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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飞鸿已逝 空留雪泥
林间的风携裹着水汽,穿过层层山峦,掠过层层松海。
洛清影一个惊颤从浅眠中醒了过来。他睁着双眼盯着床幔的方向,眼中似有一丝流光闪烁,之后又变得死气沉沉。
自从离开朝堂,已经过了四个年头,可那些残酷的记忆却幻化成了噩梦,死缠着自己不肯走。但他却总也记不起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
他缓缓撑起身子,坐在榻边凝了凝神,然后站起身摸索着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木窗。
不小心被窗棱上的木刺扎了一下手指。他皱了皱眉,轻轻嘶了一声,继而又重重叹了口气。
这眼睛,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湿润的风拂过脸庞、鬓角,带着草木的清新,浮躁的内心渐渐沉静了下来。
洛清影想闭上眼睛,可是转而一想,自己现在睁眼也看不清,闭与不闭相差无几。他自嘲地扬了扬嘴角,徒然睁着空洞的双眸,一动不动,似是雕像一般。
“叔父!叔父!”
洛安昭的奶音颤颤悠悠飘了过来,一听便知他又是急匆匆跑着进来。
洛清影转过身,感受到一阵风迎面袭来,一个软乎乎的肉团扑进怀里。
他故意板起脸将洛安昭拉开些:“叔父平日里怎么教你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叔父……”洛安昭似乎有些委屈,撅起小嘴,“院外有人找您……”
“找我?”洛清影疑惑地拧起眉头。他隐居于此,几乎无人知晓。为数不多几个知情之人也已经寥寥散落天涯,何人还会来找自己?
洛清影摇着头俯下身来拉住洛安昭的手,柔声说道:“昭儿是怕叔父责备你,所以说谎吗?昭儿,说谎可是不对的啊。”
“我没有说谎!”洛安昭着急地摆着另一只空着的小手,高声辩解,“那个叔叔确实是来找您的!他自己亲口说的!”
“哦?”洛清影扬了扬嘴角,想象着他面上着急解释的神情一定可爱至极。他抬头望着屋门的方向,屏气聆听了片刻,似乎并没有人声。
“找我的?”洛清影摇摇头,俯身又按住了洛安昭稚嫩的肩膀,“那叔父问你,既然找我,为何那人不与你一起进来?”
“嗯……”洛安昭咬着食指转身看了看门外,方才那个高个子的叔叔好像确实未跟着进来。
他心里一惊,摆脱洛清影的手,一颠一颠地跑到门口,扒着门框探着脑袋向外看了几眼。那个人还直直站在院门外,并没有不告而别。
“诶?”洛安昭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转头看着洛清影说道,“那个叔叔就在院门外站着,昭儿也不知道他为何不进来……他刚才好像说怕叔父您不见他,所以不敢进得门来。”
洛清影心中一颤:“他说自己叫什么了吗?”
“他没说……”安昭转过身站定,想了片刻又笃定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道:“不过他说他姓齐。”
“齐……”洛清影默念着这个字,心口似乎被一把利刃重重刺了进去。
——“对了,我叫齐瑀。背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名字重要吗?”
——“当然!我帮了你,哪天想起来去找你讨个赏钱,都不知道找谁去!”
将要遗忘的记忆汹涌而出,如同炸雷一般惊裂开来。太阳穴不受控制地突突跳起来,眼眶也跟着骤然疼了起来。
“叔父!”安昭惊叫一声跳了起来,转头对院外的人喊道,“叔叔快进来帮忙!”
