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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国柱将塌 天崩地裂
除夕夜的宫禁,一反常态的静谧。
赵弘瑀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脚下踩着晶莹细碎的雪片嘎吱作响。琼琚殿中掌着一盏孤灯,映在窗棂上,飘飘渺渺、明明灭灭。
“清影!”
赵弘瑀在门外顿了顿,猛一提气,扬高了调门故作轻松地唤了一声,快步进了门去。
殿内空无一人。
不知怎的,赵弘瑀心里漏了半拍,赶紧回身去找,却正好与洛清影迎头撞了个满怀。
“大冷天的,你不在殿内待着,又跑去哪里了?”赵弘瑀一把将他拉了进来,推到靠近铜炉的几案边坐下。
洛清影搓着冻得紫红的手,一边哈着气一边说道:“忽然下起这么大的雪,我去看看后院那株琼花树,别被冻坏了。”
“琼花树?”赵弘瑀一愣,“宫中还有琼花?我怎么不知道?”
“你平日里只顾忙着政务,眼中哪能看见这些花花草草?”洛清影笑着将他推开去,“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这段时间以来,我只能待着此处,闲来无事时便多去看了几眼。”
“你……”赵弘瑀顺势隔着几案在他对面坐下,“你说过琼花的事情,那不是你和清篱早年喜欢的女子……”
知道他是误会了,洛清影赶紧解释:“那年太后赐婚给兄长,兄长怕郡主多心,便连夜将太尉府中的琼花尽皆移去了明寂寺。后来郡主听闻此事,坚持将那些琼花都搬了回来。郡主说,她与兄长既为夫妻,便要接纳他的一切,想他所想,念他所念。如今,太尉府中遍植琼花,每每看到此树,就想起兄长与郡主之间的恩爱情深。今日是除夕,兄长戍守天雄,只留郡主一人守在京中,我又无法回府探望,只能借此琼花树遥寄对兄嫂亲人的惦念之情。”
“原来如此。”赵弘瑀闻言,感慨不已,“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没想到世间却真有这般鹣鲽情深的佳话。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齐重卿已经去了太尉府,说是陪郡主一同守夜。”
“嗯。”洛清影似是想到什么,面上的神色忽然黯淡下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虽然眼下分隔两地,可待兄长凯旋,他们便又能相守一处了。”
赵弘瑀察觉到他的变化,立刻猜到他定是想起了虞朝颜的事。毕竟去年此时,那人还身在燕安,与他许下白首之约。可今时今日,她却已经身在别处,与他人相拥而坐、共贺新春了。
“清影啊,有些事人力不可为,天意不可违,你……”赵弘瑀犹豫片刻,终是下定决心开口劝他。
“我早就想通了,你不必担心。”听出他话中的担忧,洛清影又笑着宽慰他道,“除夕乃是团圆日,可眼下我们却是七零八落。想到此处,不免令人神伤。不好还好你来了,我也不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赵弘瑀听他如此说,忍不住笑了几声:“我肯定是会来看你的啊!本来想着带元澍一同过来,可是那小子太吵,怕你心烦,我便一个人过来了。”
铜炉中炉火正旺,熏得整个大殿里暖融融的。洛清影终于从方才的彻骨寒冷中恢复过来,他饶有趣味地盯着赵弘瑀上下打量一番,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我也就算了。可你好歹是堂堂一国之君,除夕之夜竟也是形单影只,说出去都没有人信。”
赵弘瑀被这暖风熏着,亦是渐渐放松下来,无奈地耸着肩自嘲道:“人人都想做皇帝,琼楼玉宇、神霄绛阙,还有环肥燕瘦、千娇百媚的绝代佳人相伴,恨不能醉生梦死。可实际上呢?”
说着,他展开双臂,在洛清影面前晃了晃:“你看看我,还有谁能比我惨?”
“好啦!”洛清影欠起身来,伸手按下他的胳膊,“我们就不要再互相比谁更惨了。好歹是除夕,我让他们送些酒菜来,你我就当互相做个伴,团团圆圆过个节吧。”
“甚好!甚好!”赵弘瑀抚掌大笑,不等洛清影起身便立即站了起来,“你就别乱动了,我去叫人。”
不多时,侍婢们鱼贯而入,送上了几盘精致的菜肴,又送上一壶温酒。
赵弘瑀屏退众人,端起酒壶便给洛清影斟了满满一杯:“好久没与你这么痛快地喝酒了,今儿一定要尽兴!”
洛清影也不推却,端起玉卮振袖言道:“愿我大殷国运昌隆、国泰民安!”
“说得好!”赵弘瑀开怀大笑,随即仰首与他一同一饮而尽。
饮罢杯中酒,赵弘瑀望着洛清影忽然咯咯笑了几声:“你说,这场景是不是很像我当年去明寂寺寻你的那晚?那时我初登大宝时日不久,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等到抽出时间去寻你,已经到了年终。我记得那晚也下着雪,岐江边的官道都被大雪淹没,无迹可寻。若非靠着踏云骓识途,我怕是早就跌进江中去了。”
“还笑?”见他将这么危险的事只当趣事取乐,洛清影狠狠瞪了他一眼,“位居九五之尊,就该爱惜圣躬。不反省也就罢了,还拿来说笑……”
“好好好!我错了!”赵弘瑀一见他又要说教,立刻伸手又给他斟满酒,顺势举杯赔罪,“我的太傅大人,我知错了,下回绝不敢再犯!”
又一杯入腹,赵弘瑀只觉得肚中热乎乎的甚是暖和,不觉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不过幸好那日你答应了我的请求,回朝入仕。不然的话……我可真是撑不下来。”
洛清影淡淡一笑,轻轻摇头:“你不会撑不下来的。”
“为何?”赵弘瑀猛地睁开眼睛,盯着他问道。
洛清影想了想,从容言道:“你以庶子之身、微薄之力扳倒权势威盛的前太子赵弘嘉,一路行来,你忍常人所不能忍,几次危在旦夕却又转危为安。不论处在何种境遇,你绝不会轻言放弃,这便是你能够笑到最后的原因。只要你的信念一如往昔般坚定不移,你就一定能撑下去。”
赵弘瑀听着,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你就这么信我?”
“那是当然。”洛清影笑了起来,眼中竟有些戏谑之意,“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那倒不是。”赵弘瑀不好意思地收回眼神,“只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能如此看我,实在令我深感意外。”
洛清影立刻便明白他的话外之音。因为洛清篱、因为虞朝颜,自己与他之间闹了许多不痛快,隔阂越多,心思越窄。一度,这来之不易的交情变得岌岌可危。
然而时过境迁,面临内忧外患的困境,面对朝中对洛氏一族的反对,赵弘瑀的表现却足以体现他作为一国之主的睿智、冷静和果断。而另一方面,洛清影也真切地感受到,赵弘瑀虽然曾经闹过别扭、使过性子,可是在骨子里他依旧把自己当做最亲近的朋友,竭尽所能地保护自己。
想到这里,洛清影的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举起玉卮,面色沉稳:“能与你相识一场,实乃我一生之大幸。千言万语不足道,只以这酒代明我心。”
赵弘瑀激动不已,端起玉卮与他一饮而尽,而后兴奋地拍着大腿:“有你这句话,就算他李崇勋再来五十万大军我也不怕!”
