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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砥柱中流 君心难测
赵弘瑀下了朝,心急火燎地往琼琚殿的方向奔了过去。快到门口时,他忽然想到大臣们肯定会不依不饶地追到中孚宫去。自己若是此时不见人影,难免会让群臣更加忐忑不安。于是他便转身对欢招嘱咐了几句,然后才敛起神思往里走去。
洛清影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赵弘瑀远远走过来时,他只觉得他的脚下的步子飘忽不定,乱了章法。
“怎么了?”洛清影迎上前去,果不其然见他脸色铁青,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如同徘徊在爆发边缘的猛兽。
赵弘瑀看着他,平整了一下呼吸,眉心微微抽搐:“章延泽被俘,降了李崇贵。”
“什么?!”洛清影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乍惊之下,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消息确实吗?”
赵弘瑀闭着眼睛十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直接呈到我面前,哪里还能有假?章延泽被俘,天雄群龙无首、如同一盘散沙,根本无法抵挡住西卫彪悍的铁骑。天雄关已失守,天雄军已经退守至崇固城,西北门户大开。方才在朝堂上,我已经焦头烂额,可那些大臣们不但不能替我分忧,反而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
“他们吵什么?”洛清影皱眉问道。
赵弘瑀无奈地叹息一声,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天雄情势危机,兵不可一日无将。清篱主动请缨,要亲自去督阵,收复失地。可是胡之恒他们却极力反对,说你兄长本就无法洗清与漠凤之间的关系,而且……而且他们得知了苏祓的事情,一口咬定章延泽是受了苏祓的挑唆才背叛大殷的。因为你的事情,清篱早就已经百口莫辩。如今章延泽又与他关系密切,这么一来,朝臣们对他更是满心怀疑,怎么也不愿意将天雄重兵交到他的手上。更有甚者,坚持要他将一切兵权都交出来,引咎卸任。幸好殿前司的那帮将领们一直信任并敬重他,拼死护着他,为他说尽了好话。我被他们吵得心烦意乱,根本无法清醒地做出决定,便直接散了朝过来找你了。”
洛清影听完,基本知晓了方才殿上发生的一切。
“虽然你知道我父陆骞乃是含冤屈死,可其他的大臣们却不知道。那件案子牵连甚广,又是先帝亲自定了性。没有确凿的证据,若是贸然提出质疑,便是对先帝的大不敬。此事一提,必会掀起轩然大波,外患未定,人人自危,大殷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他们既然不明真相,理所当然就会对兄长的立场产生疑问。他们质疑兄长,实际上也是为了大殷的安危着想。虽说大敌当前,首要任务应是迎战。可如今兄长深陷谣言之中,若是要他领军,只怕不能服众。”
赵弘瑀想要点头认同,却又犹豫了一下,摆手言道:“洛清篱方才在殿上请缨时说了一件事,他认为章延泽投敌之事甚是蹊跷,必须要查清。他所言之事却正是我的隐忧。”
“你是说……”洛清影看着他的眼睛,明亮的眼瞳中仿佛升起一层迷雾,“你觉得这件事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你想让兄长亲自去查明真相?”
赵弘瑀点点点头:“先是你的身世忽然被揭穿,紧接着就是章延泽莫名其妙降了敌,这也太巧合了吧?虽说揭穿你的身世是贵妃有意为之,想借此打压元澍的力量,可不知为什么,章延泽事发之后,我却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它们就像是被事先安排好了一般,在必要的时刻便会爆发出来。”
“你是说……贵妃也是被人利用?”洛清影闻言,心中忽然揪成一团乱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真是这样,那……”赵弘瑀摸着下巴,低头略一沉吟,“一定有人与李崇勋暗中勾连、蓄意生事。他的目标不仅仅是你和洛清篱,更是想借机让我大殷爆发大乱、内外交困、亡国灭种。”
“会不会与南秪细作是同一人?”洛清影一惊,“毕竟虞恪和李崇勋本就是盟友,他们需要互通有无。”
“很有可能。”赵弘瑀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忽而变得异常警惕,“这个细作潜伏之深,真是令我心惊胆战。可是仔细想来,我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眉目……”
“你有怀疑之人?”洛清影紧追问道。
“嗯……”赵弘瑀迟疑地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上来。有些事情看不透彻,我便无法确认。”
“章延泽身在边塞,我们无法细查,若真是同一个人在幕后操纵一切,或许可以从贵妃着手。你可以问问她,是不是有人替她出谋划策。但无论如何,若无确凿证据绝不可轻举妄动。单凭怀疑行事,便会打草惊蛇。一旦抓错了人、走漏了风声,就再也抓不住他了。”洛清影慎重地提醒他。
“这个我知道。贵妃那边我会亲自去审问,掘地三尺我也要将这个细作挖出来!”赵弘瑀心领神会,继而又沉默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如今看来,我能相信的人就只有洛清篱了,只有把天雄交给他,我才能安心。”
“可是朝中那些议论你打算如何处置?”洛清影虽然明白他心中的苦处,却又不得不继续提醒他眼下的尴尬情势,“我的事情你已经是硬生生压了下去,若这件事你还如此强硬,我怕你会失了臣心。”
赵弘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脑中却在仔细盘算着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压是肯定要压的,为今之计只能力排众议。”
“我方才说过,他们质疑兄长,便是要你疑人不用,说到底也是为了大殷的社稷着想。面对他们的这一腔赤诚之心,你总要做些安抚,有个交代。”洛清影似乎并不赞同他的说法。
“事态紧急,我没有办法再与群臣费口舌之力。多耽搁一天,便会多一分变数。”赵弘瑀十分着急,一时间却又毫无头绪。
洛清影见他这般焦灼,压低了声音安慰道:“我倒有个主意,可以帮你减少朝中的异议。”
赵弘瑀闻言如获至宝,一把将他拉住:“快说!”
