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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水落石出 春池乍惊
燕安城中风平浪静,虞昉本来揪着的心也稍稍松了一些。可他依旧不放心,躲的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赵弘瑀不比老崑帝,他表面上嘻嘻哈哈,可内里却总让人看不透。自己的人在燕安闹了这么大一出,他却毫无反应,这让虞昉无论如何都惶恐不安。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尽快办结一切事务,早日回南秪去,以免夜长梦多。
过了两日,宫中传了话来,赵弘瑀要在金明池设宴款待南秪使团,点名要虞昉带着颜将军一同出席。
虞昉心里没底,偷偷塞了一锭金子给传旨的公公,试图打听一下赵弘瑀的心思。小公公心领神会地收了金子,神秘一笑:“陛下说了,楚王一行远离故土,难免孤单寂寞,一起热闹热闹罢了。对了,陛下还说这次只做私宴,殿下无须劳师动众。”
眼见小公公有心打马虎眼,虞昉一肚子火又不能发,只好满脸笑容地将他送出驿馆。
刚一回屋,颜将军从内室钻了出来。
“怎么又诏我们?”
虞昉正摇头叹气,一抬头见那人正笑得灿烂,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因为你?!不让你来你非得来,来了又不老实待着!父皇千叮咛万嘱咐要你低调一些,你非得出个馊主意在教武场上挑战洛清篱!这还不算,大晚上溜去太傅府又被人抓个正着!那洛氏兄弟是什么人?一个太尉一个太傅!一个掌管大殷禁军,一个是秦王赵元澍的老师,皆是赵弘瑀的心腹!你这一趟是要把大殷重臣全部得罪个遍才肯罢休吗?”
虞昉气急败坏,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喋喋骂道。
颜将军撇撇嘴,知道他在气头上,也不回嘴,只管低着头听着。
“不行!你不能留在燕安了。”虞昉叹了口气,骂归骂,可一切还得从大处着眼,“赵家皇帝点名要你去,一定是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了。趁现在还来得及,我派人赶紧送你回去。你若出了岔子,父皇定会要了我的命。”
“我不回去。”那颜将军鼓着腮帮子倔强地看着虞昉。
“不回去?!”虞昉刚压下去的火瞬间又烧了起来,“不回去你还想在这再捅多大的篓子?”
颜将军眨了眨眼,调皮地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往前几步,拉着虞昉的衣袖晃了晃:“那皇帝既然点名要我一起去,若是我不出现,皇兄不是要担上欺君的罪名?”
“这……”虞昉犹豫了一下,“我真是被你气糊涂了,竟然忘了这一层……可你若是去了,身份被揭穿,一样还是逃不了欺君之罪……”
“怕什么?”颜将军见虞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脸无畏地拍了拍胸口,“只要我去,便不会给那皇帝留下口实,剩下的见招拆招便是。就算真的挡不过去,我这身份谅他们君臣也不敢如何!”
“唉。”事已至此,虞昉也是无计可施,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只能如此了。不过你要记住,不可多言、不可多事!老老实实待在我身后即可!”
颜将军见他依旧愁眉不展,便又抓着他的衣袖摇了摇,甜声细语地撒着娇:“皇兄,你就放心吧!这一次我全听你的!”
“你呀!”虞昉无可奈何地点着她的眉心,“就怨父皇和母妃把你给惯坏了!”
颜将军一听他这口气,知道他也没真的打算和自己算账,便娇嗔地抱着虞昉的胳膊,继续晃着:“全天下皇兄对我最好。”
“知道就好!”虞昉无奈,又叮嘱了几句,终是任她去了。
宴席定在金明池的绛云阁。阁外遍植枫树,正是枫叶红时,层林尽染、浓淡相宜。再加上丹桂之馥郁,偏是要让人醉了一般。
虞昉只带了颜将军赴宴,到了绛云阁才发现,阁中除了赵弘瑀,也就只有洛清影、胡之恒、章延泽和鸿胪寺的柳巽四位大人。
“楚王这几日还住的惯吗?”待虞昉和颜将军二人行了跪拜之礼,赵弘瑀微微笑着抬手示意他们落座,“听驿馆的驿丞说,楚王这几日去了不少地方。”
“回陛下,除了既定的拜访事务之外,外臣还去了一趟大相国寺。”虞昉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答道。
“楚王好兴致。”赵弘瑀转首看着柳巽仔细交代,“楚王难得来一趟,若有想去的地方一定做好安排,千万不可阻拦。”
“是。”柳巽应声道,“陛下放心。”
方才,赵弘瑀故意加重了“不可阻拦”四个字。虞昉听在耳中,虽然明白他是有意奚落,但自知理亏,也只好假装听不懂,客气地拱手谢道:“多谢陛下挂念!烦劳柳大人费心!”
赵弘瑀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端起了玉卮:“今日没什么外人,大家一定尽兴而归。”
“臣敬陛下!陛下万岁!”御案之下的众人齐齐起身,端起各自的玉卮,一饮而尽。
从虞昉一行进门起,赵弘瑀就一直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着颜将军。
她今日换下戎装,只穿了一身青黛色的长衫,束腰宽袖,发插玉簪。虽然仍是男装,却明显比之前在御苑娇俏了许多。
赵弘瑀与虞昉说话时,她也未留意去听,眼光总是匆匆地瞄向一旁的洛清影。那灵动而热烈的目光,几次引起了洛清影的注意。待他回望过去,她却又倏然垂下眼眸看向别处。只不过那双颊之上的绯红,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幸而虞昉一直面向赵弘瑀,所以未曾发现。而这一切却正好让赵弘瑀悉数看在眼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胡、章、柳三人轮番敬酒,虞昉已经喝的有些醺醺然了。
见时机已到,赵弘瑀故意提高声音问道:“小颜将军,上次赐你的御弓用着可还趁手?”