“再加五十万?我看还是算了吧!”洛清影慌忙摆摆手,“你不怕我还怕呢!”
赵弘瑀嘿嘿笑了几声,继而又似想到什么,探着身子轻声问道:“话说起来,你还有件事一直没能履约呢!”
“何事?”洛清影想了想,继而恍然大悟,“你是说思远崖之约?”
“是啊。”赵弘瑀叹了口气,甚是无奈,“相识之初,你便允诺要陪我去明寂寺的思远崖上看日出。可事与愿违,多少次都错过了,也不知这一约定是否还能成行。”
见他忽然颓靡下来,洛清影抬手拍着他的手臂,信誓旦旦地说道:“待西卫和南秪的事情一落定,我便陪你去,如何?”
赵弘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继而仰天大笑:“好,一言为定!”
窗外落雪静谧,屋内暖风熏来,对酒畅饮,皆是身心爽快。
几杯酒下肚,又天上地下不着边际地聊了半宿,赵弘瑀越发没有睡意,越聊越是兴奋。
推杯碰盏间,一方帛书从他袖间掉落下来,正好落在洛清影面前。
“这是什么?”洛清影拾起帛书,疑惑地问道。
赵弘瑀本想伸手夺回来,可见他满面疑虑,便叹了口气坐了回去:“本不想扫你的兴,不过既是被你发现,你就看看吧。”
帛书上的字体十分熟悉,正是洛清篱的字迹。洛清影仔仔细细将它看完,微蹙眉头:“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今日一早送到的。”赵弘瑀伸手将帛书取回,整齐摊放在几案上,“清篱说得也有道理,可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本想明日再与你商议,结果……”
“无妨。反正也没什么事,正好可以斟酌一下。”洛清影说着,面上却沉了下去,完全不似方才的惬意。
赵弘瑀敲着几案,盯着他问道:“你怎么想?”
洛清影略一沉吟,皱着眉头缓缓言道:“兵法有曰,欲战,必先算其费,勿因粮于敌也。兵乃凶器,久则钝兵挫锐、诸侯生变。虽然你继位以来励精图治、奖励耕种、开垦荒田、振兴百工,可你轻徭薄赋,并没有从百姓手中横征暴敛。再加上前些年平定天雄叛乱拨付了大批军资粮饷,国帑不足已成事实。而如今我们又西、南两面同时拒敌,钱粮消耗甚巨。兄长对我们的弱点心知肚明,他亲赴天雄眼见为实,更加确信我们的粮饷并不充裕,无法支撑长久作战,所以才趁着年关军心动摇之际,多次派出飞骑骚扰敌军,并一举烧毁对方大部分军粮。他意在逼着李崇贵休战,可李崇贵只是撤军三百里而已,可见李崇勋的野心并未因这几次挫败而消失。只要他不下令停战,一旦开春就必定还会卷土重来。如此局面,再加上虞恪一直在南方掣肘,我们实在是捉襟见肘、难以久撑啊。”
“是啊。”赵弘瑀默默叹气,连连点头,“这段时日朝中对清篱的质疑少了许多,一方面是我扣押了洛氏的族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清篱捷报频传,连战连胜。可战场对垒,情势瞬息万变,哪有常胜不败的道理?一旦清篱有任何失误,只凭我押在京中的这些族人,那是万万堵不住攸攸之口的。一旦质疑的声音再起,我怕到时只会雪上加霜,一发不可收拾。”
听出他话里的犹豫不决,洛清影试探着问道:“所以你想和?”
赵弘瑀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只得为难地看着他:“清篱在信中说,这段时日他会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痛击李崇贵的大军。可是我们兵力悬殊过大,想要一举剿灭是难如登天。他劝我趁机向李崇勋修书,表明修好的诚意。李崇勋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若是我们给他一个台阶,再加上公主可以从中斡旋,或许他真的会停战。只要李崇勋退兵,虞恪自然也就会退了,那我们就能获得休养生息的绝佳时机。再过个三五年,等我们真正兵强马壮之时,便可以与他决一胜负。”
洛清影安静地听他说完,却始终一言不发。他盯着几案上那卷帛书,一动不动,似乎在仔细想着什么。
赵弘瑀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便伸手戳了戳他:“你在想什么?”
洛清影一惊,猛地回过神来,敛起神色犹疑着说道:“兄长在信中提到,到目前为止,章延泽仍然音讯全无,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是。”一提到章延泽,赵弘瑀又恨又恼,“这个章延泽也真是奇了怪了。你要说他降了西卫,我是死也不会信的。可他一个大活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想都不可思议。你是觉得……这件事另有玄机?”
“是不是玄机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李崇勋是在故意迷惑我们。”洛清影摇了摇头,“越是让我们看不清,我们的心里就越没有定数,就越想查清事情的真相。章延泽被俘,李崇贵立刻就放出风来,说他投降归顺了西卫。天雄军军心大乱,因为章延泽是他们的主将,最了解天雄的戍防,一旦他倒戈相向,引军来犯必定势如破竹。可事实上,章延泽却没了音信,根本就没有再出现过。”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投降。所谓投降,只不过是李崇贵使的诈,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扰乱我们的军心!”赵弘瑀亦是心中透彻,重重一拳捶在几案上,愤愤吼道。
“不仅如此,我总觉得他们还隐藏着更深的目的……”洛清影的心中隐隐不安,可他一时之间又理不出头绪,“你还记得我上次与你说过的话吗?”
“你指什么?”
“我说李崇勋倾巢而出,摆明就是要与我们殊死一战。”
“我记得。”赵弘瑀点点头,“后来我也仔细想过,觉得你所言不无道理,所以时刻不敢放松警惕,即使清篱连战告捷,我也不能安下心来。”
“既是倾国之战,必是做足了准备,绝不会遭此挫折便善罢甘休。”洛清影似是有了些成算,“我不认为你单方面修书与李崇勋可以令他打消念头、引军归朝。不过兄长所言倒是提醒了我,兄长已经将他的粮草付之一炬,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李崇勋本就是狂悖之徒,你一旦表示修好之意,反而会助长他的猖狂之心。他会觉得我们苦于久战、军疲民劳、走投无路、急于示弱。一旦他觉得时机已到,便会想着速战速决,再次举兵挥师东犯。”
“你的意思是?”赵弘瑀若有所思地抚着下巴,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让我修书与李崇勋,佯装请和。我越示弱,他就越会大意。待他东进,我便让清篱提前做好部署,与之一战。我们以逸待劳,他李崇贵则是骄兵必败。”
“是!”洛清影颔首表示赞同,“一日不重创李崇勋,我们的身边便一日如虎狼环伺。他既是有心来犯,我们便给他下一剂猛药。只要这五十万大军受了重击,短时日内他便再无力量与我挑衅。”
“好!说的好!”赵弘瑀如梦初醒,如暗夜羁旅之人,忽然发现了明灯,心中一团透亮,“卧榻之侧,岂容它人酣睡?既然这一战在所难免,那便抓住时机,狠下心来,将这等心腹大患早日剪除!”
