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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青青子衿 难窥真心
赵弘瑀生生在书房闷了一夜没有动静。欢招心里放心不下,只好每隔一个时辰便蹑手蹑脚走过去趴在门框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翌日一早,赵弘瑀顶着熬得通红的眼眶推开房门,一声不吭地由欢招伺候着换了朝服,又匆匆上朝去了。
出门之时,赵弘瑀转头问道:“东西呢?”
欢招会意,转身从身后侍女手上取过一方淡青色锦帕递了过来。
赵弘瑀将锦帕收进怀里,钻进马车。
早朝之上,崑帝言及曹晖奏折,说是西卫近日多有异状,漠凤似乎暗中集结了兵马,有陈兵天雄边境的意图。
崑帝询问对策,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能有良策,崑帝长吁短叹、失望至极。
他环顾四周,一眼瞥见赵弘嘉,顺口问道:“太子啊,你有什么想法?”
赵弘嘉上前一步朗声答道:“启禀父皇,目下漠凤并无直接的行动。儿臣认为应该让曹晖将军多派出斥候暗中详探虚实,一旦西卫军有任何异常动向,我们也不至于仓促应战、被动之至。”
崑帝一边思忖,一边无奈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赵弘嘉见他没有异议,又继续说道:“父皇,儿臣认为除了加紧边防布守以外,京师的军队调配也应及时跟进,后方稳固,前方军心才可稳定。”
“哦?”崑帝听出赵弘嘉的话外之音,“如何做到后方稳固?”
赵弘嘉俯首答道:“父皇,前殿前司都指挥使洛骁老太尉刚刚去世,西卫漠凤便有如此不安分的举动,这其中的端倪可见一二。想我大殷朝眼下武将首位悬而未决,外人看来定会认为朝廷人才凋敝、青黄不接、有机可趁。解外患需先定内忧,若此时能有一德才兼备之主帅坐镇京师,稳定军心,安定民心,那么西卫便会觉得无机可趁,自己就会退了。”
崑帝抚着胡须沉思片刻:“太子所言不无道理。值此多事之秋,朝中文武官员皆是群臣无首,乱作一团。丞相、太尉之职久悬不定确非朝廷之福啊。既然如此,那你们可有推荐的人选?”
崑帝说完,赵弘嘉便默默地退了几步。一名吏部官员随即站了出来,向崑帝拱手道:“陛下,臣认为都虞候洛清篱乃是接任洛老太尉的不二人选。洛大人在军中素来威望颇高,又曾为平定天雄危局立下汗马功劳。论家世、资历,朝廷上下无人能出其右。”
一语既出,朝臣纷纷附和称是。
崑帝不置可否,转首打量了洛清篱一番:“清篱,你自己怎么想?”
洛清篱大方地站了出来,躬身俯首:“臣听凭陛下圣意。”
崑帝一愣:“清篱啊,这满朝文武都举荐你,你自己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洛清篱坦然说道:“臣一心只想着为朝廷、为陛下办事。其他的事情,臣相信陛下自然会为臣酌情考虑的。”
“好你个洛清篱,真是像极了你父亲啊。”崑帝似是满意地点点头,“太尉一职关系重大,朕会好好考虑,列为大臣如果有什么想法,也尽管来告诉朕。”
“是。”大臣们纷纷应承。
崑帝站起身,程丘见状一步上前将他搀住,护着他走下御阶,出了大殿。
朝会已散,大臣们恭送完崑帝,鱼贯退了出来。
赵弘瑀走在一边,边走边打喷嚏。
赵弘嘉斜眼看了看,晃悠悠地走过来,似笑非笑:“天气寒凉,你要注意一些,可别又病倒了,惹父皇担心。你这准新郎官要养好了身子,等着娶王妃过门呢。”
“谢太子殿下关心。”赵弘瑀掏出苏帕,擦了擦鼻子,瞬间眼泪鼻涕横流。
“看你这样子,早些回府去吧。”赵弘嘉有些嫌弃地往后退了退。
赵弘瑀连连点头,一边擦着鼻涕,一边往宫门外走去。
赵弘嘉站在他身后,一脸得意,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洛清篱已经暗暗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夜色降临,洛清篱安顿好一切,身着便服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门外早已有人牵来马匹候着,洛清篱一跃上马,然后便在夜幕掩护之下迅速狂奔出去。
“殿下到了?”进了章府,见到章延泽,洛清篱不禁加快了脚步。
“来了,正等着大人呢。”
洛清篱走进内室,赵弘瑀闻声立刻迎了上来。
“早朝之时见殿下拿出那方素帕,便知今日有约。府中事务繁杂,一时脱不开身,还望殿下见谅。”洛清篱略有歉意地拱了拱手。
“无妨。”赵弘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听章延泽说清影回了明寂寺,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由你亲自照看,真是辛苦你了。”
“什么素帕?”章延泽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
洛清篱与赵弘瑀相视而笑,见章延泽一脸茫然,便解释道:“我之前与殿下约好,若是有事需约在你府中见面,上朝之时便带上淡青色素帕,以此为信。”
“原来如此啊。”章延泽恍然大悟。
洛清篱转过脸去又接着问道:“殿下约臣来此,是何要事?”
赵弘瑀收了笑意,压低了声音:“今日有两件事要与你相商。一是父皇将匡筠之女许配与本王,这事想必你已经听到了风声。二是舅舅已经准备辞去虎贲将军之职,不日便将奏请父皇。”
洛清篱微微皱眉,略有迟疑:“殿下的婚事臣已经听说了。匡筠乃是下一任丞相的人选,又与太子一党渊源颇深,殿下果然考虑清楚了?”
“嗯。”赵弘瑀笃定地点点头,“父皇既然执意不让本王继承大统,又知本王那个兄长心思狭隘,便想以此为本王谋个后路,拉近本王与太子的关系。这样也好,太子可以名正言顺安插个人在本王身边,监视本王一举一动,了了他的心思。既然父皇、太子各有所求,本王便遂了他们的心愿。”
洛清篱听他如此平静地说完此话,心中不禁有些震惊。
“可这说到底是殿下的终身大事……”章延泽有些不甘,“竟然就这么被人利用了,成了斗争的筹码……”
赵弘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本王自身就是个棋子,这些事又何足挂齿?”
