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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知己疏凉 风流云散
一个月的禁足令很快便到了日子,洛清篱以都虞候的身份重新回到了殿前司。太子下了令,让他依旧代行指挥使之职。所以事实上,洛清篱在禁军中的权力没有任何的变化。
朝中大臣都看出苏向庆一案风头已过,太子有意再给洛清篱回旋的余地,便又腆着脸一个个地凑上来逢迎。
洛清篱上早朝的第一日,便在宫门口见到了赵弘瑀。半个月的光景,他似乎瘦了许多,但眼神依旧坚定。赵弘瑀没有说话,只是远远与他对视一下,然后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洛清篱知道他是有意在人前与自己疏远,便也只是恭敬回礼,未做他言。
天气见凉,末伏之后燕安的天气急速转寒,连着几日的阴雨,不见阳光,让人完全提不起精神。
洛骁的状况越发差了,杜若精心调制的补药也于事无补。洛清影衣不解带地在床边伺候,却仍旧阻拦不了老太尉一天一天地耗尽最后一缕生气。
听闻洛骁病势危重,崑帝还命赵弘嘉代他亲自来探视一番。洛骁已经听不太清赵弘嘉的话,只是含着浑浊的老泪拉着赵弘嘉的手连连点头。
赵弘嘉坐了片刻,实在无法用正常言语与其交流,便起身离开。
出了门,赵弘嘉问道:“方才太尉卧榻边侍奉之人便是令弟洛清影吧?”
洛清篱不知他是何意,抱拳答道:“正是,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哦,没什么,顺口问问。”赵弘嘉摆摆手,“方才见你与他言语之间极为冷淡,怕是他还在因为弘瑀的事情与你置气吧?”
“唉,臣与他从小不长在一处,本就生疏得很。”洛清篱轻蔑地冷哼一声,“他对臣这般态度,臣早就习惯了。至于煜王之事,就算他心有不甘,也无法逆势而为。”
“嗯,说得好。”赵弘嘉抑制不住得意之情,“家里总有尊卑长幼之分,小孩子平时闹闹脾气也就算了,还真能翻了天不成?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他日后会明白的。”
洛清篱心知肚明他意在赵弘瑀,便点头赞同:“臣以后会慢慢教他,殿下放心。”
二人又寒暄几句,赵弘嘉便回了宫。
秋雨潇潇,洛清篱站在太尉府门口,突然觉得脚心泛出一股凉意。
“大人,这雨太细密,站久了会湿了衣衫,还是赶紧回去吧。”吉叔在一边催促道。
“嗯,好。”洛清篱抬脚往回走,却见杜若急急忙忙跑出来。
“怎么了?”洛清篱见他神色慌张,心中一紧,“父亲出什么事了?”
“太尉大人没事,是二公子出事了。”杜若冲进门廊下,来不及抹去脸上细密的雨水,“早上我就见他面色绯红,神色异状。方才您与太子一走,他便晕了。”
“怎么会这样?”洛清篱撩起衣摆便往里跑去。
“太尉这几日夜间多湿痰,二公子在榻边照顾,常常整宿整宿不睡。他本来身体就差,估计是太过疲累。”杜若跟在身后,边跑边说,“臣已经命人将他送回揽月阁了。”
进了揽月阁偏殿,洛清篱放缓了脚步。
杜若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轻声说道:“二公子喝了药,此刻应该睡下了。”
洛清篱轻步走进里间,远远看了一眼,只见洛清影满头皆是汗。
他回头刚要询问,杜若便上前一步道:“无妨,发了汗就能退烧了。”
洛清篱点点头,站了片刻便退了出来,他指着杜若叮嘱道:“刚才我淋了雨,衣衫之上有寒湿之气,就不过去了。你好生照应。殿前司还有许多公务,我怕是无法在家中多待。有任何情况,务必赶紧派人告诉我。”
“是,大人放心。”杜若深鞠一躬,起身之时,洛清篱的身影已经模糊在细密的秋雨之中。
迷迷糊糊之间,洛清影觉得身上黏黏腻腻满是汗水,体内似乎有灼热火团炙烤着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焦灼开来,正口干舌燥,倏然间又似乎冷风袭来,连骨头缝都疼了起来,便不舒服地哼了几声。恍惚之间,有人拿热巾轻柔地替自己拭去额头和脖子上细密的汗珠,黏腻感稍稍褪去。
洛清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他试图起身,无奈浑身酸软无力,挣扎了几下踉跄着起来,却又连滚带爬跌下床去。
头痛欲裂。
窗外的呼唤声却一声连着一声,不曾断过。
洛清影撑着一口气爬起来,一路跌跌撞撞走了出去,却发现自己突然来到章府的庭院之中。
夜色寒凉,洛清影抬头,浓密的乌云半遮明月,伶仃寒鸦扑簌而过。
那缥缈的呼唤从虚空中一阵阵飘来,凄清而不真实:“清影。”
循声望去,但见赵弘瑀峨冠紧束,身着黑金宽袖长袍,正站在庭院中那棵银杏树下神色忧伤地望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洛清影诧异问道。他想走过去,却被赵弘瑀制止。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赵弘瑀微微一笑,眼神如初见时那般明亮。
“道别?”洛清影大惊,“你要去哪里?”
赵弘瑀低下头沉思片刻,然后抬头望向天空,幽然开口:“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他收回眼神凝视着洛清影,那眼神中有不舍,也有难以诉说的凄怆。
“先生,你要多保重。”
洛清影只觉得头骨要炸裂开来,后心已经完全湿透。
“赵弘瑀!”
情急之下,洛清影大声喊出赵弘瑀的名字,想要留他问个清楚。可他却似乎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呼唤,直直转身就要离开。
洛清影又急又气,他努力扯着嘶哑的喉咙,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二公子?二公子?”
