有四十万之众,而我军有三十五万左右。明面上是以寡敌众,可势力悬殊也绝非天壤之别。但若想要剿灭他们,不能硬拼,只能借势。”
“借势?”
“是。”安歌点点头,“太傅说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不可用兵。他研究了天雄关附近所有地势,然后决定放弃天雄关,退守出川。天雄与出川皆被尚申山环绕,两关之间地势狭窄,是伏击的绝佳地点。而出川亦是入我腹地必经之路上的一处险关,依山而建,城高池深,城外还有沔水形成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所以太傅决定伏击李崇贵?”赵弘瑀饶有兴致,忍不住插话。
“陛下英明。”安歌笑道,“连续几日,太傅一直闭关不出,任凭李崇贵挑衅叫阵也不理踩。除此之外,他还命夏耒将军散出流言,说太傅徒有将门之后的虚名,面对强敌根本束手无策。李崇贵因为粮草不足,所以求战心切,他见我军主将这般懦弱,猖狂之气一日高过一日。趁着李崇贵得意之时,太傅分批将十万人马偷偷撤至出川,再将十五万将士藏于山涧两侧,并给这些将士配足了箭弩、火油。三天前的晚上,留守天雄的两千将士忽然撤离,留下一地狼藉。李崇贵趁机进了关,见此情景怀疑是主帅不力,军心溃散,所以趁夜撤逃了。可李崇贵十分谨慎,只先占领了天雄关,派出小队人马打探情况,并没有贸然追击。太傅早已料到,便命这最后撤出的两千将士以树枝缚于马尾,马队过处尘土飞扬,大有千军万马之阵势,让李崇贵误以为这就是我军主力。除此以外,太傅还命他们打出主帅纛旗,诱其前来。果不其然,李崇贵中了计,他急于抓住太傅邀功,便只留了三千人驻守天雄,剩下的人马全力以赴追击我军。山涧狭窄,他们只能鱼贯而行,四十万人绵延数十里。待他的先锋到了出川城下,城中驻防的十万将士早就以逸待劳、等候多时。李崇贵自知上当,掉头便跑。山涧两侧顿时万箭齐发,不多时漫山遍野就烧成了火海。李崇贵带着精兵强将杀出重围,想要退回天雄。可他的后路早就被我们劫了。太傅在天雄关附近的山坳中暗中潜藏了十万人马,待李崇贵大军入关之后,他们便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那留守的三千人,重新夺回了天雄关。”
“两头围堵,中间火攻,李崇贵首尾不能相顾,这才是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赵弘瑀一拍大腿,高声笑道。
“是啊。”安歌亦是兴奋地手舞足蹈,“借着地势、又蒙着夜色,李崇贵根本看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除了被火烧死的、被我军将士射杀的,他们自相踩踏而死的亦是不计其数。太傅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后退一步,务必要将西卫军死困在山涧中。虽然李崇贵也命人突了几次围,可硬是被我们顶了回去。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天明时才发现西卫军几乎全军覆没。”
“那李崇贵呢?”赵弘瑀追问道。
“李崇贵被几个部下护着,侥幸逃过一劫。将军们义愤填膺,恨不得将他砍成肉泥,可却被太傅拦了下来。”安歌说着,言语间没了方才的振奋。
“怎么了?”赵弘瑀察觉出他的难言之隐,低声问道。
安歌抬起头来望着他,郑重向他求道:“太尉死于李崇贵的奸计,太傅当然也想杀之而后快。可他千叮咛万嘱咐,让臣务必求得您的同意,请您留下李崇贵的性命。”
赵弘瑀默不作声地盯着他,顿了片刻才猜测着问道:“他是想用李崇贵换回章延泽?”