颜将军几杯酒下肚,目含秋水、面若桃花,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答道:“谢陛下厚爱,陛下御弓强韧无比,乃绝世好弓。只不过强弓还需良将配,小臣这点雕虫小技实在难以与之匹配,怕是要辱没它了。”
“颜将军这是哪里话?”赵弘瑀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颜将军如此年轻便有这般高超的弓箭骑射之术,再过几年,估计连洛清篱也要甘拜下风了。”
一听赵弘瑀又将重点放在了颜将军身上,虞昉着急地插了话:“陛下,颜将军没见过世面,井底之蛙而已,哪里敢和洛太尉相提并论。陛下如此过誉,颜将军承受不起啊。”
“诶!此话差矣。”赵弘瑀并不认同,“江山代有人才出,只有给青年将领施展才华的机会,方可后浪推前浪,生生不息。”
虞昉的心思其实是不想让颜将军再在宴席上出什么风头,老老实实做个透明人即可。赵弘瑀自然不会理会这套,不过他也只是点到为止,立刻断了话头转向洛清影:“可惜今日清篱不在,否则他定有兴致再和颜将军切磋一番。高手过招,总令人目不暇接、无限神往。”
洛清影笑了笑:“陛下所言甚是。”
“诶?”话说及此,虞昉突然接过话来,企图将谈话的内容转移到别处,“方才入席时便未曾见到洛太尉,外臣还暗自可惜今日不能再见太尉的英姿风采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赵弘瑀亦是有些惋惜,“太尉之妻乃是当朝宜阳郡主,郡主已有身孕数月,这段时日贵使来访,太尉全权负责京师戍卫,已经多日未曾回府。今日朕便准了他一日假,让他回去陪陪郡主。”
闻言,虞昉忙迎合着赞道:“陛下真是仁慈圣明啊!”
“清篱虽然不在,但朕深知颜将军酷爱箭术,便特意让虎贲将军章延泽将宫内收藏的各副神弓全都翻了出来,置于这绛云阁的阁楼之上。”赵弘瑀没搭理虞昉,而是饶有兴致地望着颜将军,“怎么样?颜将军,可有兴致上楼一看?”
“这……”颜将军果真是爱弓如命,一听这话便立刻蠢蠢欲动,然而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委屈哀怨地偷偷望了望虞昉。
见颜将军和虞昉都没有及时回应,一旁的胡之恒突然开了口:“这可是陛下特意为了楚王和颜将军准备的,二位难道要浪费陛下这一番心意?”
胡之恒这话绵里藏刀,十分强势,饶是虞昉再不乐意,也只能忙不迭地赔罪:“胡大人何来此言啊?陛下所藏,必定囊括天下之珍品,外臣今日能得一见,荣幸至胜!”
“那就请吧?”胡之恒站起身来,躬身一引。
虞昉无奈,只得也站了起来,对赵弘瑀揖了一躬:“陛下请!”
一行人鱼贯而行上了阁楼。但见阁楼之上左右两边各摆了十个巨大的青铜弓架,铜架之上是二十副绝世名弓。
“来来来!”赵弘瑀一把拽住虞昉的手,拉着他一路走过去,“这可是朕压箱底的宝贝,平日里谁也不曾见过!”
虞昉一心担心身后的颜将军,边走边回头,一路碎碎念道:“陛下,外臣不懂武艺,实在是看不懂啊……”
“这不是有虎贲将军在吗?”赵弘瑀一招手,章延泽几步走上前来,“延泽,替朕为楚王殿下好好说道说道。”
“是,陛下。”章延泽爽快地一抱拳。
话音方落,胡之恒和柳巽也笑着凑上前来:“陛下,臣等是不是也有耳福听章将军解说一番?”
“那是自然,今日都有份!”赵弘瑀抚掌大笑,“今日定不教你们失望。”
这边几人你来我往说得不亦乐乎,那边颜将军悄悄走到另一边独自观赏起来。
“将军为何不过去?”洛清影跟在她身后,余光瞄了一眼另一边,那边几人似乎无暇顾及这里。
颜将军转身望着他,微微一笑:“这些弓我虽未见过实物,却都在书中看过,几乎都能认得。”
“将军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识,果然令人佩服。”洛清影略一抱拳,笑着回望过去。
颜将军与他对视片刻,忽而羞赧地撇过头去,咬着下唇,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那日替我解围。”
洛清影一愣,似乎并未在意:“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
颜将军不解地抬头望着他。
洛清影见她还未明白,便缓缓解释道:“两国互通使节,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这个时候,越少闹出乱子越好。”
“嗯,你说的对。”颜将军点点头,似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
“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大半夜会溜进太傅府?你不怕我是有所图谋?”
见颜将军一脸认真地凝视着自己,洛清影笑着摇了摇头。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若问了,你会告诉我吗?”
颜将军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微闪躲:“不会。”
“那就是了。”洛清影依旧笑得坦诚,“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会说的,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说完,他不动声色躲开颜将军一直盯着自己的眼光,指着最近的一处铜架说道:“将军若有兴致,可否为在下解说一番?”
颜将军意识到自己太过大胆,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乐意为大人效劳。”
面对这些盛名在外的名弓,颜将军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洛清影一路跟在她身边,细细听着,时而豁然开朗、时而眉头微皱。
“大人有什么问题吗?”颜将军见状,打住了话头。
“倒是没有。”洛清影立即敛容答道,“颜将军对这些名弓的来历、性状了如指掌,实在让人佩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洛清影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大人这就不对了,既然有话就请直说,吞吞吐吐让人着急。”一说到弓箭之事,颜将军十分执着。她盯着洛清影,不满地拧起了眉头。
见她这般认真,洛清影不觉失笑:“将军责备的是。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可能是我生来不爱金玉之物。这些名弓大多雕金镶玉,多了些媚态、少了些遒劲。”
“哦?”颜将军闻言,转回头去又仔细看了看,若有所思,“大人所言不无道理。”
洛清影见她没有反驳,便接着说下去:“弓箭本为沙场之上驱敌逐寇的武器,一旦被人收藏起来,为示华贵,用金玉点缀其间,就立刻变得不伦不类,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弓为杀器,而非宠物。与这里的二十把名弓相比,我更喜欢兄长的那副龙舌弓。”
一听到龙舌弓这三个字,颜将军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洛太尉的龙舌弓位居天下名弓之首,据说是当年崑帝赐予他的。我只闻其名,却从未能得见。上一次教武场上也只是惊鸿一瞥,不曾仔细看过,实在是遗憾……”
“是啊,那龙舌弓以檿为身,檀为弰,取上等蚕丝扎聚为弦。它几次随兄长战场御敌,兄长视它如命。我也只是偶尔有幸见过几次而已。”
“若是能得见一次,真是死而无憾啊。”
“你真心想见?”洛清影见她一脸失望,低声问道。
“可以吗?”颜将军一听这话,抬头期许地望着他。
洛清影沉吟片刻:“今日兄长在府中陪郡主,若是去了,应该能见到。”
颜将军立刻欢欣雀跃起来:“真的?”