洛清影踉跄扶住窗棂勉强站定,身边又是一阵风惊起。
洛安昭慌忙抱住他的腿,另外一双手牢牢搀住了他。
洛清影完全不需要凝神分辨,仅仅从那人的呼吸就可以肯定,眼前之人就是赵弘瑀。
赵弘瑀似乎也有些无措,没有想到如同重生一般的重逢竟是如此尴尬仓促。
赵弘瑀轻轻拧着眉盯着他,自己一直知道他的眼睛出了问题,本以为休养了这么多年早就恢复了。可没想到一见之下,竟比那年更加茫然无神。
赵弘瑀没有说话,搀着洛清影缓步走到几案边,扶着他小心翼翼地坐下。
“好些了吗?”见洛清影一直没有开口,赵弘瑀站在一边有些不安地问道。
洛清影点点头,依旧没有言语。
赵弘瑀有些尴尬,转身从案上取过茶壶茶盏,想要给他倒一杯热水,却见壶中水已经凉透。
“可有烧水之处?”赵弘瑀抬头问向洛安昭。
“有!”洛安昭使劲点点头,“叔叔我带你去。”
“好。”赵弘瑀抱起茶壶跟在洛安昭身后就要出门,行至门口又转身叮嘱,“我去去就来,你好好休息。”
洛清影不置可否,双目微垂盯着地面出神。
赵弘瑀叹了口气匆匆离去,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又回了来。
“你还是少喝凉的。”赵弘瑀坐在几案边,将壶中的热水汩汩倒入茶盏之中,转手递了过去。
洛清影低头接过茶盏,放到嘴边迟疑了片刻,又微微颤抖着要放回几案上。
“小心烫着。”赵弘瑀忙不迭接了过来,重新放好。
他轻轻抚着茶盏的边缘,突然笑出声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好像就替你倒茶来着。可惜你那时并不相信我的身份,对我百般警惕。”
说完,他抬头看着洛清影的侧脸,又苦笑一声:“现在你对我或许也并不能全然信任了。”
“昭儿呢?”洛清影没有回答,转而低声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方才我来时看见他在院外用泥巴塑了些小人,煞有介事地排兵布阵演练兵法来着。”赵弘瑀收了思绪答道,“想必是又去摆弄他那些‘将士’去了。”
“这一点倒真是随了他的父亲……”洛清影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戛然打住了话头。
“你看起来精神不济,还是先休息会儿吧。”觉察到二人之间的别扭,赵弘瑀站起身来干咳一声,“我去陪昭儿,有事你唤我便好。”
半日工夫,赵弘瑀似乎便和洛安昭热络起来。洛清影半倚在榻上,听着院中传来一大一小两人的笑声,眼眶微微红了。
赵弘瑀再没有与他提及旧事,但也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待寺中小僧送来斋饭,他也是跟着洛清影叔侄俩围坐一起,默默蹭了一顿饭。
洛清影的脸色从未如此阴郁,洛安昭偷偷瞄了他一眼,没敢多说一句话,悄无声息安安静静吃完了晚饭。
一顿饭后,洛清影刚要起身去收拾,就被赵弘瑀拦了下来。赵弘瑀只将他摁回位子上,也没多说什么,默默带着洛安昭去把碗碟洗了个干净。
听着他来来回回忙碌的脚步声,洛清影终于忍不住说道:“国事为重,你该回去了。”
“嗯。”赵弘瑀闷声笑了笑,岔开了话题,“我知道,明儿一早我就回去,今晚我和安昭将就一下就行。你早点休息。”
洛安昭捂着嘴嘻嘻一笑,对着赵弘瑀招了招软软的小手,待赵弘瑀走过去,一把将他拉住,蹭蹭地将他拽了出去。
洛清影不知赵弘瑀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多问,便任由他们去了。
他的内心里其实一直都明白,自己到死都不可能真正远离那个深不可测的朝堂。远走他乡没有任何意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赵弘瑀不放弃,他迟早都会找到自己。大隐隐于市,所以当年的他才会选择隐身在明寂寺山下的小村落里。
只是他没想到,赵弘瑀竟然会孤身前来。他隐去一身天家贵气,也没有久别未见的涕泪横流。那样温声细语,倒似旧友间日常的问候一般。
既来之,则安之。
恍惚间,洛清影觉得房门被人推开,有人轻轻走了进来。
“谁?”洛清影猛地一睁眼,直直坐了起身。
自从目力受损,他的听力变得异常敏锐,尤其身边带着洛安昭,他更是一刻不敢大意,连休息都只是浅眠而已。夜半而起的声响让他心生恐惧,他来不及反应便从榻上冲了下来,虚着脚步踉跄几步朝门口探身而去。
“是我。”赵弘瑀快步上前拉住他。
“昭儿呢?”洛清影似乎有些焦躁不安,双臂被赵弘瑀架着,可眼睛一直死死盯着门外的方向。
“昭儿没事。”赵弘瑀缓声安慰。
洛清影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微微蹙眉看着眼前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你其实不必来的。”
赵弘瑀无声地苦笑,继而满目黯然:“你说过,我是个不会轻言放弃的人。”
洛清影听他这般执着,便缓缓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赵弘瑀顿了片刻,深深呼吸了几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现在?!”洛清影不可置信地问道。虽然见不到光亮,凭着直觉他也知道现在只不过寅时左右。
“嗯,现在。”尽管知道对方看不大清楚,赵弘瑀依旧努力点了点头。
洛清影本想拒绝,可是他犹豫了一下,转而说道:“那昭儿怎么办?”