“只不过如何歼灭他这五十万大军,还需要兄长定下详策。你需尽快将我们的计划告诉兄长,让他早定良谋。”
“嗯,想要以少胜多绝非易事,我还需与清篱详细商议。”赵弘瑀猛地一掌拍在几案上,信心大振,“事不宜迟,我这就给清篱写信。”
说完,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顺势坐下,取过笔墨便要动笔。刚一抬手,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说道:“我已经将胡之恒禁足在府中了。”
“哦?”洛清影一惊,忽然明白过来,“你怀疑他是虞恪的细作?”
“嗯。”赵弘瑀轻轻应了一声,却又叹了口气,“可我没有证据。我去亲自问过贵妃,是否受胡之恒教唆,但贵妃一口咬定与他无关。我始终觉得奇怪,思来想去,这一桩桩一件件,虽然看似与他无关,可实则却总有他的身影。我以前只觉得他是嫉妒你与清篱,所以处处与你们作对,如今再看,似乎又没有这么简单。我手中没有铁证,只好找个理由先命他闭门思过,令人严加看管,之后再说。”
洛清影闻言,面容隐隐有些僵硬,他走上前来,怅然言道:“他本是赵弘嘉的人,因为才干出众,你才不计较他的出身,将他拔擢为大理寺卿。虽然我不喜欢他的为人,可也不得不承认他处理政务的能力。我与他有些过节,所以不敢只凭臆测来断定他的身份。不过你既然已经有了打算,那便放手去做吧。他既是赵弘嘉的旧人,可以从前太子府的幕僚入手去查,或许能有些收获。”
“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赵弘瑀尴尬地笑了笑,“过去我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话,也做了些错事。以后,这些错我再不会犯了。”
洛清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继而笑着催促道:“事不宜迟,兄长还在等你的回信,快些写吧。”
收到书信之后,洛清篱虽然还有些担忧,但纵观全局,他亦是坦然肯定了赵弘瑀和洛清影的想法,决定配合赵弘瑀的求和大戏周密部署,一举消灭这五十万野心勃勃的贼寇,好让李崇勋再也无力向东挑衅。
赵弘瑀本还担心南秪这边会再生事端,可没想到虞昉却出乎他的预料,顺利鼓动起朝堂上大多数臣子,大有与虞恪分庭抗礼之势。既是后院起火,又有曹晖的二十万大军虎视眈眈坐镇东南,赵弘瑀料想他虞恪暂时是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了。只不过虞恪几十万大军尚未退去,神策军便也一日不能懈怠。
除夕一过,洛清篱又派出几支骁骑出城去,避实就虚,借助山形地势,神出鬼没,搅得李崇贵军中人心惶惶。然而事实却正如洛清影猜测那般,李崇贵虽然吃了亏,可东进之心却丝毫没有打消的迹象。斥候来报,这一个正月里,李崇勋什么都没干,只将全国上上下下搜了个底朝天,把所有能调配的粮饷全都给李崇贵送到了前线来。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洛清篱敲定了最终的战略,赵弘瑀便依着之前的计划给李崇勋送去了求和的国书,也算是缓兵之计,给洛清篱又争取到一些部署的时间。
可是天雄军中却在此时忽然冒出许多传言,说是李崇贵要任命章延泽为前锋大将,誓要一举夺下天雄关,并一路劫掠到大殷的王庭中来。
章延泽在天雄军中本就威望颇高,又熟知天雄军务和防备,一旦他率军来攻,守将们心里都有些发怵。
消息传来,朝中一时间亦是人心惶惶。且不说洛清篱自己的身家是否清白,只论他与章延泽的关系,便足以令人忧惧不安。朝中人心不稳、军前亦是各种流言甚嚣尘上,甚至已有人开始散播消息,说是洛清篱早就与章延泽定下了计划,之前的胜仗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好博取大殷君臣的信任。一旦春暖花开之时,他二人便会里应外合,将西卫的强兵悍将引入大殷之境。
赵弘瑀如坐针毡,心里如火烧一般焦躁。他明白,到了这个时候,漫天的谣言已经无法单以诏令制止。若是自己还如之前那般独断强势,只怕会更加激化群臣的异议。
军心不稳,又是事关生死的一场决战,赵弘瑀不敢轻易下令出击。可李崇贵的五十万大军又重新集结起来,试图再次叩关而入。眼看着事态已经火烧眉毛,赵弘瑀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中去。
无奈之下,洛清篱只能闭关坚守,号令三军一概不出。好在天雄关城高壁厚,李崇贵一时半刻也无法攻下城来。
本来已经赢得主动的战局又一次陷入了被动的僵局。
然而,赵弘瑀还未来得及想好对策,一个更为惊天的噩耗从天雄关传了回来。
洛清篱中了箭,箭矢上被淬了剧毒。毒素沁入脾肺,他又有旧伤在身,现下已经是病入膏肓、回天无力了。
赵弘瑀看完密报,心里猛地一空,似是被人狠狠戳了一个窟窿。他面色惨白地张着嘴,微微张阖几下,喉间发出一丝声响,却没能说出话来。欢招一个心惊,忙上前唤他,却见他站起身来,身子倾斜着晃了晃,忽然一头扎了下去。
一时间,朝堂上惊叫声此起彼伏、乱做一团。欢招顾不上其他,带着几名公公七手八脚抬起他就往中孚宫退去。崔迟亦是带着几名随行侍卫,紧紧跟在身后,一路护送赵弘瑀先回宫。
匆忙间,崔迟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猛地拽住。他一低头,正好见赵弘瑀挣扎着撑着一口气看向自己。
“陛下,您有何吩咐?”崔迟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
“快……”赵弘瑀努力抑制住胸口的喘息,断断续续地说道,“派人去告诉……告诉淮安侯……让他……让他……好好看住郡主……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赵弘瑀一边说着,手上越加用劲,直将指甲抠进崔迟的肌肤里。
“是!臣这就去!陛下放心!”崔迟使劲点点头,见赵弘瑀似乎安下心来,忙转身退了下去。
好容易将赵弘瑀抬回了中孚殿内,又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御榻上,欢招来不及喘口气,忙回头去寻,正好碰上一路气喘吁吁着急赶来的杜若。
“欢招公公,今日正好赶上我在宫中值守,方才听见骚乱,这便赶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欢招顾不上解释,直接将他推进殿来,连声催促:“杜御医!快快!你来了就好!陛下忽然晕倒了,你快给看看!”