“陛下圣明。”安歌爬起身来,跪在他面前,“章将军因为误入李崇贵的圈套才会被俘,现下正被关在西卫京城。李崇勋一直想劝他归降,可他誓死不从。太傅担心,待李崇勋失了耐心,章将军会性命不保……”
赵弘瑀见他如此紧张,便重重拍着他的脊背,笑着说道:“太傅在之前的奏报里说过,德宁公主派人与他联系,将西卫的实情都告知了他。既然太傅确认章延泽无负于朝廷,那便按他说的办吧。一个李崇贵换一个章延泽,朕不吃亏。”
安歌喜出望外,忙不迭磕头谢恩。
刚磕到一半又被赵弘瑀拉了起来:“太傅在忙何事?最近的奏报朕看都是夏耒代笔,连今日捷报好像也是夏耒写的……”
安歌完全没想到赵弘瑀竟是这般敏锐,他鼻子一酸,惶恐地伏在地上,呜咽着说道:“陛下恕罪,臣犯了欺君之罪。”
“怎么回事?快说!”赵弘瑀变了脸色,一把又将他拽了起来。
“太傅自从到了天雄,几乎夜夜不曾合眼……听夏耒将军说,太傅近来眼睛昏花得厉害,难以提笔……”安歌想到洛清影的现状,伤心不已,“就在我们剿灭李崇贵的那日清晨,太傅亲赴战场交代之后的任务,可没想到刚说了一半就……就直接从马上摔了下去……”
“他人呢?”赵弘瑀只觉得心被揪到了嗓子眼。
“一直昏迷不醒……”
赵弘瑀无法再听下去,他蹭地站起身来,冲到门口厉声喊道:“让杜若即刻去天雄!快!”
历经黑暗的折磨,瞬间从云端跌至深渊。洛清影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在九天之外兜兜转转了许久,终于回到了那副残躯之中。
他微微抬着眼皮,可面前的亮光刺的他眼睛生疼。似乎有人察觉到他的难受,贴心地帮他将光源拿得远了些。
“太傅?太傅?”杜若贴在他耳边,极轻地试探着唤了几声,然后端过一盏温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
洛清影长长地呻吟了一声,终于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努力撑起眼皮,缓缓眨了几下眼睛,眼前散乱的影像渐渐聚在一处。
“杜若?”洛清影想要坐起身来,可浑身似散架一般。
杜若轻轻按住他的肩头,重新扶着他躺好:“您已经昏睡了将近一个月了,现在刚醒过来,先别乱动。”
“一个月?”洛清影捂着自己的额头,努力将残片般的记忆拼凑起来。
“是啊。”杜若见他的眼睛似乎还不太能受光,便又起身将烛台挪得更远了些,“陛下听说您晕倒了,就命我即刻前来为您诊治。夏耒将军见您毫无苏醒的迹象,而禁军又须尽快回去复命,他便让下官留在天雄照顾您,自己先引军回朝了。”
听着杜若絮絮叨叨说了这些,洛清影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事。他重又闭上眼睛,慢慢说道:“他们先走也好,我向来不喜欢热闹。此次凯旋,陛下一定会率领文武百官前来迎接。那种场面还是交给夏耒去应付吧。”
杜若坐在榻边仔细观察一番,见他依旧禁闭双目、眉头紧锁,便担忧地问道:“大人是否觉得不舒服?”
洛清影微微点头:“晕倒之前我便隐隐觉得目力每况日下,我还以为是因为太过劳累,只要日后缓一缓便好。可方才醒来之后,眼前却仍旧模糊不清……”
杜若心中一沉,忙凑近了些,撑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一遍:“大人昏迷时我曾查看过,眼睛并无什么异样……既是如此,又怎会看不清楚呢?”
听出他的担忧,洛清影按他坐下,笑着安慰道:“或许真的是太累了,一时半刻还歇不过来,再等等吧。”
说话间,只能木门咯吱一响,有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进了屋来。
“太傅?您醒了?”
安歌本是给杜若送热水,一见洛清影醒了便赶紧放下手中的铜盆,喜出望外扑上前来。
“大人刚醒,别惊着他!”杜若怕安歌手脚没个轻重,起身将他拦下。
“无妨,无妨。”洛清影支着胳膊撑起身来,“我没事了。”
杜若见他要起身,又赶紧回过头去帮他垫好,扶他坐了起来。
“太傅,您没事就好……”安歌扑通一声跪在榻边,拉着洛清影的手便哭了出来,“太尉走了,郡主也不在了,要是您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什么?!郡主怎么了?!”洛清影一口气没提上来,扑倒在榻边死死拽着安歌的手,大声质问。
一见情势不好,杜若忙上前将二人拉开,随即狠狠瞪了安歌一眼示意他先退下。
安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多言,又担心洛清影受了刺激会再出什么岔子,便乖乖地退到一边,跪在地上。
“别走!先说清楚!”洛清影伸手要拽他回来,又被杜若摁下。
“大人,您刚醒过来,不能激动!”杜若好言劝着,“您先躺好,下官跟您说。”
洛清影一双手死命扯住杜若的胳膊:“你不要瞒我,郡主到底怎么了?”