可她马上又消沉了下去:“不行,楚王殿下一定不会让我去的…我答应他不会再乱来。”
洛清影见她如此矛盾焦灼,便低声劝道:“你看陛下和楚王他们相谈甚欢,根本无暇顾及你我。太尉府离金明池很近,我们速去速回,不会有事。况且是我带你去的,出了什么事我替你担着。”
颜将军有些动心,可依旧还是拿不定主意。
洛清影见她如此为难,又小声问道:“怎么?你不敢?”
颜将军哪里受得住这般激将,杏眼一瞪:“去就去!”
洛清影瞄了一眼那边的几人,见赵弘瑀依旧拉着虞昉高谈阔论,便示意颜将军噤声,然后趁那几人不能分神之际,带着颜将军悄悄溜下阁楼去。
出得绛云阁来,侍卫一见是太傅,也未有阻拦,牵过坐骑,任这两人去了。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太尉府门前。
小童认得洛清影,速速将马牵过一旁。
“太尉可在府中?”洛清影侧首问道。
“回大人,太尉正在揽月阁陪郡主聊天。”
“嗯。”洛清影点点头,然后转身对颜将军说道,“随我进去吧!”
颜将军一路随在洛清影身后快速穿过曲折的小径,忍不住赞叹:“太尉虽是武将,可这院落却打理的如此雅致。”
“武将也并非都是粗人啊。”洛清影望着她笑了笑,“比如颜将军,虽身为武将,却也是雅人深致、玉树临风。”
一席话说的颜将军忽而又红了脸颊,她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转口问道:“方才我见大人的坐骑俊逸不凡,一看品相便是马中极品。大人身为文臣,却如此懂马识马,令人佩服。”
“我哪懂这些?”洛清影摆摆手,“这赤缨乃是陛下所赐,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实在是委屈了这匹良驹。”
“我在南秪之时便听闻了你和大殷陛下的事情,据说你曾为他以命相搏、亲身试药,后来还为他身死敌手,幸亏老天保佑才又起死回生。世人都说你与他明为君臣、实为知己,如今看来,确实不假。为王之人生而寂寞,能有相互扶持之人,皆是可遇不可求。”说话间,颜将军眼神倏然暗了下去。
洛清影心里一紧。她这话或许并非有意,可她确实在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关注着自己与赵弘瑀之间的往来。那么那日她潜入太傅府,到底意欲何为,自己一时间竟缕不出头绪来了。
见洛清影没有回应,颜将军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干咳两声,笑着打了个哈哈:“也不知今日贸然来太尉府叨扰,会不会打搅了太尉和郡主难得的清净?”
“那日教武场一试,太尉心中已经记下了你。你能过来,我想他一定是又惊又喜才对。”
“但愿吧。”颜将军笑了笑,不再说话,跟着洛清影进了揽月阁。
方走到门外,便看见洛清篱搀着齐乐瑶立在廊下,望着花园说着什么。
洛清篱正好面对着他们,一抬头与他们迎面相视。
“你怎么来了?”
齐乐瑶闻言,也转过身来。
“兄长,郡主。”洛清影上前行了礼,然后简单说明来意。
洛清篱越听脸色越是阴沉,他忍不住低声喝道:“你怎么也如此胡闹?陛下赐宴,你竟然把人偷偷带了出来,若是楚王殿下责怪下来,你能担得起吗?”
颜将军一听,忙上前为洛清影开脱:“太尉,这件事不怪太傅大人。是小臣想一睹龙舌弓的风采,所以求大人帮忙的。太尉,您要骂就骂小臣好了。若是殿下怪罪下来,小臣一力承担,绝不会牵连您和太傅大人。”
齐乐瑶在一旁听着,见这几人皆是神情严峻,不免觉得滑稽可笑。
她转身望着洛清篱宽慰道:“来都来了,你就别发火了。你这个样子会把人吓坏的。”
有郡主打圆场,洛清篱只得无奈作罢。
见他不再说什么,齐乐瑶又笑着走到颜将军身边:“颜将军,这件事你不用求太尉。这龙舌弓是由我保管的,你想看的话找我便是。”
颜将军一抬眼,正好对上齐乐瑶笑意盈盈的和善眼眸。她愣了一下,然后偷偷瞄了洛清影一眼,见洛清影也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开心地拱手请求道:“小臣斗胆,向郡主求见龙舌弓。”
齐乐瑶点点头,示意她随自己走。
洛清篱搀着齐乐瑶,颜将军和洛清影紧随其后,四人进了揽月阁内。
芸儿奉命取来了一个楠木匣。齐乐瑶将木匣打开,招手示意颜将军上前。
那闻名天下的龙舌弓静静地躺在红绸之上。
颜将军眼睛一亮,想要去碰却又不敢。齐乐瑶看出她的心思,便将弓取了出来,小心地交给她。
颜将军反反复复摩挲着弓弦,不住惊叹:“真是好弓!名不虚传!”
她用手指轻轻一勾,弓弦发出微微颤鸣,声音低而不沉,似九天落水,透着阵阵寒意。
“如何?”洛清影问道,“比起那二十副名弓,是否逊色?”
颜将军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别说二十副,就是再加二十副也比不过这一张龙舌弓!”
“颜将军过奖了。”洛清篱也围上前来,“弓就是弓,好与不好只看使用之人是否尽心。”
“太尉之言也不尽然吧?”颜将军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同。
洛清篱有些意外:“将军请赐教。”
颜将军咬着唇冲洛清影眨了眨眼,然后正色答道:“依小臣看,好与不好不仅在于使用之人是否用心,更在于保管之人是否用心。这龙舌弓被珍藏在楠木匣中,纤尘不染,一眼便知保管之人每日用心擦拭,精心养护,视若珍宝。”
说完,她有心偷偷瞄了齐乐瑶一眼,果然见她忽而面若飞霞。
这话虽是说到了洛清篱的心里,可他一向严肃惯了,尤其在外人面前,何曾被如此开过玩笑?他不好责怪颜将军,只得冲洛清影瞪了一眼。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竟如此脸薄,这让颜将军暗自好笑。她见其他三人皆面面相觑,便收敛了一些问道:“太尉大人,小臣还有一事不明,恳请大人赐教。”
“将军请说。”洛清篱不知她葫芦里还要卖什么药。
“都说弓弦以牛筋为上品,可为何这龙舌弓却单以丝线为弦?”