天旋地转之时,似乎有人急切唤着自己。洛清影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杜若正扳着自己的肩头,睁大了眼睛紧张不已。
“哎呀!你可终于醒了!”见他睁眼,杜若松了口气,“刚才服侍你的下人来报,说你一直不停说着胡话,吓死人了。”
“我……”洛清影想要起身,杜若便扶他起来,斜倚在卧榻之上。
洛清影想告诉杜若方才发生了什么,毕竟这梦境太过于真实,他已经真假难辨。可这梦的内容又是如此荒诞。那日在章府,赵弘瑀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夺嫡之路他绝不放弃。
想来还是因为这几日太累,胡思乱想才会如此。洛清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诶?这刚刚才醒了,现在又开始自顾自地乐。你不是真的魔怔了吧?”杜若伸手搭在他的额头之上试了试,感觉到热度已退,知道他没有大碍,便打趣说道。
洛清影靠在软垫上,仰头望着垂下的帷幔,神思一时半会还未收回来。
突然,他惊坐起来,慌慌张张地说道:“父亲如何了?”
“别动别动!”杜若摁住他,缓言宽慰道,“太尉睡下了,你别担心。倒是你自己,病根未除,入秋以后阴湿寒凉,若是不好好养着,怕又要病势缠绵了。”
洛清影听他说完,心里稍稍安下,又乖乖躺了回去。
见他不再乱动,杜若欣慰地点点头,接过下人递来的汤药,吹了吹递给他:“趁热喝了吧。”
洛清影微抬眼皮看了他一眼,伸手接了过去。碗盏之中,药汁打着晕儿。洛清影看着碗盏中破碎的倒影,一阵莫名心悸。
有杜若的照顾,洛清影恢复得很快,第二日便好得差不多。
洛清篱似乎也预感到洛骁大限将至,每日不论公务多忙,都一定要赶回府与父亲和幼弟小坐片刻。
这一日,洛清影给洛骁喂了药,端着药盅往外走,只留下两名侍女在屋内照应。怎料刚出门,就听见卧室之内侍女惊叫一声。
他一刻没有犹豫,回头就冲了进去,慌乱中托盘与药盅摔落在地,药盅砰地一声碎裂开去。
“父亲!”洛清影大叫着冲过去,只见洛骁歪在塌上,昏迷不醒。
“快!去叫杜若!”洛清影对着一旁的侍女喊道。
“是!”侍女受到惊吓,战战兢兢地点头应承就往外跑。
说话间,吉叔也闻声赶来。一进屋,就意识到情势严重不妙。
他跪着扑过来,嘴里不停喊着:“太尉?太尉?这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晕了?”
洛清影将洛骁身子板正,紧张地看着吉叔:“吉叔,快去殿前司通知兄长,让他即刻回来!”
“好好好!”吉叔连连点头,站起身就往外跑去。出门之时太过慌乱,被门栏绊了一跤。
洛清篱闻讯,立刻带着章延泽回了府。他跑进洛骁的卧房,只见杜若垂着双手默默站着,正用衣袖抹着眼泪。
洛清影则是跪在榻边,一动不动地盯着躺在床上的洛骁。
洛清篱心中猛地一颤,并着几步过去扑通一声跪在洛清影身边。
“兄长……”洛清影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脸来,竟是满面泪痕,“父亲他……已经去了……”
洛清篱紧紧咬着牙关,闷哼一声,转过头去看着神色安详的洛骁,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极力地忍着,胸口剧烈起伏,良久默默唤了一句:“父亲,我回来了。”
这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人哭成一片,纷纷跪下。
章延泽跟在洛清篱身后,扑通一声跪下,一腔悲痛难抑自抑,忍不住嚎啕大哭。
洛骁是大殷朝殿前司指挥使,他的丧礼自然不可马虎,崑帝下令由太常寺全程操办。
出殡之后,洛清篱便上表奏请崑帝,辞去官职,丁忧三载,为父守孝。
崑帝看完奏章,招来太子和诸大臣商议此事。
“如今朝廷人才青黄不接,西卫又一直虎视眈眈,正是用人之际。若洛清篱此刻归乡守孝三年,怕是不妥啊……”崑帝忧思重重,“可是常言道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忠义仁孝乃是我大殷立国之本,若是不与,惹人非议……”
赵弘嘉深知崑帝之意,他抱袖站了出来:“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帝王居丧只有二十七日。如今正值朝廷用人之际,所以对洛清篱也可以特事特办。许他在家中守孝一月,然后素服办公三月即可。”
“嗯。”崑帝抚着胡须想了想,“你这个法子可行。洛骁一生为国征战沙场,他若在天有灵应该也能体谅朕的无奈。”
见崑帝似乎认可了自己的意见,赵弘嘉又趁势说道:“洛太尉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让他尽心守孝三年,一来可以告慰洛太尉在天之灵,二来也让洛清篱心中有所慰藉。”
赵弘嘉这个算盘打得一门精。洛清影与煜王交好,三年不准入仕,一来随了洛清篱的心思,二来又削弱了赵弘瑀的力量,两全其美。
崑帝沉思片刻,说道:“好,那便按照你的意思去下旨吧。”
丧事一过,崑帝便下了旨让洛清篱在家中守孝一月。太尉府上上下下处理善后事宜,又折腾了半个月之久。
洛清篱借故洛骁去世,府中用不了那么多下人,趁机遣散了一批人,顺带把太子当时安插在府中的眼线一并拔除。
洛骁不在了,杜若自然也没有了继续留在太尉府的理由。这几日他一直整理物什,准备过几日便回御医局。
洛清影想着他回去之前可能还有一些事情要交代,一待处理完手中的杂事,便往他居住的别院去寻他。到了地方,却不见人影。洛清影有些好奇,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未归,便只好往回走,准备之后再来。
行到别院僻静处一座假山之前时,洛清影依稀听见山石之后有人窃窃私语。他停下脚步,轻轻靠近过去,侧耳仔细听着。
“你且回去告诉殿下,我自会安排好一切,以后不要再冒险过来。府里已经遣散一批下人,你这陌生面孔容易引起怀疑。”这声音虽然不大,洛清影却听得真切,正是杜若的声音。
“是。奴才这就回去告诉殿下。”另一个陌生的声音答道,“殿下的意思,还请大人好好考虑一下。奴才告退。”
听见山石后的人语毕要走,洛清影立刻回身躲进一块大石之后。
山石后的两人鬼鬼祟祟探出身,确认四下无人才悄悄走了出来,那个陌生男子对杜若拱了拱手,然后低着头快步离去。
杜若负手而立,见那人走远了,才长长舒了口气。正欲离开,就听身后一声呵斥。
“杜若!你好大的胆子!”