杜若无法,只得将实情和盘托出:“下官刚到天雄没几日,朝中就传了消息来。郡主得知您大败李崇贵,为太尉报了仇,她心愿已了,便随太尉去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不敢瞒您,可又怕您撑不住,便让下官待您恢复一些再伺机告诉您。可没想到安歌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太傅,您……”
杜若说着,忽然觉得手上一松,他忙探身又将洛清影稳稳托住,焦急地看着他连声唤道:“太傅,太傅,您没事吧?”
洛清影张着嘴没能说话,喉间也没有了呼吸的动静。
杜若吓得心惊肉跳,忙唤过安歌来帮忙,七手八脚将他重新放平。
“太傅……”安歌亦是吓得面色铁青,跪在榻边拉着他的手小声唤着。
不多时,只能一阵滞重的喘息之后,洛清影终于缓了过来。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眼泪无声滑过眼角,倏然滴落在枕间。
杜若明白他是在压抑心中的悲情,便又委婉地劝道:“太尉与郡主恩爱情深,郡主既随太尉而去,想必他们在泉下也可夫妻团聚了。虽然他们不在了,可他们的血脉还在。郡主留下遗言,说是请您替他们夫妻好好照顾小公子。太傅,下官能理解您内心的痛苦,可为了小公子,您一定不能倒下啊!”
洛清影依旧没有睁眼,他轻轻将杜若推开一些,然后压着嘶哑的嗓子说道:“明日我便启程回京。”
“您刚醒,还需要再静养一些时日……”
“照我的话去做!快去准备!”洛清影低声吼道。
杜若明白自己无论如何是劝不下他,只得垂头重重叹了口气,快步出了门去。
安歌从没见过洛清影这般固执,不安地盯着他,生怕他再出什么意外。
“安歌,扶我起来。”
洛清影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来。安歌急忙抓住他,小心翼翼扶着他重新坐好:“大人,您还是先躺着吧……”
洛清影没有理他,伸手撑在他的肩上,低声命道:“带我去城楼。”
“外面风大,大人您……”纵然早就开过了春,可边关依旧朔风正紧。安歌怕他受寒,犹豫着不肯答应。
“没事,我早就好了。”洛清影虽然看的不真切,可却清楚地听出了安歌话中的忧虑。他和缓了语气,轻轻拍着安歌的肩头:“多年前我曾偷偷藏在军中,与兄长一同在天雄平定叛乱。后来,我又与兄长在这里与漠凤周旋、劝他退兵。今日我这一走,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还想再亲眼看一看曾经与兄长携手奋战过的地方,听一听这关外遒劲的风声。”
一语言罢,安歌已是泣不成声,他无法再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能连连点头,顺从了洛清影的意愿。
待一路爬上云梯,洛清影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几乎完全瘫在安歌身上,只靠着他来撑着自己的身体。
一阵寒风吹过,身上的斗篷彻底敞开来,似乎要被挟着飞走一般。安歌立刻将斗篷拽住,紧紧替他掖在身前,将他重重裹住。
“这风穿皮透骨,咱们只待一会儿便立刻回去吧?”
洛清影没有说话,只抬头极目远眺。城外一片漆黑,只有层层松林染下浓重的阴影。仰头而望,浓云蔽月,清辉斑驳摇曳。
洛清影看得不清,只能大约看出个轮廓。他索性又闭上眼,听那贴在耳畔厉声呼啸的北风。他似乎还能回想起尾随在洛清篱身后偷偷出关时的紧张和不安。那日的风如同今夜一般冷冽。
过了片刻,安歌只觉得浑身冰凉。勇武如他亦是难忍其冷,何况是大病初愈的洛清影。
“大人,这里太冷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洛清影并没有回应他,而是转过头来轻声说道:“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何事?”安歌紧紧搀着他,诚恳应道,“大人但说,不论何事我一定做到。”
洛清影点点头,附在他耳边交代一番。
待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安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大人,您真要这么做吗?”