皇帝晕倒自然是大事。杜若闻言,不敢再多言耽搁,直接跪在榻边,拿出脉枕便开始诊治。
“如何?”欢招抹着额头的汗珠小声询问。
杜若默默摇了摇头,十分凝重地叹了口气:“陛下操持国事,本就肝脾虚弱,这会儿忽然急火攻心,瘀滞之气全都堵在心口处了。”
“怎么会这样?!”欢招一跺脚,已是六神无主。
“公公,方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杜若抬头问道,“若是平常小事,陛下也不至于会变成这个样子。”
“唉!”事已至此,欢招也没必要瞒他,只伤心地答道,“太尉大人出事了……”
“太尉出事了?!”
杜若闻言,亦是大惊失色。洛清篱如今镇守天雄关,他若出事,一定与天雄战事息息相关。否则,赵弘瑀也不至于急怒之下昏迷不醒。
他转身走到几案边,快速写下药方交给欢招,叮嘱他赶紧派人去抓药。
交代完毕,他才回到御榻前,示意欢招解开赵弘瑀胸前厚重的衣衫,然后从药箱中取出一根细细的银针,循经取穴,扎入膻中穴,轻轻转捻。待听得赵弘瑀似乎吐出一口沉郁之气,他又取出一针如法炮制,轻轻扎入他的鸠尾穴中。
寝殿中寂静无声,只听得见赵弘瑀偶尔几声痛苦的呻吟。杜若满头是汗,一边捻转银针,一边仔细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直到看见他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杜若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杜若这边一切落定,欢招又忙不迭地命一旁的侍女轻轻替赵弘瑀除去外衫、鞋袜,将他严严实实地捂到锦被中去。
杜若退到一边,看着欢招忙好一切,这才上前低声问道:“公公,太尉到底怎么了?”
欢招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沉郁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事情的情况大致告诉了他。
“这?!”杜若吓得退了几步,面上瞬时间煞白一片,“那……郡主知道了吗?”
“唉!”欢招无奈地捶着手,“这消息已经漫天飞了,想瞒郡主亦是不能。陛下昏迷之前交代了崔迟,让他请淮安侯去照顾郡主,一定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杜若闻言,稍稍安下一些心来,可转念一想,一颗心又被悬了起来:“那太傅知道了吗?”
一听这话,欢招更是神伤,叹着气指了指窗外:“太傅只与陛下一墙之隔,他又怎么能不知道?”
“不好!”杜若咬牙一惊,“公公快派些人去看看太傅!他与太尉兄弟情深,闻此噩耗一定痛不欲生!”
欢招方才一心只想着赵弘瑀的安危,根本无暇他顾。如今被杜若一提醒,立刻回过神来。按照赵弘瑀与洛清影的关系,若是洛清影出了事,自己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好好好!奴才这就去安排!”
欢招连声应着,几乎一路小跑出了门去。
杜若虽然心急如焚,可赵弘瑀一刻不醒,他是绝不敢擅自离开的。
他与欢招皆是默默无言地守在榻边,仔细盯着赵弘瑀的动静,不敢有丝毫懈怠。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赵弘瑀闷着声哼了几下,终于有了苏醒的意象。
“陛下?”
杜若见赵弘瑀努力睁了几下眼睛,忙起身伏在他耳边轻轻唤了几声。
赵弘瑀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长长喘了几口气。
“快,把汤药端过来!”杜若一挥手,一旁候着的侍婢赶紧将煮好晾温的汤药递了过来。
“公公,麻烦你扶着陛下。”杜若看了欢招一眼,欢招立刻心领神会,跪在榻边从身后轻轻托住赵弘瑀,将他的上身稳稳托了起来。
待一盏药汤喝下去,赵弘瑀才终于回过神来。支离破碎的记忆逐渐重合,脑中嗡嗡响个不停。
“陛下,您可觉得好些?”杜若小声询问道。
“嗯。”赵弘瑀一手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一掀被子就要从榻上跳下来。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欢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从背后抱住,“您刚刚苏醒过来,哪里也去不得!”
赵弘瑀也不理他,使劲掐着他的手想要挣脱,怎奈浑身无力,竟丝毫动弹不得。
眼见要乱作一团,杜若赶紧上前一步将他拦下:“陛下若是担心郡主,则大可放心。崔迟将军已经派人将淮安侯送去太尉府,又带了几名御医过去,眼下郡主母子无忧。陛下若是担心太傅,也大可放心。欢招公公已经加派了人手过去看着他,绝不会出什么差池。”
赵弘瑀刚要开口,忽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压得喘不过气来。杜若上前,一边替他顺着气,一边小声劝道:“臣知道陛下心里焦急。可越是危及之时,越是需要陛下您来拿主意。您可千万要爱惜圣体啊!”
“清篱出了事,我怎能安心躺在这里……”赵弘瑀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咳之下,满面赤红,眼中噙满了泪水。
“奏报中只说太尉身中剧毒,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还有回寰。陛下……”杜若一心想要劝下他,只好说出这番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话来。
“哪里还有回寰?”赵弘瑀苦笑着打断了他,“军中艰苦,清篱去年又落下重伤未能痊愈,朕只怕是凶多吉少……何况,他一倒下,这好容易收拾起来的局面又要乱了……”
说完,他用力拍着杜若的手,凄切恳求道:“如今天雄有变,朕躺在这里亦是不能心安。朕自觉已经好了许多,现在要去看看太傅。你若不放心,便随朕同去,可好?”
杜若无法拒绝赵弘瑀眼中的恳切目光,也知眼下这个局面要让他静养纯属无稽之谈,便只能点头应道:“好,臣随陛下同去。但不管发生何事,陛下绝不可再动气。”
“好好!朕答应你。”赵弘瑀长叹着地舒了口气,转头吩咐欢招替自己更衣。
待穿戴完毕,赵弘瑀一脚迈出殿外,忍不住打了个趔趄。
细碎的雪粒又飘了起来,如同砂砾一般,打在脸上隐隐生疼。他顾不上许多,急匆匆地一路往琼琚殿走去。
一路快走,让刚刚从晕厥中苏醒过来的赵弘瑀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他一掌撑在宫门上,抬头望着门窗紧闭的琼琚殿大口喘着气。
殿门紧闭,听不见一丝动静。就连平日里在殿中侍奉的侍婢们都被撵了出来,兀自垂着头立在门外。
“这是怎么回事?”欢招叫来守卫的兵士大声问道,“不是让你们好生照看太傅的吗?你们怎么都在外面?”
守卫们面面相觑,为难地拱手请罪:“公公,太傅把一干人等都赶了出来,不让任何人进去……小的也是没有办法。”
“他一个人在里面?”赵弘瑀心下一惊,一把揪过守卫的衣襟。
“回陛下,太傅不让小的进去,小的实在不敢造次……”
守卫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弘瑀一脚踢开:“他要是出了事,你们的脑袋就都别要了!”