说完,他看向洛清篱,目光越发深沉:“这件事本王已经有了决定。本王只是担心婚后府中多了耳目,与你的联系怕是要更加小心了。不过也无妨,总会有办法。本王今日来,主要想和你敲定下一任虎贲将军的人选。相比那个荒诞可笑的婚事,军中权力的安全更迭才是本王最关心的。”
洛清篱有些疑惑:“侯爷何以突然要辞去虎贲将军一职?”
赵弘瑀看了他一眼,微微叹息:“父皇明里不说,暗中已有戒心。舅舅年事已高,对军中之事也早已力不从心,硬占着这个位子并非长久之计。既如此,不如主动请辞,彻底断了本王与军中的关系,省得让父皇以为本王死抱着最后一根稻草不撒手,徒增反感。舅舅本有侯爵在身,辞官以后少了军中事务烦心,反而可以安心养病。本王担心的是这继任之人选,所以特来与你相商。”
洛清篱立即便明白了他意思:“虎贲将军本就隶属殿前司,只不过侯爷身份特殊,又直接受命于陛下,所以才显得地位崇高。这个职位虽然本身官职不高,但却极其重要。他负责陛下及皇宫大内的安全,直接接触陛下,非是陛下极信任之人不可。不知殿下意属何人?”
赵弘瑀没说话,转而看向章延泽。
章延泽一愣,然后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道:“我?”
赵弘瑀十分认真地点点头:“除了你,本王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章延泽转过脸盯着洛清篱,见他亦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
片刻之后,洛清篱赞同着说道:“延泽继任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只有太子彻底相信臣,他才有这个可能接任此位。”
“你可有把握?”赵弘瑀紧追着问道。
洛清篱犹豫地摇了摇头:“没有完全把握。太子疑心太重,臣目前的态度不可转变太大,否则反而会引起他的猜疑。虽然他有意要提拔臣,可若是将殿前司重要的职位悉数交于臣,怕是他还有顾虑。”
“既然这样,那这定音之锤便交给本王。”赵弘瑀沉思片刻说道,“舅舅会在奏折里提出继任的人选,他选择的自然会是他身边的那些人。既是他的人,太子定然会反对。为了争夺这一戍卫京畿的重要职位,太子必定要推出自己的人选。”
“殿下的意思是要臣在这段时间内争取到太子完全的信任?”洛清篱试探着问道。
赵弘瑀肯定道:“是。待舅舅辞任的消息传遍朝中,他便会找个理由出城去祭拜母妃,天晚方归……”
洛清篱眉心一动:“殿下是要臣将侯爷拦在城外?”
赵弘瑀点点头:“你一定不可将他放进城中。”
洛清篱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章延泽担忧着插了话:“宵禁之后城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出入。大人这么做虽然合情合理,但是侯爷年事已高,如今又已是寒冬,臣只怕侯爷的身体吃不消啊。”
赵弘瑀闻言,重重叹了口气:“不如此,无以说服太子。”
洛清篱明白他的苦衷,思忖片刻开口说道:“臣并非锦心绣口之人,若是急于向太子誓忠,他反而疑心。延泽是臣的人,他的行为就代表了臣的意思。延泽依照规矩行事,不对侯爷放行,虽不近人情,但无可厚非。太子是聪明人,自然明这其中的玄机。只不过辛苦侯爷了。”
赵弘瑀虽有些愧疚,却依旧坚毅无比:“舅舅是明事理的人,本王事前也会做好准备,好让他老人家不会冻着。你就放心去做吧。”
“是。”洛清篱答道。
赵弘瑀感激地略一颔首,三人又坐下来仔仔细细做了具体的部署,一直到后半夜才各自散去。
不出几日,齐重卿请辞的奏折果然递了上去。崑帝礼节性地挽留了几次,见齐重卿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坚持。
一时间,朝中几处要职闲置了出来。齐重卿虽有推荐人选,但崑帝以资历尚浅为由拒绝了他。
崑帝下旨,让群臣建言献策,推举人选。
朝中大臣纷纷看向太子,如今太子风头正强,谁不想以他马首是瞻?可太子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发一言,弄的群臣手足无措,不知该偏向何人。
戍卫军不可一日无人管理。说到底,戍卫军本也就是殿前司内的一支禁军而已,所以崑帝便让洛清篱着人暂时代为管理戍卫军的事务,待人选定下来再做调整。
正在此时,无官一身轻的齐重卿去皇陵祭拜惠妃,临近夜半才回得京城。齐重卿几番叫门,守城的禁军不敢开门,便去通报巡城的章延泽。
章延泽亲自登上城楼向下看去,城外黑漆漆一片,只有城楼下莹莹亮着几束火把。
“来者何人?”章延泽大声问道。
“好大的胆子!淮安侯难道不认识?!”城下有人气势汹汹地回话。然后只见几束火把迅速将其中一人围了起来。
章延泽伸长了脖子仔细看了看:“哟,还真是侯爷。”
“知道是侯爷还不开门?”底下的人越发嚣张起来。
章延泽冷笑一声:“侯爷您可真是健忘,刚卸了任就忘了禁军的规矩?宵禁之后关闭城门,谁来末将也不能开。”
“你好大的胆子!”下面的人一听这话,又骂了开来,“天气严寒,你就这么让侯爷在城外受冻?若是煜王殿下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章延泽拍拍手,挑了挑眉,冲着下面大声喊道:“侯爷,您在军中多年,想必知道军令如山是什么意思。错过了时间,末将确实无法替您开门!末将管不了煜王殿下的想法,好果子也好,坏果子也罢,末将都顾不了。末将眼里只有禁军的规矩。还望侯爷体谅!”