洛清篱拿过龙舌弓,手指从弓弦上轻轻滑过,只一点力道就足以感受到那弓弦上的强大张力。
“牛筋虽比蚕丝强劲,但若是天气严寒便会变得坚硬,难以开弓。扎丝为弦,虽不比牛筋之强,但韧而不弱,更为持久。”
“原来如此。”颜将军茅塞顿开。
一旁的洛清影也连连颔首:“过刚则易断,刚柔相济方可天下无敌。兄长所言,清影受教了。”
“太傅所言极是!”颜将军拍手称道,“那日在教武场上,太傅胆魄过人,与太尉配合的天衣无缝。身为文臣,勇气却比武将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刚柔相济便是如此吧?”
“颜将军过誉了,我并非胆魄过人,只单纯是相信太尉的箭法而已。”洛清影闻言连连推却。
颜将军本来只是就事论事,见他如此谦让,却不知为何突然害羞起来。
齐乐瑶见状,上前来解了尴尬:“之前教武场的事我没能亲眼所见,实在是遗憾。不过夫君已经将你们二人的事情告诉了我。今日一见颜将军,果真是年少有为、器宇不凡。难得颜将军亲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我让芸儿准备些好茶,咱们坐下慢慢聊。”
“冒昧前来,岂敢多扰?”入府已久,颜将军想到虞昉的叮嘱,不免有些不安,便想着找个借口赶紧回去。
没想到齐乐瑶兴致正高:“颜将军不必拘谨。我是妇道人家,平日里夫君也不和我提及弓箭刀枪之事。今日趁着颜将军在,我也正好凑个热闹听一听。”
见齐乐瑶毫无放人之意,颜将军有些担忧地向洛清影投去求救的目光,没想到他却是一脸笑意地示意自己入座。颜将军无奈,只得重新坐了回去。
不多时,芸儿带人进了阁中奉茶。
“入了秋,天凉气寒,我让芸儿煮了些凤凰单枞。燕安这个时节多雨水,颜将军可以喝一些暖暖身子。”齐乐瑶笑盈盈地说道。
颜将军接过茶盏,俯首拜谢:“小臣鲁莽行事已经给太尉和郡主添了不少麻烦。郡主如此周到,小臣实在受之有愧。”
“夫君平日公务繁忙,府中难得如此热闹。”齐乐瑶并未介怀,依旧满面和煦,“好容易来了,就不要如此拘谨了。”
颜将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浅尝一口,忍不住赞叹:“茶汤浓郁、回甘甜而不涩,果真好茶!”
她一抬眼,见齐乐瑶身前几案上空空如也,不禁疑惑问道:“郡主不喝吗?”
“郡主有孕在身,不能饮茶。”洛清篱接过话,望着芸儿问道,“杜若给郡主开的药煮好了吗?”
“回大人,杜御医说需文火慢熬,所以还不曾好。”
洛清篱点点头:“熬好了记得给郡主端过来。”
“是。”芸儿乖巧地答道,然后又转身为洛清影奉茶。
洛清影微微欠身接过茶盏,略一颔首表示谢意。
“太傅大人请慢用。”芸儿递上茶盏,眉目似秋水涟涟,微含娇羞。
洛清影自己并未注意到这一幕,倒是对面的齐乐瑶看的真真切切。
太尉府中一派和气热络,绛云阁里却似炸了窝。
虞昉本就对刀枪剑戟之事没什么兴趣,被赵弘瑀拉着、硬着头皮逢迎半天,一回头却发现颜将军和洛清影双双没了人影。
赵弘瑀装模作样地询问了门外的守将,守将如实禀告,说二人一同策马离开了。
见虞昉急的团团乱转的窘样,赵弘瑀忍着笑,气定神闲地坐在御座之上。
胡之恒上前一步安慰道:“楚王殿下别转了,您这转的大伙眼都晕了。”
虞昉停下步子,欲言又止,朝胡之恒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转首向赵弘瑀请求道:“请陛下允许外臣前去寻人。”
“寻什么人?”赵弘瑀明知故问。
“自然是寻外臣的属下。”
“殿下多虑了。”胡之恒一步上前打断他,“方才咱们是冷落了颜将军,他一时无聊便让太傅给他做向导,出去寻乐子了。这么大的人了,又不会走丢,殿下急什么?”
“我怎么能不急?”虞昉的脸憋成了猪肝色。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又小心翼翼地向赵弘瑀解释道:“陛下,颜将军少不更事,没得陛下同意便擅自离席。臣这就去将人找回来,向陛下请罪。”
“诶,楚王不必如此在意。”赵弘瑀不以为意地摆着手,“胡大人说的是,颜将军就是少年心性而已。有太傅跟着,不会有事。朕恕他无罪,你就不用担心了。”
见赵弘瑀没有寻人的意思,虞昉又气又急,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他忍着心中的怒火,后牙槽咬的咯吱作响:“陛下,颜将军初来乍到,对燕安并不熟悉。外臣实在是不放心,外臣求陛下……”
“楚王,朕都说了,有太傅跟着不会有事。你是信不过朕吗?”赵弘瑀面有不悦之色。
虞昉心里有苦说不出。颜将军的身份只有他一人知晓。堂堂南秪的公主与他国的重臣搅和在一起,孤男寡女,谁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的丑闻?以虞昊对这个女儿的宠爱程度,若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轻饶了自己。
一边担忧着事情的严重性,一边暗自责骂自己的妹妹实在太不懂事,虞昉寻人心切,又被赵弘瑀重重阻挠,一时口不择言:“外臣不是信不过陛下。颜将军不懂规矩,可太傅一向稳重,怎么也跟着胡闹?太傅大人将人带走,实在是意图难测……”
话未说完,就听赵弘瑀一掌重重拍在几案之上,怒目而视:“楚王这话朕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太傅大人意图难测?依朕看倒是你那小将军心思诡异,拐跑了朕的太傅!朕不找你要人已经够客气了,你竟然在这里给朕大放厥词?!”
天子之怒并非虞昉能承受的起。他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息怒,外臣不是这个意思!”