天子既怒,下面的守卫、宫婢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只一个个全都跪了下去,伏地求饶。
欢招察言观色,知道赵弘瑀看的心烦,便大声斥道:“都赶紧退下去!”
这边杜若亦是察觉不妙,立刻上前一步扶着赵弘瑀,躬着身子小声劝道:“请陛下息怒。”
赵弘瑀看了他一眼,随即抬脚往大殿门处走去。
“太傅,陛下来看您了,请您开门!”欢招跟在赵弘瑀身后,一边小跑一边高声大喊。
可一语既毕,殿中却没有回应。
赵弘瑀顿时慌了神,抬手使劲拍着厚重的门扇,声音也因为紧张而不住颤抖:“清影,清篱受了重伤,我这就下令让他回京养病。我会请最好的御医替他医治,他一定会没事的!你先出来,我们从长计议!”
赵弘瑀说完,等了片刻,依旧没有任何回音。只有方才砰砰的扣门声余音不散,在空阔的院落中隐隐震荡。
杜若一见,也着了慌,伸长了脖子跟着喊道:“太傅,您难道不相信下官的医术吗?下官就算拼了命也会救回太尉的!太傅!您说句话吧!”
欢招急得如同灶台上的蚂蚁,不安地搓着手请示:“陛下,太傅这不声不响的……可千万别是恼恨过度晕过去了……依奴才见,赶紧让崔将军带人来撞门吧!”
“好!”赵弘瑀刚刚苏醒,脑中完全不似平日清醒,百般叫门无人应,这让他完全失了心神,惊慌不定之下连连首肯,“快去叫崔迟来!”
欢招领了命,慌慌张张刚跑了几步,忽然听见殿内终于有了回应。
“陛下,臣无事!”
低哑的嗓音里透着无尽的凄清。
听见洛清影的声音虽是痛心,好在人还是安然无恙,赵弘瑀捂着心口舒了一口气,又连忙回道:“既是无事,你就开了门吧!我们坐下来好好商议!看看如何把清篱尽快接回来……”
“陛下!”洛清影断然唤了一声,继而又停顿了片刻,“兄长回不来了。您先回去吧,臣想一个人静一静。”
隔着厚重的门扇,赵弘瑀听见隐忍的泣涕声被重重压在胸口,直让他也跟着一起喘不过气来。
“不会的……你要信我。”赵弘瑀六神无主,情急之下拉住杜若的手冲里面高声喊道,“你不信我,总该相信杜若的医术啊!我这就让他去天雄!”
话音未毕,只听一声高唱由远及近:“陛下!天雄军报!”
欢招几步迎上前去,接过军报连滚带爬地呈到赵弘瑀手中。
赵弘瑀即刻展开帛书,睁大了眼睛迅速扫过一遍,却怔怔地没了动静。
“陛下?”杜若见状,暗觉大事不妙,忙轻声唤道,“陛下?臣这就准备一下,赶去天雄。”
赵弘瑀没有说话,双手重重垂了下去。他向前迈了一步,仰天而望,密密麻麻的冰渣从天而降,不知来处,亦看不见去处。落在身上,便倏然隐了去,不见半点踪迹。
过了半晌,赵弘瑀才缓缓开了口,喉间颤抖,声线喑哑:“你不必再去天雄了。”
杜若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他扑通一声跪下,大拜伏地,拖长了声音凄怆痛哭:“太尉!”
欢招怔怔地望着杜若,继而也回过神来,跟着他跪下叩首,泣不成声。
赵弘瑀转回身来,眼泛泪光,深沉地盯着殿门处,哽咽说道:“清影,清篱两日前已经辞世,你要节哀顺变。”
殿中之人明显停滞了呼吸。他没有说话,却听见一声脆响,似是烛台轰然倒地。
赵弘瑀一个激灵,忙要去扣门,忽然听得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
“兄长……兄长……”
一声一声,如同被利器划过心头,撕心裂肺。
赵弘瑀深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凉意瞬间浸透了五脏六腑。他转过身来,唤过崔迟,一字一句喑哑低沉,深深叩在每个人的心上:“你速速派出一支戍卫军,以朕的仪仗,亲自去天雄迎回太尉的尸身。朕要亲自扶灵,为清篱发丧。”
“是!”崔迟红着眼眶重重抱拳,捂着配剑笃笃而去。
待崔迟离去,赵弘瑀沉下气来,终是支撑不住,踉跄了几步。
“陛下小心!”欢招和杜若立即起身将他扶住。
“无妨,无妨。”赵弘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转身复又望着森严巍峨的殿门,闭上眼睛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不用想都知道,现下外面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可是他已然心力交瘁,不能想、也不愿去想。
他望着禁闭的殿门,久久伫立于前。听着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的恸哭,万般悲戚之意涌上心头。
静默了许久,他才张开嘶哑的嗓子,无力地倚在门上:“清影,我与你兄弟二人相识一场,乃是我一生之幸。清篱待我如亲弟,我亦视他如长兄。当年若没有他鼎力相助,凭我一己之力,我何以走到今日?如今清篱撒手人寰,只恨苍天无眼!我知道你心中悲痛难抑,可我亦如万箭穿心一般。我恨李崇勋、更恨自己。若非自己无用,怎么会让清篱亲赴前线?清篱若不去天雄,也不会好端端送了性命。”
说到此处,赵弘瑀体力不支,倚在门上重重咳了几声。杜若担心他极度悲愤之下会再晕厥过去,便上前轻轻将他托住。
赵弘瑀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宽心,又接着说道:“清影,清篱是为国尽忠而死,他死得其所。他生前最担忧的便是天雄的战事,如今他一走,你若再出些什么意外,岂不是要让他寒心?我不求你立刻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未尽的遗愿,我只求你不要悲极伤身。待你养好身体、重新振奋起精神,我们一起将李崇勋的军队赶出大殷,以慰清篱的在天之灵,你说好不好?”