下面的人还要嚷嚷,被齐重卿厉声制止:“章将军依例行事,老夫无话可说。老夫这便等着天明开门再入城吧。”
说着,他举起一支火把,朝城楼上晃了晃。
“既如此,多谢侯爷了。”章延泽得了意,转身退了下来,对守门的值领下了死命令,“今夜谁敢擅自放他们进城,本将必重罚。”
“是。”守将们连连点头,见他一脸阴沉,无一人敢擅动。
第二日一早,齐重卿面色苍白地进了城,回到府中便又是一病不起。
齐重卿被章延泽拦在城外一事瞬间被传得沸沸扬扬。
赵弘瑀脸上架不住,这几日上朝的时候都是憋屈着脸,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崑帝自然是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下了朝留住他,私下里问了问齐重卿的情况,赵弘瑀便据实相告。
“人老了,总是会生病,这都是正常的,所谓生老病死既是如此,你也无需多想。”崑帝宽慰他道。
“儿臣明白。”赵弘瑀依旧是一脸的郁闷。
“唉。”崑帝叹了口气,“朕知道,你是因为章延泽的事情愤愤不平。可他也是秉公办事,朕若是处置他,会引来非议。”
“儿臣不敢。”赵弘瑀慌忙跪下,“儿臣只是担心舅舅的身体,并不敢多想。”
苏向庆一事之后,赵弘瑀在崑帝面前总是小心谨慎,再也不似以前那般放肆。这让崑帝莫名有些担心。
他干咳了几声,然后说道:“一会儿朕让程丘陪你一起去看看齐重卿,再带上些补品药材过去,也算朕的一些心意。”
“儿臣谢过父皇。”赵弘瑀伏地跪拜。
崑帝看着他蜷缩在地上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头有些憋闷。
齐重卿的事情很快也传到了赵弘嘉的耳朵里。如此明目张胆将煜王殿下的舅舅拦在城外,单凭他章延泽有几个胆子也是不敢的,他明白这一定是洛清篱授意。洛清篱向来谨慎,从不在明面上示好,于是便换了个法子让赵弘瑀在朝堂上丢尽了颜面。
赵弘嘉心知肚明,唤来洛清篱,说是商议虎贲将军的人选。
待人坐定,赵弘嘉便单刀直入:“清篱,本宫想推举章延泽为虎贲将军,你看可好?”
洛清篱看似有些震惊,他犹豫了一下:“虎贲将军一职本是淮安侯兼任,延泽资历尚浅,恐怕……”
赵弘瑀却似成竹在胸:“虎贲将军本来就隶属殿前司,齐重卿身份特殊才会显得这个位子尊荣非常。章延泽本就是马军部指挥使,让他接任顺理成章。何况他曾随你一路征战,功绩显赫,当初还曾救过煜王,论资历,朝中年轻将领谁还敌得过他?”
赵弘嘉故意将“救过煜王”几个字咬得很重,洛清篱眉头倏然一皱,面上有些难堪。
“蒙太子殿下垂青看重延泽,他从小在臣的身边长大,他的性子臣最是了解。他是个实在人,认准了一件事、一个人,便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哦?”赵弘嘉眯起那双凤眼,微微挑起眉峰,“他认准的人?什么人?依本宫来看他就只认准了你,你让他做什么他便会做什么吧?”
洛清篱低头一笑,没有说话。
赵弘嘉抬了抬眼皮,他决意不再绕弯,将话直接挑明开去:“你让他保护煜王,他便舍了性命。你让他守卫城门,他便谁的面子也不给。或者说,是你洛清篱让他故意不给某些人面子的。”
“臣惶恐。”洛清篱连忙跪下,“臣只是让章延泽严守禁军的规矩,依例行事,并没有刻意针对谁。章延泽说得对,在他眼里没有什么皇子、侯爷,只有禁军的军规,只有陛下的安危。因为此事让他与煜王结下了梁子,是臣的疏忽。”
赵弘嘉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清篱,你知道本宫最欣赏你什么吗?”
洛清篱摇了摇头:“臣不知。”
“本宫就是欣赏你能把什么事情都说的如此义正言辞,而又不惹人烦。”赵弘嘉微微凑近了一些,突然间却又转了话锋,“这天已经阴沉了许久,这几日怕是有大雪。”
洛清篱顺着他的视线朝外看去,所及之处皆是昏黄不明:“雪覆万物,是非善恶皆掩锋芒,再也分不出彼此。”
“雪覆万物,终不是常态。待冰雪消融之后又该如何?”赵弘嘉死死盯着他,言语中多了几分玩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却不知清篱之心到底为谁?”
洛清篱一愣,不动声色地直了直身子:“臣还记得那一杯湖中雪。”
赵弘嘉微微一笑:“何意?”
“山中万仞石,历经千年不曾变。积雪消融,却是冬春交替之必然。殿下为何非要执意于那不可捉摸的湖中雪呢?”
赵弘嘉愣了愣,带着一丝戏谑之意收回眼光:“本宫只是不知,清篱到底是山中石还是湖中雪?”
“殿下心中之惑不在臣,而在于殿下自己。”
赵弘嘉仔细揣摩着他话中的意味,继而探着身子问道:“清篱,今日本宫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愿辅佐本宫?”