“陛下,臣看楚王殿下确实只是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并无存心污蔑太傅之意。”胡之恒见势不妙,便上前打了个圆场。
“胡大人说的是,外臣确实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虞昉顺势下了台阶,连声认错。
赵弘瑀望了欢招一眼,他心领神会对柳巽耳语一番,柳巽便带着宫人们退出阁外,只留胡之恒和章延泽阁中侍奉。
“起来吧。”赵弘瑀示意虞昉起身,然后满眼不悦地打量着他。
虞昉被盯得毛骨悚然,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有些事朕不说,不代表朕不知道。”赵弘瑀一只胳膊撑在御案上,玩味地盯着虞昉缓缓说道,“前些时间颜将军半夜潜入我太傅洛清影的府第,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们究竟意欲何为,朕觉得楚王有必要给朕一个交待。”
见虞昉不吭声,章延泽按着配剑大声喝道:“陛下问话,为何不答?”
虞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场宴席本就是针对自己而精心谋划的一个局。如今身在他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虞昉贵为皇子怎么也是个骄傲之人,自己的安危事小,南秪的名节事大。可偏偏颜将军被别人挟持了去,这让他六神无主。再加上章延泽这一喝,顿时慌了手脚。
“外臣……外臣……”虞昉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应答。
赵弘瑀见他左右为难,又问道:“既然楚王不知从何说起,那朕问你答好了。颜将军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何要将一个女子乔装打扮带在身边?”
虞昉闻言大惊。他不知道赵弘瑀竟然早就识破了颜将军的乔装。若是如此,那颜将军的安危就更加难以预测。
见虞昉一脸惊恐地望着自己,明摆着不打自招,赵弘瑀冷笑一声:“楚王不会以为这点障眼法就能瞒得过我大殷满朝的文武大臣?是你自作聪明,还是觉得我大殷朝臣皆是摆设?”
人在别人手里,自己又深陷迷局。虞昉无计可施、无法可想,他只得长长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既然已经知道,又何须多问?”
“放肆!”章延泽抽出剑来,指着虞昉怒目而视,“欺君之罪你可担得起?”
“哎呀!有话好说,何必动怒?”胡之恒赶紧上前压着章延泽收起剑来,默默使了个眼色,然后对虞昉小声劝道,“楚王殿下,如今你想见颜将军,那便将事情如实禀告给陛下。颜将军之事尚未查明,可大可小皆在陛下一念之间。殿下此次前来我大殷,意在传达南秪皇帝的友善之意,若是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想必殿下回去也是没法交差的吧?”
章延泽和胡之恒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逼的虞昉进退失据。他心里暗骂赵弘瑀君臣,明知道颜将军是个女儿身,便拿姑娘家的名节相挟。可他自己确实又是隐瞒在先,给人落下了话柄。
思前想后,虞昉终于还是跪下向赵弘瑀请求道:“实不相瞒,那颜将军确实是女子。外臣之所以将她看在身边,是因为她身份特殊。她真名虞朝颜,乃是我南秪国的德宁公主。外臣不敢隐瞒陛下,恳请陛下赐还皇妹。”
“德宁公主?”赵弘瑀饶是知晓了她的女子身份,却不曾想过竟是南秪的公主,“既是这般贵重的身份,为何要半夜潜入太傅府?鬼鬼祟祟到底是为何?”
“启禀陛下,这件事外臣真的不知!”虞昉急急辩解道。
“不是你指使?”赵弘瑀不依不饶。
“祖宗在上,外臣发誓,绝非外臣指使!”
见虞昉这般心焦,而虞朝颜又是公主身份,赵弘瑀知道不可再过逼问,便站起身走到虞昉身边将他拉了起来,语气不似方才那般严厉:“今日之事关系南秪国公主殿下的清名,只有在座几人知晓。若是有人敢泄露出去,朕决不轻饶。”
说完,他用余光扫视过另外两人,那二人皆是躬身应道:“臣明白,陛下放心。”
虞昉见赵弘瑀态度明显改变,连连躬身答谢。
知他服了软,赵弘瑀又低声说道:“只不过你们也太过大胆,在朕的眼皮下竟然还如此不安分。今日之事也算是给你个教训。”
“是,是!外臣谢陛下提点之恩。”
说话间,门外有侍卫求见。章延泽出门听了来人之言,又匆匆返回进来附在赵弘瑀耳边低声说了一番。
赵弘瑀顿了顿,忽而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拉着虞昉说道:“太傅心细,就怕你担心,遣了人来说明了他二人的去向。走,随朕去找颜将军吧。”
电闪雷鸣抑或晴空万里,皆在天子一念之间。虞昉终于明白了胡之恒那句话的深意。
赵弘瑀命胡之恒等人在绛云阁等着,只由章延泽带了戍卫军随行。
虞昉乖乖地紧随在赵弘瑀身后,心中纵然万般焦躁,却再也不敢透露半分。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太尉府行去,守门的小童见了御驾刚要跑进去禀告,却被欢招一声唤了回来。
赵弘瑀下了马,抬眼望了一眼紧随其后的虞昉,别有用意地小声说道:“朕的太傅向来最知轻重,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心里明镜一般。你放心,朕不会戳穿公主的身份让你难堪。朕也知道你心里担心什么,朕不让他们通报,直接带你去看。”
赵弘瑀这番话明着褒扬洛清影,实则讽刺虞昉的不安分。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心知肚明,可又摆明了并不想让虞昉在人前丢了颜面。这让虞昉又是紧张又是感激,生生灼出一身冷汗。
“外臣谢陛下体恤!外臣替皇妹谢过陛下!”