“嗯。”
“既然您意已决,末将一定竭尽全力。”安歌犹豫片刻,郑重允诺。
洛清影释然地舒了口气,然后拍拍他的胳膊:“走吧,昭儿还在京城等我们回去。”
“昭儿……”安歌听着这个名字,鼻间又莫名地酸了。
洛清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安歌、安昭,虽然兄长从未与你明示,但从名字你也能明白他对你寄予的厚望。不论何时,一定不要辜负他。”
“嗯。”安歌低下头去,遮掩着微红的眼眶,“大人,我送你回去吧。”
洛清影一行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十五日后的清晨。他身体未能痊愈,一路走走停停,便慢了许多日。他没有去宫中,而是直接回了太尉府。
赵弘瑀得了消息,立刻轻车简行赶了过来。洛清影似乎已经预料到他会来,早就在揽月阁中等着他。
“你怎么悄无声息地就回来了?”赵弘瑀快步进了门,一见他虚浮着步子要来相迎,赶紧上前将他扶住,“这次大败西卫你是最大的功臣,理应受到最高的奖赏,我还打算带着朝臣们去迎接你。”
“不必了。”洛清影笑着摇头,“战事方歇,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能打赢这场仗,全赖将士们鼎力相助。你已经亲自为他们接风授赏,这就足矣了。”
赵弘瑀弯腰扶他坐定,又顺势坐在榻边,面上依旧很是懊恼:“可是……”
“你我又不是外人,不需要那些。”洛清影淡淡说着,可言语间却夹杂着一丝别样的情绪。
赵弘瑀敏锐地纠察出这一丝隐隐的异样,却又说不出到底怪在哪里,只好无奈地顺着他说道:“也好,反正你重病未愈需要静养,这些个典仪程式繁琐,对你的恢复确实也没什么好处。”
洛清影微微点头,却没说话。赵弘瑀以为他是长途奔波太过劳累,便也没再急着开口,只默默看着他。
“方才侯爷来过,将昭儿送来了。”洛清影低头揪着被角,声音有些颤抖。
赵弘瑀默默叹了口气:“这事怨我,我没照顾好郡主,有负你的重托。自清篱走后,郡主日日夜夜以泪洗面,她早就不愿独活。天雄大捷的消息传来,她明白清篱大仇得报,便再无可恋……她是那样坚贞的女子,只愿与自己的夫君生死不离。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不能怪你,这一切都是郡主自己的选择。我能做的就是尽力照顾好昭儿,让他们夫妻可以安心。”洛清影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见他如此伤感,赵弘瑀试图让他高兴一些:“昭儿是你的侄子,也是我的外甥。以后我便接他入宫来与元澍做个伴,你看可好?”
洛清影默不作声,顿了一下只轻轻点了点头。
“对了,章延泽不日就能回来了。”赵弘瑀想到此事,又略带欣慰地看着他,“我相信他从未动过投敌叛国的心思,等他回来之后我们再商议一下如何安置他。另外,漠凤已死,漠竹对李崇勋而言也就没有什么威胁了。我决定为他选一处宅院,让他在京城安心度日。这样的话他也可以与你多走动,闲来做个伴。”
“你看着办吧。”洛清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赵弘瑀本是兴冲冲过来,可见他却如此疲倦,便忍不住也跟着情绪低落起来:“仿佛一夕之间,所有人都不在了。当安歌告诉我你昏迷不醒时,我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赶到天雄去救你。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不敢想象你也会……算了,不说了,你现在安然无恙地回来,我这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我答应过你会尽量活着回来,我就不会食言。”洛清影不忍见他这般颓丧,便强撑着笑意安慰他,“欺君之罪我可是担不起的。”
见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赵弘瑀亦是破涕为笑。他盯着洛清影打量了半天,继而又忧心忡忡地叹息:“杜若说你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
“没什么,就是太累了而已。”洛清影不以为意地打断了他,“杜若仔细查过,没什么异样,我想休息些日子定会好起来。”
“嗯。”虽然赵弘瑀还是不太放心,可也知道一时间查不出病因,只好强打精神劝慰道,“在京城好好养着,让杜若仔细给你诊治,应该能好起来。”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起什么:“对了,之前太后发了话,洛氏一族恢复了清名。如今你又立下如此大功,朝臣们对陆氏的敌意也缓和了许多。他们都不是傻子,心里也都如明镜一般,早就看出了端倪,更有人主动上奏,要我重赏你。只可惜,我还是没有办法直接为陆骞昭雪……”
“为人臣者,为君、为国无不可舍,更不会在乎生前生后的虚名。父亲惟愿大殷国泰民安,不在乎一己之身。他为道义而死,心中无怨。在我心中,他仰不愧天、俯不怍地,这就够了。”洛清影欣慰地笑笑,“你已经尽力了,无需自责。好容易安定了人心、稳定了朝局,不可以再生出任何事端。你是一国之君,当务之急应该想想如何休养生息、与民安乐。”
纵使狂风巨浪,也已是时过境迁。一切似乎又变得宁静祥和起来。
赵弘瑀默默盯着他,忽然觉得他似乎变了,可一时间又说不出到底变在何处。他感激他的理解,更为他的气度所折服,一时语塞,只得使劲点点头。陪洛清影坐了小半日,见他仍是精神不济,赵弘瑀便让他好生休息,说是明日再来看他。
临走之时,赵弘瑀又婆婆妈妈地叮嘱了好些遍。
洛清影没有嘲笑他的啰嗦,而是微微笑着盯着他,反复点头示意他宽心。
不知为何,赵弘瑀心里一直惶恐不安。虽然洛清影已经平安归来,眼下就好生生地躺在揽月阁的榻上,可他却总觉得下一刻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
待批阅完所有奏章,早已过了子时,赵弘瑀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他立刻派人去太尉打探一番,来人回来禀告,说洛清影一直待在宗祠里,并未出府。
赵弘瑀觉得他应该只是想自己找个地方静一静,便暗自好笑自己的多虑。回了寝殿,一夜睡到天亮。
早朝之后,赵弘瑀准备再去太尉府看看洛清影,可还没起身,就看见欢招惊慌失措地跑进来:“陛下,太傅大人不见了!”