洛清篱一怔,低头沉默片刻,复又抬起头来时,面容却异常沉毅:“天命所归,有违天命者必死无疑。”
“哈哈哈哈!”赵弘嘉忍不住仰天大笑,“好一个天命所归!识时务者为俊杰!说得好!君为磐石,永无逆转。”
说完,他起身拉起洛清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后怕是要多担待了。”
洛清篱躬身拱手道:“殿下说的哪里话,这些都是臣的职责罢了。”
赵弘嘉俯下身凑近了些:“有你这句话,本宫心中便是再无隐忧。这殿前司以后便是你的了。”
洛清篱立刻又要躬身言谢,被赵弘嘉一把拉住:“你我之间,无须多礼,心意相通即可。”
有了赵弘嘉的提名,朝中大臣纷纷上奏附和表态,认为章延泽是接替齐重卿的不二人选。
崑帝正在犹疑不决时,曹晖又连上几封奏章,说西卫边境情势不妙,漠凤正在加快调集人马的速度。
赵弘嘉借此时机,便在一旁催促崑帝尽快择定人选,以便稳定军心和民心。
崑帝也觉得事态危急,就连夜下了诏书,晋封匡筠为丞相,总领朝中政事;洛清篱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总领禁军;章延泽为戍卫军首领虎贲将军,负责护卫皇宫安全。
一时间,群臣无首的局面总算是安定了下来。内局稳定,西卫的异动便也悄然消失了。
这一连串的人事变动中,赵弘瑀并没有任何直接的参与,崑帝也没有问过他的意思。
多日心神不宁的崑帝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他迎着冬日惨淡的午后阳光,慵懒地斜倚在金丝楠木的御榻之上。
程丘悄悄送上一碗红枣羹,崑帝闻了闻味道便皱着眉头推开去。
“陛下,”程丘默默叹了口气,将红枣羹递给身后的侍女,“经日劳累,好容易稳了下来,您也该好好休养一下了。”
“朕最近没什么胃口。”崑帝半闭着眼睛,一只手抵着额头。
突然,他睁开眼睛,抬眼看着程丘问道:“你说,朕是不是对弘瑀太狠心了些?”
程丘一惊,连连摇头:“陛下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太子、煜王都是陛下的儿子,陛下疼他们都来不及……”
“这里没外人,这些虚言你就别说了吧。”崑帝重重往后仰过去,似是自言自语,“朕做了什么,自己心里都明白。当时齐重卿抓了苏向庆,虽说他是秉公办事,并无过错,可朕心里明镜一样,这些事左右逃不过他们两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或许是之前朕太过偏袒阿瑀,让他的野心不自觉地膨胀起来。又或许是朕太不信任弘嘉,才会对他防之又防。当朕意识到阿瑀有可能会将刀锋指向弘嘉的时候,朕真的很害怕。朕怕他们之中会有人步了弘启的后尘,所以朕必须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陛下多虑了。”程丘宽慰道,“现在的煜王殿下清心寡欲,哪有一丁点要争权夺势的样子?”
崑帝苦笑着摇着头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朕断了他的念想。他的出身……你是知道的……这个孩子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却让人猜不透。他从小养在宫外,与朕疏离,朕担心若是闲言碎语有朝一日传进他的耳朵里,他会作何反应……可他是朕的血脉,朕又不忍心……”
程丘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垂着脑袋站在一边。
“罢了。”见他没吭声,崑帝扬了扬手,重重叹了口气,“朕做不了一个好父亲,要怨只能怨他们自己生错了地方。”
自从辞了官职以后,齐重卿便安心在府中养病。赵弘瑀也没有什么异样,依照例制定期去宫中向崑帝和皇后请安,并时不时单人单骑轻减仪仗去侯府看望齐重卿。
燕安城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今年雨水充沛,从入秋以来就一直雨势缠绵。崑帝决定,等过了这段最冷的日子就让赵弘瑀成婚。毕竟宫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这天一早,适逢休沐,赵弘瑀匆匆用了早膳便要出门。
“殿下,昨夜大雪下了一夜,现在雪势稍弱,可外面冷的刺骨,您这是要去哪里啊?雪大路滑,殿下可要小心一些。”欢招递上狐裘斗篷,担心地问道。
赵弘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接过狐裘披上身:“本王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安心在府中等着即可。”
欢招碎步趋上前,小心翼翼地替他系好,又偷偷抬眼瞄了他一眼,见他微微抬高了下巴冷冷地盯着门外,一言不发。
欢招迅速低下头去,迅速系好衣结便躬着身子退了下去。自从苏向庆的事情之后,赵弘瑀脸上的笑意越发少了。待洛清影走了之后,他更是变得少言寡语,像是换了个人。欢招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觉得以前那个如三月春风般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眼前这个人虽然顶着赵弘瑀的皮囊,但对自己而言却越来越陌生。
赵弘瑀整了整斗篷,飞速地出了门。欢招早已命人将踏云骓牵在门外等候。
王府之外,一些宫人默默地清扫着昨夜的积雪。赵弘瑀一跃上马,接过马鞭,猛地一挥,大喝一声,踏云骓便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岐江官道。
赵弘瑀已经很久不曾走过。昨夜的雪势确实很大,官道已经被白雪盖得严严实实,他只能以道边柳树为界,稍稍放缓了速度摸索着前行。马蹄陷在雪中,扑扑簌簌,踏云骓鼻息浓重,鼻孔中不停喷着白色的热气。
雪深处,赵弘瑀只能下马,牵着它踽踽独行。
好容易才走到了明寂寺的山门。他将踏云骓交给山门下扫雪的小僧人,然后站在门外,静静地眺望着山中那一片被白色掩盖的庙宇阁楼。
“施主可是来进香的?”小僧人拴好踏云骓,走过来双手合十问道。
赵弘瑀收回神,合十回礼:“我来寻人。”
“施主找谁?可否需要小僧通传?”
赵弘瑀摇摇头:“我见你面生,你是新来的吧?”
“是。”小僧人点头答道,“贫僧家中去年患了水灾,一路乞讨来到这里。要不是寺里的师父心善救了贫僧,贫僧这条命怕是早就没有了。”
“小师父是穆州人?”赵弘瑀问道。
“是。”
赵弘瑀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我与寺中慧远大师、觉明大师都是旧相识,我自己上去就行,就不麻烦小师父通传了。”
小僧人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狐裘一扬,那人已经快步进了山门,往山上走去。
山中风大,雪花又开始细细碎碎地飘了起来。赵弘瑀裹紧了狐裘,远望去,一片银装素裹,苍松掩映,浩浩汤汤,无限苍凉。
他凝视片刻,搓了搓手,又接着往上爬去。
待行至大殿,已是日近中天。赵弘瑀觉得后背湿湿黏黏,这一路行来,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他未做停顿,直接绕过大殿朝后面的禅房走去,正好撞见觉明在路旁扫雪。
“殿……齐公子?”觉明见他来了,十分诧异,“如此大雪天怎么上山来了?”