“当年父亲以我为质才换来了漠凤的退兵。或许如今我们也可一试。郡主有孕,年后便会临盆。对外你便说是将郡主和孩子扣押在京中,好约束着兄长。如此一来,你手中有了筹码,大臣们也好安心一些。”
赵弘瑀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声大笑:“我就说嘛,最危急的时候只要有你在,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堵得住一时的嘴而已。”洛清影的面上依旧沉静,“只能盼着兄长速战速决,早日回朝。否则,若是再生变数,我也回天无力了。”
“你放心。”赵弘瑀收回喜悦之情,反过来来安慰他,“清篱在禁军中声威颇高,将军们都对他信赖有加、尊如父兄。虽然朝臣们有些疑问,可将军们却依旧对他十分敬重。我会多派出一些禁军将领跟着他,只要主帅与将士们能够凝心聚力、同心协力,这仗就一定能胜!”
“但愿吧……”
赵弘瑀瞬间振奋起来,他信心十足地拍着胸脯:“临行之前,我会再私下好好叮嘱这些将军们,你放心好了。”
“好。”
洛清影的语气颇为无奈。赵弘瑀看着他,忽然忍不住自嘲着笑了起来:“当初我还曾一度猜疑过清篱,若不是你婉转相劝,我就真的要自取其祸了。因果往复,终有报应,悬崖勒马,看来我还没错得太过离谱。”
赵弘瑀这番话发自肺腑、说得坦然,洛清影不免有些动容,却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他为难的模样,赵弘瑀又爽快地笑着逗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知错便改,这是我最大的长处。”
洛清影听他半是自嘲半是自夸,不由地摇头叹道:“还是这么没正经。”
说完,他又微微沉下了神色,长吁一声:“当年我们历经九死一生,从腥风血雨里活了下来。不知今日我们是否还能安然度过难关。”
赵弘瑀收起笑意,郑重地一字一句道:“不用担心,天塌下来,我们便一起撑!”
既然有了定策,赵弘瑀立即马不停蹄回了中孚宫去,传来中书舍人,直接拟定圣旨便发了出去。
岂料退朝之后一帮朝臣们都没走,纷纷聚在天波门外焦急地等着宫中的消息。
文臣们义愤难平,交头接耳议论着今日堂上发生的事情,丝毫不避讳洛清篱本人也在一旁。
夏耒他们听不过去,握着拳头作势又要上去理论,却被洛清篱一把按住。
“大人,您就任由他们这帮酸腐儒生肆无忌惮地诋毁您的名声吗?”夏耒怒目圆睁,满脸通红,额角的青筋突突炸起。
“名声?”对面站着的右治狱鲍申讥讽着笑了几声,“太尉大人若真是爱惜名声,就不该窝藏叛臣、引狼入室!”
“你说谁是叛臣?”夏耒使劲跳着挣脱出来,一手戳在鲍申的鼻梁骨上,“太傅大人尽心尽力教授太子殿下,为国事殚精竭虑,你凭什么说他是叛臣?你这是含血喷人!”
“他是陆骞的儿子,这一条就足够了!”鲍申竟然也不畏惧,伸长了脖子高声喊道。
“陆骞的儿子又怎么了?就算陆骞罪大恶极,可他是他,太傅是太傅。老子犯了罪,不代表儿子也是坏人。”夏耒气急败坏地针锋相对。
鲍申意欲反唇相讥,却被胡之恒拦了下来。
胡之恒淡淡地看着夏耒,眼中竟有一丝不屑之意:“可当初先帝下了旨,陆骞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太傅本就不该活到现在!这是欺君之罪!夏将军,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武将在战场上厮杀才是尽忠。我们这些儒生虽不能饮马勒缰,却也都是陛下的臣子,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对陛下负责、为陛下考虑!就算太尉大人有苦衷、有隐情,可他一日说不明白,就一日不能令人信服。打仗御敌,讲究上下勠力同心,你让我们怎么能放心将大殷的安危托付给这样不清不楚之人?”
“你!”
夏耒还要再说,只听洛清篱重重呵斥一声:“住口!”
夏耒心中不甘,被洛清篱一把拉回身后:“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
夏耒憋得面红耳赤:“大人,你就任由他们污蔑吗?你咽的下这口气,我禁军的将士可咽不下这口气!”
话音刚落,却听胡之恒冷笑一声:“夏将军你可莫要忘了身份!你们是陛下的将军,只能唯陛下马首是瞻。禁军是陛下的禁军,是大殷的禁军,可不是为太尉一人出头所用的!”
胡之恒轻描淡写一句话,让夏耒心里咯噔落了半空。他这才意识到,这些人本就是冲着洛清篱而来,不将他扳倒誓不罢休。与这样的人说理,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只会多说多错,授人以柄。
见夏耒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洛清篱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静下心来。洛清篱虽是盯着他的眼睛,却更像是说与其他人听:“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最清楚。胡大人说得对,我们都是陛下的臣子,暂且等着陛下的旨意吧。”
夏耒看懂了他眼中的凝重,也领悟到他的意思,饶是再愤愤不平,也只好垂首退去一边。
天波门外暂时恢复了平静,一众人望着宫门处翘首而盼。不多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原来是欢招手持圣旨出了门来。
左右两边的大臣见状纷纷跪下。只听欢招利落地将圣旨展开来,拉长了声音高声念道:“陛下诏曰:令殿前司都指挥使洛清篱为镇西将军,夏耒、郭源、张俭、安歌为副将,即日起接管天雄一切军政事务。”
这一记高亢的回声在幽深的宫门内久久徘徊不去,所有跪着的人似乎都傻了眼,人群中出奇的安静。
欢招轻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走到洛清篱身前,俯下身提醒他:“太尉大人快快领旨吧。天雄军情紧急,陛下说了,还得请你即刻启程,不能有丝毫耽误。陛下还说了,殿前司的事务他会亲自过问,您就不必担心了。”
洛清篱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长长舒了出来,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双手抬起,高高举过头顶,浑厚的嗓音里隐约藏着一丝颤抖:“臣洛清篱领旨。”
“臣领旨!”