“要谢就谢太傅吧!”赵弘瑀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若是依了朕的性子,只夜潜太傅府一事就足以将你逐出我大殷。可太傅一直劝朕要以两国邦交为重,不与你计较,还一再叮嘱朕不可伤了姑娘家的清誉。你若念情,就念他的情吧。”
说完,赵弘瑀不再理他,抬腿快步进了府去。
洛清影四人正在揽月阁内相谈甚欢,忽然听见院内一阵嘈杂,方要起身去查看,就见赵弘瑀笑意盈盈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的是神色严肃得令人害怕的虞昉。
“陛下?”洛清篱忙从主位上站起身来,带着众人准备迎驾。
“免了免了。”赵弘瑀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几步上前拉着齐乐瑶仔细打量一番笑着说道,“郡主有孕在身,都是自家人,不用拘礼。”
“殿下?”虞朝颜一眼瞧见寒着脸的虞昉,明白自己又捅了天大的篓子,惊慌失措的咬着下唇不敢近前。
洛清影默默与赵弘瑀相视一笑,他站出来拱手说道:“臣听闻颜将军十分喜爱太尉的龙舌弓,便自作主张将他带了过来。一时忙乱没能及时回禀陛下,臣请陛下责罚。”
“你的传话朕收到了。”赵弘瑀抬手示意他平身,“方才朕与楚王遍赏名弓,聊得正欢,一转眼竟瞧不见颜将军了。楚王很是着急,幸好你遣人来报,朕一时心痒,也想一睹这龙舌弓的风采,便索性带了楚王一起过来。临时起意,准备仓促,还请清篱见谅。”
说着,他转身向洛清篱略一颔首。
“陛下亲临寒舍,臣不胜欢欣,何来见谅一说?”洛清篱拱手答道。
齐乐瑶闻言,拉过赵弘瑀连声笑着:“今日这是怎么了?都想见龙舌弓。不过方才颜将军来求见时我可就说了,这弓一向是由我保管,想见它庐山真面目可得求我才行。”
赵弘瑀闻言大笑:“太尉的至宝原来是由郡主保管,果然是伉俪情深,令人艳羡啊!那依郡主之见,朕今日可有眼福啊?”
齐乐瑶没说话,将他拉至楠木匣边,朝匣中努了努嘴:“陛下请便。”
这边赵弘瑀和齐乐瑶、洛清篱说得热络,那边虞昉默默挪步至虞朝颜身边,低声问道:“方才郡主一直都在?”
虞朝颜点点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啊!”虞昉恨恨地叹了口气,“人家早就识破了你这身乔装。故弄玄虚又连着给我惹事,被人给卖了都还蒙在鼓里。幸好那洛清影还算仁义,让郡主出面。不然此事传扬出去,你一个姑娘家跟着个大男人消失半天,这脸面还往哪里放?”
虞朝颜根本没有心思听虞昉后面到底碎碎念了什么,她只想不通洛清影到底什么时候看穿了她的女儿身。他既然知道了真相,那自己半夜偷偷摸摸潜入太傅府,趴在人家屋顶上的事岂不是要成为笑柄?
虞朝颜不安地搓着衣角,心脏跳的厉害。她偷偷抬起眼来望着洛清影,却见他一如往常那般温柔地笑着看向自己。眼神干净平和,毫无鄙夷之意。
虞朝颜涨红了脸,迅速撇开头去。
洛清影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缓步走上前来。虞朝颜心里忐忑,匆匆退了几步低着头躲进虞昉身后。
见她这般躲闪,洛清影便转头对虞昉说道:“今日殿下和颜将军想是都累了吧?”
虞昉尴尬地笑了笑:“惊心动魄的一天…确实让人心力交瘁。”
洛清影点点头,然后走到赵弘瑀身边耳语几句。赵弘瑀回过神来,放下龙舌弓,转身对虞昉说道:“今日楚王辛苦了,若没事便早早回驿馆歇息吧。朕让章将军派人送你回去。”
虞昉已经彻底领教了赵弘瑀变脸的本领。趁着未再生事端,他忙不迭地谢了恩,拉着颜将军匆匆退了出去。
赵弘瑀使了满力拉开弓弦,对着窗棂上匆匆离去的人影空射一箭。洛清篱暗暗示意齐乐瑶带着一众下人也适时地退了出去。
“龙舌弓果然名不虚传。”赵弘瑀玩味地抚着弓弦,然后抬眼望着洛清影似笑非笑,“你这太傅府可真是金贵,竟然引得堂堂南衹的德宁公主屈尊大驾,半夜前来。”
洛清影一愣:“什么?德宁公主?”
赵弘瑀将虞朝颜的真实身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他又感谢地对洛清篱微微颔首:“今日之事烦劳你和郡主了。郡主身怀有孕,还要陪着朕演这出戏,也真是难为她了。”
洛清篱一步上前躬身说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能为陛下分忧是郡主和臣的职责。”
赵弘瑀将龙舌弓交到洛清篱手上,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朕就不多扰了。虞昉和虞朝颜的事到此为止,两国正处在特殊时期,还是要顾及一下他们的颜面。你就在这好好陪陪朕的姐姐,其余的朕会和清影去处理。”
“是。臣恭送陛下。”
洛清篱刚要挪步相送,就被赵弘瑀一把按住:“自家人哪来这么多虚礼?朕自己走就行了。”说完,便拉着洛清影快步出了府门。
洛清影跃上赤缨,调转马头:“臣送陛下回宫吧。”
岂料赵弘瑀并未接茬,只是朝远处望了一眼:“这里离太傅府一墙之隔,朕想去坐坐。”
洛清影以为他是一时心血来潮,便想阻止他胡闹:“陛下已经离宫许久,宫外戍卫难以周全,陛下还是……”
“朕给你建的宅子,朕自己还不能去看看了?”赵弘瑀挑了挑眉,一副委屈的模样。
洛清影最见不得他这副装可怜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不可逗留太久。”
赵弘瑀听他让了步,得意地笑着说道:“行,听你的!”
太傅府中本来下人就少,御驾驾临难免有些慌乱。好在有洛清影随侍一旁,赵弘瑀似乎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
“临渊阁。”赵弘瑀站在书房外,抬眼望着匾额上的字,“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嗯,好名字。”
“随便起的,陛下见笑。”洛清影伸手一让,赵弘瑀顺势进了阁中。
府中管事的张妈颤巍巍上来奉了茶,然后随章延泽一起退了出去。章延泽知道赵弘瑀与洛清影说话时不喜外人在侧,便带着戍卫军将临渊阁层层护卫起来,只留二人在内。
“你平日就住这里?”赵弘瑀好奇地撩开竹帘一角向内探了一眼。
“是。”洛清影好笑地望着他,“你怎么突然对我的衣食住行这么感兴趣?”
赵弘瑀没有回答,而是神秘兮兮地指着内室的顶梁:“那日德宁公主闯入府中,是躲在那处瓦上?”
洛清影走过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然后点点头道:“是。怎么了?”
“怎么了?!”赵弘瑀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惊讶,“清影,这里是你起居更衣的地方啊!那公主……那公主躲在这里偷偷观察你,你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赵弘瑀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虞朝颜的行为,他更想不到洛清影对男女之事竟大条到这个地步。
那日事发突然,还有安歌在场,洛清影并未多想。现在被赵弘瑀这么一说,他心内突然一惊,从脸红到了脖子。
“公主并不知道太傅府的构造,她可能只是碰巧……碰巧……躲在那里。”他紧张地竟有些口吃起来。
赵弘瑀张了张嘴,忍不住憋着嗤嗤笑了几声:“那她究竟看到了多少?”