“你放心,欢招亲自照看他,不会有事。”
“欢招?”
“是。”赵弘瑀耐心地解释道,“昨夜你睡下之后崔迟便领着戍卫军赶到了。为免骚扰村民,我让他们驻扎在村外,只让欢招带了两名婢女过来照看昭儿。”
洛清影没有说话,依旧拧着眉。
“你不信我?”赵弘瑀暗暗有些躁郁。
洛清影长长舒了一口气,眉峰舒展:“带路吧。”
赵弘瑀释然一般抿着嘴角笑了笑,然后搀着洛清影往外走去。行至院门外,赵弘瑀扶着他上了一辆马车。
“本想把赤缨带来,可是……”赵弘瑀在他身旁坐下,懊恼地一拳砸在腿上,“当年清篱出了意外,我就不该让你替他领军,否则你这眼睛也不会变成这样……”
“此心光明,看不看得清又有什么分别?”洛清影盯着前方淡淡说道,“我自请领军不仅仅是为了兄长。身为大殷的子民,眼见外敌压境,我又怎能袖手旁观?沙场御敌本就是男儿之责。”
赵弘瑀想说什么,可又不知怎么去说,便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地看向别处,不再言语。
两人一路无话,只听得车轴压过青石板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越发清晰。
过了不多久马车停了下来。赵弘瑀先行下得车去,然后返身小心翼翼牵着洛清影下了来。
“这是……”洛清影闭上眼睛微微侧了侧脸,一股熟悉的香火味掺着阵阵松香沁入心中。
明寂寺。
他不明白赵弘瑀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
不待他问,赵弘瑀便一步跨在他面前,俯下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肩头:“趴上来,我背你。”
洛清影犹豫了一下。
“怎么?你觉得我是老了,背不动你了吗?”赵弘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
洛清影没说话,俯下身趴上他的后背。
“抓稳了,夜路难走。”赵弘瑀低声嘱咐一句,然后便一步一步稳扎着步子朝山上走去。
又是一年春暮时。松涛欣欣然翻着云浪,一阵阵吹在两人身上,柔柔然熏得整个人身心都要柔化了一般。
行了一半,赵弘瑀似乎有些累了。他停下脚步,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松海,已经不似来时那般漆漆然,流云缱绻,整片山谷似乎笼上了一层珍珠般的光。
太阳就快升起了。
“你出汗了。”洛清影轻声说了一句。
“嗯。”赵弘瑀喘了口气,“没事,你再坚持一下,就要到了。”
说完,他又转身弓着腰身顺着山路往上爬去。
一路无话,终于到了山顶。赵弘瑀并没有在庙宇前停步,而是继续背着洛清影顺着一条小径走去。
“你……”洛清影刚要说话,赵弘瑀便轻轻将他放了下来。
“到了。”
洛清影小心翼翼往身前探着脚步。赵弘瑀顾不得擦去鬓角的汗珠,急忙上前拽住了他。
一阵山风袭来,吹得他衣角飞起。虽然看的不太真切,可他心里清楚。
思远崖。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赵弘瑀要做什么了。
他有些无措,许多的回忆呼啸着涌入眼帘,纷乱繁杂,惊心动魄。他来不及咀嚼个中滋味,只觉得一阵苦涩浸染了心头。眼眶酸涩,可是自从那日在洛清篱的灵位之前痛哭一场之后,他再也无法流出任何眼泪。
洛清影默默收回手:“你我之间,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一个誓约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弘瑀着急地抓住他的手臂,“我带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我从未忘记过与你的约定。”
“少年意气,说什么仗义执守,不离不弃,然而现实残酷,又有几人能坚守终生?”洛清影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过身去想要离开。
“清影!”赵弘瑀一把将他拽住,双唇微微张合,却始终未再说出一句话来。
一缕金色从远处冲破天际,刺痛了赵弘瑀的眼睛,他回首望去,满眼红光。这一刻,他猛然想起曾经的陆府,漫天的大火,是不是如同此刻一般?还有天雄山涧的那把火,天崩地裂,直将黑色化成白昼。
洛清影似乎也感受到了背后的暖意,缓缓转过身来,迎着朝阳默默伫立。
“灼灼金乌,烈烈其华。”赵弘瑀喃喃自语。良久,他转过身来看着洛清影复又低声说道:“跟我回去吧。我让杜若用最好的药材来治你的眼睛。”
洛清影微微垂了眉眼:“不必了,一切自有天意。”
“可是……”赵弘瑀还想说,却又将话咽了回去,他盯着洛清影的眼睛,哀伤不已:“你不愿回去,是因为不再相信我了,对吗?”