跪在身后的夏耒、郭源和张俭亦是伏地叩拜领旨。
夏耒抑制不住心中的振奋,拱手向洛清篱请示道:“大人,安歌尚在驿馆负责警戒,末将这就去唤他回来。”
“好。”洛清篱点点头,示意他快去快回。
夏耒刚起身要走,却见胡之恒忽然挺身站了起来,拉着欢招的衣袖惊愕质问:“公公,陛下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诶诶诶,胡大人别着急。”欢招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拉了开去,然后转身扶起洛清篱,郑重说道,“太尉大人,陛下还有句话要奴才转告您。”
“请公公示下。”
欢招瞄了胡之恒一眼,暗暗提高了嗓门,将每一个字都清楚地送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陛下说了,太傅一案尚未查清,可陛下愿意再相信太尉一次。但为了使群臣安心,稳定民心,陛下决定将洛氏一族全部扣留在京中,尤其是郡主和她腹中之子。太尉此去只管放手杀敌,一旦凯旋,陛下定会亲自去将您的族人释放。”
洛清篱愣了片刻,随即便明白过来:“臣谢陛下信任,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许!”
胡之恒目光一闪,立刻察觉到事态不对,连忙向欢招求道:“公公,陛下现在是否在宫中?我想……”
欢招退了两步,又恢复了一贯的谦卑状:“胡大人,陛下头痛难忍,现在无法见任何人。”
“可是……”
欢招又笑了笑,抬头看着身前乌压压的人群,大声说道:“陛下自登基以来,求贤若渴、任人唯贤、大力拔擢天下的贤才。陛下常说,能得到各位大人的鼎力辅佐,是他的幸运。在场的大人们都是一等一的贤士,可若无陛下慧眼识英才,纵使才冠天下亦会淹没于世间,庸碌一生,无法施展平生的抱负。各位大人请想一想,咱们陛下对忠奸、贤愚向来都是明察秋毫,若无他慧眼如炬,又何来朝堂上的济济人才?”
一语说罢,群臣不禁窃窃私语,言语间尽是对赵弘瑀的感恩之情。
欢招见方才激愤的状况缓和了许多,大臣们的态度也渐渐柔和下来,便又趁势继续说道:“在陛下眼中,他对群臣一视同仁。他可以明辨各位大人的才德,亦能衡量出太尉的忠心。太尉在朝多年,陛下相信太尉的为臣之心,相信他对我大殷的拳拳赤诚之意。如同信赖各位大人一般,陛下也信赖太尉。将天雄军务交给太尉,并非是陛下一时脑热糊涂做下的决定,而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才有的对策。当然,陛下也知道各位大人心中顾虑,也能体察各位大人为国分忧的忠心和苦心,所以陛下权衡再三,决定将太尉的家眷作为人质,把他们扣押在京中,严密监视起来。如此一来,各位大人心里也能踏实了。”
欢招这一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完之后,竟有些上了年纪的大臣掩面抽噎起来。
“陛下如此圣明贤德,臣等定当为陛下、为大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欢招微微笑着,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人又跪作一团,山呼万岁、叩首谢恩,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胡之恒没想到这帮大臣竟如此无脑,被一个小太监三言两语便糊弄过去,不禁有些恼火,忍不住又上前说道:“公公……”
岂料欢招忽然沉下脸来,皱着眉头瞪着他:“陛下圣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胡大人,陛下说了,他始终相信太尉大人的为人。只不过他不愿让其他的大臣们过于担忧,才勉为其难委屈太尉的家眷,让他们做了人质、以安人心。陛下已经仔细权衡斟酌过,在他能允许的范围内做了让步,你还想要怎样?”
“洛清篱太过狡猾,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臣是害怕陛下被小人蒙骗了。”胡之恒心急之下,慌不择言、脱口而出。
欢招摇了摇头,低声问道:“换做是你,若是陛下将您的妻儿老小全都关押起来,您还敢肆意妄为吗?”
胡之恒闻言,脸上猛然变了色,霎时间惨白无血色。
欢招不去管他,转头又说道:“太尉大人,军情紧急,还请您速速启程。列位大人,若无他事,便各自散去吧。”
圣旨下得匆忙,战局又瞬息万变。洛清篱无法再做耽搁,甚至连回府与齐乐瑶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夏耒不忍,催着他见缝插针回去一趟交代清楚,毕竟齐乐瑶正在孕中,受不得任何刺激。可洛清篱一心担心战事,完全分不出身来,恨不能胁下生出双翼,立刻就飞去天雄。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时,一个小公公忽然急匆匆来到殿前司,说是来传陛下口谕。
洛清篱赶紧接旨,才知道赵弘瑀令自己出发前务必要回府安抚好郡主,以免她担心。
洛清篱心生感动,没想到赵弘瑀竟心细到这个份上,便立刻接了旨,在夏耒的催促之下匆忙往太尉府奔去。
方一进门,就见齐乐瑶挺着笨重的身形蹒跚迎了上来。
“郡主小心!”洛清篱心里一慌,几步上前将她搀住。
“你若再不回来,我正要去殿前司寻你!”齐乐瑶一脸惊慌,紧紧拽住他的手臂,“他们说你要领兵去对抗西卫,是真的吗?”