杜若一惊,回身一看,见洛清影站在山石之下正怒目而视。
“二公子?”杜若面如死灰,战战兢兢,语无伦次,“二公子……我……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洛清影压低了声音反问道,“我倒是要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杜若垂着手,局促不安地低着头站在。
洛清影瞪了他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回屋与我好好解释。”说完,便大步朝屋内走去。
杜若无奈地跟着他进了屋,洛清影见他进来,转身盯着他说道:“说吧!方才可是太子府的人?你是不是太子安插在这里的细作?”
杜若抬头惊讶地望着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二公子明鉴,下官与太子之仇不共戴天,下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替太子做事!”
洛清影冷笑一声:“我已无官位在身,你不必自称下官。你从实招来便好,否则我只能将你交给兄长!你方才口口声声让那人回去告诉‘殿下’?难道不是去给太子通风……”
“报信”二字还未说出口,洛清影突然惊愕地愣住了神。
太子与杜若有杀兄之仇,因为苏向庆一事又结下了梁子,杜若确实不可能替太子办事。当朝皇子,除了太子赵弘嘉,便只有煜王赵弘瑀。如果杜若唤对方“殿下”,那唯一的可能就是……
洛清影不敢再想。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杜若,似乎为自己的猜测寻求证实。
杜若心领神会一般点点头:“公子想的不错,那人是煜王殿下派来的。”
洛清影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找到了近来一直心神不宁的原因,可他仍旧不敢相信。他走到门前将门关上,复又回到杜若面前小声说道:“若是煜王派人来,怎会如此鬼鬼祟祟与你密谋?”
“二公子……我……”杜若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说不上来。
洛清影见他不愿说,一拂袖道:“既然你不愿告诉我,那我只能去和兄长言明,看他如何处治你吧。”
“二公子!”杜若往前一扑,一把拽住洛清影的衣角,“别告诉大人。”
“既然不想让兄长知道,那你便仔仔细细与我道来!”洛清影回首冷冷看着他。
杜若犹豫了一下,洛清影见状,拔腿又要走人。
杜若急速站起身,张着双臂堵在门口。
“二公子要听,我便告诉你……”杜若小声恳求道,“只是二公子不可动怒。”
“好!”洛清影又气又恼,他转身回到几案边坐下,“我便要听个清楚。”
杜若叹了口气,垂下双手,缓缓走到他面前重新跪下:“其实,早在苏向庆的事情之前,煜王殿下便已经知道了我的底细。”
“他如何知道?”
“详细的情况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是曹晖将军查出来的。估计是大哥生前对天雄军中某人提及过我的事情,被曹将军查到了。”
“那你当初主动要来府中救我也是早有预谋?”洛清影眉头紧锁,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不不不!”杜若连声否认,“那个时候殿下并不知道我的身份,而我也确实是为了给大哥平反昭雪才会有意接近洛大人,进而来到太尉府。况且,救死扶伤乃是医家天职,眼见你们状况如此危急,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杜若停了停,洛清影没有搭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知道我的身份是在我入太尉府照顾太尉之后,也就是您留在王府的那段时日。我每半月便要回御医局上交一次诊断纪要。有一次,殿下派人拦住我,将我带到一处极其偏僻的小茶楼,当面质问我身世之事。我无法否认,便只能如实相告。殿下听完我的话,良久没有回应。后来他命我暗中观察洛清篱大人的一举一动,并借每半月回御医局的机会向他禀告。”
杜若说着,见洛清影脸色越发难看,便停下来小声问道:“二公子,你脸色不好,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不用。”洛清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接着说。”
杜若无法,只好又继续说下去:“有一次殿下找到我,告诉我他有一个计划要我协助。殿下觉得洛大人的态度一直犹疑不决,他心里没底,便想出一个办法彻底拉他入局。他让我找个时机向洛大人暗示自己的身份,并出示大哥留给我的证物。而后让侯爷顺藤摸瓜,抓了那一伙偷埋凝墨的人,把苏向庆供出来。可是你们手上并无致命的证据可以彻底打垮苏向庆,随时有可能被反咬一口,于是殿下说……”
说到这里,杜若偷偷看了洛清影一眼,越发地心虚起来:“殿下说,洛大人不会忍心见你被拖进这摊浑水,他一定会为了救你而亲自出马……而你也一定不会在这种危险的局势下弃他而去,所以……所以大人一定会用我的事情来彻底击败苏向庆……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兄长就不得不站在他那一边,为他所用了。”洛清影站起身,冷冷打断了他。
听洛清影这么一说,杜若赶紧磕头求道:“二公子,请您一定不要告诉大人!大人他心如皓皓明月,之所以选择帮助煜王殿下,也是为了黎民百姓能有一位圣明君主!殿下他这么做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比起太子,若是他继承大统,那实在是百姓之福啊!”
“正是因为如此,兄长才不能与煜王殿下有任何的私下来往!陛下严禁皇子涉军,兄长刻意保持与他的关系,便是为了要保护他啊!”洛清影痛心疾首,“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告诉兄长,以免他两难。但是于私而言,殿下却是利用了我。这一点我必须要他给我一个解释。我现在已经不再方便去王府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让你的人给殿下带个话,就说你有急事,临时要约在茶社见面,我要当面问清楚。”
“这……”杜若有些犹豫。
“怎么?办不到?”洛清影挑了挑眉。
“不……不是。”杜若小声说道,“我是怕你一时情急,怒火攻心,伤了身子。”
“既然能办到,那就抓紧。”洛清影低头看了他一眼,“越快越好。我一日见不到他,你就一日出不了太尉府的大门,你可记住了?”
杜若看不懂洛清影脸上的表情。他从未见他如此决绝过。这种情形下,他别无他法,只能默默应承道:“是。”
见他的态度还算配合,洛清影缓了口气又问道:“方才听那人之意,煜王是还想让你做什么事?”