“那日安歌过来送东西,正好赶上我回府,便留他用饭。我实在有些倦了,想着去内室更换常服,方解下腰带便……”
洛清影一时情急,竟认真解释起来。解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赵弘瑀牵着鼻子走,便猛地噤声,然后红着脸低声说道:“公主并非不堪之人,你不可乱说。”
“我没说话啊。”赵弘瑀耸耸肩,一脸无辜,“都是你自己说的啊。”
“你……莫名其妙。”洛清影见他满脸坏笑,不想再搭理他,便径自走到几案边坐下喝茶。
赵弘瑀一声不吭地跟了过来,坐在他对面,咬着手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洛清影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默默侧过身去。
盯了半晌,赵弘瑀试探着问道:“清影,虞朝颜跟你说过什么吗?”
“什么?”洛清影不明就里。
赵弘瑀眉头微蹙,长长吁了口气,认真地说道:“就虞昉对整件事情的反应来看,我觉得他没有说谎,虞朝颜来你府上并非是虞昉授意。若是这样,那她便是自己要来的。你这太傅府里到底有什么宝贝能引起堂堂公主的兴趣?”
洛清影想了想,却没什么头绪:“我能有什么宝贝?府里贵重些的物件都是你赏赐的。”
赵弘瑀盯着他,忽然又笑出声来。
“你又笑什么?”连连被赵弘瑀调笑,洛清影如惊弓之鸟一般紧张,匆忙转过身去。
赵弘瑀坐直了身子瞥了一眼,见他连后颈都红了起来,便努力收住了笑,扳着他的肩膀将他转向自己。
“如此说来,那虞朝颜所寻的不是别的,就是你啊。”
洛清影不想再听他胡说,拉着他站起身来,直接将他一路往门外推去。
“我看你也是闲了,速速回宫去吧。这半天不知攒了多少奏章,还等着你批阅。”
“诶诶诶!你这是做什么?”赵弘瑀一手扯着他,一手撑在门框上,“我跟你说正事,说正事!”
章延泽正在院中巡视,闻见嘈杂之声,一抬头正好看见自家陛下几欲被甩出门外的狼狈样。
“陛下,没事吧……”
赵弘瑀故作镇定地点点头,然后一使劲将洛清影拽了回去。
“什么正事?就在这说吧。”洛清影冷冷地看着他。
“这里说?像什么话?”赵弘瑀撇撇嘴,正要迈步回座,被洛清影一伸手拦住。
赵弘瑀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怕了你了。好,就在这说。正经事就是虞朝颜的事。”
洛清影以为他又要说什么疯话,一把将他拉进屋内:“你不就是怀疑她的身份吗?现在身份你已知晓,你还要做什么?”
“问题应该是她要做什么吧?”赵弘瑀不屑地说道,“就算不是有意打探你的身世,可大半夜偷偷溜进我大殷太傅的家里,我这个皇帝怎么也该过问一下吧?”
见洛清影不说话,赵弘瑀偷偷戳了戳他,开口问道:“大丈夫光明磊落,人家姑娘家都不害羞,你难为个什么情?你好好想想,虞朝颜到底有没有给你暗示过什么?”
洛清影见他一脸认真,知道他是为自己的事担心,便也不再与他难做,而是仔细地回想起来。
那晚虞朝颜看向自己的目光如水似火,带羞含怯。洛清影再怎么不懂风月也能明白那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直到后来赵弘瑀要他陪着自己演一出好戏,做一出好局,洛清影虽嘴上答应,可心中却固执地将那一丝念头抹去,逃避着不去猜测虞朝颜的心意。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敢面对这样的情感。而赵弘瑀有意无意的玩笑更让他对这种情感避之不及。
“没有。”洛清影决定继续装下去。
“真没有?”赵弘瑀明显不相信,“或许她什么都没说,可她看你的眼神却是将心里那点秘密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如果她对你无意,又怎么能如此信任你,跟着你偷偷溜了出去?”
“那是她的事,我不知道。”
赵弘瑀无奈,见他一味装死,只好将这一层暧昧捅破:“清影,我不相信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事你竟全然不知。那日你极力劝我保护她的清誉,除了道义,难道就没有掺杂一点点私情?”
洛清影低着头不说话。赵弘瑀这个人看似粗枝大叶,其实心思细密敏锐,自己这一点点拙劣的掩饰是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神。
他了解自己的身世,掌握了自己的过往,也是最明白自己的心思。
赵弘瑀知道自己说到了他的心里,便稍稍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对她也有好感,不是吗?”
“我不知道。”明白无法再逃避下去,洛清影鼓足了勇气开口说道,“有没有好感又怎样?她是南秪的公主,只这一条便终结了所有的可能。”
听他这么说,赵弘瑀似乎安下心来:“本来还想由我来提醒你,没想到你却比我看的还清。虽然现在看来这件事与你的身世无关,可南秪那帮人心思太多,我准备早些打发他们回去。”
洛清影无奈地苦笑几声:“这一次确实是利用了她的那一点点好感,想来也是愧疚难安。”
赵弘瑀望着他,认真思索了片刻:“你动了情思,我很欣慰,这说明你不再执念于过往。我并不是刻意阻止你的这段感情,只是她的身份与你注定陌路,我不想看你错付了心意。幸好她也不会在燕安久留。等此事一了,我便替你寻一个好姑娘,如何?”
洛清影愣了片刻,继而又摇了摇头:“你若有心思管我,不如先管好自己。”
“什么意思?”赵弘瑀不解其意。
“虽说宫中多佳人,可谁能与你知心?宫墙深重,锁住的不仅仅是后宫的嫔妃,还有君王的真心。”洛清影担忧地望着他。
赵弘瑀却淡淡一笑:“人人都说君王坐拥天下,可事实上君王什么都有,独独没了真心。我这颗真心早就蒙上了尘埃,丢在了一边。不想、也不愿再去提及。”
洛清影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他会笑,可笑容里早已没有了初遇时那般温暖人心的光芒。情感会冷却,人心也会冷却。自己想要安慰他,却发现原来大家都一样,自愿或被迫地摒弃了心底里那仅剩的一点火苗。想要相互取暖,才发现对方的心中更加寒凉。
见他一副走神的样子,赵弘瑀知道他定是又开始胡思乱想,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说了,这些事说了也没个意趣,只徒增烦恼罢了。我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放心不下你。”
洛清影自然知道他担心什么,便宽慰他道:“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不用担心。”
赵弘瑀点点头,都是聪明人,言尽于此便各自心领神会。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多言了,省得你又嫌我啰嗦。可我还有一个建议。”
“你说?”