之前发生了如此多的事,觉明早已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他不愿直说,觉明也不好揭穿。
赵弘瑀停住脚步,双手合十恭敬说道:“觉明师父,我是来找洛公子的。”
“莫非是有什么急事?”觉明看看天,又看看他,“下了早课洛公子就回了禅房……”
“多谢。”
未等觉明说完,赵弘瑀便匆匆拜别,径直往禅房的方向走去。
早课之后,寺里的僧人都纷纷出门去清扫积雪,禅房的小院中一个人也没有。
赵弘瑀踩着厚厚的积雪,几乎是要跑起来。待来到洛清影住处,他忽然踌躇不定,站在廊檐下来回徘徊了好几圈,硬是没有勇气去叩开这扇木门。
自从闹僵以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赵弘瑀虽然已经深思熟虑了很久,可人到了门外,依旧有些退缩。
“谁在外面?”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屋里的人似乎是听见了动静。赵弘瑀听见里面人声渐近,便干咳了一声说道:“是我。”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突然停住。赵弘瑀默默等着里面的回应。
“山中雪大风寒,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清影,你还在生我的气么?”赵弘瑀可怜兮兮地问道。
良久,那人回了一句:“没有。”
“那你为何不肯见我?”
洛清影盯着门外的人影,虽然近在咫尺,可终究隔了一扇门,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反而更容易说出心里的话:“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当初是我怂恿你选择了登高之路,可如今你我却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再也不能像以前一般推心置腹。登高之路只容一人,即使我心有不甘,也绝不能阻碍你继续往前走。我一走了之,留你一人,是我不义,你我算是扯平了,所以你不用再对我心有愧疚。好在有兄长在你身边,我也稍可心安。”
赵弘瑀叹了口气。他抬头望向无垠的天空,晶莹的雪粒飞坠而下,落在脸上、睫毛上,整个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你的心结还是不能解开。”赵弘瑀苦笑了一下,“也好,若是你我之间注定无法做朋友,你远离了我,也便是远离了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以后你就不用再承受背叛与欺瞒的伤害了。”
说着,赵弘瑀靠在廊檐下的柱子上,一阵风吹来,冰冷刺骨:“当日我拜你为师,虽是嘻闹,却是认真。今日我来便是要告诉你,冬日一过,你的徒儿便要成婚了。父亲将匡筠之女许给我,以后我可能会更加身不由己,也就不能再来寺中探望你了。”
洛清影一怔。
章延泽雪前几日来山中看他的时候,已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洛清影立刻就预见到赵弘瑀今后处境的艰辛。只是他没有想到,赵弘瑀竟然会亲自冒雪上山,以徒弟的身份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
这个时候,说恭喜不对,不恭喜也不对。洛清影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
听屋里没有反应,赵弘瑀自嘲地笑了笑:“这婚事怕是你听了也高兴不起来。你我皆是棋盘上的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盘厮杀才可终了。”
说完,他快走几步来到小院中,对着禅房的正门扑通一声跪下。
听见院中的动静,洛清影几步上前想要开门。却听赵弘瑀大喝一声:“你别出来!”
这一瞬间,他突然不想与洛清影见面。如此隔着一扇门也好,至少看不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或失望,或冷漠,或怅然,都不是他想见到的。山高雪重,苍茫大地之间,没有皇子,没有臣子,冷冰冰的风吹得人竟越发清醒。与自己直面相对,或可窥见真心。
“你是君,我是臣。君臣之礼岂可违逆?”洛清影被这一声怔住,本要去拉开门栓的手紧紧按在门框之上。
“论君臣,我不可跪你。可论师徒,我自然跪得。不如此,无法求得我内心的安宁。”赵弘瑀盯着地面,一字一句道,“你就随我去吧。”
透过门缝,洛清影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跪在院中。他凝视良久,终于还是收回了手。他缓步回去重新坐下,四周一片静谧,只偶尔听见火盆中木炭噼啪溅出火花。
洛清影明白,赵弘瑀心中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可自己已经无力再去帮他。洛清影自认自己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他之所以如此失望纠结,只是因为自己把赵弘瑀看得太重。他是自己第一个朋友,第一个知心之人。在人生最清冷的日子里,是他的出现带来了春风暖阳,让自己体会到生死之交的壮烈。洛清影可以为了这份友情牺牲自己的性命,却无法忍受这份纯真之情污染变质。
火盆里的木炭渐渐熄灭,洛清影一直盯着迸裂的火花出神,待回过神来之时只觉得身后一阵阵凉意。他心里一惊,这样酷寒的天气,赵弘瑀一直这么跪着,一定会出事。
他慌忙站起身,踉踉跄跄往门外跑去,猛地拉开房门。一阵寒风裹着雪片直面扑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院中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人影,兀自剩下赵弘瑀跪在雪中时留下的痕迹。
他走了应该不久,雪中的印记尚是清晰,只是覆上薄薄一层毛茸茸的细雪,晶莹透亮。
洛清影不安地望着这斑驳的雪印,午后开始山中又飘零着落起了雪花,他跪了这么久,不会……
洛清影不敢再想,连外衣也没顾上穿,顺着地上的足迹冲了出去。刚出院门却脚下一滑,一个重心不稳直接往前摔了过去。眼见就要倒地,又被人一把抓住。
洛清影抬眼一看,原来是觉明。
“你是来追齐公子的吗?”觉明问道。
洛清影点点头,上气不接下气:“他走了?”