“是。”洛清篱见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柔声宽慰道,“你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怎么可能不担心?!”齐乐瑶一改往日温顺的模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又急又怒,“你不是答应过我这一次绝不会再出京城,待在府中陪我一起等着孩子出生?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见齐乐瑶气愤难平,洛清篱既担心她,又担心她腹中的孩子,便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一边轻轻抚着她的后心,一边温情款款地哄着:“好了好了,别动气。是我不对,等我回来你怎么罚我都行。”
齐乐瑶靠在他肩头,听他这么温柔地劝着自己,刚要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
“好了,不哭了。”洛清篱抬手替他抹去眼泪,搀着她缓步往揽月阁走去,“外面天寒地冻的,我们回屋里说话。”
齐乐瑶一路无话,只紧紧拽住洛清篱的手,心似刀绞一般。
待进了屋中,洛清篱双手将她拉至身前,低头默默望着她,虽未开口,眼中却有千言万语。
齐乐瑶秀眉紧蹙,眼眶通红,愤愤说道:“我这就去找陛下,让他收回成命!我不许他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有孕在身,齐乐瑶变得比往日敏感许多,任何小事似乎都能戳中她的心,更何况是出征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再加上之前洛清影出了事,一时间各种有关洛氏的负面谣言甚嚣尘上。她不能再承受任何打击,下定了决心绝不让洛清篱再离开自己的视线。
“是我自己向陛下请的命,你不要责怪陛下。”洛清篱毫不介意齐乐瑶任何的胡搅蛮缠,他轻抚着她的肩头,言语间却多了许多伤痛之情,“郡主,我并非有意违背誓言。清影和延泽相继出事,这一切都让我忐忑不安。如今延泽莫名其妙降了敌,天雄失去了统帅,只有我去才能重整旗鼓,将西卫的人马赶出去。大殷有难,身为太尉,我责无旁贷,必须要为陛下奋力沙场、驱逐敌寇。你是我的妻子,也是大殷的郡主,我相信你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齐乐瑶心急如焚,明知洛清篱说的在理,可心中又放不下,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大殷朝有那么多将军,为什么非要你去呢?”
洛清篱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柔声劝道:“国难当前,每个将领都必须为国尽忠。他们各安其职,各处其事,我也一样。其他将领都冲锋陷阵、不惜马革裹尸,我若藏匿于安逸的家中,岂是大丈夫所为?何况……”
说到这里,洛清篱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延泽会叛变投敌,所以我必须亲自去天雄将这件事查清楚。”
齐乐瑶仰头看着眼前的人。这是她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大殷朝的第一武将,更是她心中的英雄。
英雄不该耽于风花雪月。
“夫君,这些日子以来,家中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我知道你心中烦闷,也知道是我管教无方,才让芸儿犯下大错,害了清影,所以我一直不敢问你。”齐乐瑶似乎冷静了些,她复又拉住洛清篱温暖的手,放在自己心上,“今日你可否直言相告?我是你的妻子,也是洛氏的族人,有必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洛清篱点着头,欣慰地望着她。
“清影真的是陆骞的儿子?陆骞是被冤枉的吗?你与父亲当年真的是违抗了圣旨,偷偷将清影救了下来?”齐乐瑶一口气将心中的疑惑悉数问出口来。这段时日她一直想问清楚实情,可每每见到洛清篱忧心忡忡、夙夜难寐的样子,心中的内疚之情便越发深刻,这些话就越难以启齿。
洛清篱微微笑了笑,又轻轻颔首:“是,清影是陆骞的儿子,陆骞大人蒙冤而死,我与父亲不忍断了他的血脉,便偷偷救下了他。”
洛清篱说完,齐乐瑶迟迟没有开口。她似乎在想些什么,墨色的眸子里流光闪烁。
“怎么了?你不信?”洛清篱见她不做声,低头问道。
齐乐瑶一愣,继而咬着唇使劲摇了摇头:“我信。”
洛清篱默默舒了口气:“清影一出生父母便横遭不测,他本是忠义之后,无奈却无法自证清白,而且还要承受世人冷眼。我只恨自己没能保护好他,辜负了陆骞大人。”
齐乐瑶伸手捂住他的嘴,满面愧疚地看着他:“不,夫君秉正道、行仁义,在我心中是经天纬地的英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私心太重,执意要将芸儿嫁给清影,也不会生出这样的祸事来。”
“你也是为了清影着想,怕他无人照拂,才会有这样的心思。不能怪你。”洛清篱温柔地抚她的肩头,轻声宽慰。。
“可我怕清影会记恨我……”
“他不会的。”洛清篱肯定地摇了摇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
“可是……”
见齐乐瑶依旧难以纾解,洛清篱便极尽温柔地将她拥进胸前,款款低语:“我这一去什么都不担心,只担心你。你一人在府中,切莫胡思乱想。你只记得,你是我洛清篱的妻子。只要有你在,不论我身处何地,是何境遇,心中便似有一盏明灯。凭着这盏明灯,任凭山高水远我也会平安归来。”
洛清篱的话似有魔力一般,将齐乐瑶满腹的愁思柔柔地化了开去。她伏在他的胸前,呼吸间尽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那铿锵有力的心跳传了过来,令她忽然觉得无比踏实。正如成婚那晚,她第一次靠在他的怀中,感受那沉稳的心跳,听着他口中说的质朴的承诺。
“郡主,从今以后我们不谈恩义,只说一个情字。”
这句话历久弥新,此时此刻竟久久盘旋在齐乐瑶的脑中,令她不觉又湿了眼眶。
齐乐瑶总归是大义的女子。洛清篱出征在即,自己如此哭哭啼啼他定会放心不下。
沉静片刻,她悄悄擦去眼泪,抬起头来看着洛清篱坚毅的下颚,努力扬着声调,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何止一盏明灯?夫君,除了我,孩子也会日夜盼望你安然归来的。”
“对,对。”洛清篱笑着拥住她,“郡主说的是,该是两盏明灯才对。”
见他笑了,齐乐瑶又故作埋怨似地捶着他的胸口:“说好了要早早替孩子取好名字,你却一直拖到现在迟迟没有主意……”
“是我不对,郡主勿怪。”洛清篱闻言,笑得更加开怀,“待我回来,一定想一个最好的名字!”
“嗯!你可要说话算话,这次绝不可再食言了!”齐乐瑶点点头,将脸深深埋进他颈间,把瞬间滴落的泪珠轻轻掩了去。
“好!我答应你!”洛清篱知道她愁绪难忍,便静静拥着她站了片刻,然后下了狠心开口道,“郡主,时候不早,将士们还在等着我。”
齐乐瑶的肩头起伏几下,她缓缓起身,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嘴角处扬起僵硬的弧度,哽咽言道:“去吧!我和孩子会在府中等你回来。”
天色昏沉,西北方泛着亮光,炸开一天的阴霾。似乎又要下雪了。
赵弘瑀默不作声立在廊芜下,抬头望着那浓密的阴云,一动不动,如雕像一般。只有不停摆弄着腰间玉佩的手指无意间透露出他心间的焦灼。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他猛地回头看去,正是欢招一路小跑着回了来。
“陛下!陛下!”欢招人还未至,声音已经一声高过一声地飘至耳边。
“怎么样?”赵弘瑀迎上几步,面上是掩不住的焦急。
欢招从寒风中一路跑来,脸颊被吹得通红。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得意和欢喜,连声说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奴才按照陛下交代的话说了一遍,宫门外所有的大人都被感动的痛哭流涕,欢欢喜喜地接了旨,各自回去了。”
“甚好!甚好!”赵弘瑀紧握着玉佩的手不由地松开来,猛地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问道,“洛清篱呢?”