事已至此,杜若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殿下让我想个办法继续留在这里……”
“他还想继续监视兄长吗?”洛清影苦涩地笑了笑,“府里好容易除掉了太子的眼线,现在又要被他监视起来?!”
洛清影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了。他心里除了震惊,更多的则是沉痛。
赵弘瑀口口声声说他们是朋友,没有君臣之分,只有互相欣赏的知己之情。所以自己才会奋不顾身地去保护他,帮助他,甚至为他以身试药都在所不惜。
可是现在,事情的真相却让自己如此尴尬。最深的友情在权力面前,苍白如蜡。
杜若很快便和煜王府约好了时间,今日傍晚时分在茶社相见。
杜若将茶社的位置仔细告诉洛清影,末了轻声问了一句:“二公子,一定要去吗?”
洛清影看了他一眼问道:“何意?”
杜若叹了口气:“世间之事,大多是无可奈何。水至清则无鱼,有些时候,寻根问底探究真相不一定就好。”
洛清影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想要的,不过是赵弘瑀亲口承认而已。可是就算他承认了,又能怎样?
洛清影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把某些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他定了定神,没有再看杜若,大步朝外走去。
傍晚时分的街道上本来人就不多,再加上这几日阴冷的北风一阵阵刮的紧,街面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瑟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各自赶路。
洛清影一人一马穿过几条巷口,终于来到杜若所说的那家茶舍。如果不说,一般人很少能找到这个地方。它在一条僻静小巷的尽头,没有高高挂起的幌子,只有门楣上一个破旧的招牌,上面写了一个“茶”字。说是尽头,却不是死胡同。茶社旁边有一条极窄的小路,可容一人通行,应该是连着其他街坊。
洛清影下了马,门口一个黑瘦的上了年纪的伙计晃悠悠走上前来,替他牵过马缰。
他咿咿呀呀地指了指里面,意思是让洛清影里面请。洛清影才意识到这是个哑巴。
果然是选了个极其谨慎的地方。洛清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抬头向楼上看去。
二楼临街的窗户都用布幔糊的严实,只有一扇虚掩着露出一丝丝缝隙。
洛清影对上那扇窗户后面的眼睛。那双眼睛惊恐不安地眨了一下,倏然退后消失不见。继而窗户也被死死关上。
洛清影抬步快速进去上了楼,一处隔间的门打开一条小缝,里面伸出一双胳膊,将他迅速拖了进去。
“怎么是你?”赵弘瑀惊魂未定地看着他问道。
“不然呢?”洛清影扯了扯嘴角,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哦,对,殿下等的人是杜若。”
“什么殿下?”赵弘瑀有些心虚地说道,“你我之间说好了不以君臣相称,你……”
“不以君臣相称?”洛清影推开他,径自走到几案边坐了下来,抬眼看着他冷冷说道,“恐怕我对你而言只是个棋子而已吧?”
赵弘瑀追了过去,手撑着几案紧张地问道:“杜若和你说了什么?”
洛清影冷眼看着他:“你做了什么,他便说了什么。难道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
赵弘瑀长叹一口气,语气缓了一些:“你别这个样子,是我对不住你。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洛清影只觉得一阵寒凉,愤恨至极处竟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想说你势单力薄,在夺嫡的斗争中无法稳操胜券,所以你要借助兄长的力量扩大自己的势力?那你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去说啊!兄长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太子如此拉拢他,他都不为所动。因为在他心里,荣华富贵、仕途前程都如过眼云烟,他在乎的只是大殷朝的君圣臣贤而已。你身上有太子不可企及的优点,你有仁心,有护佑子民的责任心,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他本就有心助你,你完全不需要用这种手段逼他就范。何况……”
说到这里,洛清影语气不再凌厉,而是充满了悲伤:“何况,你是利用我才让他入的局。”
赵弘瑀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的做法已经深深伤害到洛清影。这不啻在他们之间的友情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洛清影见他并不言语,哀伤地将头偏向一边,闭上眼睛。
赵弘瑀见他不看自己,知道他内心必是翻江倒海,便鼓起勇气着急解释道,“清影,这件事我无力辩解。可是你想想,当日太子势力如此之大,你我都差点命丧他手。我若不想个办法,终日韬光养晦,何时是头?我本来是想把这个计划告诉你,可是我怕你心软。毕竟与太子直面相对,即使计划再周密,洛清篱都有可能会处境艰险……”
“你也知道艰险?!”
洛清影闻言,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既知道其中的危险就更应该与我商量!洛清篱不是别人,他是我哥,是我至亲之人!”
“我……”
赵弘瑀还想解释,却被洛清影生生截断:“你可以如此利用他,有朝一日自然也可以这么利用我?不,你已经利用过我了。当初兄长阻拦我与你来往,告诫我自古无情帝王家。我信誓旦旦向他起誓,说你与太子不同,你心地纯良、仁孝忠义,你与我之间是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如今看来,这话是多么可笑。你这么做,和太子有什么区别?你这么做,是因为处在权力漩涡中太久蒙蔽了心智,还是因为你是皇子,骨子里的血生来就如此冰冷?”
赵弘瑀闻言,面色顿时惨如白蜡。
他蹭地站起身,居高而下震惊地俯视着洛清影,半天说不出话。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如此想我?”赵弘瑀压低了声音,似乎要压制住满腔的怒气,“我那个父亲对我做了什么,你比谁都清楚!我那个兄长,恨不得能将我大卸八块方得心安!是,我承认,我利用你一度将洛清篱置于危险的境地。可是我知道,太子有心拉拢他,必然会处处替他周旋,不会有性命之忧!我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这么做的!何况我说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我要强大起来,保护舅舅,保护我的朋友。所以就算有些事情会惹来骂名,我依旧会去做!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于朋友而言,是我不义,你打我骂我我都无话可说。可是于夺嫡而言,这一步我不得不走,就算你恨我,我也不后悔。”
洛清影一直抬头仰视着他,听他说完,竟似有些失望:“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为了打击太子,你可以放弃所谓的友情。若是如此,作为朋友,我再也无法留下来帮你。”
顿了顿,他又问道:“那日我问你玉珏在哪里,你吞吞吐吐极尽掩饰。你告诉我将它放在侯爷处,其实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用玉珏暗中联络曹晖,查明杜若的身份了吧?”