“喜不喜欢是一件事,能不能喜欢是另一件事,不论怎样都该给对方一个交待。大丈夫顶天立地,又怎么能对一个姑娘家失了风度?找个机会和她说清楚,以免造成误会和遗憾。她是个聪明人,既知前途渺茫,痴怨纠缠不如早早放手。”
“嗯。”洛清影点点头。
见他神情恹恹,赵弘瑀又笑着戳了戳他:“我的太傅,别这么低落。你这般好,必定有与你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姑娘。我给你找还不行吗?”
不过才说了片刻正经话,这就又要开始胡闹。洛清影皱着眉望着他,又一想他也只是好意哄自己开心,便只好恨恨地叹了口气:“臣谢陛下厚爱!恭送陛下回宫。”
赵弘瑀见他又要生气,便知趣地点点头:“这逐客令都下了多少回了?走走走,这就走!”
赵弘瑀心情大好地回了宫,洛清影却始终无法从方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赵弘瑀说的对,既然自己已经接受到对方传来的心意,那便无论如何都应该给对方一个答复。这是礼节,更是尊重。可自己却又无法像赵弘瑀那般厚着脸皮直接去将话挑明。思来想去,也没个主意,他本就不擅长弄情,只好等有机会见面时再做打算。
这边虞昉带着虞朝颜回了驿馆。他忍着极大的怒气屏退下人,然后重重关上房门,转头指着虞朝颜大骂:“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一个姑娘家跟着一个大男人溜出去,传扬出去你让父皇的脸往哪放?整个南秪的脸往哪放?”
虞朝颜自知理亏,鼓着腮帮子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真是气死我了!”虞昉背着手来回踱着步子,“人家已经知道了你公主的身份,不能再多留了。我会让下面的人尽快将公务办结,咱们赶紧回去。”
“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虞朝颜吃惊地抬起头来,“那…太傅也知道了?”
虞昉听她答非所问,不禁气到冒烟:“太傅,太傅!你要不去招惹他,哪来这么多事?要不是他把你带走,我能被那赵家天子胁迫、被逼着坦白你的身份吗?现在人家皇帝陛下都知道了,你说他还能不知道?”
说完,他突然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近前来,逼着虞朝颜看着他:“你几次三番接近洛清影,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皇兄你瞎说什么?”虞朝颜死撑着瞪了回去,可那心虚的表情让人一眼便洞悉了心意。
虞昉恢复了平静,将她拉到一边坐下,神情凝重地望着她:“他是赵家皇帝的心腹,无论如何你不能动这个心思。”
被人看透,虞朝颜面上难堪,猛地站起身来:“皇兄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虞昉盯着她的背影,依旧毫无笑意:“嘴上不承认也无妨。从今天开始你哪里也不许去,只乖乖待在我身边就好。我不允许出现任何有损国体的事情,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最好先想清楚。”
撂下这句狠话,虞昉急匆匆走了出去。他站在门外,故意大声对守门的侍卫严令道:“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驿馆一步。”
听得虞昉的步子声渐渐远了,虞朝颜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坐了回去。
从小到大,他见过的男人除了虞昊,便只有这帮兄弟。南秪尚风流,这些皇子们个个都是争先恐后地附庸风雅,骨子里一副酸腐相。虞朝颜不喜欢,从内心深处鄙视这种靡靡之态。
她向往自由,渴望天高地阔的豪迈。大殷的新朝君臣年轻有为,让她充满了好奇。于是她央求虞昊让她随虞昉同行,口口声声想去开开眼界。虞昊实在拗不过,便同意让她女扮男装躲在卫队中一同前往。
赵弘瑀没有让她失望。赵弘瑀的臣子也没有让她失望。他们年轻而奋进,完全不似南秪那般颓靡。
而那一日教武场之上,洛清影的出现更是令她怦然心动。他文质彬彬、温润细腻,却在关键时刻勇敢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他对每个人都言笑晏晏,骨子里却是清冷的。这种清冷深深地潜藏在他柔和的面具之下,却时刻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令人欲罢不能却又不敢接近。
这样的人,虞朝颜不曾见过。她好奇,抑制不住想见他的蠢蠢欲动,才会冒着天大的危险深夜潜入太傅府,可没想却正巧遇上他回府之后回房更衣。羞怯之下她匆匆欲退,又不小心踩碎了房上的瓦片,这才惊动了他。
以洛清影在朝中的地位,直接将她交给官府审问那是轻而易举。虽然他也是满脸震惊,却并未对她横加逼问指责,而是亲自将她送回了驿馆,并且在虞昉面前替她解了围。
平心而论,虞朝颜看不懂他。他就像是一颗流星,以极其耀眼的方式突然闪现在她的人生里,神秘、清冷却又温柔平静,完完全全地将她那颗悸动的少女之心征服。
少女怀春,最是冲动,尤其是被宠坏了的公主。虞昉的话她是听了,也认可。毕竟自己的身份代表着整个南秪的皇室,她不可以给自己的父皇丢脸,不可以给南衹丢脸。
但有些事情如果不弄清楚,心里那个魔鬼就永远无法消停。洛清影是不是已经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情意,又是不是利用了这样一份单纯的喜欢来引诱她,替他的皇帝陛下达到某种目的?若是那样,他现在是不是正在和别人一起嘲笑自己的白痴?
虞朝颜越想越郁闷。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被人呵护、如众星捧月般宠着,哪里遇到过今日这般狼狈的境遇?
越是珍视,越是放不下。虞朝颜赌气一般扯过榻上的锦被,将自己的脸深深埋了进去。可一闭眼,眼前又浮现出方才洛清影那欲言又止的样子。
清隽的眉眼,温柔上扬的嘴角,他明明是想和自己说什么,可自己却不争气地羞红了脸,躲在虞昉身后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不行!”虞朝颜一骨碌坐了起来,“死也要死个明白!”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