“不见了?”赵弘瑀一愣,继而心内一揪,“什么意思?好好的人怎么会不见了?”
“奴才也不知道,是……是安歌将军来禀报的。”
赵弘瑀抬脚就往外走,边走边喊:“安歌,怎么回事?”
安歌听见呼唤,一溜烟进了殿来,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回禀陛下,今早臣去太尉府看望太傅,可找遍了府中上下也没见到他人影……臣心里着急,便问了管事的吉叔。吉叔说,昨夜太傅在宗祠里跪了一夜,哭了一夜。吉叔怕他出事,就一直守在门外。吉叔年迈,到了后半夜,体力不支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太傅已经带着安昭公子离开了。”
“快!让崔迟带上人,随朕出宫去找!”赵弘瑀不敢再听,慌乱地舞着手推着欢招。
“陛下,这茫茫人海去哪里找啊?”欢招见他失了理智,忙跪下劝道,“还是让崔将军带人先去寻,您就在这里等着消息。”
“等?!还要等多久?!”赵弘瑀连着踹了他几脚,“朕一直在等,朕等得烦了!朕要自己去找他!谁再敢劝朕,格杀勿论!”
安歌见状,冒死将赵弘瑀拦下,大声说道:“陛下不用去寻了,您是找不到他的!”
“为何?”赵弘瑀恨恨瞪着他。
“太傅走前给您留了一封信。”安歌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副绢帛递到他眼前。
赵弘瑀接过信飞速看了起来,待一遍看完,他踉跄着退了几步,重重跌坐在丹樨上。
“陛下?”欢招爬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唤着他,“陛下,太傅说了什么?”
赵弘瑀仰头向天,将滚出眼眶的热泪死死逼了回去,停了半晌才幽幽地叹道:“他累了,倦了,不愿再回来了。”
“怎么会……”
欢招刚要说话,就听安歌跪在一旁开口劝道:“陛下,其实在天雄的时候,太傅的身子就已经很不好了。军情危急的时候他夜夜不能合眼,好容易能稍微安定一些,他也固执地不去休息。夏耒将军劝过好多回,可他只说不敢睡。他怕故人入梦,又怕故人不来托梦。他不休不眠,一心只想着如何剿灭李崇贵。他把一切悲剧的根源都揽在自己身上,他从没原谅过自己,并以这种方式来自我惩罚。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撑不住的。陛下,太傅并不是不愿与您同行,他……他其实是不想失去您这样一位朋友。”
赵弘瑀默默听着,眼泪终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安歌说完亦是泣不成声,伏在地上不住颤抖。
“你……其实早就知道他会走的吧……”赵弘瑀将绢帛紧紧捏在手心里,低头看着他。
“陛下恕罪。”安歌不置可否,只是一个劲磕着头。
“你何罪之有?”咸热的眼泪滑进口中,满腔苦涩,“他既是铁了心,朕怎么留都没用……”
赵弘瑀说着,忽然想起昨日离开太尉府时洛清影望着自己的目光。那样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明明就暗示着即将到来的离别。
“走吧,你们都走吧。”
赵弘瑀站起身来,无法自抑地晃了晃身子。欢招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大力甩开。
“走吧,朕不想看见你们。”
那一日,赵弘瑀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御阶之上,孤独彷徨、失落无助。
一伸手,四极之境似乎悉数握于掌中。可放开手心,却是空空如也,什么痕迹都未曾留下。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