赵弘瑀愣了愣,轻轻点点头。在玉珏这件事上,他似乎很是委屈:“我让曹晖去查,本意并非是要查天雄的案子,我只是想让他帮忙去查明当年陆骞是否真的和漠凤有勾结。我知道,那个案子是你的心结。一日查不出真相,你便永远都无法释怀。杜若的事情只是意外而已……”
“罢了。”洛清影不想再听,便站起身往外走去,“那玉珏你留着吧。”
“你去哪?”赵弘瑀追上去拦住他。
洛清影看着他,有些恍惚。
“你去哪?”这句话很耳熟。就在前段时间的噩梦中,他曾经这么问过赵弘瑀。可如今却换作赵弘瑀来问他。
洛清影突然间明白了那个噩梦的含义。赵弘瑀走了,曾经那个与他相互扶持,不离不弃的赵弘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眼眶微红,使劲眨了眨眼睛,扭过头直直往外走去:“我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听见这句喟叹,赵弘瑀本要伸出去挽留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走到门口,洛清影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兄长。他既然决意助你,必然有他的道理。我不想他为难。”
“我……”赵弘瑀还想说什么,却生生堵在喉间,眼见着洛清影从门口飘然消失不见。
洛清影牵着马,一路恍恍惚惚地回了府。
“二公子?你可回来了,大人方才还问起你去哪儿了呢。”府门边的小童眼尖,见洛清影骑在马上慢慢悠悠走过来,大步跨下台阶迎上去替他牵了马缰。
“兄长回来了?”洛清影收回神,翻身下了马。
“嗯,回来了!”
洛清影点点头,盯着“太尉府”的门匾愣了片刻。
“二公子?二公子?”小童见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口,便轻轻唤了几声。
洛清影一个机灵,回头茫然看了小童一眼,见他正咧着嘴朝自己笑。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心中默念道:“也罢,也罢。”然后便撩起衣角,大步朝府里走去。
走到揽月阁门口,他有些犹豫,在门廊处徘徊踟躇。未过多久,就听洛清篱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
“既然来了,在门口来来回回做什么?”
听见召唤,洛清影收回涣散的思绪,掸了掸衣角,走了进去。
洛清篱身着孝服,依旧坐在小窗下翻着书,几案上灯花忽明忽暗。
“怎么回来这么晚?”洛清篱没抬头,轻声问道。
洛清影低头答道:“去了城南布庄一趟,把先前父亲丧礼之时所用的布料单子给结了。”
见他没有坐下的意思,洛清篱抬头看着他问道:“晚饭吃了吗?”
“嗯。”洛清影点点头。
“你怎么了?”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洛清篱放下手中的书简,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洛清影勉强笑了笑,“可能最近太累了,精神有些不济。”
洛清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身子不好,这段时间确实是需要好好休养。要不要我再向陛下求个情,让杜若再多留一段时日……”
“不用了!”洛清影突然抬起头,神色激动地拒绝了他。
洛清篱被吓了一跳,困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洛清影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便缓缓跪坐下来,轻声解释:“杜若是御医局的御医,留他在府里本就不合适,还是早些让他回去吧,省得落人话柄。”
“也好。”洛清篱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可是你若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我让吉叔去找大夫来。”
洛清影笑了笑:“好。”
停了停,他又说道:“兄长,我想回明寂寺。”
洛清篱惊讶地看着他:“怎么突然要回寺里?”
“我已经没有官位在身,无官一身轻。兄长说得对,我的性子并不适合朝廷中尔虞我诈的斗争,留下来并不能帮助兄长什么。与其在这里苦苦挣扎,不如回到明寂寺。一方面可以静心为父亲守孝,另一方面舍身佛门,潜心佛学,也可以为兄长和洛氏一族祈福。”洛清影恳切答道。
“你要去多久?”
“没想好,暂且先过了为父守孝的三年之期吧。若是兄长有需要,可随时唤我回来。”
洛清篱没说话,只是略有担忧地看着他。
“兄长不必担心,这件事我已经深思熟虑很久了。”洛清影见他不说话,便又继续说道。
洛清篱抿着唇,轻轻点点头:“既然你去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多说,也不会多问。不过你要记住,你是我洛家的人,如果有任何委屈,一定要告诉我。”
洛清影依旧笑着,眼角却似有泪光闪过:“有兄长在,我哪会有什么委屈?”
洛清篱一怔,长长叹了口气:“我以前如此对你,你却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怨恨。这样的胸襟,兄长自愧不如。”
“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想每个人难免会有不可言语的无奈。人总是要往前看,前尘往事,想多了反而伤神。”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洛清篱也笑了笑,“我会让章延泽去和慧远大师好好交代一番。平日没事就多回来看看,父亲仙逝,我又公务缠身,你若再不常回家来,府里怕是要荒芜了。”
“是。”洛清影乖顺地点点头。
从洛清篱的书房出来,洛清影长长地舒了口气。若说洛清篱一点怀疑没有也不可能,好在自己大致上圆了过去。
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想着明日一早就该准备行囊,便从书架上将那两套兵书取了下来,用木匣装好。
“二公子歇下了吗?”杜若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
洛清影直起身,对着门口说了句:“是杜若吗?进来吧。”
杜若的步伐异常沉重,他犹豫着迈步进屋,站在门口处尴尬地说道:“也没什么事,明日一早我便要回御医局了,过来跟二公子辞个行。”
洛清影迎了上去,见他目光闪躲不安,知道他心中还放不下赵弘瑀的事情,便微微笑了笑,拉着他往里走,边走边说道:“你来的正好,我也正要去向你辞行。”
“二公子要去哪里?”杜若一愣。
洛清影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我要回明寂寺了。”
“是因为煜王殿下的事情吗?”
“也是也不是。”洛清影无奈地摇着头,“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无法再共事下去。况且我本来对朝廷的事情也不感兴趣,留下来也帮不了他什么,徒增烦恼罢了。我也知道一走了之不是万全之策,当初他决定走上这条路也与我有很大关系……算了,不说了……”
杜若点点头,然后又试探地问道:“今日你与殿下说清楚了?”