“刚走没多久。”觉明诧异地看着他,“你若是有事,我去帮你追回来。”
闻言,洛清影知道他安然无恙,便稍稍宽了心,低声说道,“不用了。”
觉明见他未穿外衣,便催促他赶紧回去:“这么冷的天,赶紧回屋吧。”
洛清影点点头,转身默默往回走。他边走边低头看着雪地上来来回回的脚印,有自己的,有赵弘瑀的。雪越发大了起来,那些印记由清晰变得模糊,最终又被白雪所掩埋,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赵弘瑀撑着一口气,终于在日落前最后一刻回到了王府里。
欢招一直站在王府门前,不停踱着步子焦急张望。当踏云骓出现的那一刻,他简直欣喜若狂。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欢招如释重负,几步上去牵住缰绳,“从您出门那一刻起,奴才就一直心神不宁。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赵弘瑀将自己紧紧裹在狐裘中,闭着眼睛晃了几下,终于支持不住从马背上直直摔了下来。
“殿下!殿下!”欢招大叫一声,拼死勉强接住他。一边的下人纷纷冲上来,七手八脚帮忙将赵弘瑀架了起来。
欢招仔细一看,见他双眼紧闭,脸色绯红,唇色却是一片青紫。他赶紧回头朝一个小太监喊道:“六子,骑上快马,去御医局找杜若大人来!”
六子领了命,撒开腿就朝外跑去。欢招指挥着下人急匆匆将赵弘瑀背进府中。
等杜若赶到时,赵弘瑀已经换了干净的里衣躺在卧榻上。
“杜大人,您快给看看殿下这是怎么了?”欢招一边抽泣一边急急拉了杜若往榻边走,“殿下一早就出门去了,刚回来就直接晕在王府门口。这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怕是浸了雪,受了寒。”
杜若点点头,俯身在榻边检查一番,然后松了口气转头对欢招说:“殿下应该就是受了风寒,高热不退。虽然看起来凶险,但是不会伤及性命。我这就开了驱寒的药方,你赶紧派人抓来,熬好了喂殿下喝下。”
说完,他站起身行至几案前,开具了方子交给欢招。
欢招连连点头,接过方子便嘱咐下人去抓药。
待人走了,杜若又说道:“欢招公公,麻烦你派人烧些热水来,替殿下好好擦拭。殿下方才应该是先出了汗后又受了风,寒气积聚在体内,得想个办法把它给逼出来。”
“好好好。”欢招连连应承,然后快速吩咐下去。
不多时,侍女便端来一盆热水。杜若接过布巾,浸了热水,然后拧干,缓缓替赵弘瑀擦拭起来。
见赵弘瑀这病来的蹊跷,杜若忍不住问道:“公公,殿下去了哪里?”
“这……”欢招懊恼地摇了摇头,“奴才也不知道。奴才要是知道,早上定然拦着殿下不让他去。”
“嗯。”杜若默默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赵弘瑀喝了药,半夜开始发汗,才换的里衣又被汗的湿淋淋的。
欢招命人多搬了几盆木炭,然后又给他重新换上干净的里衣。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晌午时分赵弘瑀才昏昏沉沉睁开眼。
见他恢复了意识,欢招大叫着扑了上去:“殿下?”
赵弘瑀一手撑着太阳穴,紧皱着眉头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
“殿下您可终于醒了!”欢招喜极而泣,忍不住眼眶又红了。
赵弘瑀被他按住,面上有些不悦:“什么时辰了?”
“过了午时了。”
赵弘瑀暗暗惊呼一声,又要起身,“我竟然睡了这么久,错过了早朝的时间。”
“什么早朝?”欢招又将他按了回去,“您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惦记着早朝?奴才已经差人去向陛下告了假,您就踏实躺着吧。”
赵弘瑀手扶着额头,太阳穴突突跳着疼的厉害。正和欢招推搡间,杜若端着药盅走了进来。
赵弘瑀看见他,微微皱了皱眉,然后转头吩咐欢招:“你带他们下去吧。”
欢招看看杜若,见他只是端着药盅低头不语,便尴尬地点头应承,速速带着一屋子侍女退了出去。
“嘶……”赵弘瑀疼得咧了咧嘴,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躺好。
杜若端着药盅默默走进了一些:“殿下,请用药。”
赵弘瑀嗯了一声,接过他手中的药盅,吹了吹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怎么这么苦?”赵弘瑀吐了吐舌头,赌气似地将药盅塞了回去。
“良药苦口。”杜若依旧低着头。
赵弘瑀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他,然后伸手指了指一边的软垫说道:“坐吧,陪本王说说话。”
“是。”杜若将药盅放回几案,然后规规矩矩在他榻边坐了下来。
赵弘瑀见他一副紧张的模样,无声地笑了笑:“你们一个个都要对本王敬而远之了吗?”
“臣不敢。”
“这里没有外人,本王的事情你最是清楚,就不要再如此拘谨了。”赵弘瑀叹了口气,“你若再如此,那本王还能和谁说去?”
杜若愣了愣,犹豫着问道:“殿下是去了明寂寺?”