洛清影在门内默默听着赵弘瑀从外面传来的话语,心中如刀绞一般,痛深之时竟已无法言语。
当从小公公口中得知洛清篱身中剧毒,奄奄一息时,他便为数日来的心神不安找到了原因。
自己的身世被揭穿、章延泽被污蔑投敌,这一切的阴谋全是冲着洛清篱而来。可笑自己竟完全没有看透,还傻傻地替赵弘瑀想出计策,拦下一切阻挡洛清篱领军天雄的反对意见,无异于直接将他推上了绝路。
他将自己锁起来,除了因为悲痛欲绝,更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愧疚,无颜再见天日,无颜再见洛氏的任何人。
直到第二封军报呈至御前,听到杜若和欢招痛彻心扉的哭喊声一阵阵袭来,他终于明白,最残酷的事实以鲜血淋漓的姿态摆在眼前——洛清篱再也回不来了。
他惊慌失措,如同小时候犯了错一样,蜷缩一团,将自己隐藏在最深重的阴影里。眼底的泪水来不及往外流,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幻像一般光怪陆离。
他小心翼翼地怀揣着侥幸,期待着能如小时候那般,自己犯了错,不论藏在何处,最后总是会被洛清篱揪出来狠骂一通。骂也好,罚也好,只要洛清篱还能再活着回来,什么样的责难自己都甘之如饴。
然而赵弘瑀的声音远远飘了进来,如同一记重锤,将他从一个噩梦中敲醒,继而跌入了更为残酷的现实中去。
他无法说出话来,只听得外面叩门的声音越来越重,嘈杂中带着惊慌。
“你们都走吧!”洛清影撑着一口气撕声说道,“若不是为了救我,兄长不会饱受责难;若不是我献出计策,兄长也不会亲自去到天雄。兄长之死,我难辞其咎、我无颜再见任何人!”
知道他又陷入了自责的深渊,赵弘瑀又高声劝道:“清篱身为太尉,国之有难,不论是不是与你有关,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挂帅亲征,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总把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出了这样的事情,绝非我们任何人所愿,可事已至此,再伤心也是于事无补。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快将清篱接回来,好生安葬,你我勠力同心、共逐敌寇、为清篱报仇!”
“是啊,陛下说的对,太傅您就出来吧!”杜若俨然哭成泪人一般,“太尉对下官有再生之恩,下官就是拼了命也会为太尉报仇的!下官不能领军,可杀敌总还是行的!下官一定去天雄,能杀一个是一个,绝不会让太尉白死!”
敲了半日,门内却依旧没有反应。欢招心急如焚:“陛下,实在不行的话,还是让崔将军他们来撞门吧?”
赵弘瑀停下手来,静静听着屋内的动静,待确认洛清影安然无恙,便安下心来。
他转首看了欢招一眼,又垂下了眼眸,淡淡说道:“不必了。这道门就是他给自己设下的心结,若是他自己拆解不开,就算我们把门撞开,把这宫殿拆了,他依旧走不出来。”
“可是……”欢招依旧十分不安,“若是太傅憋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赵弘瑀回首看着殿门,苍凉的面容下透着异常的坚毅:“不会的。朕了解他,越是这样的时候他反而会越坚强。朕相信他,一定会安然度过这个劫难。”
说完,他挥手示意欢招:“去,把宫门关上,只留你与杜若在内。”
欢招犹豫地瞄了杜若一眼,见他亦是不知所以,便应了一声,匆匆下去遣走众人,又将宫门重重阖上。
细雪下了半日,将本已清扫干净的地面又重新覆在一片素净之下。
赵弘瑀抬首望了望天,阴云遮天,寒鸦伶仃。
他下定了主意,裹着厚重的狐裘后退了几步,直至殿前的空地中央。
“清影,你若非说你有错,我不做置喙。”赵弘瑀用尽了全身气力,努力将所有的字都清晰地传入洛清影的耳中,“细想起来,我的错比你更重。作为君主,我上不能承继祖宗基业,下不能保护自己的臣子!我不能荡除贼寇、护佑子民,是我无能!清篱之死,我亦难辞其咎。你不出来,我愿陪你一起受罚!”
一语既毕,赵弘瑀高高扬起额头,重重跪了下去。
欢招和杜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随即惊叫出声,仓皇上前跪在他的身边,连声求道:“陛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陛下,您快起来!”
岂料赵弘瑀铁下心来,死活不愿起身。
“陛下,您是君,世上哪有君跪臣的道理?”杜若心慌意乱地拉着赵弘瑀的手急切劝道,“您这样会令太傅不安,更会令太尉的英灵不安啊!”
赵弘瑀扯着嘴角笑了笑:“朕是君,他是臣,自然跪不得。可当年,朕曾经拜清影为师,虽然日久,但誓言仍在。徒儿拜师父,你说跪得还是跪不得?”
“可是……”杜若仍觉得不妥,还想再劝,又被赵弘瑀拦住。
“清篱对朕恩重如山,待朕如同胞兄弟。朕也视他如兄长一般,弟弟跪哥哥,你说跪得还是跪不得?”
杜若望着他萧索的神情,再忆起往日种种,一行热泪不禁又涌了出来:“好!那臣陪陛下一起!”
“奴才也一起……”欢招说着,伏在赵弘瑀脚边,忍不住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赵弘瑀只默默点点头,继而仰首看去。
忽然间,他想起了那一年,竟是如此相似的场景。
那时,赵弘瑀为了逼洛清篱归顺到自己麾下,设计害他得罪了赵弘嘉,先帝一怒之下差点伤及他的性命。洛清影得知此事,第一次与自己翻脸,他无法忍受背叛和利用,失望之下回了明寂寺去。
赵弘瑀自知理亏,无颜再面对他。直到自己被先帝赐婚,他才借着这个由头亲自上了明寂寺,以求得到他的原谅。
那一日也是漫天大雪,狂风啸过、松涛阵阵,漫山遍野皆是银装素裹、云雾蒸腾。山风裹着雪粒,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疼。
洛清影不愿见他,他便跪在门外。
他说:“你不愿回去,其实也好。这样你就不用面对无尽的背叛和伤害了。”
那时,他于天地之间跪着,直面自己的真心。只要远离朝堂,就可以远离一切伤害。
这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之言。
如今,赵弘瑀却也再也看不清楚,自己让洛清影回来,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纷纷扰扰,恍恍惚惚,过往的一点一滴倏然从眼前闪过。
洛清篱告诉他,为人君者,当以社稷宗庙、黎民百姓为己任。
洛清影告诉他,草木炎凉,世事苍茫,前途未卜,却还是要一起走下去。
赵弘瑀捂着心口,即使赵元辅走的时候他也没有这种感觉。那不是单纯的悲痛,而是一种回天无力的挫败感。
仿佛自己一直以来努力撑着的东西,一夜之间全都坍塌成了碎片。
赵弘瑀木然地跪着,忽然间很想去看一眼初春时节、冰雪消融的岐江。
云来浪去,江头潮已平。
赵弘瑀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完全不记得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记得在梦里,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年少气盛的煜王,被先帝勒令去拜洛清篱为师,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不情不愿地与洛清影一起在殿前司中辛苦地清点军械。他实在累得不行,摔下手中的活便要去找洛清篱理论,却被章延泽挡在门外,死活也进不去。
不知怎的,殿前司忽然成了一片火海,浓烟遮天蔽日。他想喊洛清篱快些逃出来,可任凭叫的声嘶力竭,却无人回应。
他心如火燎,出了一头的汗,猛地大喊一声,直直从榻上坐了起来。
“陛下,您终于醒了。”杜若如释重负,在他身后塞上几个软垫,让他倚在上面。
赵弘瑀抹着满头的汗水,只觉得颈间和后心黏腻一片。
杜若抬手在他额间试了试,如释重负:“高热已退,陛下无恙。”
赵弘瑀被这湿凉的感觉折腾的浑身不舒服,有气无力地问着杜若:“朕怎么在这?”