“这种事如何说得清楚?”洛清影苦笑,“我初闻此事心有不甘,是因为被朋友利用心中愤懑不平。可仔细想来,他有他的苦衷,不得已而为之。我力所不能及,无法助他,又怎能苛责?换做是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吧。”
“那……你会告诉大人吗?”杜若犹豫问道。
洛清影顿默片刻,似是下定决心:“我并不打算告诉兄长。兄长选择帮他,并不是因为我与他的私交,而是因为与太子相比,他会是更好的继任者。兄长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告诉他这件事,反而会扰乱他的心智。”
“那你自己呢?”
见杜若满眼关切,洛清影又笑了笑,宽慰着说道:“于公事而言,他并没有做错。说实话,他抉择果断、信念坚定,这让我很是意外,所以我也可以安心地走了。他可以没有我这个朋友,却不可以放弃夺嫡之路。待他有朝一日得偿所愿,也定是天下万民之福。我又怎能因个人之事斤斤计较,只是一味埋怨?”
杜若听完,似有无限感慨:“殿下有你这样的知己好友,真是令人艳羡。可惜你的想法他并不知晓,否则他定然会欣喜万分。世事无常,有太多的无奈,可叹许多事并不能如人们所希冀那样善始善终,终是抱有遗憾。”
“善始善终自然是好,若是做不到,那问心无愧便好,毕竟凡事不可强求。”洛清影淡淡笑着,“临别之际,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二公子但说无妨。”
“殿下之事兄长并不知情。我只怕世事多变,人心难测。若是情势危急,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杜若立刻便明白了他话中之意。洛清影虽然不愿意往坏处去想,但毕竟夺嫡之事非同小可,若是赵弘瑀逼不得已弃车保帅,他也必须要提前做好对策。
“二公子放心,我杜若今日向你起誓,一定拼死保护大人。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果。你心性高洁,老天爷定会赐福于你。此去一别,万望珍重。”杜若直起身子,猛一拱手。
洛清影亦是直起身来回礼:“那我便先行谢过。”
闲聊片刻,杜若怕耽误他休息,便请了辞退了出来。走了几步回首一望,烛光之下,屋内人影阑珊。杜若默默叹息,这以后,洛清影与赵弘瑀的路怕是越行越远了。
归寺之日,洛清篱并不在府中,一切都是章延泽帮忙照应准备。
“二公子,你这行李也太少了。”章延泽看着马车皱起眉头。
“寺里什么都有,要不是兄长嘱咐,我一人一马足够了。”洛清影似乎并不介意。
说完,他突然冲着吉叔问道:“我那包袱呢?”
“这呢!”吉叔颤巍巍将一个青布包袱递上来。
洛清影接过包袱,仔细地查看一番,然后背上身。
“这里是什么宝贝?”章延泽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一些书籍罢了。”洛清影淡淡然答道。
“入冬了,山中风寒。大人让我叮嘱你一定要多穿些。过些时日,我再给你送些木炭过去。”章延泽继续碎碎念。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明寂寺也没多远,往来也方便。如有需要我会让寺里的师父帮我带话的,你们放心。”
说话间,小童已经将马牵了过来,看着那通体暗红的骏马,洛清影皱了皱眉:“府中难道没有其他的马了吗?”
小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二公子……这不是您的坐骑吗?”
章延泽上前抚了抚马鬃,眼中亦是充满了疑惑。这赤缨是赵弘瑀所赠,血统纯正的良马,不知为何洛清影并不想带走。
见章延泽也有疑问,洛清影不好再说,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道:“寺中清苦,这样的好马怕是委屈了。”
“你这话就不对了。”章延泽拍了拍马背,“这马是最通人性的。它若认定了你是他的主人,这辈子都会对你不离不弃,同甘共苦、生死与共。你若这样,它便以为你是抛弃了它。如果性子再烈一些,定然不吃不喝,以死明志。”
这话虽是没错,但在洛清影听来却莫名有些嘲讽,他无奈地笑了笑:“是吗?马皆如此,何况人乎?”
章延泽也跟着笑起来,牵过缰绳,走了过来:“上马吧。”
洛清影走上前去,轻轻抚着赤缨的额头,缓声说道:“看来从此以后,你我就要休戚与共了。你若真是重情重义,我便发誓绝不负你。”
赤缨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脑袋在他怀中蹭了蹭,然后便前蹄腾空,奋力长嘶。
“看吧,它已经跃跃欲试了!”章延泽抱臂站在一边,歪着头笑道。
洛清影长舒一口气,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轻轻拍了拍马背,一跃上马。
章延泽也跟着翻身上马,然后对吉叔说道:“吉叔,我这就送公子回寺里。等大人回来,烦请告知一声。待一切安排妥当,我便回来复命。”
“是。”吉叔带着下人对着洛清影行了一大礼,“二公子安心前去,多多保重。”
“吉叔,府中一切事务就要麻烦你多加照看。”洛清影抱拳,“安神汤一定要盯着兄长每晚按时喝下。”
“放心吧,二公子!”吉叔答道。
洛清影抬头看了一眼,想起上次离开太尉府,是被赵弘瑀拉去王府的时候。
那一次流霞漫天。这一次,却是阴云密布。
要下雪了。
冬日实在太过死气沉沉,就连向来不缺八卦的皇宫都少有茶余饭后的谈资传出来,朝廷上下一片寂静。
这一日,赵弘瑀依制来向崑帝朝见。崑帝老远看见他,便一反常态地站起来,似乎龙心大悦:“你来的正好,走,陪朕去凤鸣宫看看你母后。”
赵弘瑀很是疑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多问,便乖乖跟在他身后。他瞄了一眼程丘,却见程丘半垂着眼皮看着自己,眼睛里倒是笑意盈盈。
入了凤鸣宫,甄皇后听得通传立刻出来接驾,赵弘瑀按规矩向甄皇后行了礼。甄皇后见他跟在崑帝身后,又见崑帝满面春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上前扶着崑帝缓缓坐下,然后轻声问道:“陛下今日是有什么大喜事吗?恰似春风得意少年郎啊。”
崑帝示意他二人坐下,得意地抚着胡须:“皇后这话说得好!春风得意少年郎!只不过春风得意的不是朕这把老骨头,而是坐在你身边的人。”
甄皇后一愣,疑惑地转头看着赵弘瑀。赵弘瑀也是一头雾水,眼神懵懂,不知如何接话。
见他二人面面相觑,崑帝不禁大笑:“都怪朕,这话没说清楚。事情是这样的,前几日匡筠入宫请安,朕与他聊到儿女之事。他有一女,与弘瑀正是年纪相当,尚未出阁。朕想着弘瑀也老大不小了,前几年在外面闲混,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想管他。如今弘瑀也已经入朝做事,与以往不同,该是成家的时候了。弘瑀一直把你当做生母孝敬,这事朕也只好与你商议,皇后觉得如何啊?”