赵弘瑀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帷幔出神,轻轻点点头。
“二公子他……”
“他还是不肯见本王。”赵弘瑀深深吸了口气,“本王有本王的苦衷,他有他的无奈,见与不见又何必强求。”
杜若似是了然地点点头:“在二公子的心里,他一直都把殿下当做自己的弟弟来看,所以当初才会豁出性命去救您。二公子想要的不过是最纯净的手足之情而已,可他却忘记了,这亲情才是朝堂之争中最要命的累赘。”
赵弘瑀转过头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他没想到杜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转念想到杜若与陆奇之间的旧事,他立刻便体味出这番话中的无奈:“本王其实很是羡慕你,如此坚定地誓守着与你大哥之间的承诺。”
说完,他又仰头重重叹了口气。
杜若知他心中难受,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坐着陪着他。
过了片刻,赵弘瑀突然开口问道:“你知道为何清影不将此事告诉洛清篱吗?”。
“这……”杜若顿了顿,“臣不知……”
赵弘瑀勉强扯起嘴角:“因为他想保护本王,即使是本王利用了他,重重伤了他的心。”
见杜若仍旧一脸懵懂,赵弘瑀又笑了笑:“你说的没错,他是把本王当做弟弟,所以才会以一个兄长的姿态为本王赴汤蹈火。苍茫天地,白雪覆青山,本王跪在他的门前想了很久。从记事起我们就都是孤独之人,别人家小儿女们可以恣意在爹娘怀中嬉闹,我们却不能。那样的情感,就像漫漫长夜中的一盏烛火,微弱而不真实,给我们希冀,也让我们绝望。所以,在他的眼中,本王是他的亲人、友人,却不是他的主君。而洛清篱不同,他选择本王,是因为他想借助本王实现他的理想,而不仅仅是因为本王与清影的交情。”
杜若恍然大悟:“他知道您与洛大人都有值得为之拼死一搏的理想,所以即使殿下利用了他,他也不愿因私废公,不愿因此事而毁了您与洛大人之间的连盟……”
赵弘瑀闭着眼睛靠在塌上,似是喃喃自语:“把酒笑谈西窗下,不觉又是一年春。冬去春又来,可是这把酒笑谈之人却不在了……”
杜若听出他的失落,忍不住宽慰道:“殿下,二公子公私分明,他一定能体恤您的苦衷。他只是暂时钻了牛角尖而已,时间久了他会想明白的。殿下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还是不要伤了心神才好。”
“嗯。”赵弘瑀自嘲地哼了一声,“你说的对,本王还要养足了精神去迎娶匡筠的女儿。”
杜若听他的语气,一时心中各种酸楚。帝王贵胄又如何?深陷漩涡之中,只能被拖拽着苦苦挣扎。
“殿下请保重身体。”
“本王明白,你放心吧。”赵弘瑀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摆了摆手。
杜若在心里又叹息了一番,便起身端了药盅,默默退出芙蓉阁外。
心有难解之结,又在雪中跪了大半天,赵弘瑀这风寒之症反反复复,病势缠绵,竟拖了许久。
好在冬季本来朝中之事就不多,赵弘瑀也有心给人以远离朝堂的姿态,便以此为借口,在王府之中将养了一个多月不曾出门。
除夕之后,天气渐渐转暖,春日又归。赵弘瑀的大婚庆典眼见将至。
崑帝与皇后整日里都在为赵弘瑀的婚事忙活,一时间皇宫里热闹非凡。
作为婚礼主要人物的新郎官,赵弘瑀并没有太多兴奋,也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他只是乖乖按照崑帝的意思,顺着仪制的要求将匡小姐迎娶进了煜王府的大门。
这位匡小姐闺名青青。与赵弘瑀预想不同,她并无嚣张跋扈的习气,反倒是一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的模样。
闲聊时,赵弘瑀曾问过她为何唤作“青青”。她微微一笑,温婉柔声道:“父亲说,‘青青’二字取自‘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赵弘瑀了然地扬了扬眉:“原来是取自《少司命》啊,看来你的父亲还是盼着你能多子多福的。”
匡青青闻言只是以袖掩面,害羞地笑了笑。
赵弘瑀对她并无什么亲近之感,只是以礼相待,外人看起来倒也算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洛清篱那边也只是按部就班做着该做的事情,赵弘瑀没有什么紧急情况便也未再和他私下见过面。
波澜不惊的日子甚至给赵弘瑀造成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就这样终老一生了。直到曹晖的密信伴着玉珏送到他面前的一刻,这种沉寂才被打破。
这本来并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只不过是赵弘嘉请曹晖帮忙寻找苏祓亲生父母的下落而已。之前曹晖就已经向赵弘瑀请示过,赵弘瑀认为这种情况下曹晖也同样应该向赵弘嘉示好,便示意他答应赵弘嘉的请求。
可随着调查的深入,曹晖却发现了一些端倪。
苏向庆当时查出的线索是说苏祓的父母是边境贩马的商人,可曹晖却查出当时带着苏祓入燕安的奶娘曾是漠凤府中的仆人。
这消息对赵弘瑀来说,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他立刻嗅出其中危险的味道,并掂量出可以利用的价值。
不管苏祓的奶娘有没有其他的身份,只要她是漠凤府中的人,这一点就足以再一次重创赵弘嘉并扭转不利的时局。
曹晖的这个消息可谓是真正的雪中送炭。赵弘瑀如获至宝,他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将所有的线索全部盘算了一遍,敏锐地预感到时机已至。可是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造次,也不敢妄动。
安全起见,他让曹晖的信使速速回营带回话去,没有他的命令,决不能轻易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尤其是不能让陛下和太子听到风声。
连着几日崑帝都因为身体不适而辍朝,赵弘瑀自然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洛清篱。他心中着急要与他见面商议,便让欢招备了马车准备入宫去探视皇后。章延泽如今负责皇宫卫戍,只要入宫便可以找到他,并经由他与洛清篱取得联系。皇宫之内人多眼杂,赵弘瑀不消多说什么,只要带上素帕,章延泽便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正要准备出门时,却见欢招慌慌张张地凑了过来,神色诡异:“殿下,门外有人要见您。”
“见我?”因为着急出门,赵弘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什么人这么大胆?”
“奴才也觉得奇怪,本想打发了,可是那个人带来了这个……”
欢招伸手递上一物,赵弘瑀扭头一看,瞬时吸了一口冷气。
欢招手心里捧着的正是赵弘瑀留给曹晖的那半块玉珏。
他一把抓过玉珏,揪住欢招的衣领压低了声音问道:“人呢?”
“还……还在门外……”欢招战战兢兢地答道。
如今府中多了一些从匡府带过来的下人,赵弘瑀不敢随便将人往府里领。他略一思忖,松开欢招,紧攥着玉珏大步往外走去。
出了王府大门,赵弘瑀看见一人背向而立,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轻轻抚着马背,从背影来看年纪不大,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
赵弘瑀干咳一声,那人立刻回过身来。眼前之人穿着不起眼的青灰色长衫,肤色略黑,想来平日里没少被风吹雨淋。那人的面庞熠熠生辉,尤其那双眼睛,深邃透亮,让人过目不忘。
“想来这位便是煜王殿下了。”那人上前一步微微揖首。
赵弘瑀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何人?”
没想到那人也只是微微一笑,指了指赵弘瑀紧握的手:“草民应该也算是殿下的故人吧?”
赵弘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珏,知道面前的人来意颇深,便也抬头报以一笑:“既是故人,不妨陪本王出去转一转,如何?”