洛清影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坦诚相告吗?”
“你说。”赵弘瑀认真点头,时至今日,没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了。
“倘若当年兄长没有遇难,他若凯旋,待他回朝之后,你还能继续保持着这份信任吗?放着这样功高震主的臣子在身边,你真的不会再生隐忧吗?”
明知他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可赵弘瑀依旧有些心虚地撇开对视的眼神。
洛清影了然地笑笑:“乾为天、坤为地,君为天,臣为地。一步有失,便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就算他并非有意,也难逃这样的结局。”
赵弘瑀低头沉默。在洛清影大胜西卫之后,赵弘瑀也曾暗自庆幸,庆幸这次胜的人是洛清影,而不是洛清篱。
洛清影是文臣,回朝之后归还兵权是常理。可若换成了洛清篱,他真的不敢想象未来会发生什么。
无声胜有声。赵弘瑀的无言说明了一切。洛清影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我不想和他一样。”
“你和他不一样。”赵弘瑀着急着辩解。
“我和他同为人臣,有什么不一样?”洛清影特别想看清此时他面上的神色,可无论如何凝神,眼前依旧模糊不清,“时至今日,你果真还能全然信我吗?”
“我……”赵弘瑀愣了一下,“或许之前是我不够坦诚,有些事我隐瞒了你,可我绝非恶意,请你相信。”
“你若完全坦诚,又如何能操纵人心?”洛清影笑着,脸上毫无勉强之意,“你是天子,不该有被人掣肘的软弱之处。我若继续留在你身边,你难免会左右为难。我相信你绝非恶意隐瞒,可……纵然有一万个理由,隐瞒就是隐瞒,不论善意或恶意,都会让我们无法释怀。我离开之后,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而我也可以松一口气,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这些道理,他想得通透。赵弘瑀听在耳中,虽然心有不甘,却又无法反驳:“你其实还是对我失望了。”
“怎么会呢?”洛清影继续淡淡笑着,“我看着你每一步走来,知道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从未让我失望,在你治下,百姓安康、朝臣和睦,这便是最好的证明。只不过,人生总要讲求因缘。隐于林泉或周旋朝堂,无论选择哪一个,我都希望你能更好。”
听到他这么说,赵弘瑀似是释怀了一些。他明白洛清影隐藏在话中的深意,君臣际遇,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若是他回到朝堂,自己能否保证对他始终以礼相待?还是如他所说,他会成为下一个洛清篱?这样也好,彼此还能留些念想。
赵弘瑀对自己没有足够的把握,便不敢轻易承诺什么。他仰头感叹道:“在我最困顿时,你义无反顾来助我。我以为我们能互相支撑着走完一生,没想到却注定要在某个路口分道扬镳。”
洛清影迎光而立,整个人都笼罩在金色的朝霞中:“最失意时,总会有人来慷慨相助、与子同袍。可人生的路太长,谁也无法承诺可以陪你一直走下去。能陪着你走完一生的,只有自己而已。”
赵弘瑀心中抑郁难平,忍不住背过身去仔细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话虽如此,却残酷了些。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尊重你的决定。”
说着,他从大袖中取出一块虎头铜牌,塞进洛清影的手中:“这是宫中的通行令。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来找我。”
洛清影摩挲着那凹凸不平的纹路,心中五味杂陈,刚要开口,只觉得喉间酸涩,便只能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赵弘瑀明白他也是生出了感触,便又接着说道:“我只求你一件事,就待在这里吧,千万不要再不告而别。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和安昭的宁静,可我希望能知道你们的所在,确认你们都平安无恙,这样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好。”洛清影点点头,继而又宽慰他道,“朝政为重,你不要为些许小事分心。昭儿的父母安葬于此,我不会带他远行。你若不放心,以后每年中秋我会给你写封信报平安。”