欢招抚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太尉一接到圣旨,马不停蹄就回了殿前司去,准备即刻启程。太尉果然一刻也不愿耽搁,恐怕是没有心思回府去见郡主的。奴才已经安排了传信的人,让他一定赶在太尉出发之前叮嘱他回家一趟,也好让郡主安心。”
“嗯,那就好。”赵弘瑀满意地点点头,“郡主的性子朕是知道的,若是洛清篱就这么不辞而别,她一定会来宫中兴师问罪。有些话,别人怎么说都不行,只有从洛清篱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她才听得进去。她有孕在身,朕还是不招惹她的好。”
“陛下想的周到,陛下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太尉能一聚天伦。他将一切交代好,便能安心替陛下征战沙场了。”一想到方才在群臣面前威风八面的模样,欢招忍不住心中偷乐,可转念一想,又担忧地提醒道,“陛下,方才奴才去宣读圣旨时,别的大臣都被陛下的圣明所感动,只有胡大人……他似乎颇有微词。”
“是吗?”赵弘瑀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轻轻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一边哈着热气一边说道,“他一直不喜欢洛清篱,也是意料之中。走吧,趁着天色尚早,你陪朕去趟延福宫。”
欢招一愣,不知道赵弘瑀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那里,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要去见贵妃?”
“嗯。”赵弘瑀说着,抬脚就要走,“朕有些事要问问她。”
此时已入冬月,虽然还未降雪,可燕安已是湿冷难耐。
延福殿铜炉中却没有一丝火星,整个大殿中寒风穿堂,冰冷刺骨,竟然比外面更加难捱。
赵弘瑀一脚踏进殿来,冻得打了几个哆嗦,再定眼一看,空荡荡的殿中毫无人气。
“陛下,这……”欢招站在门口,伸着脑袋往里看了几眼,依旧没有见到人影。
“你在外面守着。”赵弘瑀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然后大步往寝殿的方向走了过去。
平日里热闹的延福宫似乎变成了冰窟,从里到外都透着阴森之意。赵弘瑀已经尽力放轻了脚步,可每放下一步都会激起一阵回声,在冰凉的空气中一圈一圈震荡开去。
挑开珠帘,赵弘瑀不禁吸了一口冷气。淑贵妃背对着他坐在窗下,一只玉臂裸露在外,迎着窗外的寒风,不知拨弄着什么。
赵弘瑀几步上前去,将她伸出窗外的手拉了回,压低了声音喝道:“这天寒地冻的,你是不要命了吗?”
低头握住她的手,手心触及之处竟似寒冰一般。赵弘瑀定睛一看,原本凝脂红润的玉臂被冻得青紫斑驳。他心里一酸,抬眼看去,只见她蓬头垢面,素面苍白,巧笑盼兮的美目亦是空洞茫然。
“你这又是何苦?”赵弘瑀叹息着替她掩上衣袖,“绿如虽然下了狱,可朕给你拨了两个侍婢过来,你怎么不用呢?”
淑贵妃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待反应过来,两行清泪汹涌而出,一时间泣不成声。
赵弘瑀亦是尴尬,想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心中恨意虽然淡去,却固执着迟迟未消。
“臣妾犯下大错,已经无颜再见陛下。”淑贵妃伏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进双臂间,“请陛下速速离去吧。”
赵弘瑀本以为她会痛哭吵闹,申辩自己无罪清白,没想到却是这种场景。他有些心疼,可依旧狠下心冷着脸说道:“你也知道自己犯下大错,朕命你闭门思过,你却如此自苛自残,你这是存心与朕置气吗?”
“臣妾不敢。”淑贵妃依旧没有抬头,言语间尽是凄切之意,“陛下信任臣妾,臣妾却辜负了陛下。臣妾不配得到陛下的关心,这一切都是臣妾咎由自取。臣妾失去了元辅,又失去的陛下,臣妾生无可恋,只愿早早了却此生,来世再报答陛下的恩情。”
“了却此生?”赵弘瑀忽然拧紧了眉头,“妃嫔自戕乃是大罪,你还嫌自己的罪孽不够深,还要再罪加一等吗?”
“臣妾不敢……臣妾……”淑贵妃惊恐万分,蜷伏的身子瑟瑟发抖,萧瑟如风中的残叶一般。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还是曾走进过自己心里的女子。赵弘瑀终是不忍,俯身将她扶起身来,眼见着她面上已是涕泪横流,饶是花容月貌也已支离破碎。他抬手替她拭去眼泪,又轻轻抚平她鬓边的乱发,放缓了语气轻轻说道:“朕今日来并非是兴师问罪的,你不必如此惊恐。朕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当日你刻意监视太傅,除了太后授意之外,是否受人挑唆?前朝之中,是否有人主动示好、为你出谋划策?”
淑贵妃不解地望着他,不知他是何意。
赵弘瑀顿默片刻,撇过头去:“朕的意思是,若你是受人挑唆,朕……会念在夫妻之情的份上从轻发落。”
淑贵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自嘲地凄然笑了几声:“说到底,陛下还是信不过臣妾。陛下以为臣妾会为了对付您而与前朝之臣结盟吗?臣妾认错,是因为臣妾明白自己当时不该将密信交给胡之恒,而应该直接面呈于陛下。臣妾不知太傅身世另有隐情,若是知道,便是死也不会将这封密信轻易送出去。臣妾之错,只在处事不够缜密,却绝非是有心要陷害太傅。”
“到现在为止你还不愿说实话吗?”赵弘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他的印象中,淑贵妃娴静如水、温柔聪慧,与眼前固执桀骜的女子判若两人。
“臣妾所言句句都是真话。”淑贵妃猛地又俯下身去,重重磕在地上,“臣妾从未想过害人。”
“是吗?”赵弘瑀苦涩地笑了笑,“花朝节邀请德宁公主入宫,借机发难,试图重伤太傅名声。一计不成,又将芸儿生拉硬拽嫁给太傅,让她替你监视太傅。你明面上是冲着太傅,实则是要对付元澍。你想除掉他,好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是也不是?”