甄皇后立刻便明白了崑帝的意思。
苏向庆一死,朝中丞相之位便空了出来。要说这接替之人,匡筠是不二人选。一来在朝中为官多年,资历颇深,为人又很是内敛低调;二来借着苏向庆的关系,他自然和太子有着剪不断的联系,势必会踏实为太子办事。可崑帝为何要将此人之女配与赵弘瑀?甄皇后一时之间还没想得太透彻。
甄皇后看了赵弘瑀一眼,对崑帝说道:“陛下心细细腻,竟比臣妾这做母亲的想的还要周到。只不过儿女之事也要看看小儿女们自己的意思。民间有俗语曰,强扭的瓜不甜。咱们呢,也别好心做了坏事。”
崑帝听着这话有理,便又转头问道:“那弘瑀你自己说,你觉得如何?”
赵弘瑀站起身伏地跪下,对着崑帝和甄皇后重重磕了个头,恭敬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的终身大事自然是要父皇和母后做主的。古语云,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若是父皇和母后都觉得好,那便是好。儿臣谨遵父皇和母后的旨意。”
“你看看你看看!”崑帝一听这话,高兴地合不拢嘴,喜笑颜开地看着甄皇后,“弘瑀现在果然是长大了,说话做事都很懂得分寸,真是令人欣慰。”
甄皇后亦是满怀欣慰:“弘瑀这孩子就是孝顺,哄陛下和臣妾开心呢。不过臣妾觉得,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弘瑀又是由淮安侯一手带大,还是应该事先和侯爷说一声才好。”
“嗯,皇后说的有理。朕一时心急,竟然忘了这件事。果然年纪大了,虑事不周啊。”崑帝连连点头称是。
“舅舅若是知道父皇亲自为儿臣指婚,高兴还来不及呢。”赵弘瑀跪在阶下笑着插了话。
“还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崑帝满心欢喜,连连示意他起身,“天寒,跪久了伤身。”
“儿臣谢过父皇、母后。”赵弘瑀又磕了个头,然后起身回座。
待他坐定,甄皇后慈爱地叮咛道:“以后就是有家室的人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行,不可再莽撞,也不可再由着性子。你呀,早点成婚,早点有个一男半女。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皇子的责任。”
“一步一步来嘛。”崑帝拍拍甄皇后的手,不觉已是喜上眉梢,“你看你,竟是比弘瑀还急。弘瑀啊,看来你母后是着急抱孙子啦。”
“是,儿臣……儿臣……”赵弘瑀一时面红耳赤,竟磕巴起来。
“你看看,咱们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煜王殿下,竟然也有这般脸红的时候?”崑帝心情大好,拉着甄皇后有心看好戏。
赵弘瑀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只好低着头闷声笑了几下。
“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匡筠那边朕去说。做皇家的儿媳,那可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崑帝满意地说道。
崑帝话音刚落,就听程丘在一旁掩着嘴嗤嗤地笑。崑帝假装生气瞪了他一眼:“你个老东西,笑什么?”
程丘嘿嘿笑了一声:“陛下恕罪!老奴想着很快就能找煜王殿下讨杯喜酒喝了,心里欢喜啊。”
“是啊。”崑帝连连点头,“这宫里真的是很有没有喜事了,热闹一下也好!”
“等殿下有了小殿下,那就更热闹了。”程丘狡黠地笑着。
一席话说的崑帝龙心大悦,他大笑几声看向赵弘瑀:“瞧瞧,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啦。”
说完,他想了想,又转首看着甄皇后:“弘瑀成婚是个大喜事。趁着这个时机,你们也该家人团圆了。朕会派人将你的两个哥哥尽快接回京城,让你们团聚,也算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吧。”
甄皇后抬起的手僵了一下,随即热泪盈眶,立即跪趴下谢过崑帝。崑帝示意程丘将她扶起,满是怜惜地说道:“都是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同心同德,总可以化险为夷。”
说完,他又转头看着赵弘瑀意味深长地问道:“弘瑀,你说是吧?”
赵弘瑀一惊,迅速俯首:“父皇说的是。”
“嗯。”崑帝满意地笑了笑,“成了家,有了家室,以后行事就要多考虑考虑了。不为自己,也要为自己的妻儿思虑周全。你是聪明孩子,朕相信你明白朕的苦心。”
赵弘瑀跪在地上,崑帝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紧紧咬着牙,随即又谦恭地说道:“儿臣明白,父皇放心。”
甄皇后在一边略显担忧地盯着赵弘瑀,赵弘瑀抬起身看过来,察觉到她的担心之情,便微微一笑示意她宽心。
“父皇、母后,天已入冬,舅舅这身子骨怕是难熬,儿臣还要去探望他老人家,看看府里可缺什么。父皇、母后,那儿臣就先告辞了。”赵弘瑀跪着抱拳请道。
“嗯,去吧!”崑帝挥挥手,“洛骁刚走不久,齐重卿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朝中人才凋零,朕心急如焚啊。你替朕去看看他,顺便也把这件喜事告诉他,让他也高兴高兴。”
“是。”赵弘瑀又磕了个头,然后缓缓退出凤鸣宫。
赵弘瑀面无表情地出了宫,直接朝侯府奔去。进了府,门口的小童引着他快步来到书房。
屋里炭火烧得很热,赵弘瑀脱下斗篷递给门口的侍女。
齐重卿裹着厚厚的狐裘靠在榻上,见赵弘瑀进来,忙要站起身相迎。赵弘瑀几步上前将他按下:“方才本王过来时,天光惨白、阴云浓重,怕是要下大雪了。舅舅要多保重才是。”
齐重卿转头对一边伺候的侍女说道:“快去给殿下端一碗热姜汤来。”
待两人重新坐定,侍女已经用白玉碗盛了姜汤端上来,放在赵弘瑀面前的几案上。
“你们都下去吧。”齐重卿咳嗽了几声,挥手屏退众人。
侍女们鱼贯而出,将房门带上,只留舅甥二人在内。
赵弘瑀喝了一口姜汤,顿时觉得体里寒气全被逼了出来,整个人都热乎了起来。
“殿下刚从宫里回来?如此行色匆匆,是有什么大事发生?”齐重卿问道。
“是的。”赵弘瑀放下白玉碗,看着他平静地说道,“父皇给本王赐婚了。”
“赐婚?”齐重卿一惊,坐了起来,“好端端怎么就突然要赐婚?谁家的小姐?”