赵弘瑀欣喜地拉住他,连连点头,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担心:“可是……你的眼睛。”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如今虽是目力昏花,心里反而更明亮了。”洛清影笑着摇头,“再说了,虽然提笔吃力一些,可好歹写的字还能认得出来,只要你不嫌弃难看便好。”
“怎么会嫌弃呢?”赵弘瑀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每年中秋我都会等你的信。”
想了想,他又小心翼翼试探着说道:“你走的时候拜托我,让我替你看护太尉府。吉叔一直守在那里,我又派了些人过去,每日清扫、敬香。章延泽和安歌也经常会回那里凭吊一番。章延泽几经磨难,也不似往日那般开朗,可我看的出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带着对苏祓的思念努力地活着。你若真的不想回去,我就调些人来照顾你们叔侄,再让杜若来陪你,让他好好诊治你的眼睛……”
猛然提及章延泽和苏祓,令洛清影忽然想到了虞朝颜。这么多年,他从不愿再主动想起她。她的名字甚至已经变得生疏,可那明艳的笑颜却历久弥新。
洛清影按下他挥动的手,淡然一笑:“隔江不相扰,独向九天瞰。你的心意我领了。”
赵弘瑀咬着唇垂下头去,一股酸涩堵在心头,却又无计可施,只得点头应道:“好。”
洛清影转头望着崖下苍茫的林海,顿默片刻轻声言道:“时候不早,昭儿该晨起读书了,我该回去了。”
“昭儿他……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听闻洛安昭的名字,赵弘瑀有些不安,“他是清篱的儿子,不该隐于尘世间。当初你为他取名安昭,不就是希望他能像他的父亲一样顶天立地吗?”
“我不会强迫他做什么、不做什么。”洛清影默默看向远处,思绪随着山风飞扬起来,“我离开朝堂,并非是畏惧那里的复杂险恶。昭儿是洛氏子孙,不该忘记父辈所做的事情,为国尽忠、为民立命,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我会教他读书、明理,也会将他父母的事情全都告诉他。待他成人,一切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也好,有昭儿在,你便有了寄托和期待。”赵弘瑀面上溢着淡淡的欣慰,却又瞬间沉郁下去,“昨日见到昭儿天真烂漫的模样,我便不由自主想到贵妃的孩子。若是我的女儿还在人世,应该也与他差不多大了。”
他这句话虽然听似轻描淡写,可洛清影却听得真切。凄入肝脾的伤痛从不会轻易消散,它潜藏在每一寸肌肤里,一旦再次牵起,必是锥心蚀骨。
“公主的事我听说了。”洛清影微微垂下眼眸,“是太后和贵妃的执念害了她。”
“她们的执念难道不是因我而起?若我当日能更慎重一些,对贵妃多一些关心,她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赵弘瑀苦笑道,“夫妻一场,我又何尝能干净利落地将一切都割舍下?虽然明面上我认可了那孩子的夭亡,可私下里却没有死心。我一直心存侥幸,认为当日胡之恒只是为了报复而骗我,所以这些年来便一直让崔迟暗中查访,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找到她,让她安全回到我身边来……虽然我明白这是痴人说梦,可我宁愿怀抱着这个不切实际的梦,好让自己有个盼头。”
洛清影想要安慰他,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难以开口。
赵弘瑀敛起悲伤的情绪,自嘲般地长叹一声:“飞鸿已逝,空留雪泥。你说,我们这样尽心尽力地活着,到底能不能留下些印记?”
洛清影抬头看着他,虽不甚清晰,恍惚间却似乎觉得他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
“无愧于心便好,其他的你又何须在意?”
赵弘瑀轻轻笑了两声:“世上最难的事不就是无愧于心这四个字吗?”
洛清影随着他淡淡笑着:“不努力试上一回,你又怎知做不到?”
说完,他不再停留,回身说道:“我该回去了。”
“那我送你下山。”赵弘瑀说着,又怕他拒绝,便诚恳地求道,“就当这是你我同行最后一程。”
洛清影没有说话,只抬脚往回走。赵弘瑀明白他是同意了,便快步跟了上去。
青石台阶蜿蜒而下。赵弘瑀小心翼翼搀着他,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无比。
日光渐亮,几声高亢的鸟鸣从山涧中传来。
赵弘瑀顺势抬头望去,忽然记起那年初遇时,他俩一同救起的那一窝雏鸟。
不知是否已如大鹏展翅,翱翔于云霄。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