那人退了一步拱手答道:“恭敬不如从命。”
赵弘瑀将玉珏收进衣襟,几步下了台阶,翻身骑上踏云骓,又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竟也身手矫捷,丝毫不逊于自己,干脆利落上了马。
“跟紧了!”赵弘瑀策马扬鞭冲了出去。
过了几个街口,赵弘瑀放缓速度跳下马来,将踏云骓交给那个哑巴的伙计。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也已经紧跟了过来。
赵弘瑀颇有赞许之意地挑了挑眉,抬脚便往里走去,径直上了二楼。不多时,那个人便也跟了上来。
“殿下请草民喝茶,竟然选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那人笑着进门,走到赵弘瑀对面坐下。
赵弘瑀好整以暇地盯着他,见他如此不拘礼仪,知道他定然不是一般人。
“不起眼的地方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赵弘瑀举起几案上白瓷壶,依次倒了两盏茶,顺势将一盏推到那人面前,“说吧,你是谁?找本王何事?”
那人用指腹摩挲着茶盏边缘,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却反客为主地问了一句:“殿下,您这玉珏从何而来?”
赵弘瑀皱了皱眉头,很是不悦:“这与你何干?这玉珏又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那人收起了笑容,猛地抬眼看着他,竟平添了几分嘲讽之意:“怎么到我手中的?这件事难道您不该问问曹晖将军吗?”
赵弘瑀警觉地睁大了眼睛。眼前之人看来对自己和曹晖的事情十分清楚,而且他必是有备而来,否则绝不敢这么放肆。
那人见他这样警惕,不禁又笑出声来,指着他面前的茶盏说道:“殿下无须这么紧张,先喝茶。”
说着,那人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见赵弘瑀没动,那人又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曹晖前几日带着几名亲兵巡视天雄边境,被西卫军伏击,落入西卫军之手,殿下可知道?”
“怎么可能?”赵弘瑀一手撑在几案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休要危言耸听!曹晖若是中了西卫的埋伏,这消息定然已经传到朝中了!”
那人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殿下,若是西卫将知道这件事的几个亲兵都杀了,然后又将曹晖放了回来,一切就像无事发生一样,您觉得这消息还能传到大殷的朝堂之上吗?”
一语既毕,赵弘瑀竟被吓出一身冷汗。如果真是这样,那曹晖为何没有及时向自己禀报?是不能,还是不敢?
赵弘瑀心内波澜起伏,却又无法辩驳,只能一动不动地死死瞪着眼前之人。
那人看着赵弘瑀,眼神里写满了不容置疑:“殿下,草民这次来是想和殿下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据曹晖所言,这玉珏乃是殿下所赐,那么殿下一定认识这玉珏的主人吧?”
赵弘瑀心中一颤,彻底冷下脸来:“这与你何干?”
岂料那人也收起了笑意,神色变得冷峻无比:“因为他就是草民要找的人。”
“本王为何要告诉你?”
“因为草民可以让您登上大殷的皇位。”
天大的事情竟被那人轻松说出口来,这让赵弘瑀震惊不已。他缓了缓神,肯定地说道:“你是西卫人。”
那人倒也没有否认,干脆地点点头。
“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本王把你给抓起来?”
那人不在乎地笑了笑:“殿下不会。”
“你为何如此笃定?”赵弘瑀冷笑一声,“就凭你刚才说的疯话?你可知这话足以让你掉一百回脑袋了?”
那人竟也冷哼一声:“殿下可以不信草民的话,但您可曾想过,若是您和曹晖私下的往来让大殷皇帝陛下知道了,他会如何对你?”
不可否认,这句话直接戳到了赵弘瑀的痛处,他忍着怒气收回眼中的凌厉。西卫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让曹晖说出了玉珏的出处,如果让崑帝和太子知道了,那么勾结藩将的罪名就一定会降在他头上。
“你想要挟本王?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本王死了,你就永远不可能知道这玉珏的主人是谁。”
那人听出赵弘瑀内心的动摇,便也缓和了一下口吻:“草民并不想要挟殿下,对您没有利的事情您自然不会去做,所以草民只是想和您做一个交易。草民助您登上皇位,您告诉草民这玉珏的主人是谁。”
赵弘瑀不置可否,而是玩味地盯着他:“用皇位换取一个人的名字,看来这个人很重要嘛。”
“这就不是殿下您该想的事情了。”那人也笑了笑,然后举起茶壶为自己斟满茶水。
赵弘瑀冷眼看着他自斟自饮,忍不住问道:“本王如何能信你?”
那人品了一口茶,神情惬意:“草民为您带来了一位大人的亲笔书信。”
“何人?”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蜡丸,递到赵弘瑀面前:“漠凤。”
听到漠凤这两个字,赵弘瑀只觉地脑中一阵轰鸣。
“殿下?”那人又将手递近了一些。
本能的警惕让赵弘瑀迟迟未动,他故作镇定地问道:“本王怎么知道你这书信是真是假?”
那人也不恼,只轻轻将蜡丸放在几案上:“是真是假,就看殿下信与不信了。密信草民放在这里,殿下若是有了决断就来城东的福佑客栈,草民会在那里等着您。”
那人站起身,低头对上赵弘瑀的视线,戏谑抱怨道:“燕安果然是个富庶繁华之地,连客栈的房钱都这么贵。草民出门匆忙,父亲也未曾给足盘缠,所以草民也不能耽搁太久,只能等您三日。”
“你……”赵弘瑀猛地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是……”
那人微微颔首,轻声说道:“草民乃漠凤四子漠竹。”
赵弘瑀蹭地站起身,没想到那人依旧悠然自若:“草民告辞。五日之期,还望殿下谨记。”
待漠竹走后,赵弘瑀一把抓过那枚蜡丸将里面的白绢密信抽了出来。
他认真地看着,不敢漏过一个字。一切果然如漠竹所说,漠凤有意与他达成交易,以皇位换取玉珏主人的信息。
他紧紧攥着那方白绢,双手竟无法抑制地颤抖不停。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他迅速将白绢收进衣襟藏好,然后快步下楼牵来踏云骓,调转方向朝淮安侯府飞驰而去。 窃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