杜若喜极而泣:“陛下跪在雪中受了寒气,一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还不断说着胡话。臣都快吓死了,幸好上天眷顾,陛下终于转危为安。真是谢天谢地!”
“谢什么天地?”赵弘瑀难耐地扯了扯衣领,“该谢的是你的医术。”
杜若仓皇叩谢,然后从欢招手中接过一只盛满温水的碧玉杯,递到他的嘴边。
赵弘瑀刚刚退热,嘴角边干的裂出血纹。他仰首将杯中水咕咚饮尽,忽然又紧张地抓住杜若的手:“清影呢?”
杜若点头示意他宽心:“陛下放心,太傅无恙。陛下一倒,吓得太傅也出了殿来。他怕自己在这里碍事,一直守在外间等您醒来。”
“朕去看看他。”赵弘瑀把碧玉杯塞给欢招,一掀锦被又要走人。
杜若手快,一把将他摁住:“陛下刚刚才退了热,不能再折腾了。您方才出了许多汗,里衣和被褥全都湿了。让欢招公公先替您换上干净被褥和衣衫,然后再请太傅过来吧。”
“不行,事不宜迟……”赵弘瑀一意孤行,被杜若直接推了回去。
“陛下请恕臣大不敬之罪!”杜若一反常态地冷下脸来,“陛下好容易恢复了些,可不能再胡来!危机在前,陛下若是昏迷不醒,那前线的战事交给谁?大殷的社稷交给谁?何况太傅已经等了许久,不在乎再多等一时半刻了。”
赵弘瑀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好默默点头,任由欢招带人进来收拾。
待一定妥当,杜若悄然退了出去,将洛清影请了进来。
洛清影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不堪,声音比方才更加沙哑。他进来之后,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哀声乞求:“陛下,臣想亲自去天雄接兄长回来,请陛下恩准。”
赵弘瑀换好里衣,整个人清爽了许多。他坐在榻边,忙起身拉他起来:“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陛下若是不答应,臣便长跪不起。”洛清影抬头恳切地求着他,死活也不愿起身。
赵弘瑀无奈,只得顺势在他身边坐下:“你若不起来,我便陪你在这地上待着。”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欢招一见这阵势,连忙上前劝解,“太傅啊,陛下高热初退,可真是再禁不得任何折腾了。”
洛清影看着赵弘瑀耸肩摊手的模样,再一听欢招如此言说,一时无计可施,只好扶着赵弘瑀起身来,将他送回御榻上,侍奉他坐好,替他掩好被角。
赵弘瑀见他不吭声,知道他定是有些话不好在人前说,便回首吩咐欢招:“你们先出去吧,朕与太傅单独聊一聊。”
欢招虽然很不放心,可又一想反正洛清影也不是什么不知轻重的人,便奉了命默默退了出去。
四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赵弘瑀抬手示意他在榻边坐下,语重心长地看着他:“我又如何不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清篱于你而言,是兄长、是亲人,更是舍身救你的恩人。如今他遭此不测,你定是心如刀绞。可痛定思痛,前面还有无数的艰难险阻在等着我们,若是这个时候一蹶不振,我们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洛清影哽咽几声,喉间隐隐颤抖:“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兄长离去,对我而言如同天崩地裂,我实在无法再去想其他的事情。如今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亲自去接他回家……”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哀思,断了言语撇过头去。
赵弘瑀明白此时直接劝阻实在是过于残忍,可是权衡之下,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洛清影去天雄。
眼见赵弘瑀不置可否,洛清影有些着急。他慌忙起身又跪了下去,一头重重磕在地上:“我虽然不是兄长骨肉同胞,可他待我比亲兄弟更甚。如今他身死疆场、马革裹尸,我必须要亲自去天雄,为他的魂魄引路,带他回家!”
“你快起来!有话我们好生商量!”赵弘瑀想要起身起扶他,却被他摁住。
“你若不答应,便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你若逼我答应,亦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见自己完全说不通他,赵弘瑀心急之下高声一喝。洛清影反应不及,只得错愕着僵在原处。
赵弘瑀喊得太紧,胸前憋了气,忍不住又急急咳了起来,直涨得面红耳赤,呼吸不稳。
洛清影吓了一跳,忙起身来抚着他的脊背替他顺气。
待咳声渐渐止住,赵弘瑀一把抓住他的手,面色憋得紫红,咬着牙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道:“清篱是为国赴难……他是英雄……若不能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的夙愿,我不配为人君,你也不配为他的兄弟!你若坚持,我不拦你。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一走,朝中大局何人帮我来撑?你好好想想,若今日遇难的是你,清篱会怎么做?你不能再辜负他了啊!”
洛清影愣怔地看着他,手心紧紧攥在一处,身上失了力气,一动不能动。若不是眼泪无法抑制地肆意翻涌,赵弘瑀竟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还有呼吸。
“我承认,现在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局。可你还记得除夕那夜说过的话吗?你说我不论处于何种境地,都不会轻言放弃,所以不论何种困局,都能撑下去。”见他的态度似乎松动了一些,赵弘瑀又缓和了语气,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循循劝道,“可你只说对了一半。我能撑下去,除了绝不言弃,更是因为一直以来有你默默支持我。清篱一走,战局必将大变。这样乱糟糟的局势,我纵使再有信心,也已是焦头烂额。说实话,我已经筋疲力尽,若是你再颓靡不振,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何时?这么想来,倒不如那时你我不曾相遇,你在你的明寂寺中诵经念佛,我在我的煜王府中逍遥快活。什么宗庙社稷、什么为民立命,跟我有什么关系?”
洛清影静静望着他,听着他言语间的无奈失落、自暴自弃,心中更是如刀剜剑剖。
一路行来,九死一生,刀光剑影之下窃得一息,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大好局面,却突遭横祸,令他万念俱灰。
赵弘瑀说的话正是他方才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是那时自己没有坚持己见、固执地追随赵弘瑀,洛清篱也不必跟着自己一同涉险,更不会有今日的命丧黄泉。
可赵弘瑀的话却又令他不得不扪心自问,若是此时真的放弃了,之前所有的努力,甚至包括洛清篱的死,岂不都变得毫无意义?
想到此处,洛清影心中有了决断。他张了张嘴,试图开口,可憋得久了,竟只发出一声破碎之音。
洛清影抬起头来,迎上赵弘瑀关切的眼神。他又努力提起气来,喉间滑了几下,才干哑地说道:“我听你的。”
见他终于想明白了,赵弘瑀心中的千金重石卸了下来:“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洛清影!洛清篱有你这样兄弟,他足以瞑目了!”