“自己的儿子?”淑贵妃忽而厉声仰天大笑,脸色苍白如同鬼魅,“陛下,臣妾的儿子已经死了!臣妾没有儿子!就算除掉元澍,臣妾能立谁去?”
眼见着淑贵妃状似疯癫一般的哀嚎,赵弘瑀没有再继续逼她,而是垂下头去,言语间尽是哀凉:“那日你问朕,我们以后还会不会再有孩子。朕告诉你,我们以后会儿孙满堂。朕并不是敷衍你,朕说的是心里话。可是,你所做的一切却令朕不寒而栗。”
淑贵妃听着他带着哭音的低诉,不禁呆住了。自己日夜期盼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身边。只是自己的眼睛被私欲蒙住,心中再也容不下任何纯粹的情感,偏偏要把假的当做真的,固执地撒手不放。
“陛下……”
淑贵妃伸过手来,将赵弘瑀的手紧紧攥住,一声呼唤之后,又是泣不成声。
赵弘瑀反手握住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朕最后再问你一次,一直以来是否有人教唆你?替你出谋划策?你将密信交给胡之恒,他是不是你的同谋?”
淑贵妃抬头望着他,沉默的双唇微微颤抖,过了片刻,终是狠狠摇了摇头:“不是。”
赵弘瑀眼中那最后一丝期待终于隐了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落。
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把将淑贵妃甩向一边,冷冷说道:“以后,你不会再有任何孩子了。是生是死,悉听尊便。”
衰败枯草,再无逢春之时。
淑贵妃软软地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眼里的泪珠再也流不出来。指尖深深掐进手心中,沁出殷红的血来。
赵弘瑀离去时的眼神如同烈焰一般灼痛她的心。原来他一直都愿意真心相待,可自己却将他辜负地彻彻底底。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聪明、弄巧成拙而已。
淑贵妃明白,只要自己服下软来说出实情,赵弘瑀一定会顾念旧情,宽恕自己。可是她不能。纵然赵弘瑀再怎么怀疑自己、再怎么猜忌胡之恒,她都不能将他供出来。
因为自己的亲生骨肉还在胡之恒的手里。
这一辈子,或许她再也赢不回赵弘瑀的心了。可是作为母亲,她愿意一死来保护那个孩子的生命。
从延福宫出来之后,赵弘瑀失魂落魄。
欢招见他面色难看,刚想上去劝说几句,就听他沙哑着嗓子说道:“传朕的旨意,除去贵妃一切封敕,收回贵妃册印,就让她待在这延福宫中生死由命吧。”
“这……”欢招犹豫地回头偷偷向延福宫的方向瞄去,忽然背后一阵激灵,寒气逼人。他打了个哆嗦,缩紧了脑袋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一连几日,天雄那边并没有传来什么重要的消息。赵弘瑀心里清楚,洛清篱一入天雄首先要做的便是整合军队,重振士气。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一切必然是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然而神策军这边却骚动起来。因为章延泽的降敌,天雄暂时陷入混乱,虞恪趁着这个机会派出五万兵马夜袭了神策军的大营。
好在曹晖早有准备,这次夜袭并没有让虞恪占到什么便宜,几乎斩杀了所有敌军,一个不留,狠狠震慑了南秪的士气。南秪本就兵源不足,何况又出师不利损失了近五万军士,这次失败足以让国内停战的呼声又高了起来。
由于洛清篱的及时入主,天雄军很快便一扫主将被俘的阴霾,一鼓作气收复了天雄关,将李崇贵赶出大殷疆域之外。洛清篱本就精通兵法,又熟知天雄地势,他命夏耒、安歌等人布下疑兵障碍,借助地势神出鬼没,以消灭李崇贵的有生力量为唯一目标,杀得李崇贵几乎溃不成军,五十万大军几乎成了摆设,进不得、退不得,只能在天雄关外与洛清篱僵持着。
军报传来,赵弘瑀龙心大悦,连日来的沉闷阴郁之气一扫而尽。
“洛清篱请命那日说他绝不辜负朕的重托,清篱威武、不曾食言啊!”
赵弘瑀将军报交给欢招,示意他拿下去传阅众臣。
“陛下圣明啊!”朝臣们皆是连连称赞,“陛下明辨忠奸、慧眼识才,太尉大人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有陛下和太尉在,我大殷定能化险为夷。”
连日来,赵弘瑀难得的心情好。他早早地遣散众臣,却唯独留下了胡之恒。
“方才在朝上,众爱卿听说洛清篱连战连捷,个个都是喜笑颜开,为何只有你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啊?”
胡之恒俯身拱手答道:“回陛下,太尉大人打了胜仗,臣自然是高兴的。”
“高兴?”赵弘瑀别有深意地望着他,“朕瞧你这脸色可不像是高兴的。当日你力阻洛清篱领军,是怀疑他暗通西卫。可如今看来,他洛清篱斩杀李崇贵的兵将却没有丝毫手软。难道你还不能信他吗?”
胡之恒闻言,忽然跪下身去,叩了一首才开口说道:“陛下,不管太尉打了多少胜仗,在臣的眼中,只要他一日洗不清隐匿叛臣、私通漠凤的罪名,他便一日不值得信任。臣知道,陛下为了大局着想,不愿彻查此案。漠竹本人就在燕安,陛下若是想查,只要严刑审讯漠竹,便能拿到证据,可陛下却不允许任何人提审他。太傅身世确凿,既是漠凤血亲,又是叛臣之子,面对如山铁证,陛下却执意不闻不问,只将人禁在宫中。臣多次劝谏,您充耳不闻,一心包庇心思险恶之人。陛下,您这么做就是在纵容他们啊!”