赵弘瑀依旧没什么表情:“匡筠的女儿。”
“匡筠?”齐重卿紧皱眉头,“他不是下一任丞相的人选吗?怎么会是他?”
赵弘瑀冷冷一笑:“舅舅,匡筠可是苏向庆的学生啊,自然也就是太子的人。父皇这么做,无非是想人为地拉近本王与太子的关系,也算是为本王谋了一条后路吧。”
“陛下既然不可能立殿下为太子,而殿下又已经与太子有了嫌隙,陛下这么做,或许有他的苦心。”齐重卿担忧地说道,“可是,如此一来,王府里就多了许多匡家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太子的眼线,殿下的处境只怕更加艰险。那殿下要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赵弘瑀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如今本王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表面上无论如何都要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既是父皇的意思,那本王照做便是。”
齐重卿心疼地拉过他:“可殿下根本不曾见过匡筠的女儿?又如何能满意?”
“本王满不满意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满意、太子满意,如此方可让他们掉以轻心。否则本王如何见机行事?”赵弘瑀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匡小姐是何样貌,又是何品行,本王并不关心。本王只需将她娶进王府,好好供着便可。除了王府,本王还有其他处所可以谋事,左右不过以后多加小心便是。”
见他如此淡漠,齐重卿愈加忧心:“殿下果真如此去想?”。
“当然。”赵弘瑀点点头,“曹晖已经唯我命是从,曹郃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我为敌,至于京师,戍卫军在舅舅手中,殿前司有洛清篱在。本王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而已。本王不能让这件婚事坏了全盘大计。”
齐重卿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话虽如此,可陛下怕是很快就要撤了老臣在军中之职了。臣年事已高,对戍卫军的事务早已力不从心。有洛骁前车之鉴,陛下应该会及早物色人选,以免职位悬空。臣只怕军权旁落,对殿下不利。”
赵弘瑀闻言,沉思片刻:“在太子看来,洛清篱已经与本王划清了界限,为他所用。有了洛清篱这棵大树,想必太子早就自认为自己已经控制住了兵权,舅舅手中这小小的戍卫军他是不会看在眼里。不过既然要换,也不一定是坏事。只要洛清篱能够取得太子的信任,那么他手下的人自然是可以得到这个职位的。”
“殿下的意思是……”齐重卿想了想,“让章延泽来接替?”
“虎贲将军统领戍卫军,本身官职并不高,舅舅以侯爷之尊兼任此职,才误让人以为这职位光鲜耀眼。章延泽已经是殿前司马军都指挥使,让他接替您并无不可。而且接替您的人越不起眼,太子才会越放心。”赵弘瑀将白玉碗夹在两手指间左右转动,盯着碗里的姜汤缓缓说道。
齐重卿从未见他如此冷静,竟恍惚觉得与之前判若两人,他不觉心中一紧:“殿下,老臣有一句话一直想问您。”
“舅舅请说。”
“殿下真的下定决心要如此去做了吗?一旦失败,那将是谋逆大罪啊。”
赵弘瑀抬眼看着他,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放下手中的白玉碗,一字一句说道:“如今就算本王想退,那赵弘嘉能容得下我吗?”
齐重卿凝视他许久,继而才叹息着说道:“既然殿下心意已决,老臣只能肝脑涂地舍身相助。过几日老臣便上奏请辞。陛下想压制您的势力,与其等着陛下的旨意,不如自己主动一些,也好让陛下对您放心。”
“好。”赵弘瑀点点头,“本王会尽快和洛清篱做好安排,一旦位置空出,便将章延泽推上去。”
说完,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当初太子一手遮天,父皇意图用本王来压制他,可他心里压根就只是把本王当做一枚控制朝局的棋子。他从未真正地信任过本王,在他心中,赵弘嘉不管做得多离谱,都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而经过苏向庆一事,太子的羽翼被重挫,大权又重回父皇手中,他便不再需要本王这枚棋子了。父子亲情,原来竟是如此凉薄。”
齐重卿知他心结未解,便宽慰道:“殿下无需多想。寻常人家,若是有些田宅,儿子之间也会厚此薄彼,争论不休,甚至闹上官府,人心不足蛇吞象而已。”
赵弘瑀没说话,只是默默出神。舅甥二人一时无话。
过了片刻,赵弘瑀站起身来:“舅舅,你好好休养。本王还有些事情要做,先行一步。”
“好。”齐重卿忍不住又叮嘱道,“连着阴郁多日,近日定有大雪。殿下自己也要多注意保暖,切不可过于心忧。”
“本王知道,舅舅放心。”赵弘瑀退了几步,两人又互相叮嘱了几句便散了去。
回到王府,赵弘瑀一个人闷在书房里。欢招在门外候着,到了晚膳时分,唤了几声也没人答应。
欢招心内着急,上前又唤了一声。却听赵弘瑀声音略有沙哑,低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本王想自己待会儿。”
欢招忧心忡忡地欲言又止,想着再问下去自家主子怕是要发脾气,便只好叹着气摇摇头又退到廊外站着。 窃生记