洛清影低下头去,沉默着没有说话。
赵弘瑀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痕,又凑近前来轻声说道:“郡主那边你尽可放心。齐重卿已经过去了,我又派了几个御医去随时照顾着。我绝不允许清篱的骨血再出意外。”
听闻此言,洛清影眉心一动,眼眶又忍不住红了起来:“多谢。我想回太尉府探望郡主。”
“你……还是别去了吧。”赵弘瑀犹豫着拒绝了他,“齐重卿派人来报,说是郡主惊闻噩耗失了神智。御医们好容易才将她安定下来,若是你此时回去,郡主见到你,不知又该肝肠寸断成何种样子。待她的情绪稳定一些,我会让人送你回去,你说可好?”
得知郡主暂时无恙,又听赵弘瑀分析的在理,洛清影只得点头同意。
见他失魂落魄,赵弘瑀心中不忍,想了想又抚着他的肩头安慰道:“崔迟已经带人去了天雄,虽然我不能让你去,可我答应你,等清篱的灵柩回到燕安,我会与你一起去城外亲自迎他。”
洛清影泣不成声,只能使劲点着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弘瑀明白他心中的痛苦。失去至亲的哀情,他自己也曾尝过。那是外人无法用言语平复的凄凉和绝望。
曾经活生生的人,前一刻还与自己谈笑风生,后一刻便化作棺中枯骨。从此生死两茫茫,上天入地不得见。死亡所带走的并不仅仅是洛清篱这个人,而是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而对于洛清影来说,这些记忆铸成了他这三十年中最重要的部分。一旦被抽空,人生也变得荒芜。
赵弘瑀知道此时不能再逼迫他做任何事,便又重重叹息一声:“宫中有禁令,除非天子驾崩,宫里不可以设祭。你如今有家不能回,我会吩咐下去,让他们替你在琼琚殿中为清篱设灵,供你祭奠。你心情不好,就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随时让人来找我。”
“多谢。”洛清影终于冷静了一些。对赵弘瑀悉心周到的安排,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只能不住地点头。
赵弘瑀安心地拍拍他,作势便要起身来。
“你要做什么?”洛清影立刻将他扶住,见他面色青白,不禁担心地问道。
“我不能再躺着了。”赵弘瑀忧心忡忡,“外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我要立刻召集群臣,商讨下一步的计策。”
洛清影没有顺着他的话接着说下去,而是忽然转了话头:“天雄军如今是谁在统领?”
赵弘瑀愣了一下,见他眼神甚是急切,便低声答道:“军报是夏耒送进京城的。现在夏耒暂时接管了清篱的一切权力,朝廷没有新的旨意之前,他会严防死守,绝不让李崇贵踏入天雄一步。”
“一味退守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为今之计还需立刻择一主将,继续实施我们原定的计划。”
洛清影一边思索一边说着,一抬头看见赵弘瑀正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洛清影不解的问道。
赵弘瑀欣慰着笑了几声,轻轻摇头:“没什么。只不过见你这般沉着冷静,我终于能放心了。”
这寥寥数语,却潜藏着无尽的情绪。洛清影明白他的忧虑,低声言道:“我不能辜负兄长,也不能辜负你。”
赵弘瑀欣喜不已,可又念及他重孝在身,便沉静下来一脸肃穆地看着他:“有你这句话,李崇勋必败无疑!那你说,如今可派谁去天雄接替清篱?”
洛清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不能直说?”赵弘瑀看不懂他面上的表情,甚是疑惑。
洛清影顿默片刻,似是下定了主意。他抬起头来,眼中饱含坚毅之情,声音不大,却令赵弘瑀心中一震。
“我去。”
“你去?!”赵弘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连摇头,“你不是答应我一切听我安排吗?天雄之地,处处危机。虽然我方才也说要为清篱报仇,可这是一盘大局,必须步步仔细推敲。我能理解你为清篱复仇的急切心情,但绝不能意气用事……”
“我没有意气用事,也不是公报私仇,这是我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洛清影毅然打断了他,神色沉静,“揭穿我的身世,污蔑章延泽倒戈,如今又害死兄长,虽然这一切的最终目的都是要摧毁我大殷的基业,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皆如漫天巨网,在我身边撒开。章延泽的事情必须弄清楚、兄长的死因也必须查明白,我相信,只要将这层黑幕揭去,李崇勋的阴谋就一定会大白于天下。虽然陆骞是我生父,可是我长于太尉府,亦是老太尉洛骁的儿子,是太尉洛清篱的兄弟。兄长死的不明不白,我虽然无力洗刷陆氏的冤屈,却不能眼见着洛氏一门忠烈再被人污蔑!将门无弱子,既是武将之后,逢此国难,我便要接过父兄手中的旗帜,驱逐敌寇,不流尽最后一滴血决不罢休!”
“可是……”赵弘瑀想了想,依旧觉得不妥。
“陛下!”洛清影退了几步,拱手再拜,“我并非以朋友的身份求你,而是以臣子之身向你请战。我知道你担心我会因为兄长的事情而感情用事,虽然我恨不得将李崇勋碎尸万段,可我还没有糊涂,国仇家恨,孰轻孰重我有分寸。我从未直接领过兵,然而却并非毫无对阵沙场的经验。当年你随兄长平叛天雄,我亦随你一同出征,后来漠凤集结重兵、屯兵边境,我亦与兄长单枪匹马闯过剑阵。对于天雄的情况,我自认比其他将领都要熟悉。何况那殊死一战的策略也是我与你一同定下的,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更为透彻。身为武将之后,我绝不敢毁了父兄的一世英名,若心中没有胜算,我也不敢贸然请命!”
赵弘瑀无言以对。
洛清影并不是义愤之下做出的冲动决定,而是纵览全局、权衡再三之后选出的最佳方案。
虽然赵弘瑀不得不认可他的说法,可再一想及他眼下的困境,又犹豫着否定了他的提议:“你所言虽有道理,可是……陆骞只有你这么一点骨血,清篱又为国捐躯,洛氏一门也需要你来撑着……我不能眼睁睁再让你去犯险。你若是再出了差池,我又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国之不存,又何以存一家之瓦?!”洛清影下定了狠心,没有丝毫动摇之意。
赵弘瑀从未见过他如此坚持,左思右想仍是难下决断:“可是……你身份特殊,朝臣们又怎能同意让你去?”
洛清影见他如此为难,也明白他是在担心什么,便不再似先前那般强硬,缓和下来平心静气地劝道:“夏耒他们现在仍在天雄死战不退。他们与兄长共事多年,是同生共死、浴血同袍的兄弟。我想,他们一定也是义愤填膺、一心只想为兄长报仇雪恨。放眼朝堂,你派任何人去接替兄长,一旦处理不善,都有可能与这些将领们心生嫌隙。敌寇未除,若再生出内讧,大局危矣。我是兄长的兄弟,与这些禁军将领们也有些交情,我与他们同仇敌忾、心意相通,恐怕此时也只有我的话才能让他们听进去。” 归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