“放肆!”
赵弘瑀怒不可遏,重重一掌拍了下去,站起身来指着他厉声喝道:“太傅之事实有隐情。外敌当前,朕不能再节外生枝,只好暂缓处治,何来包庇一说?若是能击败李崇贵,洛清篱便立下不世之功,可你却三番两次故意针对他、诋毁他,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胡之恒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他张了张嘴,复又痛心疾首地俯下身去:“陛下,臣不怕被陛下责骂,臣今天就是一死,也要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臣身为大殷的朝臣,食的是陛下的俸禄,一心只为陛下着想。臣请陛下想一想,先不论太尉清白与否,陛下将节制禁军与天雄军的权力悉数交付与他,一旦他打下胜仗,那便是名震天下、威冠朝野!陛下那日也见到了,禁军那帮将士是如何为了他在朝会上撒泼闹事。禁军俨然已经不是陛下的禁军,而是他洛清篱的私军了!现在已是如此,若是等他凯旋之日,又该是怎样嚣张的场景?到那时,陛下再想收回他的兵权,那便难如登天了啊!”
“如此内忧外患之时,你竟然还只想着这些事情?!”赵弘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似是被人忽然扎了一下。
“陛下,不论何时,只要事关陛下的权威,那便是头等大事!”胡之恒毫无退缩之意,继续说道,“如今外寇来敌,陛下难免因为御敌之事而忽略其他。可陛下要知道,战为权、和为经,这仗打到现在,态势已经越加明显,我大殷与西卫、南秪互相牵制,谁也灭不了谁。太尉权势日盛,甚至威压人主,若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再去考虑,那就真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依臣看来,这章延泽降敌实乃是削弱太尉权力的最佳时机。想我大殷人才济济、堪称将才的也不在少数,能领兵御敌的不是只有他洛清篱一人。章延泽与太尉渊源深厚,若是借此向太尉问责、解除他的兵权,那……”
“好了,别说了!”
赵弘瑀不想再听,高声喝止了他。
“陛下!”胡之恒一反常态地坚持,不顾赵弘瑀的反对,还要继续说下去。
“够了!”赵弘瑀又重重拍了一掌,横眉冷冷看着他,“自毁长城之事,朕是绝对不会做的。”
胡之恒见他下了狠心,只得憋红了脸重重叹了一口气:“陛下今日不听臣的劝,日后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赵弘瑀默默盯着他,缓了片刻才又开口说道:“最近你操劳国事太过辛苦,脑子混沌不清,说话毫无依据。朕看你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调养一下。明日起你便不用来上朝了,也不用去大理寺处理公务,只安心在府中休养即可。”
胡之恒大惊,没有想到赵弘瑀会在这个时候勒令自己闭门思过。他毫无准备,直接愣在当场。
赵弘瑀见他愣怔,也不提醒他,迅速站起身来,快步下了御阶出了门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心无旁骛,一心想着如何将西卫和南秪驱逐出去,还大殷以安宁。可方才胡之恒的话却再一次提醒了他。
战事一起,于君主来说是灾难,于将帅来说却是一场搏名的机遇。虽然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猜忌洛清篱,而且洛清篱这段时间的表现也让自己很是欣慰,可以后呢?若是洛清篱再立下赫赫战功,自己恐怕就再也找不到机会除去他手中的兵权了。
本来是想找个机会试探胡之恒,却没想到被他言中了隐忧。赵弘瑀又恼又怒,索性让他回府待着去,既能好好监视他,又让他暂时离开朝堂,不再招惹事端。
派去西卫的人已经回了来,带回虞朝颜的口信,说是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劝说李崇勋退兵。这让赵弘瑀的心里又多了一分踏实。
赵弘瑀甩甩头,将胡之恒的话尽皆抛诸脑后。
现在唯一一件让他放心不下的事便是章延泽。洛清篱似乎还未查到他投敌的真实情况。若章延泽真的降了敌,他是原天雄主将,熟知天雄一切防务,一旦引兵倒戈相向,那将会对天雄造成巨大的威胁。
李崇勋并没有放弃进攻的计划,严令李崇贵的大军在天雄关外安营扎寨,与天雄军成对峙之势。
只不过年关已近,西北之境天寒地冻,双方的营中都渐渐有了思乡之情,军心不免浮躁起来。洛清篱抓住这个时机,命夏耒悄悄带了一支骑兵夜半出城,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绕到李崇贵大营之后,一把火将他的粮草烧了个精光。
李崇贵怒不可遏,可眼见着军中断了粮,总不能让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便只能下令全军后撤三百里,等着朝廷的救济。
危机总算缓和了一些,洛清篱也有时间静下心来仔细查访关于章延泽的一切消息。可是令他不解的是,章延泽自从降敌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派出去的斥候回报,亦是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洛清篱悄悄写了密信送回燕安,密信送到之日,正是这一年的除夕之夜。
燕安城中的北风已经吹了将近半个月,昏黄黯淡的浓云荫蔽于空中,酝酿了多日之后,一场大雪如期而至。
虽然边境战事不宁,可日子总归还是要过。随着洛清篱和曹晖的捷报接连传来,惶惶不安的人心也终于稳定下来许多。似乎是为了庆祝劫后余生,京城中的百姓早早就将各家各户打扫一新,贴上春联、挂上灯笼,准备好好庆祝这个难得的安宁节日。
相较于市井街坊的热闹,宫中却寂静了许多。赵弘瑀严令禁止铺张浪费,省去一切繁琐的仪制,将节省下来的用度全部充作军资,以支援戍边的将士。既有天子带了头,朝中群臣亦是不敢奢靡铺张,除夕庆典一切从简。
赵弘瑀陪着赵元澍在中孚殿中简简单单用了晚膳,囫囵着算是一顿团圆饭。
回忆起去年此时,宁寿宫中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再对比着眼下赵弘瑀心事重重、烦闷忧虑的样子,赵元澍不禁很是难过。
赵弘瑀察觉到他的失落之情,起身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低头问道:“小小年纪,长吁短叹个什么劲?”
赵元澍也不说话,只是低头摆弄着衣角,轻轻摇了摇头。
方才席间自己一直走神想着洛清篱密奏上的事,难免神色过于严肃。想到这里,赵弘瑀和缓了语气,拍着他的肩头,似乎有些自责:“方才父皇一直在想着前线的军务,没能顾及到你,父皇向你赔礼。今日是除夕,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要去想,好好过节才对。”
“父皇没有错。”赵元澍抬起头来,乌溜溜的眼珠闪着莹光,“今日是除夕,儿臣侥幸能与父皇共赴团圆宴,可戍边的将士却无法和家人们团聚。他们背井离乡、征战沙场,儿臣觉得难过,是因为没有办法与他们共甘共苦。太傅教过儿臣,他说为太子者,必须要襄助天子治理天下。可是儿臣却如此没用,一点也不能替父皇分忧。”
赵弘瑀大为震惊,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在他眼中,赵元澍还只是个会吵着放爆竹的淘气孩童而已。
可听了这话,赵弘瑀心里又很是感动。他搂着赵元澍,声音不大却沉稳有力:“你能有这样的心思,父皇已经很为你骄傲了。你还小,还无法替父皇分忧,所以你要认真学好课业,精进才能,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帮助父皇来处理这些棘手的事情了。”
“嗯!儿臣每日都不敢懈怠!”赵元澍使劲点着头,圆圆的脸颊红扑扑一片,“可是太傅已经很久没有来教授儿臣了……”
“这段时间朕不是让匡筠大学士临时来负责你的课业吗?他才华横溢,又是你的外公,难道你不喜欢他?”赵弘瑀不解地问道。
“儿臣当然喜欢他,他教得也很好。”赵元澍瘪着嘴,样子看起来甚是怨念,“可是儿臣还是想让太傅回来……”
“为什么?”
“因为太傅最懂儿臣的心,也知道儿臣最想学什么。”赵元澍说着,小心翼翼地拉着赵弘瑀的衣角恳求道,“父皇,太傅什么时候能回来教授儿臣啊?”
赵弘瑀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抚着他的脸颊语重心长地说道:“父皇也不知道太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教你,或许以后他再也不能教你了。”
“为什么?”赵元澍十分不解。他睁大了眼睛,委屈地咬着嘴唇。
过了片刻,他忽然从赵弘瑀的怀中挣扎出来,大声问道:“父皇不让太傅教儿臣,是因为他们说太傅是罪臣、是坏人吗?”
赵弘瑀一愣,继而反问:“那你认为太傅是坏人吗?”
岂料赵元澍不假思索地答道:“世上除了父皇,就属太傅对儿臣最好。太傅教儿臣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当然不是坏人!”
赵弘瑀见他满面通红,却又童声稚气,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将他拉回身边坐下。
“知晓善恶,乃是道德;明辨是非,乃是智慧。你是太子,也是将来的君主。作为君主,明是非比知善恶更为重要。所以你以后要任用臣子,绝不能以他是不是好人作为标准。好人不一定是好臣子,坏人也不一定没有忠心。世间万物皆有大势,世间最深莫过人心。元澍,你要记住父皇今日与你说的这番话,掌控人心、顺势而为,才是人君之道。”
赵元澍听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儿臣记住了。”
说完,他又眨了眨眼,抬头问道:“那……太傅……”
“父皇相信太傅是个好人,更是个好臣子。”赵弘瑀明白他想问什么,便打断了他,肯定着点点头。
“嗯!”赵元澍显然对这个说法很满意,乐呵呵地笑了几声。
可赵弘瑀却并未与他一同开怀,而是更加凝重地望着他继续问道:“元澍,父皇问你,若是太傅不能再回来教你了,你难道就放弃课业不再学了吗?”
“嗯?”赵元澍为难地挠着头,“儿臣不会不学的。只不过他们都比不上太傅,说不到儿臣的心里去。儿臣学起来也是枯燥无味,没什么意思。”
赵弘瑀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便佯装生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门,无奈地说道:“你啊!”
赵元澍捂着被拍疼的脑门,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却见他忽然又沉下脸来,严肃地看着自己:“元澍,为君之道有一大忌,便是对某人、某事、某物依赖过重。一旦过于依赖,你便会失去自我,凡事皆受他人影响,无法自主行事。太傅虽然因材施教,让你能学得通透,可你不能总指着他,你要学会自己去钻研。太傅如是,其他人亦如是。等你独掌朝纲之时,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心腹之臣。但你记住,对他们,你只能是居高临下地掌控,绝不能依赖过重。否则,你便会本末倒置,将自己至于被架空的危险境地。”
赵元澍认真地听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见他一脸为难的样子,赵弘瑀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或许你现在还不能明白,但总一天你会明白父皇的苦心。”
“嗯。儿臣谨记父皇教训。”
赵弘瑀满意地点点头:“今年父皇不能陪你放爆竹了。不过父皇会记着这件事,明年除夕一定补上!”
“好!”赵元澍站起身来,一边拍手一边笑得花枝乱颤,“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弘瑀坐在一边,看他笑得开心,自己的心里不禁也轻松了许多。
不论境况多么艰险,对未来总还是要有些期许。
想到这里,赵弘瑀笑脸一沉,拉住赵元澍认真地叮嘱:“待会儿父皇还有要事要处理,就没有时间再去探望辰妃和元祐了。你是太子,便替父皇去看看他们吧。”
“是!儿臣遵命!”赵元澍抱着肉乎乎的手,煞有介事地大声领命。
“还有太后那儿,你也一并替父皇去一趟吧。”赵弘瑀点点头,又转首交代欢招,“欢招,朕不用伺候,你随元澍走一趟吧。”
“是。”
欢招刚躬着身子说完,就见赵弘瑀蹭地站起身来。他含着笑意俯身又摸了摸赵元澍的脑袋,然后便大步走出殿外。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